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若芬
《東坡笠屐圖》畫蘇軾(1037—1101)在海南戴笠穿屐的故事,文獻和畫作見于12世紀中后期南宋記載。其后流傳到日本和韓國,是為東亞蘇東坡文化意象的共同母題。本文為筆者研究東亞《東坡笠屐圖》的系列論文之一,說明寫作因緣,析論相關(guān)文字文本,以期對于東坡笠屐故事的生成和圖像創(chuàng)制有歷史的宏觀把握,至于個別作品的圖像分析,將陸續(xù)發(fā)表研究成果。
《東坡笠屐圖》為何重要?日本學者救仁鄉(xiāng)秀明統(tǒng)計日本中世鎌倉到室町時代的34 種東坡題材繪畫,對比傳為趙孟頫(1254—1322)畫的兩件《東坡故事圖卷》中的主題,發(fā)現(xiàn)相同的題材是《赤壁圖》《笠屐圖》和《負瓢圖》①[日]救仁鄉(xiāng)秀明:《日本における蘇軾像(二)——中世における畫題展開》,《Museum(東京國立博物館美術(shù)誌)》1996年第545期。。就筆者長年觀畫和研究的經(jīng)驗而言,以蘇東坡為主體人物的繪畫,數(shù)量最豐富的作品,也是《赤壁圖》《西園雅集圖》和《笠屐圖》。總之,討論蘇東坡主題繪畫,都繞不開《笠屐圖》。
救仁鄉(xiāng)秀明搜集的34種東坡題材繪畫大部分的本事典故都來自蘇軾的作品,例如《赤壁圖》取材于前后《赤壁賦》和《念奴嬌·赤壁懷古》等,也就是帶有歷史和文學紀實性質(zhì)的詩意圖?!敦撈皥D》的本事典故來自蘇軾友人趙令畤(1064—1134)②趙令畤的生卒年說法不一,此據(jù)孫欣婷:《趙令畤行年考》,《古籍研究》2016年第2期。《侯鯖錄》:
東坡老人在昌化,嘗負大瓢行歌于田間。有老婦年七十,謂坡云:“內(nèi)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坡然之。③趙令畤著,孔凡禮點校:《侯鯖錄》卷7,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183頁。
這段軼事有如東坡詩“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的腳注①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42《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023—5024頁。。
至于《東坡笠屐圖》的本事典故時代較晚,而且有層迭附加的演變現(xiàn)象,值得細讀分析。筆者的研究視角集中于文圖學(Text and Image Studies)②文圖學關(guān)注于可視化的文本,整合文獻學、圖像學、藝術(shù)史、歷史、文學等領(lǐng)域的研究觀點。關(guān)于文圖學的理論、方法和運用,詳參衣若芬:《春光秋波:看見文圖學》,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 年。本文尚未處理到具體畫作,然把握住文圖學詳細分析文本、重視文本媒介和互文性等面向。關(guān)于以文學作品或傳說故事為繪畫題材創(chuàng)作的詩意圖研究,參看衣若芬:《暢敘幽情:文圖學詩畫四重奏》,杭州:西泠印社,2022年。,尤其關(guān)注對于媒介的多重觀察,包括:
1. 媒介作為藝術(shù)形式:對文學文本和圖像文本的性質(zhì)和理解。東坡笠屐故事和圖像的生成及衍繹。
2. 媒介作為傳播途徑:東坡笠屐故事和圖像的中介傳播人物。
3. 媒介作為溝通橋梁:東坡笠屐故事和圖像的制造者、傳播者、接收者、再生產(chǎn)者的脈絡(luò)關(guān)系。
4. 媒介作為文本延伸:東坡笠屐故事借著圖像流傳,觀畫題詩的作者再生對東坡笠屐故事的詮釋,促進塑造東坡形象。
5. 媒介作為訊息載體:文字、圖像、新聞、因特網(wǎng)。③本文談的“媒介”借用大眾傳播研究的媒介理論,但意涵較為擴充。文圖學概念中的媒介既指實體的材質(zhì),也包括可以中介、流通、交互的性質(zhì)。
利用文圖學的研究思路和文本細讀方式,既得以承續(xù)前人研究成果④例如樸載碩的博士論文,Jae-Suk Park,“Dongpo in a Humble Hat and Clogs:‘Rustic’ Images of Su Shi and the Cult of the Exiled Immortal” PhD.diss.,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2008。樸載碩:《宋元時期的蘇軾野服形象》,石守謙、廖肇亨主編:《東亞文化意象之形塑》,臺北:允晨文化實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1年,第464頁。陳琳琳:《李公麟寫蘇軾像考論》,《美術(shù)》2021年第2期。朱萬章:《明清文人為何鐘情〈東坡笠屐圖〉》,《讀書》2020年第1期。傅元瓊:《翁方綱對蘇軾畫像的題跋及東坡笠履圖情結(jié)》,趙憲章、顧華明主編:《文學與圖像》第1 卷,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2 年,第76—88頁。,也能夠解決習而不察的基本問題,例如《東坡笠屐圖》的故事基本模式及其衍生發(fā)展,從而擺脫對《東坡笠屐圖》是否為歷史紀實圖像的糾葛⑤林冠群:《東坡笠屐圖考》,《海南周刊》2012 年6 月25 日。https://roll.sohu.com/20120625/n346432297.shtml. 韓國強:《誰是〈東坡笠屐圖〉的首創(chuàng)者》,《蘇軾研究》2013 年第2 期。林冠群:《〈東坡笠屐圖〉再考》,http://bbs.tianya.cn/post-186-575586-1.shtml。(2021年11月26日),進而開拓更廣闊的認識視野。
