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光武 南紅紅
(1.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英語語言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420;2.蘭州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甘肅 蘭州 730030)
格賴斯(Grice)在論述自然語言意義時提到過兩個原則,一個是合作原則,另一個是調(diào)適的奧卡姆剃刀(Modified Occam’s Razor),也稱格賴斯剃刀(Grice’s Razor)。然而,縱觀格賴斯意義理論(Grice’s Theory of Meaning)的研究與發(fā)展,人們對合作原則無不津津樂道,耳熟能詳,對格賴斯剃刀則關(guān)注很少,使其鮮為人知,這可能與它們各自的出處有關(guān)。合作原則出自《邏輯與會話》(Grice 1975),該文推出了對語言意義研究產(chǎn)生深遠影響的含義理論(Theory of Implicature),而含義的生成與理解都是基于人們言語交際是“合作”的這一認識。格賴斯剃刀出自《再論邏輯與會話》(Grice 1978),該文因被視為《邏輯與會話》的補充與說明而常被忽視。從題目看確實如此,但是從內(nèi)容看,《邏輯與會話》揭示含義的理據(jù)與生成機制,辨明含義的本質(zhì)與特征,分辨含義的類型,而《再論邏輯與會話》論述由含義現(xiàn)象引出的關(guān)于語言意義的分析策略。一個陳述觀點,一個討論方法,目標迥異。遺憾的是,格賴斯本人在該文中對于格賴斯剃刀的闡述也只是“點到為止”,在自己的其他文獻中也鮮有提及,這便從源頭上給這一原則的理解和闡釋帶來了困難。其他一些零散的討論也只是將其視為奧卡姆剃刀在語言意義分析中的簡單應用,未能全面深入揭示其思想內(nèi)涵和理論價值。鑒于此,本文試圖回答:(1)格賴斯剃刀的動機是什么?(2)格賴斯剃刀的內(nèi)涵是什么?(3)格賴斯剃刀存在什么問題?(4)格賴斯剃刀的理論價值在哪里?對這些問題的追問有助于梳理格賴斯剃刀的性質(zhì)、內(nèi)涵與意義,厘清它與格賴斯含義理論之間的關(guān)系,為格賴斯意義理論研究注入新活力,為進一步認識語言意義的本質(zhì)提供啟示。
Grice(1978)在討論如何分析詞語的意義時提出了一條原則,謂之“調(diào)適的奧卡姆剃刀”,表述為“如無必要,勿增義項”,Davis(1998:18)直接將它稱為“格賴斯剃刀”。他在評述格賴斯的意義理論時說,“格賴斯的(意義)理論最終的旨趣是一個方法論原則,我把這個原則稱為‘格賴斯剃刀’,因為它是奧卡姆剃刀的具體應用。”這就是該原則命名的由來。
格賴斯為什么提出這一原則呢?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和他的含義理論聯(lián)系起來。眾所周知,含義理論是基于形式(邏輯)語言與自然語言在意義表達上不對稱的基本事實。比如[1]中斜體的“and”一詞的意義。
[1] a.Jack and Jill got married and had a baby.
b.Jack and Jill had a baby and got married.
形式(邏輯)主義者(formalists)認為,斜體的“and”一詞與邏輯符號“∧”無異,就是合取之義,所以[1a]和[1b]的意義相同,都是對杰克與吉爾結(jié)婚并有一個孩子的斷言。然而,人們普遍認為它們的意思是有差異的:除斷言兩個事實外,[1a]還有杰克和吉爾先結(jié)婚,后有孩子之意,[1b]則有杰克和吉爾先有孩子后結(jié)婚的意思。換言之,“and”除合取義之外,在實際使用中還可能有順序等其他意義。形式(邏輯)主義者出于邏輯分析的需要,將這一意義視為自然語言中“不受歡迎的贅物”(Grice 1975:42),排除在語言意義分析之外。格賴斯卻不同,他不僅注意到這些“贅物”,還認識到它們的理論價值,給它們貼上“含義”的標簽,并建立了一個語言意義的分析框架來解釋它們的生成與理解機制。
對于這些“贅物”,傳統(tǒng)的分析策略是將它們視為詞語的另一個義項。就“and”來說,這種策略將順序義視為該詞的另一個義項,性質(zhì)與合取義相同,分析時不用區(qū)別對待。格賴斯不贊成這種策略,主要有以下兩個理由。
首先,斜體的“and”的順序義和合取義的邏輯特征不同,前者具有可取消性(cancellability),后者則不然。以[2]為例。
[2] a.Jack and Jill got married and had a baby,but not in that order.
b.*Jack and Jill got married and had a baby,but they did not do both.
