李 梅
(寶雞文理學院 圖書館,陜西 寶雞 721016)
金王朝氣運由盛至衰急轉而下的轉折點開始于宣宗貞祐南渡(1214)。金朝疆域縮減,蒙古鐵蹄之下的金代頹勢畢現(xiàn)。宣、哀二宗也想勵精圖治,重振金王朝。國政之策由世宗、章宗時期重文輕吏而轉向重吏輕儒,由此導致政治生態(tài)的轉變走向不利于儒士生存和發(fā)展的局面,進一步激化了儒吏之間的矛盾,儒士的精神心理狀態(tài)也隨之轉變。學術界對于金末政治生態(tài)的專題性研究較少,大多作為論述文學風格或文化等其他方面的一個背景加以敘述,而未真正展開對此針對性的研究。對儒士心態(tài)的研究則多以群體籠統(tǒng)述之,對其形成的具體原因及其復雜的政治背景等方面都還有待深入剖析。本文以“關西大儒”楊奐作為個案,通過對其科考仕途履歷的具體分析,展示金末王朝政治生態(tài)的多方面影響,及由此導致這一時期儒學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心態(tài)之轉變。
作為金末元初的關西大儒,楊奐早期是為進入仕途實現(xiàn)理想抱負的準備階段。此時的心態(tài)正如他在《至日》詩中寫道:“怒鯨一夕掀洪浪”[1](P443)般豪邁與昂揚。
楊奐的豪邁性格與政治品格的養(yǎng)成主要源于早年的經(jīng)歷與家學傳承。楊奐之母程氏,“其家藏書數(shù)千卷,皆奩具易之?!薄胺蛉俗耸珂?有識度。課諸子讀書,必盈約始聽休舍。尤善援引故實,因事指誨?!盵1](P452)程氏對子弟的儒學教育甚嚴。如果說母親對楊奐的教育是言傳,那楊奐之父更多地便是身教。其父楊振公“幼喜讀書,與同里張子文善,嘗手抄經(jīng)傳,尤愛王符諸論。與賓客談,時稱誦之?!盵1](P450)楊奐之父從小便手抄經(jīng)傳,可見他的儒學喜好與政治理想。這一具有儒家特征的政治品格也影響到了其子楊奐。
史載楊奐之父,“弱冠,仕州縣,為屬掾。復興郡王括陜西民田日,知公名,選之以從,甚重信之。公因為王言‘軍與民皆吾人,奪彼與此,其利安在?’”“當官公廉,所平反甚多。”[1](P451)從中可以看出其父楊振公雖為吏官卻有儒行,故而受到名流人士耀人(耀,今陜西省銅川市耀州區(qū))李安國的敬重,贈詩曰:“純夫吏業(yè)而儒行,家貧而好客,居今之世而好古,賤金帛而貴硯墨,是四反也?!盵1](P451)此言鮮明生動地體現(xiàn)出楊振公儒雅好古、不重產(chǎn)業(yè)而重學問修養(yǎng)之品行。
正是得益于優(yōu)良的家庭儒學教育和父母的言傳身教,楊奐16歲時,州倅宗室永元對其父言:“‘若老矣,守佐重以案牘相煩,聞若有佳兒,姑欲試之?!聪?君為倉典書。時調度方殷,君掌出納,朱墨詳整。迄歲終,無圭撮之誤。倅愛之,為他日必有大用者,勸之宦學,師鄉(xiāng)先生吳榮叔,指授未幾,□迥出倫輩?!盵1](P455)由此可見,楊奐早年便體現(xiàn)出優(yōu)于同齡人的吏治才能和儒行學識,受到了長輩的首肯和贊譽,并寄予厚望。
