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文“三變”史觀與文學(xué)代際演變

許 結(jié)

文學(xué)的代際之變涵蓋很廣，有指朝代的變化帶來的文學(xué)之變，如“周文”“漢文”等；有指君王的變化帶來的文學(xué)之變，如唐太宗朝文、玄宗朝文等；有跨越朝代（長時段）的變化帶來的文學(xué)之變，如遠古至漢魏、晉宋至唐初等；有專指一種文類的變化，如詩、文、賦，也有泛指時代風(fēng)習(xí)的變化。究其根本，文章因時而“變”，是中國古代文論的一個重要指向。這種文變思想，無論是“代升”（一代勝一代），如葛洪《抱樸子·外篇·鈞世》說“《尚書》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優(yōu)文、詔策、軍書、奏議之清富贍麗也。《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葛洪155）；還是“代降”，如顧炎武《日知錄》所謂“《三百篇》之不能不降而《楚辭》，《楚辭》不能不降而漢、魏，漢、魏之不能不降而六朝”（顧炎武1194）等，其“變”是一致的。而在眾多文學(xué)代際變化的言談中，宋人編撰《新唐書》，于《文藝傳序》中論述唐文“三變”，繼后如陳善《捫虱新話》論宋文“三變”，殷壽彭《四家賦鈔序》論唐賦“三變”等，皆延承其說，有值得發(fā)覆之處。

一、唐文“三變”說考述

唐文“三變”說，最初由唐代宗大歷末年梁肅《補闕李君前集序》提出：“唐有天下幾二百載，而文章三變。初則廣漢陳子昂以風(fēng)雅革浮侈，次則燕國張公說以宏茂廣波瀾。天寶已還，則李員外、蕭功曹、賈常侍、獨孤常州比肩而出，故其道益熾?！保ǘa等5261）此就唐前二百年文章言，且持論在為李華集作序，非綜觀唐文。到了北宋的《新唐書·文藝傳序》于唐文“三變”的論點，有了系統(tǒng)全面也更具豐富內(nèi)涵的闡發(fā)。其文曰：

唐有天下三百年，文章無慮三變。高祖、太宗，大難始夷，沿江左余風(fēng)，絺句繪章，揣合低卬，故王、楊為之伯。玄宗好經(jīng)術(shù)，群臣稍厭雕瑑，索理致，崇雅黜浮，氣益雄渾，則燕、許擅其宗。是時，唐興已百年，諸儒爭自名家。大歷、貞元間，美才輩出，擩嚌道真，涵泳圣涯，于是韓愈倡之，柳宗元、李翱、皇甫湜等和之，排逐百家，法度森嚴，抵轢晉、魏，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此其極也。（歐陽修 宋祁5725—5726）

理解這段話語，先作兩點說明：其一，《新唐書》署名歐陽修、宋祁等奉敕撰，參與者尚有范鎮(zhèn)、呂夏卿等，《四庫全書總目》謂“監(jiān)修者則曾公亮，故書首進表以公亮為首”（永瑢等410）。盡管《文藝傳序》的寫作權(quán)后世多歸于宋祁，但因這部史書成于眾手，皆為北宋名家，故其論具有當(dāng)世的共同性與權(quán)威性。其二，該史《文藝傳》計收錄袁朗等79 人，雖多大家（如初唐四杰），卻并不包括“燕（張說）許（蘇颋）”及“韓、柳”諸人，所以這篇序文并非僅涵蓋《文藝傳》，而是對唐代文學(xué)的總述。類似說法初見于宋初姚鉉《唐文粹序》：

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陳子昂起于庸蜀，始振風(fēng)雅。由是沈、宋嗣興，李、杜杰出；六義四始，一變至道。洎張燕公以輔相之才，專撰述之任，雄辭逸氣，聳動群聽。蘇許公繼以宏麗，丕變習(xí)俗。［……］韓吏部超卓群流，獨高遂古，以二帝、三王為根本，以六經(jīng)、四教為宗師，憑陵轥轢，首唱古文［……］柳子厚、李元賓、李翱、皇甫湜又從而和之。（姚鉉34）

前引《文藝傳序》取法于此，惟借取梁肅的“三變”史觀而出新義。作為權(quán)威話語，唐文“三變”說對宋人及后世產(chǎn)生影響，成為文學(xué)批評的常見話題。例如陳善《捫虱新話》認為：

唐文章三變，本朝文章亦三變矣。荊公以經(jīng)術(shù)，東坡以議論，程氏以性理，三者要各自立門戶，不相蹈襲。（65）

比較而言，前者重“時”（三時段之變），此則重“義”（三內(nèi)涵之變），然前序論唐文，實亦內(nèi)涵“雕瑑”（唐初）“經(jīng)術(shù)”（玄宗朝）與融“周、唐”而“集成”的義理區(qū)分，也有契合之處。又如朱熹《答鞏仲至》云：