例[2a]中,“but not in that order”取消了“and”的順序義,因為它未使整個句子在邏輯上前后矛盾;而[2b]中的“but they did not do both”無法取消“and”的合取義,因為它使整個句子在邏輯上前后矛盾。
其次,具體釋義時,將詞語在使用中產(chǎn)生的每一個意義都作為獨立的義項列出是一種語義繁化行為(proliferation of senses)。為了說明這種方法不可取,格賴斯想到了科學研究中的奧卡姆剃刀。不過,他并不是將奧卡姆剃刀直接拿來,而是先對它進行“調(diào)適”(modify),調(diào)適的唯一體現(xiàn)就是定義時用“義項”(senses)取代“實體”(entities)。
[3] Modified Occam’s Razor: Senses are not to be multiplied beyond necessity.
關(guān)于調(diào)適的奧卡姆剃刀,Grice(1978:119)是這樣闡述的:
Like many regulative principles,it would be a near platitude,and all would depend on what was counted as“necessity.”Still,like other regulative principles,it may guide.I can think of other possible precepts which would amount to much the same.One might think,for example,of not allowing the supposition that a word has a further(and derivative)sense unless the supposition that there is such a sense does some work,explains why our understanding of a particular range of applications of the word is so easy or so sure,or accounts for the fact that some application of the word outside that range,which would have some prima facie claim to legitimacy,is in fact uncomfortable.Again one might formulate essentially the same idea by recommending that one should not suppose what a speaker would mean when he used a word in a certain range of cases to count as a special sense of the word,if it should be predictable,independently of any supposition that there is such a sense,that he would use the word (or the sentence containing it) with just that meaning.If one makes the further assumption that it is more generally feasible to strengthen one’s meaning by achieving a superimposed implicature,than to make a relaxed use of an expression(and I don’t know how this assumption would be justified),then Modified Occam’s Razor would bring in its train the principle that one should suppose a word to have a less restrictive rather than a more restrictive meaning,where choice is possible.
這一闡述涉及這一原則的性質(zhì)、取向和依據(jù)。首先,它是詞義分析的調(diào)控性原則(regulative principle)。其次,調(diào)控的取向是趨簡,即詞義分析時要盡量剔除沒必要的義項。第三,一個義項是否需要剔除取決于它是否具有預測性(predictability)。作為具體說明,Grice(1989:48-49)對比了兩種類型的所謂“派生義”(derivative senses),認為第一種有必要設為新義項,另一種則不然,需要剔除。比如,“car”和“cylinder”各有兩個意義,“car1”泛指有輪子的交通工具,“car2”專指小汽車,“cylinder1”指桶狀物,“cylinder2”指汽缸。由于“car1”和“cylinder1”都已過時,“car2”和“cylinder2”可以列為新義項,不可剔除。再如,“animal”有“動物”和“野獸”兩個義項,由于“動物”之義沒有過時,“動物”和“野獸”兩個義項之間的關(guān)系與“and”的合取義和順序義之間的關(guān)系類似,因此沒有必要將“野獸”列為“animal”的新義項,而應當視為含義。據(jù)此,Grice(1978)認為沒有理由不接受調(diào)適的奧卡姆剃刀,即格賴斯剃刀。
總之,格賴斯剃刀是一個語言意義分析的調(diào)控性原則,調(diào)控的取向是趨簡,從而克服詞語意義分析中的語義繁化問題。
格賴斯剃刀的內(nèi)涵是什么?既然它的原名是“調(diào)適的奧卡姆剃刀”,要全面認識其思想內(nèi)涵,就需要弄清以下兩個問題:(1)什么是奧卡姆剃刀?(2)“調(diào)適”體現(xiàn)在哪里?