來自家庭的優(yōu)良教育和社會士人的肯定激勵,楊奐的人生前期可以說是充滿雄心壯志的。而此時又正是世宗、章宗兩朝重文輕吏、文治繁盛的良好政治時期,因此楊奐積極入世,希冀通過科考進入仕途,實現(xiàn)自身的政治抱負。即使他在章宗到衛(wèi)紹王時期(1190—1213)前后歷經(jīng)三次科考失敗,卻仍然沒有熄滅心中的政治理想?!耙蕴煜聻榧喝巍?希望通過進入仕途來實現(xiàn)自己的儒家之道。許紀霖在論述中國古代士大夫之儒道精神時,認為此種沉重的社會使命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罕見的[2](P66)。楊奐這一階段體現(xiàn)的正是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3](P104)的儒道精神。故而是其人生最充滿積極進取的前期,雖然科考之路多舛,但他對自己的儒道仕途仍充滿希望,對金朝的政治社會寄予深切關注。
宣宗興定五年(1221),楊奐在經(jīng)歷了前四次的科考失利,心中入仕之火不滅,仍然參加了這一年的科舉考試,此時他已32歲。而這次科考他依然遺誤下第。這背后又透露出怎樣的時代政治訊息?只有充分探究其科考失利的原因,才能夠更深層次地挖掘金末的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以及所處其中的儒學士人所面臨的困境和心態(tài)轉折的形成。
關于宣宗興定五年的這次選舉,《金史·宣宗本紀下》記載:“三月,省試經(jīng)義進士,考官于常額外多放喬松等十余人。有司奏請駁放,上已允,尋復遣諭松等曰‘汝等中選而復黜,不能無動于心。方今久旱,恐傷和氣,金特恩放汝矣?!?賜林州行元帥府經(jīng)歷官康琚進士及第?!盵4](P356)而宣宗之所以應允多取十余人,以特恩賜第,可能也是因為人數(shù)不多的緣故。[5](P499)《金史·選舉志一》載:“五年,上賜進士斡勒業(yè)德等二十八人及第。上覽程文,怪其數(shù)少,以問宰臣,對曰:大定制隨處設學,諸謀克貢三人或二人為生員,贍以錢米。至泰和中,人例授地六十畝。所給既優(yōu),故學者多。今京師雖存府學,而月給通寶五十貫而已。若于諸路總管府、及有軍戶處置學養(yǎng)之,庶可加益。”[4](P1143-1144)“五年”即指興定五年(1221),而這一年學者減少,除了因為贍給減少的原因外,金朝隨著宣宗南遷,政權日益衰弱,社會動蕩,戰(zhàn)亂頻繁,統(tǒng)治疆域也日益縮減,應舉之人減少則是必然?!渡钪萁鹗洝酚涊d興定二年(1218)經(jīng)義詞賦進士總共才錄取75人。[6](P536)根據(jù)都興智的統(tǒng)計,從承安五年(1200)到哀宗天興二年(1233),總共進行了十一次科舉考試,而平均每年的錄取人數(shù)只有45.9人,總體的錄取人數(shù)呈下降趨勢。[7](P59-64)興定五年的科考錄取人數(shù)由上面的資料也看出人數(shù)之少,宣宗才特賜了一些人,將喬松特賜為經(jīng)義科進士。從直接的原因來看,似乎是取士人數(shù)的有限而可能導致楊奐遺誤下第,但是背后深層次的原因卻更為復雜。
元好問所撰《楊公神道碑》中載,楊奐“赴廷試。興定辛巳,以遺誤下第,同舍廬長卿、李欽若、欽用昆弟惜君連蹇,勸試補臺掾。臺掾要津,士子慕羨而不能得者。君答書曰:‘先夫人每以作掾為諱,僕無所似肖,不能顯親揚名,敢殆下泉之憂乎?’”[1](P455)楊奐以母之訓,以孝為由含蓄地回應了這次的勸告。楊奐之母曾經(jīng)提及,“今幸無他,使吾兒無廢學,如次充植業(yè)士林、鄉(xiāng)里稱善人足矣,榮仕非所望也?!薄皣L撫奐輩戒之曰:‘士立身行己,教亦多術,何必爾耶?汝曹若不改圖,吾飯含不瞑矣。’”[1](P453)楊奐拒絕補臺掾,除了受重儒學輕吏學的家教學風影響外,也反映出當時以儒學為業(yè)士人的吏員觀念以及與吏宦之間不曾間斷的沖突和對立。我們不可否認楊奐的這次選擇不無受其母親的影響,但更為復雜的政治背景和時代觀念才是導致楊奐遺誤下第并拒絕補臺掾的主要原因。而這次科考失敗以后,楊奐不僅沒有試補臺掾,甚而直至金亡國,再沒有參加科舉考試。其背后的原因絕不簡單。