考詩之原委，因知古今之詩，凡有三變。蓋自書傳所記，虞夏以來，下及魏、晉，自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后，下及唐初，自為一等。自沈、宋以后，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為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2341）此論“古今之詩”，顯然也受到唐文“三變”說的影響。

宋人的文學(xué)“三變”史觀，是對唐代文章寫作進程的總結(jié)，這與宋人文學(xué)史觀的形成有極大的關(guān)聯(lián)。這有兩個契入點：

一是尚文。對此，近代學(xué)者多有言說，所謂“天水一朝，人智之活動，與文化之多方面，前之漢唐，后之元明，皆所不逮也”（王國維，《宋代之金石學(xué)》113）；“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陳寅恪245）。這種現(xiàn)象與宋初立國的“右文”政略相關(guān)，落實到具體的文化制度，同樣有兩點值得關(guān)注：其一，因科舉試文帶來的文風(fēng)變化與對文章功用的回顧。自中唐以后進士科“詩賦取士”制度的普遍施行，促進了文章進入一般士階層的進程，而宋承唐制，卻數(shù)改科條，舉凡大要，如宋初實行之“殿試”，不僅改變唐代舉子謝恩于師而感恩于主，形成中央朝廷集中文治的態(tài)勢，而且提升了“文”的政教功用。沈作喆《寓簡》引錄宋初太宗淳化三年進士孫何《論詩賦取士》語“詩賦之制，非學(xué)優(yōu)才高，不能當(dāng)也。［……］觀其命句，可以見學(xué)植之深淺；即其構(gòu)思，可以覘器業(yè)之小大”（132），歐陽修《歸田錄》也說“（宋）真宗好文，雖以文辭取士，然必視其器識”（17），其中“學(xué)植”與“器識”是當(dāng)時帝王、儒臣、文士對應(yīng)制文章的共同要求。自仁宗朝“命試以策、論，后遂為故事”（葉夢得112），到慶歷四年宋祁等上言主張策論大義，以及司馬光、蘇軾等的倡導(dǎo)，朝廷詔令“進士試三場，先策，次論，次詩賦”（李燾3565），這不僅形成了當(dāng)時重策論（包括史論）的思潮，而且影響了闈場的詩賦創(chuàng)作。這也促進了對前朝文學(xué)的反思與評估。其二，印刷術(shù)的發(fā)展對前朝文本的提供，增益了當(dāng)時學(xué)者總結(jié)歷史的想法。蘇軾在《李氏山房藏書記》中說：“余猶及見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時，欲求《史記》《漢書》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書，日夜誦讀，惟恐不及。近歲市人轉(zhuǎn)相摹刻諸子百家之書，日傳萬紙，學(xué)者之于書，多且易致如此?！保ㄌK軾359）“易致”二字，是區(qū)別前人讀書而言，關(guān)鍵在“日傳萬紙”的“摹刻”之功。正是雕板活字印刷技藝的發(fā)展，為宋人提供大量易得可觀的前朝文獻，才能反思一朝文學(xué)，得出唐文“三變”的觀點。

二是辨體。元人祝堯《古賦辯體》論“宋體”賦云：“宋時名公于文章必辯體，此誠古今的論。然宋之古賦，往往以文為體，則未見其有辯其失者?！保ㄗ?17—418）此贊宋人辨體評文之象，又批評其破體作“賦”之失。綜觀宋人之論，如趙湘《本文》論文本原：

靈乎物者文也，固乎文者本也。本在道而通乎神明，隨發(fā)以變，萬物之情盡矣?！对姟吩弧氨局О偈馈?，《禮》謂“行有枝葉”，皆固本也。［……］《周禮》之后，孟軻、揚雄頗為本者，是故其文靈且久；太史公亦漢之尤者也，揚雄呼其文為實錄，道之所推耳。（趙湘48—49）

此以周、漢時文以辨其體。歐陽修《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云：

《書》載堯、舜，《詩》載商、周，《易》載九圣，《春秋》載文、武之法，《荀》、《孟》二家載《詩》《書》《易》《春秋》者，楚之辭載《風(fēng)》、《雅》，漢之徒各載其時主聲名、文物之盛以為辭。（歐陽修，《歐陽修全集》985）

與前論相近，論周、漢文體以溯源。蘇軾《答劉沔都曹書》言及《文選》賦篇，也辨正其體：

梁蕭統(tǒng)集《文選》，世以為工。以軾觀之，拙于文而陋于識者，莫統(tǒng)若也。宋玉賦《高唐》《神女》，其初略陳所夢之因，如子虛、亡是公等相與問答，皆賦矣。而統(tǒng)謂之?dāng)?，此與兒童之見何異。（蘇軾1429）

辨別“賦”與“敘”，以厘清文本屬性。晁補之專論楚騷體義，其《離騷新序上》云：

自《風(fēng)》《雅》變而為《離騷》，至《離騷》變而為賦。［……］蓋《詩》之流，至楚而為《離騷》，至漢而為賦，其后賦復(fù)變而為詩，又變而為雜言、長謠、問對、銘贊、操引，茍類出于楚人之辭而小變者，雖百世可知。（呂祖謙1299）此論詩、騷、賦之大體，又分擘出“雜言”等細體，以貫穿“百世”，這也是辨體之功。