奧卡姆剃刀又稱簡單有效原則(Principle of Parsimony),其基本主張是:簡單的理論比復雜的好。據(jù)Sober(2015)考察,14 世紀時,一位來自英格蘭奧卡姆地區(qū)的威廉修士(William of Occam)在談論天上的物質(zhì)樣態(tài)時說,“如無必要,勿需繁化”(plurality should never be posited without necessity)。威廉修士的意思是,在討論天上的物質(zhì)樣態(tài)時,沒必要認為它與人間的物質(zhì)樣態(tài)不同,僅此而已。到17 世紀,科學理論構(gòu)建出現(xiàn)了一個共同的問題:為了觀照更多反例,理論中設置的變量越來越多,使理論越來越復雜,有效性卻受到影響。于是,威廉修士的那句話作為理論構(gòu)建的方法論原則被套用過來,并逐漸演變?yōu)椤叭鐭o必要,勿增實體”(Entities are not to be multiplied without necessity)。其實,威廉修士手無“剃刀”,也心無“實體”,更沒有給科學研究方法設置原則的動機,是Froidmont(1649)把這句話作為一個方法論原則正式提出,冠以“奧卡姆剃刀”之名。它的基本思想是,判斷一個理論的科學性和有效性有兩個標準,一是所設置的變量是否都有必要,二是從變量到結(jié)論的推理過程是否簡明。根據(jù)這兩個標準,若有多個理論解釋同一現(xiàn)象,應該選擇變量少的那個,因為變量的增加往往伴隨犯錯的危險。所以,理論構(gòu)建時應該剔除不必要的變量,簡化推理過程。這應該是該原則被稱為“剃刀”的直接原因。
奧卡姆剃刀中的“實體”指的是變量,格賴斯用“義項”取而代之。原因似乎很簡單:他想剃掉的不是一個理論中的變量,而是一個詞語的義項。如此理解,格賴斯剃刀似乎只是一種“簡單粗暴”的詞語意義分析手段。其實,在格賴斯之前,就有人支持這種手段。比如Ziff(1960:44)在討論詞典編纂的方法時說,“在不必要的情況下,增加詞典中詞語的義項是沒有意義的(根據(jù)奧卡姆剃刀的精神)?!边@和格賴斯的思路完全一致。
當然,格賴斯剃刀的旨趣顯然不止于此,否則他不會將討論該原則的文章稱為《邏輯與會話》一文的“補充說明”(further notes)。他想“補充說明”的是他的含義理論是符合理論建構(gòu)的方法論原則的,具有科學性和有效性。具體而言,他試圖說明,將語言在使用中產(chǎn)生的意義解釋為含義是一種更加科學有效的策略,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這種意義具有可推導性(calculability)。推導路徑如下:
He has said that p;there is no reason to suppose that he is not observing the maxims,or at least the Cooperative Principle;he could not be doing this unless he thought that q;he knows (and knows that I know that he knows) that I can see that the supposition that he thinks that q is required;he has done nothing to stop me thinking that q;he intends me to think,or is at least willing to allow me to think,that q;and so he has implicated that q.(Grice1975: 50)
以上推導策略沒有增加任何變量,符合科學理論的簡明有效原則,對包括含義在內(nèi)的很多意義現(xiàn)象都有解釋力。例[4]是一個隱喻的例子。
[4] A: I want to be a writer.
B: If pigs could fly.