貞祐二年(1214)宣宗南渡,金朝的政治版圖一縮再縮,軍事態(tài)勢呈守勢。宣宗卻任用權臣高琪,“高琪自為宰相,專固權寵,擅作威福,與高汝礪相唱和。高琪主機務,高汝礪掌利權,附己者用,不附己者斥?!薄扮飨怖舳鴲喝?好兵而厭靜?!盵4](P2345-2347)排異己,拉幫結派之風已成。劉祁在《歸潛志》里也記載:“貞祐間,術虎高琪為相,欲樹黨固其權,先擢用文人,將以為羽翼。已而,臺諫官許古、劉元規(guī)之徒見其恣橫,相繼言之。高琪大怒,斥罷二人。因此大惡進士,更用胥吏。彼喜其獎拔,往往為盡心,于是吏權大盛,勝進士矣?!盵8](P71)吏權大盛,文人士子只能通過科舉一路進入仕途,而科舉之路卻不可能不受到這些當權胥吏的橫加選擇和干涉。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宣宗興定五年的這場科考無疑凸顯了政治斗爭對其選拔人才的影響和干預。關于這次科考,《金史·李復亨傳》記載:“五年三月,廷試進士,復亨監(jiān)試。進士盧元謬誤,濫放及第。讀卷官禮部尚書趙秉文、翰林待制崔禧、歸德治中時戩、應奉翰林文字程嘉善當奪官降職,復亨當奪兩官。趙秉文常請致仕。復亨罷為定國軍節(jié)度使?!盵4](P2218-2219)可以看到,除了進士盧元因謬誤亂選及第而受處分致仕之外,趙秉文、翰林待制崔禧、歸德治中時戩都受到了不同程度奪官降職的處分?!稓w潛志》卷六還載:“李君美,河中人?!d定末,坐監(jiān)試進士失取人,出鎮(zhèn)同州?!盵8](P59)李君美也在這次興定五年的科考中受到了懲處。這么多人受到牽連和處分,很顯然不僅僅是盧元濫放及第這么簡單。“興定初,某(元好問)始以詩文見禮部閑閑公。公若以為可教,為延譽諸公間。又五年,乃得以科第出公之門。公又謂當有所成就也,力為挽之。獎借過稱,旁有不平者,宰相師仲安班列中倡言,謂公與楊禮部之美、雷御史希顏、李內(nèi)翰欽叔為元氏黨人,公之不恤也?!盵9](P70)因為趙秉文(1159-1232)對元好問的賞識與推獎而被目為元氏黨人的事件中,楊之美、雷希顏以及李欽叔都一并劃入元氏黨人。楊之美即楊云翼(1170-1228),他與趙秉文一起代掌文壇多年,時稱“楊趙”。關于此次被一起稱為元氏黨人的趙秉文、楊云翼以及雷希顏還有時戩等,其實在政治交往中也是有些端倪的?!督鹗贰妨袀鞯谒氖溯d:“時右臣相高琪當過,人有請榷油者,高琪主之甚力,召集百官議,戶部尚書高夔等二十六人同聲曰:‘可?!埔愍毰c趙秉文、時戩等數(shù)人以為不可,議遂格?!盵4](P2422)這里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朝堂之上,以高琪為代表的胥吏與以趙秉文為代表的文臣之間各自站隊相左的政治生態(tài)局勢。