二、“三變”論核心“一王法”

在宋人論唐文之前，也有文體三變說，語見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保ㄉ蚣s1778）此就文章體性而論，與宋人論說不同。探究唐文“三變”之論，關(guān)鍵在其中所言韓、柳古文“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成一王法”的觀念。

漢人整飭先秦六經(jīng)遺籍，歸復(fù)“六藝”精神，《漢書·儒林傳》是彰古明今的重要文獻，觀其前序要略云：

古之儒者，博學(xué)乎《六藝》之文。［……］周道既衰，壞于幽、厲，禮樂征伐自諸侯出，陵夷二百余年而孔子興，以圣德遭季世［……］究觀古今之篇籍，乃稱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又曰：“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庇谑菙ⅰ稌穭t斷《堯典》，稱樂則法《韶舞》，論《詩》則首《周南》。綴周之禮，因魯《春秋》，舉十二公行事，繩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至獲麟而止。（班固3589）

這段話主要說明孔子整理“六經(jīng)”的功勞，其中“王教典籍”“至治成法”為至德高標；“周道既衰”“遭季世”為處亂生態(tài)；“其有文章”“郁郁乎文哉”為禮法典章，個中內(nèi)含振衰起廢（懲弊端）與追求至境（正法則）的雙重意義。需要說明的是，文中《詩》《書》《樂》《易》皆別立，惟以“綴周之禮”與“因魯《春秋》”連綴合言，而“成一王法”，實以《春秋》大義副稱“周監(jiān)于二代”的天子之禮?？贾芏Y遺存，至西漢末劉歆已謂“卿禮二、士禮七、大夫禮二、諸侯禮四、諸公禮一，而天子之禮無一傳者”（王應(yīng)麟884），在漢人眼中的周天子禮是“壞于幽、厲”與東周之世“禮樂征伐自諸侯出”的結(jié)果，而其典籍的丟失，又如《孟子·萬章章句下》所述“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焦循，《孟子正義》726）。至于孔子修《春秋》，關(guān)鍵在對天子禮儀的追尋，其筆削之功與罪譽之憂誠若《孟子·滕文公下》所言：“《春秋》，天子之事也?！保?87）也正是以《春秋》并禮，“一王法”與“三代禮”合義，結(jié)合《新唐書》擬效《漢書》，其中可追尋到唐文“三變”說根源于《春秋》學(xué)三代文質(zhì)的線索。

有關(guān)漢人三代文質(zhì)說，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三代改制質(zhì)文》由《春秋經(jīng)》“王正月”入題，引《傳》“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指向文王的治德（王法），繼而追溯夏、商、周三代，黑、白、赤“三統(tǒng)”，復(fù)以新王之制開解，討論三等文質(zhì)，就是“春秋何三等？曰：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質(zhì)一文，商質(zhì)者主天，夏文者主地，春秋者主人”，其中以“春秋”銜接“天將授文王，主地法文而王”以“主人”，一則因三變而成就天地人“三才”之道；一則彰顯《春秋》以尊孔學(xué)之義。（董仲舒41—44）對應(yīng)《儒林傳序》引述孔子“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以及春秋“繩之以文武之道，成一王法”的說法，“三變”有兩個視點——一是尊孔，即《論語·為政》所載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論語注疏》23—24）一是尊周公，即周公輔佐成王受命以成就“文武之制”的一王法?！渡袝o逸》載周公的訓(xùn)詞涉及周政者，即以“三王”說事：

嗚呼！我聞曰：“昔在殷王中宗（大戊）［……］其在高宗（武丁）［……］其在祖甲（太甲）

周公曰：“嗚呼！厥亦惟我周。大王（公亶父）、王季（季歷），克自抑畏。文王（姬昌）卑服，即康功、田功［……］不敢盤于游田?！?/p>

周公曰：“嗚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保▽O星衍433—445）

列述殷三宗（中宗、高宗、祖甲）、周三王（大王、王季、文王）并歸于文王之儉德，亦含“三變”而明其旨歸。同于此理，《詩·大雅·皇矣》曰：“帝遷明德，串夷載路。天立厥配，受命既固。［……］帝作邦作對，自大伯王季。維此王季，因心則友，則友其兄，則篤其慶。［……］比于文王，其德靡悔。既受帝祉，施于孫子?！敝祆渥ⅰ懊鞯隆敝x云：“此詩敘大王、大伯、王季之德，以及文王伐密、伐崇之事也?！保ㄖ祆?，《詩集傳》184—185）又如《詩·周南·關(guān)雎》，《毛詩·小序》以為詩意在頌“后妃之德”（陳奐1），亦即“周室三母”（太王妃太姜、王季妃太任、文王妃太姒）。這正是司馬遷《史記·周本紀》所謂的“圣王時代”。如此三代或三王的“王法”模式，對漢、唐影響極大。漢代如梅福在成帝陽朔元年冬因京兆尹王章彈劾外戚王鳳被定罪論死，而上疏諫言：