分析[4B]的意義時,傳統(tǒng)策略是給它添加一個隱喻義(A 成不了作家)。在格賴斯看來,這種添加完全是得多余的,[4B]的意義就是其規(guī)約性意義(如果豬能飛),該語境中的隱喻義完全可以沿著以上推導路徑推導出來。
B 說了p(如果豬能飛);沒有理由認為他不遵守會話準則(至少是合作原則),除非他想到了q(A 成不了作家);他知道(并且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會明白他想到q 是必須的;他并沒有阻止我想到q;他有意或至少愿意讓我想q,因此,他的意思是q。
以上推導路徑是基于話語的,而格賴斯剃刀似乎是針對詞義的,不在同一個層面上。但是,這一路徑完全能夠應用到詞義分析。以[5b]中的“坐”為例。
[5] a.我們坐椅子,他們坐沙發(fā)。
b.這輛車坐五個人,那輛坐四個。
傳統(tǒng)語義分析會將[5b]中“坐”的意義與其在[5a]中的意義視為不同。根據(jù)格賴斯剃刀,[5b]中的“坐”與[5a]中的“坐”無異,它在該語境中產(chǎn)生的具體意義可以通過推導來解釋。
說話人在[5b]中用了“坐”;假設[5a]中的“坐”代表“坐”的常規(guī)意義,[5b]中的“坐”仍然是[5a]中的“坐”;沒有理由認為他不遵守會話準則(至少是合作原則),除非他想到了q(“能供……人坐”);他知道(并且知道我知道他知道)我會明白他想到q 是必須的;他并沒有阻止我想到q;他有意或至少愿意讓我想到q,因此,他的意思是q。
這樣,“坐”在[5b]中的具體意義就被格賴斯剃刀從該詞的義項中剔除,移到含義的“籃子”里去了。
如此分析確實能避免語義繁化。比如,《新華字典》僅作為動詞就給“坐”列出了六個義項,實際使用中產(chǎn)生的意義會更多。如果將每一個意義都作為該詞的義項列舉出來,其義項將無法窮盡,其詞義將無法確定。如果采用格賴斯剃刀策略,“坐”的義項就只有一個,即“以臀部著物而止息”,在使用中產(chǎn)生的意義都可以分析為含義。格賴斯剃刀為所謂“一詞多義”現(xiàn)象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分析策略和認知視角。
關(guān)于語義繁化問題,詞典學家的體會尤為真切。Hanks(2000:206-207)指出,詞典學家的工作似乎就是羅列詞語的各種意義,這會讓一個詞的義項多到“令人作嘔”的程度。比如,人們普遍認為“bank”是歧義詞,一個意義是銀行,另一個是河岸,但這樣的釋義遠不能解釋“bank”的各種用法。首先,它不能解釋“bank”在“data bank”“blood bank”“seed bank”“sperm bank”等詞組中的意義。其次,即使與銀行相關(guān),還會有各種差異。比如,在“He assaulted them in a bank doorway”一句中,“bank”指的是駐扎有銀行的建筑物,不一定是銀行這一金融機構(gòu)。Hanks(ibid.:207)指出,一個詞在使用中產(chǎn)生的各種意義有重疊和互動關(guān)系,分別羅列出這些意義會割裂這種聯(lián)系。格賴斯剃刀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決詞典釋義時遇到的此類問題。
總之,格賴斯剃刀是一個語義簡約原則(a principle of semantic economy),其基本思想是:把一個詞語或句子在具體使用中產(chǎn)生的意義解釋為含義是一種更加簡單有效的策略,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含義可以推導出來,可以預測。
直接討論格賴斯剃刀的文獻很少。但是,關(guān)于含義理論可以簡化語義分析的討論非常豐富,研究者能夠從這些討論中看出對格賴斯剃刀的態(tài)度。
Morgan(1978)和McCawley(1978)分別從話語和詞匯兩個層面支持格賴斯的含義理論,前者聚焦間接言語行為,后者聚焦詞義。
[6] Can you pass the salt?
對于[6]傳遞的“要求”這一間接言語行為有兩種解釋,一是與“詢問”一樣,“要求”是[6]的一個義項,二是“要求”是[6]的會話含義。Morgan 支持后一種解釋。Morgan(1978:262)說,“考慮到格賴斯準則的必要性已被驗證和我所展示的‘Can you pass the salt?’的‘要求’義既可以取消又能夠通過格賴斯的準則推導出來,根據(jù)奧卡姆剃刀,這種解釋(解釋為含義)比另一種(設為新義項)更加合理?!?/p>
McCawley(1978:257)指出,在實際使用中,一個詞與其詞典釋義往往不能互換。比如[7a]中的“kill”和[7b]中的“cause to die”。
[7] a.He killed the sheriff.
b.He caused the sheriff to die.
“Kill”的詞典釋義是“cause ...to die”,但[7a]和[7b]的意義其實并不相同。比如有人射殺了警長,就不能用[7b],因為它含有“非直接致死”之義。與詞典學家通過細化義項來解決這種沖突不同,McCawley(ibid.:257-258)認為把[7b]的“非直接致死”的意義解釋為含義更為合理。
隨后一段時間,把語詞的意義解釋為含義似乎成了一股潮流,這股潮流集中體現(xiàn)在由Cole(1981)主編的《激進語用學》一書,其中的許多觀點和格賴斯剃刀的精神完全一致。比如Sadock(1981:257-258)對“almost P”的解析。
[8] a.Sam almost died.
b.Sam didn’t die.