宣宗朝重用胥吏,更進一步地加大了吏官與士人之間的對立。整個朝堂上彌漫著大臣之間互相攻怵為黨,人人自危自保之境。劉祁在《歸潛志》卷七中言:“南渡為宰執(zhí)者,多怯懼畏懦不敢有為,凡處一事,先恐人疑己。如宰執(zhí)本進士,或士大夫得罪,知其無辜,不敢辨言,恐人疑其為黨也?!盵8](P74)所以,楊云翼和趙秉文等被攻擊結黨在金末南渡的如此政治環(huán)境背景中,確是難免,也從側面反映出劉祁所言非虛。而楊奐同趙秉文亦有多年的交情,趙長楊奐27歲,二人經(jīng)常書信相通,既有儒學經(jīng)義的學術探討,也有生活上的互相幫助,可謂亦師亦友。趙秉文在《與楊煥然先生》的一封書信中寫道:“中前道過京兆,承不遠相從,談話終日,極有開發(fā)。違別以來,不勝傾向。意想秋盡復得會面……”“某眼疾如昨,承遣人璽足千里外送眼藥,良感意動。伏蒙贈以柳義假子,悚愧!悚愧!《論語》未有印者,欽敘西行,不知有余者否?《孟子解》先寄去,《中庸》《大學》相次了畢,續(xù)當繼呈。足下高才博學,留心經(jīng)學,研究圣心宜矣。”[1](P463)從這段書信記載中體現(xiàn)出二人關系深厚,互相激賞,在學術和生活方面都有不斷的交流。楊奐被劃入趙氏一黨也在情理之中,而趙秉文“為人至誠樂易,與人交不立崖岸,未嘗以大名自居”[9](P2429),這也正是其受到儒學士人擁護的緣由之一。然而此時吏風正盛,儒吏之間矛盾激烈之時受到攻擊在所難免。這里除了“攻擊者以科舉利祿計、以升斗活妻子的觀念來看待元好問和趙秉文等人”[5](P500)的原因外,更深層次地反映出朝廷胥吏與文臣之間的力量拉扯和政治斗爭。所以,興定五年的這次科舉反映出:因宣宗重用胥吏而導致的胥吏之權擴大,從而嚴重擠壓了文士的生存空間,進一步激化了二者之間的矛盾斗爭,而楊奐落第只是當時政治斗爭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在科舉方面的反映。
故而我們看到,興定五年的科考結果就是楊奐、麻九疇等士人落第。元好問雖中選亦棄去。郝經(jīng)《遺山先生墓志銘》載元好問:“登興定五年進士第,不就選,往來箕、穎間,數(shù)年而大放厥詞。”[10](P1365)此外還有麻九疇,《歸潛志》卷二載:“麻九疇知己……幼穎悟,善草書,能詩,好神童?!d定末,試開封府,詞賦乙,經(jīng)義魁。再試南省,復然。聲譽大振,南都婦人小兒皆知名。及廷試,以誤絀,士論惜之?!盵8](P14)麻知己試開封府奪魁,是最有實力和希望奪第的人選之一,結果卻和楊奐一樣,以誤絀落第,之后“已而隱居,不為科舉計。”[8](P73)趙秉文還專門作《答麻知己書》表達了他深深的同情及愛才惜才之心。
值得深思的是,在這次科舉中,楊奐和元好問以及麻九疇都受到了趙秉文賞識,文人間的交情深厚。楊奐和麻九疇卻都以誤絀落第,元好問雖然中選,但卻因受到朝中胥吏之攻擊而失望棄歸。而擔任此次科舉的閱卷官正是時為禮部尚書的趙秉文,同他政見頗為一致的翰林待制崔禧、歸德治中時戩、應奉翰林文字程嘉善以及進士盧元、李君美都受到了牽連和處分。從中透露出宣宗朝整體形勢的變化和當政者政治喜好的改變,使得儒士與吏員之間的緊張關系成為一種常態(tài)。在此背景下,不論楊奐的落第還是此后對補臺掾的拒絕,包括其他士人被誤絀落第,更深層次的原因,正是宣宗朝不利于儒士仕進生存之政治生態(tài)所結出的惡果。
興定五年的這次廷試,反映出宣宗時期在人才選拔方面的某些弊端和不利因素。雖然面臨著內(nèi)憂外患,“播越流離,官職多缺”的局面,而且“兵興以來,百務煩冗,政在用人?!盵4](P1196)但是在具體的選拔人才過程中,由胥吏與士人之間的長期矛盾導致的不良政治生態(tài),在宣宗朝達到了一個高峰,故而切斷了很大一部分儒學士人的入仕之途,造成了文士們對科舉的失望和人才的流失。