昔高祖納善若不及，從諫若轉(zhuǎn)圜，聽言不求其能，舉功不考其素［……］合天下之知，并天下之威，是以舉秦如鴻毛，取楚若拾遺，此高祖所以亡敵于天下也。孝文皇帝起于代谷，非有周召之師、伊呂之佐也，循高祖之法，加以恭儉。［……］孝武皇帝好忠諫，說至言，出爵不待廉茂，慶賜不須顯功，是以天下布衣各厲志竭精以赴闕廷自衒鬻者不可勝數(shù)。漢家得賢，于此為盛。（班固2917—2918）

所述“漢三帝”（高祖、文帝、武帝）以彰漢統(tǒng)功業(yè)，承續(xù)“周三王”的德治傳統(tǒng)。唐代如《舊唐書·崔植傳》載崔植有關(guān)宋璟獻《無逸圖》事以追蹤“開元”盛世，復(fù)對穆宗問：

太宗文皇帝特稟上圣之資，同符堯、舜之道，是以貞觀一朝，四海寧晏。［……］（玄宗）開元初得姚崇、宋璟，委之為政。此二人者，天生俊杰，動必推公，夙夜孜孜，致君于道。［……］建中初，德宗皇帝嘗問先臣祐甫開元、天寶治亂之殊，先臣具陳本末。［……］陛下既虛心理道，亦望以《無逸》為元龜，則天下幸甚。（劉昫等3442）

歷述“三宗”（太宗、玄宗、德宗）以對“今上”（穆宗）之問，同于前者的書寫模式，是因“諫”（今上作為）以明“統(tǒng)”（圣王之治）。

宋人的唐文“三變”說，基于唐史本事。夷考唐史，初年以“貞觀之治”承周、漢之“一王法”，由開創(chuàng)、鼎盛（開元盛世）經(jīng)衰頓（安史之亂），再到中興的“大歷”“貞元”，又復(fù)倡“一王法”之論，即《新唐書·文藝傳序》所謂“上軋漢、周，唐之文完然為一王法”。盡管此處“一王法”指的是韓、柳以復(fù)興儒學(xué)為主旨的古文運動，但從漢史所稱，仍有追源周、漢大一統(tǒng)政治的歷史意識，尤其是旨歸孔子修《春秋》的褒、貶當(dāng)世以喻興、亡史觀。如《唐大詔令集》卷十一“太宗遺詔”載“前王不辟之土，悉請衣冠；前史不載之鄉(xiāng)，并為州縣”（宋敏求101）；《新唐書·地理志》載“東至安東，西至安西，南至日南，北至單于府”（歐陽修 宋祁960），此政治的“一王法”。然鼎革依武，建構(gòu)以文，誠如后代史家所述：“太宗貞觀五年以后，數(shù)幸國學(xué)，于門下別置弘文館，［……］國學(xué)之盛，近古未有”（馬端臨33）；“詔國子祭酒孔穎達與諸儒撰定《五經(jīng)》義疏，［……］永徽四年，頒孔穎達《五經(jīng)正義》于天下，每年明經(jīng)依此考試。自唐至宋，明經(jīng)取士，皆遵此本”（皮錫瑞198），尊崇國學(xué)，開辟經(jīng)學(xué)統(tǒng)一時代，乃文化之“一王法”。而《新唐書》所倡言韓、柳古文之“一王法”，是以文化兼容政治，將政統(tǒng)轉(zhuǎn)化為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

漢、唐史所載“一王法”的重要演變，在于從“儒林”到“文藝”。漢人論三代文質(zhì)之變，聚焦于《春秋》，是對孔子的尊崇。如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并在“太史公曰”話語間以尊道統(tǒng)：

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dāng)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拢瑐魇嗍?，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938）

所述的重點在六藝，其中文章之變寓含的是禮樂制度。與之不同，宋人修唐史論唐文之變，聚焦在中唐以韓愈為代表的古文運動，《新唐書·韓愈傳》敘文章云：

每言文章自漢司馬相如、太史公、劉向、揚雄后，作者不世出，故愈深探本元，卓然樹立，成一家言。其《原道》《原性》《師說》等數(shù)十篇，皆奧衍閎深，與孟軻、揚雄相表里而佐佑《六經(jīng)》云。至它文造端置辭，要為不襲蹈前人者。（5265）

所記述的是自漢人以來的“文人化”的文章，所尊奉的是韓愈“深探本元，卓然樹立，成一家言”。這其中由對“六藝”的追蹤到對如司馬相如文章（辭賦）的追蹤，正影寫了由“儒林”到“文藝”的變遷，而執(zhí)其兩端（由孔子到韓愈）觀其中間，又隱蘊著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變遷。這從范曄《后漢書》始立《文苑傳》為文士張目，到魏征《隋書·文學(xué)傳序》對自漢魏六朝文學(xué)之變遷的探尋：