對于[8a]和[8b]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通常有三種解釋:(1)[8a]蘊含[8b],如果Sam 死了,[8a]為假;(2)[8a]預設[8b],如果Sam 死了,[8a]的真假存疑;(3)[8b]是[8a]的含義,[8b]的真假對[8a]的真假沒有影響,如果明知Sam 死了,仍然說出[8a],是不合作的行為,因為說話人違背了質(zhì)量準則。Sadock 認為第三種解釋更為合理,因為它“簡化了語言的語法”。這與格賴斯剃刀的基本思想完全一致。
Levinson(1983)把格賴斯的含義理論視為意義分析的典范,認為它極大地簡化了語義分析,以“white”一詞為例。
[9] a.The flag is white.
b.The flag is white,red and blue.
例[9]表明,“white”可以是“完全白”,也可以是“部分白”,這說明詞的意義遠比其詞典釋義豐富。對類似的意義進行嚴格的語義描寫十分繁復,把它們分析為含義則能很好地解決這個問題。沿著這一思路,Levinson(2000)提出了“推定意義”(presumptive meaning)的概念,并在此基礎上構(gòu)建了一般會話含義理論(Theory of Generalized Conversational Implicature)。該理論依據(jù)奧卡姆剃刀精神,將一般會話含義的產(chǎn)生與理解所依賴的準則簡化為三個,即量準則(Quantityprinciple)、信息準則(Informativeness-principle)和方式準則(Manner-principle)。他認為,這三個準則足以體現(xiàn)言語交際的邏輯與規(guī)律,即新格賴斯語用機制(Neo-Griceаn Prаgmаtic Appаrаtus)。這一機制不僅減少了格賴斯合作原則中的“實體”,體現(xiàn)了奧卡姆剃刀的趨簡取向,而且使格賴斯剃刀有了更為充分的理據(jù),使含義理論更為科學。比如,依據(jù)信息準則,我們便沒有必要因以下[10a]和[10b]中的“school”一詞的實際所指不同將它定為多義詞,而是將該詞在具體語境中的所指交給推理去確定。
[10] a.The whole school collapsed.
b.The whole school went on an outing.
最后,一些語言習得方面的研究從另一個角度佐證了格賴斯剃刀的合理性。吳莊(2017)通過實驗發(fā)現(xiàn),兒童在習得詞匯時表現(xiàn)出語義上的保守傾向,他們傾向于拒絕一個詞的新義項,堅持一音一義的原則。比如,他們在習得數(shù)詞時,一般只接受一個數(shù)詞的“正好”義,對在不同語境中可能傳遞的“至少”和“最多”等意義有明顯的拒絕傾向。其實,即使是對于成年人,嚴格區(qū)別一個詞的不同意義既不容易也無必要。使用時抓住一個詞的常規(guī)意義,把具體使用時產(chǎn)生的意義交給推理,不失為一種簡單有效的策略。
第一種批評是,格賴斯剃刀無法避免語義繁化。如果增加義項是語義繁化行為,把某一個義項解釋為含義也只是“新瓶裝舊酒”,并未簡化意義分析,因為與義項一樣含義也是“額外實體”(Davis 1998:18)。
另一種批評是,格賴斯剃刀“缺乏句法學和語義學的嚴格性”(Sadock 1978:286)。它讓含義失去控制,也就失去了應有的科學性。比如,如果“It’s cold in here”有要求關(guān)門的含義,那它也可以有其他許多不同的含義(比如要一個毯子,付煤氣費等)。其實,只要給出特定的情景,這個句子似乎無所不能,什么含義都可以傳遞。
還有一種批評是,格賴斯剃刀難以發(fā)揮其功能,實際操作時無從下手,因為很多時候規(guī)約性意義和含義之間的界線并非涇渭分明。就如Mazzone(2014)指出的那樣,語義常常只是被部分規(guī)約化,含義也常常存在程度問題。它們之間其實是一個難以分割的連續(xù)體。然而,格賴斯的含義并沒有程度之分,忽略語言使用中的諸多“類含義效果”(implicature-like effects)。
在討論格賴斯剃刀時,格賴斯遇到兩個問題:一是如何證明把一些義項解釋為含義是一種更加簡單有效的意義分析策略,二是如何解決這種策略本身存在的悖論問題。
先看第一個問題。將使用中產(chǎn)生的意義解釋為含義是否比將它們列為新義項更加簡單有效取決于含義這一概念的性質(zhì)。Grice(1989)在討論含義時常用“an implicature”和“implicatures”,這是否說明在他看來含義是一種新的實體呢?如果是這樣,Davis 的批判不無道理。Bontly(2005:295)更是直截了當?shù)刂赋?,增加一個含義和添加一個義項并無區(qū)別。但是,如果就此認為用“含義”替代“義項”無非是一種“新瓶裝舊酒”的做法,那就完全低估了含義這一概念的理論價值,也低估了格賴斯意義理論的深刻洞見。其實,在首次引入含義這一概念時,Grice(ibid.:24)是這樣開始闡述的:
It is clear that whatever B implied,suggested,meant in this example,is distinct from what B said,which was simply that C had not been to prison yet.I wish to introduce,as terms of art,the verb implicate and the related nouns implicature (cf.implying) and implicatum(cf.what is implied).