在如此政治背景和選舉制度下,楊奐興定五年的這次廷試宣告失敗。在歷經(jīng)前后五次的科考后,楊奐的心情必將是失望且失落的。而此時他與金朝廷的情感,也由最初的充滿關切擔憂的狀態(tài)逐漸走向了離心狀態(tài)。從同時期元好問的登進士第而不就選和麻九疇的落第隱歸、不為科舉計的選擇上,我們也可以看出當時士人群體對朝廷選拔人才的失望以及與整個政府的隔閡心態(tài)。故而,楊奐表面上是因為順其母“每以作掾為諱”的訓戒,實際上是朝堂之上,胥吏當權,官宦之間互相攻怵,文士不得重用的局面所造成的。所以,楊奐在興定五年的這次廷試落第,我們不能看作是楊奐的個人事件。
總體而言,在金末貞祐南渡日益衰落動蕩的時局中,在胥吏與士人矛盾激化內(nèi)耗的不利政治環(huán)境下,文人群體想要投身江山社稷,以“介入”的方式參與到金代政治建設之中的想法幾乎化為泡影。而楊奐作為金元易代之際文人群體的代表之一,他的遭遇顯然帶有強烈的時代悲劇性色彩。以上是我們對楊奐中期的仕宦履歷及心理狀態(tài)做出論述。如果說此時他還處于對金朝政治失望且有所徘徊的狀態(tài),那么接下來發(fā)生在金末哀宗時期的上萬言策一事,則是楊奐對整個金朝態(tài)度的一個大轉折,也促成了他人生的另一種方向和選擇。
楊奐上萬言書絕不是一時興起之舉,而是有著很深層的社會政治背景。想要對岌岌可危的金政權有所救治,體現(xiàn)了他作為金代成長起來的儒士還保有的使命感和責任感。
早在宣宗朝時,金廷已經(jīng)內(nèi)憂外患。宋、元、夏的不斷襲擊攻打,再加上紅襖賊、花帽軍、黑旗賊還有各地土寇的侵擾,金政權風雨飄搖,急需要人才力挽狂瀾。宣宗也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詔諸職官不拘何處出身,其才可大用者尚書省具以聞。”[4](P311)然而實際情況卻是職官往往不赴任就職?!皯舨渴汤蓨W屯阿虎言:‘國家多故,職官往往不仕。乞限以雨季,違者無復任用?!舷悠涮?命違者止奪三官,降職三等,仍永不生注?!盵4](P312)興定元年(1217)冬十月丁未“丙寅,訂職官不求仕及規(guī)避不赴任法”[4](P331)。宣宗的應對策略是設定了“不赴任法”,通過降職、奪官等懲處手段來達到目的,從側面反映出當時職官不就任的情況應該不止一兩處。這顯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出現(xiàn)這種職官不上任的原因是什么,顯然宣宗并沒有認識清楚。
劉祁在《歸潛志》中,將金代明昌、泰和間(1190-1208)的養(yǎng)士用人之風與宣宗時對比,可謂抓住了問題的根本?!笆繗獠豢刹凰仞B(yǎng),如明昌、泰和間崇文養(yǎng)士,故一時士大夫爭以敢言、敢為相尚。……南渡后,宣宗獎用胥吏,抑士大夫,凡有敢為、敢言者,多被斥逐。故一時在位者多委靡,為求免罪,罟茍容。迨天興之變,士大夫無一人死節(jié)者,豈非有以致之歟?”[8](P73)宣宗朝,吏權大盛,胥吏高琪手握大權?!耙质看蠓蛑畾獠坏蒙?文法棼然,無興復遠略。大臣在位者,亦無忘身徇國之人,縱有之,亦不得馳騁?!盵8](P137)《金史》列傳四十九贊曰:“金自胡沙虎、高琪用事,風俗一變,朝廷矯寬厚之政,好為苛察,然為之不果,反成姑息。將帥鄙儒雅之風,好為粗豪,然用非其宜,終至跋扈。牙吾塔戰(zhàn)勝攻取,威行江、淮,而矜暴不法,肆侮王人,此豈可制者乎?”[4](P2461)南渡后,有名的諫官如許古和陳規(guī),在一次次切中時弊的箴誡中,真正能落到實處的沒有多少,原因之一也正在吏權大盛,阻礙了宣宗的改革興政之舉。