自漢、魏以來，迄乎晉、宋，其體屢變［……］暨永明、天監(jiān)之際，太和、天保之間，洛陽、江左，文雅尤盛。于是作者［……］縟彩郁于云霞，逸響振于金石。英華秀發(fā)，波瀾浩蕩，筆有余力，詞無竭源。［……］梁自大同之后，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1729—1730）

從儒林之士到文苑之士，以及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風(fēng)格變化的關(guān)注，已形成了重視為文之法與為文之道的歷史走向。這種文變思想在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時文交移，質(zhì)文代變”（劉勰671）有了系統(tǒng)的論述。這些文變記述，啟示了宋人修史對唐文“三變”的觀察，然其聚焦韓愈等人的古文運動，又是超越前人的文變歷程。以韓愈論文為例，其論文原道，是懲于前朝文章之失，其論學(xué)及文所重仍在寫作法則，所以他認為“讀書以為學(xué)，纘言以為文，非夸多而斗靡也。蓋學(xué)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茍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于文學(xué)也”（韓愈169）。這一理路，昭示的正是漢史“儒林”與唐史“文藝”所強調(diào)的“一王法”的同與異。

三、道統(tǒng)、文統(tǒng)的交互書寫

宋人論唐文“三變”，一變在高祖、太宗時代，所謂“沿江左余風(fēng)，絺句繪章”，是近承南朝文風(fēng)而發(fā)生的變化；二變在玄宗時代，因帝王“好經(jīng)術(shù)”，乃至群臣“稍厭雕瑑，索理致，崇雅黜浮”；三變乃在中唐韓愈為代表倡復(fù)古文之舉，其變化與傳承在其《原道》所論自周室“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韓愈176），是倡導(dǎo)文統(tǒng)，并疊合“王統(tǒng)”而構(gòu)建“圣統(tǒng)”的史觀。這也是宋人范仲淹在《尹師魯河南集序》中所述：“唐貞元、元和之間，韓退之主盟于文，而古道最盛。懿、僖以降，寖及五代，其體薄弱?；食偻科鸲庵?，髦俊率從焉?！保ㄔ鴹椙f 劉琳，第18 冊392）宋人眼中唐文“三變”的關(guān)鍵，正在第三變，是遠溯古道文統(tǒng)的歷史意識。

由此返觀漢人在《漢書·儒林傳序》贊述孔子“成一王法”，其中就包含了“郁郁乎文哉”，以及“稱樂則法《韶舞》，論《詩》則首《周南》”的禮德思想。這也決定了漢人以“六藝”衡文時，所承文、武、周、孔之道，更重的是“文德”。漢人倡“德”，源自“周德”，即《左傳》隱公八年引眾仲語：“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楊伯峻60—61）然觀先秦文獻中的“周德”，如《左傳》隱公十一年“王室而既卑矣，周之子孫曰失其序。［……］天而既厭周德矣”（洪亮吉206）；《國語·周語》載周幽王二年伯陽父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川源必塞，源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邸菸粢痢⒙褰叨耐?，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徐元誥26—27），多因“德衰”說事，漢人“大漢繼周”的論“德”觀，恰是以其“衰”為懲弊的起點，復(fù)興“六藝”以規(guī)范漢德的。于是觀其言“文”，無不歸“統(tǒng)”于“德”。漢文中論“漢德”，首見司馬相如的《難蜀父老》，所謂“漢興七十有八載，德茂存乎六世，威武紛云，湛恩汪濊，郡生沾濡，洋溢乎方外。于是乃命使西征，隨流而攘，風(fēng)之所被，罔不披靡”，歷述自高祖到武帝“六世”的功“德”，其中論漢武帝的功業(yè)，所謂“創(chuàng)道德之途，垂仁義之統(tǒng)［……］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夷，繼周氏之絕業(yè)”（司馬相如167），其“道德之途”與“仁義之統(tǒng)”，以及“至尊之休德”與“周氏絕業(yè)”，均與漢人推尊孔子“一王法”思想潛符默契。又如漢詩論“德”，西漢承習(xí)“魯詩”的韋氏家族，就以追奉“雅詩”的“德音”來贊述祖德①。而承“周德”建“漢德”的創(chuàng)作思想，在揚雄《長楊賦》中假托翰林主人繼“昔有強秦［……］群黎為之不康”后有一段贊述：

上帝眷顧高祖［……］展民之所詘，振民之所乏，規(guī)億載，恢帝業(yè)，七年之間，而天下密如也。逮至圣文［……］惡麗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絲竹晏衍之樂，憎聞鄭衛(wèi)幼眇之聲，是以玉衡正而太階平也。其后熏鬻作虐［……］于是圣武勃怒［……］使海內(nèi)澹然，永亡邊城之災(zāi)，金革之患。（揚雄120—124）