這里,與動詞“implicate”關(guān)聯(lián)的名詞有兩個:“implicature”和“implicatum”。值得注意的是,這里他是將“implicature”與“implying”對應,“implicatum”與“what is implied”對應的,這至少可以說明,起初在他心里“implicature”是一種行為(implying),“implicatum”才是一個實體(what is implicated)??梢哉f“implicate”“implicature”和“implicatum”之間的關(guān)系與“refer”“reference”“referent”的關(guān)系一脈相承,“implicature”與“reference”相對應,“implicatum”與“referent”相對應。這充分體現(xiàn)了格賴斯含義理論是沿著分析哲學的路徑展開的。遺憾的是,在其他文獻中,格賴斯行文時常常將“implicatum”和“implicature”互換使用,在前者意義上使用后者,在源頭上給這兩個概念的理解帶來了混亂。
再看第二個問題。剔除一個義項預設了至少還有另一個義項存在。如前所述,含義q 的推導從規(guī)約性意義p 開始,應用到詞義推導上,也必須有一個規(guī)約性義項作為推導的起點。這樣便產(chǎn)生了一個悖論:既要剔除義項又要依賴義項。那么,規(guī)約性義項和含義的邊界在哪里?這是格賴斯剃刀面臨的最大困難。關(guān)于這個困難,格賴斯說:
This indeed seems to lead to a sort of paradox: If we,as speakers,have the requisite knowledge of the conventional meaning of sentences we employ to implicate,when uttering them,something the implication of which depends on the conventional meaning in question,how can we,as theorists,have difficulty with respect to just those cases in deciding where conventional meaning ends and implicature begins? If it is true,for example,that one who says that A or B implicates the existence of nontruth-functional grounds for A or B,how can there be any doubt whether the word“or”has a strong or weak sense?I hope that I can provide the answer to this question,but I am not certain that I can.(ibid.:49)
簡言之,格賴斯剃刀的問題有兩個:(1)有多少意義應該歸入常規(guī)性意義?(2)如果一個詞語必須至少有一個常規(guī)性意義,那么是有一個還是不止一個常規(guī)性意義呢?用格賴斯自己的話來說就是:
I have so far been considering two questions.(i) On the assumption that a word has only one conventional meaning(or only one relevant conventional meaning),how much are we to suppose to be included in that meaning?(ii) On the assumption that a word has at least one conventional meaning(or relevant conventional meaning),are we to say that it has one,or more than one,such meaning? In particular,are we to ascribe to it a second sense/meaning,derivative from or dependent on a given first meaning/sense? (ibid.: 50)