吏儒權利的失衡使得宣宗雖“知其為直,而不能用其言?!盵4](P2418)“上初欲行之,而高琪固執(zhí)以為不可,遂寢?!盵4](P2410)權臣胥吏位高權重,此風俗之轉變,甚而影響到普通民眾對人生仕途的選擇。劉祁在《歸潛志》中言:“自高琪為相定法,其遷轉與進士等,甚者反疾焉。故一時之人爭以為此進,雖士大夫家有子弟讀書,往往不終輒輟,令改試臺不令史。其子弟輩即習此業(yè),便與進士為讎,其趨進舉止,全習吏曹,至有舞文納賂甚于吏輩者?!盵8](P72)由此可見吏權影響之大,也更從側面體現(xiàn)出此時的儒吏矛盾之激烈。在這樣的政治氛圍下,士大夫無地位無權力,還受到胥吏的排擠壓迫,士人勢必同朝廷產(chǎn)生疏離。再加上金代又是異族統(tǒng)治, “偏私族類,疏外漢人,其權密謀謨,雖漢相不得預”[8](P137)。如此,漢人文士同金朝異族在本來就黏連不緊的情況下,就更加的隔離和疏遠了。朝廷又特別保護女真人,尤其是宗親貴族。女真人反過來壓抑漢人,也是其政權失去漢人支持的一大原因。[11](P135-161)宣宗也只能感嘆“天下之廣,緩急無可使者,朕安得不憂?”[4](P342)在動蕩混亂的戰(zhàn)爭局勢下,金朝政權岌岌可危,漢族文士不愿出來做官則成必然。
再到哀宗朝,“元光二年十二月庚寅,宣宗崩,辛卯,奉遺詔即皇帝位于柩前?!卑ё谕觐伿鼐w初即位就有勵精圖治、振興基業(yè)的理想。即位的第二日(壬辰)就“詔大赦,略曰:朕述先帝之遺意,有便于時欲行而未及者,悉奉而行之。國家已有定制,有司往往以情破法,使人罔遭刑憲,今后有本條而不遵者,以故入人罪而罪之。草澤士庶,許今直言軍國利害,雖涉譏諷無可采取者,并不坐罪?!盵4](P373-374)從這道詔書中,可以看到在金末面臨蒙宋的巨大壓力下,完顏守緒初即位不出三日,就下詔銳意改革,想從制度和用人兩大方面入手,鼓勵積極進言獻策,即使“雖涉譏諷無可采取者,并不坐罪”。這也正是楊奐慨然草創(chuàng)萬言策準備上書言事的一個契機,然而還沒成行就作罷歸鄉(xiāng)里,一腔心血付諸東流。
關于楊奐上萬言書的事件,元好問在《故河南路征收課稅所長官兼廉防使楊公神道之碑》中記載:“正大初,朝廷一新弊政,求所以改弦更張者,君慨然草萬言策,詣闕將上之,所親謂其指陳時病,辭旨剴切,皆人所不敢言,保為當國者所阻,忠信獲罪,君何得焉?”“君知直道不容,即日出國門而西,教授鄉(xiāng)里者五年?!盵1](P455-456)明代學者馮從吾在《關學編》卷二也記載:“先生名奐,字煥然,號紫陽……金末。嘗作《萬言策》,指陳時病,辭旨剴切,皆人所不敢言者,詣闕欲上之,不果。”[12](P453)可見楊奐在面對哀宗朝準備一新弊政、勵精圖治的感召下,他仍舊一腔熱血地草創(chuàng)萬言策,指陳時病,希望能夠對處于水深火熱的金朝廷有所裨益。正如余英時所言:“中國古代知識分子所恃的‘道’是人間的性格,他們所面臨的問題是政治社會秩序的重建。”[13](P119)然而,“道”與“勢”的沖突和對立阻斷了他的上言之路,儒家“士志于道”的政治使命感幾乎無實現(xiàn)之可能。楊奐徹底失望歸鄉(xiāng),開始了他五年的教授鄉(xiāng)里生涯,直至金代滅亡都再沒有出仕。