其中頌揚高祖的“天德”、文帝的“儉德”與武帝的“功德”，如前引梅福上疏所言一致，都是摹仿《尚書·無逸》“周三王”、《詩·周南·關(guān)雎》“周室三母”的“三變”模式。如果綜會諸論“德”之文，正是大漢繼周對周（公）、孔（子）文統(tǒng)的追仿，在漢儒眼中，“德”就是文統(tǒng)的旨歸。這種文德觀到劉勰《文心雕龍·原道》復(fù)與文道觀融織為一，即“文之為德也大矣［……］蓋道之文也”（劉勰1）。這種將“德”融入“道”，從自然論推展了文與道的認知。

到了唐、宋時代，對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看法明顯轉(zhuǎn)向直接的文與道的關(guān)聯(lián)，體現(xiàn)出由漢人的“文德”向唐人的“文道”論述的衍變。為說明問題，茲摘錄幾則唐、宋諸家相關(guān)言論：

文章本乎作者，而哀樂系乎時。本乎作者，六經(jīng)之志也。［……］夫子之文章，偃、商傳焉。偃、商歿而孔伋、孟軻作，蓋六經(jīng)之遺也。（李華10）

愈之為古文，豈獨取其句讀不類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見，學(xué)古道則欲兼通其辭。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韓愈304—305）

文，所以載道也。［……］文辭，藝也；道德，實也。（周敦頤46）

君子之于學(xué)也務(wù)為道，為道必求知古。［……］其道，周公、孔子、孟軻之徒常履而行之者是也；其文章，則六經(jīng)所載至今而取信者是也。（歐陽修，《歐陽修全集》978）

其論“知道”“為道”“明道”“載道”等，無不歸附于“六經(jīng)”，即奉“六經(jīng)”為文章明道的高標。究其文本，又在韓愈所講的學(xué)“古道”而兼通“其辭”的古文，這也形成了由先秦兩漢人所尊的“六藝”之禮德向唐宋人所講的“六經(jīng)”之古文的變移。而通過上引歐陽修的論“道”梳理周公、孔子、孟軻的統(tǒng)緒，論“文”彰明“六經(jīng)”的法則，適證唐宋學(xué)者所言之“道”，是新構(gòu)文統(tǒng)，其中內(nèi)含由漢人對“道”統(tǒng)“文”德的推尊，轉(zhuǎn)向贊述文道統(tǒng)緒的排異思維。

這在唐宋人的論述中司空見慣，如柳冕《答徐州張尚書論文武書》說“文章者，本于教化，發(fā)于情性。本于教化，堯、舜之道也；發(fā)于情性，圣人之言也；自成、康歿，頌聲寢，騷人作，淫麗興［……］文而知道，二者兼難。兼之者，大君子之事。上之，堯、舜、周、孔也；次之，游、夏、荀、孟也；下之，賈生、董仲舒也”（董誥等5358）；孫復(fù)《信道堂記》說“吾之所謂道者，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也，孟軻、荀卿、揚雄、王通、韓愈之道也”（曾棗莊 劉琳，第10 冊268），其中排斥騷人之淫麗，嬴秦之劫火，尊道統(tǒng)以見文統(tǒng)，是一致的。緣此，我們對照兩則“原道”文，先看劉勰《文心雕龍·原道》論“道之文”云：

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故知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劉勰1—3）

這是由自然之道延伸到人文之道，結(jié)合其“征圣”的思想，屬傳統(tǒng)經(jīng)義的承續(xù)，是一種推尊式的言說。再看韓愈的《原道》，其論文統(tǒng)云：

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韓愈18）

其中以文統(tǒng)依附圣統(tǒng)，排異指向非常明顯，就是“老與佛”，這也是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論韓愈所說“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的道理。韓愈所言文道，一個重點在“辟佛”，他所述之道不同于劉勰的自然之道，而是對佛統(tǒng)文化的糾正，以歸復(fù)儒道傳統(tǒng)。這其中又借用了佛教進入中土且發(fā)展到唐代的“判教”思維方法，如其諸宗派（如教下三宗的天臺、法相、華嚴）無不判別真?zhèn)?，傳法定祖，由佛門的衣缽傳授奪中華文化的正宗。韓愈的原“道”，正是以“判教”的方法追溯與梳理“道統(tǒng)”（文、武、周公、孔子等），以建構(gòu)其明“古道”的文統(tǒng)（古文）。

基于對韓愈古文史觀的推崇，宋人論唐文“三變”，其一變的起點在唐初延續(xù)前朝文辭綺麗風(fēng)習(xí)，二變的中點在盛唐倡經(jīng)義實用之文風(fēng)，而三變的終點是中唐古文運動，有著推尊古道以行文，糾正文弊以明道的雙重意蘊。其中融織文道，建構(gòu)古文的批評，正是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交互書寫的結(jié)果。