尋求這兩個問題的答案,需要走出格賴斯剃刀和含義理論,將語言意義放到更為廣闊的分析哲學和認識論的背景下去思考。對此將另文討論。在此,只需指出,格賴斯剃刀強調(diào)語言意義的語境性,這完全符合分析哲學的一個基本的遵旨:永遠不要問一個孤立的詞的意思。
探究格賴斯剃刀的性質(zhì)與內(nèi)涵不僅有助于弄清它與含義理論之間的邏輯關(guān)聯(lián),而且能給“一度困擾,并仍然困擾著語言學家和語言哲學家”(Huang 2007:209)的語義/語用界面研究提供一個更為廣闊的視角。一般認為,含義屬于語用問題,并將這一思想歸于格賴斯。但是,格賴斯在提出含義這一概念時未曾如此界定,甚至連“語用”一詞也未出現(xiàn)。那么,含義屬于語用問題這一論斷成立嗎?如前所述,含義這一概念強調(diào)的是意義的語境性,從這個意義上講,這一論斷似乎是成立的,畢竟一切與語境相關(guān)的意義都應該是語用問題??墒牵P(guān)于語義/語用界面的爭論也正是出現(xiàn)在含義有了歸屬之后。這與含義的定義有關(guān)。如果將含義定義為一種新的意義實體,不僅讓格賴斯剃刀的簡單有效性受到質(zhì)疑,而且使語義和語用的分界含混不清。批評格賴斯剃刀無助于厘清語義和語用界面的人大多把含義看成一種意義實體。這種認識是浮于表面的,對格賴斯意義理論缺乏深刻認識。如前所述,在格賴斯意義理論中,含義不是意義實體,而是一種意義推導行為。推導的主體是人,基礎是理性。理性是格賴斯意義理論的主旋律(馮光武2006;Petrus 2010)。正如Hazlett(2007)總結(jié)的那樣,格賴斯意義理論的核心思想就是,語言使用的多變性和復雜性能夠在使用者是理性的這一事實的基礎上得到解釋。格賴斯剃刀告訴我們,語義分析與語用分析最根本的不同在于,前者專注語言本身,對意義進行分解和組合,并試圖以此方式去窮盡一個詞或句子的意義,尋求語言與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后者專注語言使用者,將意義語境化,并試圖以此方式在語言使用者的理性本質(zhì)基礎上去解讀詞和句子的意義,尋求語言與語言使用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這與分析哲學的發(fā)展歷程以及日常語言哲學的旨趣是一致的。格賴斯剃刀能給語義/語用界面研究提供一個更為廣闊的視角。
弄清格賴斯剃刀性質(zhì)與內(nèi)涵還能引發(fā)研究者對意義本質(zhì)的進一步追問。在含義理論提出之初,尤其是在《邏輯與會話》一文中,格賴斯更多的是將含義作為一種新的意義類型闡述,將它與句子的常規(guī)性意義或真值條件意義并列。但是,隨著格賴斯對語言意義思考的深入,他注意到含義不僅是一種新的意義類型,更是一種審視語言意義現(xiàn)象的新視角,構(gòu)建語言意義理論的新思路。這種新思路符合理論構(gòu)建的奧卡姆剃刀原則。一個簡約有效的語言意義理論需要對語言(無論是詞語還是句子)的常規(guī)意義進行限制,“只有在不可避免的情況下,才設置常規(guī)意義”(Grice 1989:49)。這一思路似乎沒有問題,然而在什么情況下才需要設置常規(guī)義項呢?一個詞的常規(guī)義項其實曾經(jīng)都是新的,常規(guī)意義應該如何界定呢?如果語言意義是語境性的,還有必要設置常規(guī)意義嗎?語言意義的本質(zhì)究竟是什么?
通過分析,本文發(fā)現(xiàn):(1)格賴斯剃刀是語言意義分析的方法論原則,動機是說明含義理論的合理性和科學性;(2)格賴斯剃刀的基本思想是:把語詞的一些意義解釋為含義是一種更為簡單有效的方法,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含義的推導機制在分析語言意義時所具有的普遍適用性。支持者認為該原則能有效簡化語義分析,避免詞義繁化;批評者認為它是新瓶裝舊酒,無法簡化詞義分析;還有人認為它不夠嚴密。本文認為:(1)盡管格賴斯剃刀本身存在悖論,但是作為語言意義的分析策略的確能避免詞義繁化,因為含義不是實體,而是一種推理行為,實質(zhì)是把語言意義語境化,這與“永遠不要問一個孤立的詞的意思”的分析哲學的基本主張一致;(2)探究格賴斯剃刀的性質(zhì)與內(nèi)涵不僅能給語義/語用界面研究提供科學視角,還能為進一步思考語言意義的本質(zhì)提供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