如果我們將楊奐上書萬言策流產(chǎn)的原因歸咎于受親戚朋友的勸告,則太失之于草率和表象化。上文討論過宣宗朝已經(jīng)形成胥吏當權,漢族文士逐漸遠離朝堂,職官不赴任的朝野局勢。到了哀宗時期,權傾一時的胥吏高琪雖然被宣宗殺掉,但是“上下通風,只以茍安目前為樂,凡有人言當改革,則必以生事抑制”[6](P70)的朝堂風氣仍然存在。正大九年(1232)又下詔求言“于東華門接受陳言文字,日令一侍從官居門待,言著雖多,亦未聞有施行者。蓋凡得士庶言章,先令諸朝貴如御史大夫裴滿阿虎帶、戶部尚書完顏奴申等披詳,可,然后進,多為諸人革撥,百無一達者?!盵8](P121)可見其實際收效微乎其微,幾乎淪為一紙空文。而楊奐上書,來自族親“保為當國者阻”[1](P455-456)的勸告,更能深層次地體現(xiàn)整個朝堂之上的頹敗無能之氣已經(jīng)在民間迅速蔓延。
《金史·哀宗本紀上》中有一段很有意味的記載:“有男子服麻衣。望承天門且笑且哭。詰之,則曰:‘吾笑,笑將相無人。吾哭,哭金國將亡。’群臣請置重典,上持不可,曰‘近召草澤諸人直言,雖涉譏訕不坐。’”然而“法司唯以君門非哭笑之所,重杖而遣之。”[4](P374)從這段記載透露出,宣宗朝時期,朝廷不得士人之心,將相無人的局面到哀宗時無根本改觀,甚至面臨更為嚴重的局勢。而胥吏朝貴內(nèi)心虛頹,對皇帝則是采取掩耳盜鈴之法,以此來掩蓋政權核心深處的腐爛和搖搖欲墜。劉祁在《歸潛志》中言及:“在位者臨事,往往不肯分明可否,相習低言緩語,互推讓,號‘養(yǎng)相體’。吁!相體果安在哉?又,宰執(zhí)用人,必先擇無鋒芒、軟熟易制者,曰‘恐生事’。故正人君子多不得用,雖用亦未久,遽退閑。宰執(zhí)如張左丞行信,臺諫官如陳司諫規(guī)、許司諫古、程、雷御史,皆不能終其任。”[8](P70-71)
皇權孱弱,大權都掌握在女真貴族和胥吏手中,而士人卻被排擠出了權力中心,甚而罷官免職的也不在少數(shù)。劉祁在正大九年(1232)準備上書,求見口陳,結果翰林修撰李大節(jié)勸言:“今朝廷之力全在平掌、副樞,看此一戰(zhàn)如何?”[8](P121-122)劉祁只能無奈作罷。奇士王郁京城被圍時,同樣上書不報。高永上書言事而不報。[8](P27)可見,楊奐上書一事還未成行就半路夭折的境遇并非僅他一人。而有研究者認為金末宣哀兩朝,因女真作戰(zhàn)能力的削弱和抗蒙形勢的日趨惡化,而導致這一時期的漢族士人成為治理國家和抵御蒙古的核心,從而形成漢族士人的勢力有加強的趨勢。[14](P99)此結論沒有詳細個體的論證過程,而只是以蒙古入侵、女真作戰(zhàn)勢力削弱,必將倚重漢人的推論提出結論,似顯草率。事實上,此時因蒙古的入侵,女真政權確實需要更多更有力的抵抗勢力,但漢族士人并沒有因此而進入權力的中心,一部分處于權力邊緣的漢人儒士在此時期更多是以一種工具的角色出現(xiàn)。金末文士張德輝在向忽必烈闡釋金朝滅亡的原因時評價道:“遼事臣未周知,金季乃所親見。宰執(zhí)中雖用一二儒臣,余則武弁世爵,若論軍國大計,又皆不預。其內(nèi)外雜職,以儒進者三十之一,不過閱簿書,聽誦理財而已?!盵15](P214)由此可見此時儒士文人群體地位之低下。
金哀宗完顏守緒即位后,在急劇惡化的政治生態(tài)背景下,儒學文士群體已經(jīng)被排擠出權力中心。處于極度邊緣化的以楊奐為代表的儒士群體想要通過上書言事來實現(xiàn)他們的政治秩序建設,已然失去了落到實處的基礎。因此,楊奐、元好問、劉祁、麻九疇等人才會有相同的遭遇。這也正是楊奐上萬言書流產(chǎn)的根本原因。