四、文學(xué)代際演變的多元化與當(dāng)代性

清人黃與堅在《論學(xué)三說·文說》回顧文章代際演變時認為：“文章氣運，與世推移。六經(jīng)之后，秦文峻峭，漢文瑰瑋，皆因沿戰(zhàn)國，不能復(fù)返周初。晉魏以降，專尚修詞，至于六季，日益雕鐫，文章之道，澌然盡矣。韓歐諸子，承唐宋之敝，起而救之，其勢漸趨于平衍，較之六經(jīng)，業(yè)已醇者漓，豐者瘠，然皆奉六經(jīng)以為的，而世之反而射者罕矣?！保ㄍ跛?376）這是以長時段的視野歷述“六經(jīng)”之文經(jīng)秦、漢、魏、晉、唐、宋而衰，并承唐文“三變”說推尊韓愈古文，沿及北宋諸子，而對唐宋古文運動歸復(fù)古道以示肯定。在“文章氣運，與世推移”的文學(xué)批評思路中，文學(xué)代際演變又呈現(xiàn)出多元的特征。

一是文風(fēng)的演進。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的有關(guān)敘述，是此類批評的早期典范。后世如劉禹錫《唐故尚書禮部員外郎柳君文集序》謂“八音與政通，而文章與時高下。三代之文，至戰(zhàn)國而病，涉秦漢復(fù)起；漢之文，至列國而病，唐興復(fù)起。夫政厖而土裂，三光五岳之氣分，大音不完，故必混一而后大振”（董誥等6111），亦歷述多代文風(fēng)之變遷。近人來裕恂的《漢文典·變遷篇》，由上古到近代，劃分文章的變遷為十四大階段：文章發(fā)生時代（伏羲唐虞）、進步時代（唐虞）、昌隆時代（三代）、極盛時代（春秋戰(zhàn)國）、專一時代（秦）、恢張時代（漢）、薄弱時代（魏晉）、淫靡時代（南北朝）、振作時代（唐）、繼續(xù)時代（宋）、衰微時代（金元）、興復(fù)時代（明）、昌明時代（國朝）、改良時代（近今）（王水照8686—8695）。其文學(xué)代際演變基本上因時代劃分。

二是文體的演進。中國古代文論到六朝關(guān)注“昭體”，對各文類的評論成一時風(fēng)尚，如劉勰《文心雕龍》中的“明詩”“詮賦”諸篇，而由文類勘進文體意識，衍至唐宋以后出現(xiàn)了“一代有一代之勝”的文學(xué)史觀。較早提出這一觀點的是金元時代，如孔齊《至正直記》引虞集語：“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絕藝，足稱于后世者。漢之文章，唐之律詩，宋之道學(xué)，國朝之今樂府?！保?6）明清時則有艾南英《答楊淡云書》遞列“漢之賦，唐之詩，宋之文”（周亮2 73），焦循《易余?錄》卷十五提出“一代有一代之所勝”，如論賦則謂“漢之賦為周秦所無，故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為四百年作者［……］魏晉以后之賦，則漢賦之余氣游魂”（《焦循詩文集》842），至近人王國維《宋元戲曲史序》闡釋云：“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xué)，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保?）這類文學(xué)代際演變觀主要因文體而推衍。

三是一朝文學(xué)的演進。在唐代以前，周朝處于禮樂文章不分的階段，故漢人僅論其六藝與禮德，沒有專述其文風(fēng)變化的；漢承周德，以經(jīng)學(xué)為盛，后世也鮮有專論其文，有則或如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論漢僅就“賦”之一體。魏晉南北朝各朝享祚日促，劉勰《文心雕龍·時序》所述“晉宣始基”“元皇中興”“宋武愛文”“皇齊馭寶”等，只是通論由“周室”到“宋齊”文風(fēng)演進中的片言只語。所以真正論一朝之文學(xué)的，正是以宋代史臣論唐文“三變”為代表者，這是由大唐帝國集前朝之雜緒而匯一統(tǒng)的文學(xué)格局及氣象所決定。

唐文“三變”說作為文學(xué)代際演變的一種類型，其對后世的影響又向兩方面衍展：

其一，史書“文藝傳”的傳承，敘寫并彰顯一朝文風(fēng)的演進。例如清代史臣在《明史·文苑傳一》中對有明一代文學(xué)整體流變的書寫：

明初，文學(xué)之士承元季虞、柳、黃、吳之后，師友講貫，學(xué)有本原。宋濂、王祎、方孝孺以文雄，高、楊、張、徐、劉基、袁凱以詩著。［……］永、宣以還，作者遞興。［……］弘、正之間，李東陽出入宋、元，溯流唐代，擅聲館閣。而李夢陽、何景明倡言復(fù)古，文自西京，詩自中唐而下，一切吐棄，操觚談藝之士翕然宗之。明之詩文，于斯一變。迨嘉靖時，王慎中、唐順之輩，文宗歐、曾，詩仿初唐。李攀龍、王世貞輩，文主秦、漢，詩規(guī)盛唐。［……］歸有光頗后出，以司馬、歐陽自命，力排李、何、王、李，而徐渭、湯顯祖、袁宏道、鐘惺之屬，亦各爭鳴一時。［……］至啟、禎時，錢謙益、艾南英準北宋之矩矱，張溥、陳子龍擷東漢之芳華，又一變矣。（張廷玉等7307—7308）

文中所敘兩變，是針對明初而言，合即“三變”，顯然與《新唐書·文藝傳序》思理暗合。

其二，“三變”說向多方面衍展。如專就一體而論，如明人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一論詩認為：“曰風(fēng)、曰雅、曰頌，三代之音也。曰歌、曰行、曰吟、曰操、曰辭、曰曲、曰謠、曰諺，兩漢之音也。曰律、曰排律、曰絕句，唐人之音也?！保?）以“三代”“兩漢”“唐人”為“三變”。許學(xué)夷《詩源辯體》卷一論詩史則以“三百篇”“漢魏六朝”“唐元和詩”為三大階段，而其中專論唐代律詩則謂“律詩以初、盛唐為正，大歷、元和、開成為變，至唐末而律詩盡敝”（1），也持“三變”之說。又如清人殷壽彭《四家賦鈔序》論唐賦“三變”云：

唐賦凡三變，初以遒厚勝，繼以宏麗勝，至晚王起、王棨、黃滔、宋言諸公出，而格調(diào)愈細，音節(jié)益諧。（卷首）

雖論唐賦，然其初、中、晚的時段以及“遒厚”“宏麗”及“格調(diào)愈細”（細格）的義趣與風(fēng)格之“三變”，顯然也是模仿唐文“三變”說而來。清人張祥齡論《文章風(fēng)氣不同》，以為“文章風(fēng)氣，如四序遷移，莫知為而為，故謂之運。［……］南唐二主，馮延巳之屬，固為詞家宗主，然是勾萌，枝葉未備。小山、耆卿，而春矣。清真、白石，而夏矣。夢窗、碧山，已秋矣。至白云，萬寶告成，無可推徙，元故以曲繼之。此天運之終也”（唐圭璋4212），以“天運”論宋詞，除了追奉“詞家宗主”（肇始），與“萬寶告成”（即終結(jié)），中經(jīng)“春”“夏”“秋”，亦蘊涵了“三變”思理。又專指一家而論，如宋人熊禾《題東坡詩集后》論蘇東坡詩謂“公詩蓋三變，每變輒近正。少年縱橫習(xí)，豈意造此境。偶於玄寂中，佳處得深省。學(xué)道便為真，此語吾敢信。文固氣所充，要在以理勝。洋洋大雅音，千載嘆寥泯”（楊鐮，第16 冊232—233），其思維模式亦同唐文“三變”說，即由變而歸于正。當(dāng)然也有反向思考的，即因變而每況愈下，如汪琬《文戒示門人》認為“昌明博大，盛世之文也；煩促破碎，衰世之文世；顛倒誖謬，亂世之文也”，以“盛世”“衰世”“亂世”為“三變”，其中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針對性。

從《漢書·儒林傳序》論孔子的儒道觀到《新唐書·文藝傳序》論韓愈的文道觀，皆以“三變”的終點為制高點，從而構(gòu)建其“一王法”理論。而作為敘述者，如漢人對孔子的推尊、宋人對韓愈等倡“古文”者的推尊，均具有鮮明的當(dāng)代性。漢人以“一王法”論孔學(xué)，在追蹤三代而崇周德，闡揚其文德觀。這種“三變”模式在漢文中的體現(xiàn)，無論是“美”還是“刺”，都充分彰顯出作者的當(dāng)代意識。這類言說甚多，最典型的無過參與編撰《新唐書》的歐陽修，其于《蘇氏文集序》中云：

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幾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余習(xí)。后百有余年，韓、李之徒出，然后元和之文始復(fù)于古。唐衰兵亂，又百余年而圣宋興，天下一定，晏然無事。又幾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歐陽修，《歐陽修全集》614）

曾鞏《王子直文集序》在稱贊王子直文章得圣學(xué)傳統(tǒng)之前有言“自三代教養(yǎng)之法廢，先王之澤熄，學(xué)者人人異見，而諸子各自為家，豈其固相反哉？不當(dāng)于理，故不能一也。由漢以來，益遠于治，故學(xué)者雖有魁奇拔出之材，而其文能馳騁上下，偉麗可喜者甚眾，然是非取舍，不當(dāng)于圣人之意者亦已多矣”（曾鞏197），其追求“圣”跡以為文，也喻示了對唐宋兩朝相承而起的古文運動的頌美，旨歸于當(dāng)世文章的書寫意義。

注釋［Notes］

①參見許結(jié)《西漢韋氏家學(xué)詩義考》，載《文學(xué)遺產(chǎn)》201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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