如果說楊奐早年還懷著儒士兼濟天下、入仕治國的儒家理想,那么在宣宗朝政治生態(tài)的轉變,儒士群體的仕進之路變得十分困難的情狀下,此星星之火幾乎快要被澆滅。楊奐興定五年的科舉失敗即反映了這一時期整體政治生態(tài)的變化,此后拒絕臺掾和科考仕進,也透露出此時儒士群體心態(tài)的轉變。再到哀宗朝上萬言書事件的流產(chǎn),更是反映出面臨金朝不斷惡化的政治危局,儒士群體秉恃著儒家強烈的天下責任感和使命感,做出了最后的努力和掙扎,結果則徹底摧毀熄滅了以楊奐為代表的儒士群體對于金代的最后期許,撕裂了其對金王朝的家國感情。至此士人與金朝多數(shù)離心,此為金亡不遠的一個信息。
在外受蒙宋各方夾擊,內(nèi)耗于女真貴族與胥吏對漢族文士排擠斗爭的金末政治生態(tài)環(huán)境下,楊奐仕途之路的失敗代表了金末士人普遍的遭遇。文人群體在世宗、章宗“文治爛然,金朝之盛極矣”局面下形成的積極入世、充滿儒家治國政治理想與抱負的心態(tài)受到挫傷。楊奐前后五次參加金代科考失敗到上萬言書事件的流產(chǎn),是金末文人遭遇的典型事件。然而,在大蒙古國太宗窩闊臺時期(1229-1240),楊奐就參加為了編定僧、道、儒戶籍而舉行的戊戌舉選(1238),[16](P65)且兩中賦、論第一,并受到了耶律楚材的賞識推薦,授以河南路征收課稅所長官兼廉防使。《楊公神道碑》中記載:“君初蒞政,招致名士,如蒲陰楊正卿、武功張君美、華陰王元禮、下邽薛微之、澠池翟致中、太原劉繼先之等,日與商略,條畫約束,一以簡易為事。”[1](P456)此時楊奐才算是第一次真正地進入仕途,他也已經(jīng)58歲,距金滅亡(1234)也僅僅4年。楊奐在此職位上,除了攬招了包括同鄉(xiāng)張美君、王禮元等名士之外,還有河南、山西等地的士人一同參議政事。
如果我們將楊奐等人視為金代遺民,那么他們又具有不同于那些在王朝更替中持節(jié)守志而不愿與新朝合作的前朝遺老。他們生長在北方少數(shù)民族政權更迭變換的時代,其本身那種強烈的“華夷之辨”的文化心理可能已經(jīng)不復存在。楊奐在《正統(tǒng)八例總序》中說:“王道之所在,正統(tǒng)之所在也?!盵1](P395)這種政治文化認同與郝經(jīng)類似,郝經(jīng)在《與宋國兩淮置使書》說:“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也。”[10](P1365)他的正統(tǒng)論與楊奐可以說是一脈相傳。所以,金末士人在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紛爭、流離失所的痛苦境遇后,面對新王朝的建立,在本就與舊王朝情感疏離的情況下,他們的情感心態(tài)更多的是一種時事風云變幻的歷史滄桑感與人生無常的感傷,以及儒家那種救世濟民的“家國天下”情懷,而沒有太多傳統(tǒng)道德觀念中的抱節(jié)守志、不仕二姓的歷史包袱。所以,在元世祖忽必烈潛邸時期,他知人善任,尤其重用漢族儒士,能行仁政,這極大地契合了金末文人心目中明君的特點。[17](P2)這種有利于漢族儒士發(fā)揮儒家經(jīng)世致用、積極入世的政治生態(tài),對金末士人來說是生命中難得的機遇。故而很快就形成了一批擁護忽必烈政權的金末漢族儒士群體,其中就有楊奐、趙良壁、許衡、郝經(jīng)、董文用等人。他們在蒙古時期的宦海浮沉與文學創(chuàng)作,體現(xiàn)的則是一個新時代的政治生態(tài)與文學文化環(huán)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