東坡戴笠穿屐的故事見于十二世紀的文獻,目前所知最早的記載是南宋周紫芝(字少隱,號竹坡居士,1082—1155)的詩:《東坡老人居儋耳,嘗獨游城北,過溪,觀閔客草舍,偶得一箬笠,戴歸。婦女小兒皆笑,邑犬皆吠,吠所怪也。六月六日,惡熱如墮甑中,散發(fā),南軒偶誦其語,忽大風自北來,驟雨彌刻》,這段文字常被單獨采出為引文,其實為詩題。這首詩被認為是最早記載東坡笠屐故事的資料,往往又被誤作《東坡笠屐圖》的最早文獻,甚至把“周少隱”稱為畫《東坡笠屐圖》的第一人⑥參見周成仕主編:《東坡符號與產(chǎn)業(yè)創(chuàng)意》,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5頁。,其實周紫芝非但沒有畫《東坡笠屐圖》,他作此詩的時候也沒有見過《東坡笠屐圖》。
文學作品的題目一般統(tǒng)領(lǐng)全篇,為文意定調(diào),除非像《詩經(jīng)》之類采擷整理的失題之作;或是像李商隱的詩故作《無題》,以隱晦指涉。周紫芝這首很長的詩題,分為兩個段落,一是從“東坡老人居儋耳”,到“吠所怪也”,其中“觀閔客草舍”的“閔客”含義不明,可能有訛筆①周紫芝《太倉稊米集》由其親自訂名,正式出版于其去世后的1164年。傳世版本文字多訛誤,參看祝尚書:《宋人別集敘錄》,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第742—744頁。北京線裝書局出版《宋集珍本集刊》中言《太倉稊米集》初刊于干道間(1165—1173),淳熙十年(1183)襄陽學官陳公紹重刊,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所著錄70 卷,當即陳公紹刊本。今存以上海圖書館所藏明鈔本為最古,而以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最為通行?!端渭浔炯匪諡榍邂n本,彭邦明判斷其部分內(nèi)容源自淳熙刊本。然《宋集珍本集刊》所收鈔本僅存40卷,為顧及作品的完整性,本文主要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70卷本為文獻基礎(chǔ)。參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集刊》第34 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第744頁。徐海梅箋釋:《太倉稊米集詩箋釋》,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2頁。;二是從“六月六日”到“驟雨彌刻”。第一個段落類似引文,在周紫芝的詩作中用過同樣筆法,如《太倉稊米集》卷9曰:“張載揚言:‘揚州燕子無屋可居,即船為巢,命’黃叔魚賦詩。今年春,余始見叔魚詩于宣城,遂同賦?!边@種筆法并不罕見,第一段落的引文有如楔子,目的是為勾連第二段落作者親身的經(jīng)歷,鋪陳此詩的創(chuàng)作機緣。從詩題中說“偶誦其語”,可知“東坡老人居儋耳”的故事不是周紫芝創(chuàng)造,至于他根據(jù)的來源并沒有交代。
再看詩題的三個場景。其一,獨自游逛儋耳城北的東坡,偶然得到了一頂箬笠,于是戴著這頂箬笠回家。其二,東坡回家途中,見到他戴笠模樣的婦女小孩都笑了,連小狗也覺得他奇怪,對著他吠叫。其三,六月六日,天氣極為悶熱,周紫芝像是掉進了古代蒸煮食物的瓦器里,披頭散發(fā)。他在南邊的房屋里偶然吟誦起這一則東坡故事,忽然有大風從北方吹來,立刻下起了陣雨。
周紫芝記下這件帶有巧合意味的事:東坡去城北,大風從北方吹來;東坡偶然得到一頂箬笠,周紫芝偶然吟誦起東坡故事里的句子,然后奇跡似的風雨一掃暑氣。
在《太倉稊米集》里這首詩之前,周紫芝有《夜讀艾子書其尾》詩:
萬里投荒海一隅,八年蜑子與同居??蓱z金殿鑾坡日,渾在蠻煙瘴雨余。奇怪誰書方朔傳,滑稽空著子長書。不知平日經(jīng)綸意,晚作兒曹一笑娛。②周紫芝:《太倉稊米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47頁。
“艾子”即《艾子雜說》,周紫芝認為是東坡貶謫嶺南和海南時所寫,有如漢代東方朔善于滑稽詼諧的內(nèi)容。我們也在周紫芝的《竹坡詩話》里得見愛吃豬肉,連佛印和尚都在金山寺為他燒肉的幽默蘇東坡:
東坡喜食燒豬,佛印住金山時,每燒豬以待其來。一日為人竊食,東坡戲作小詩云:“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采得百花成蜜后,不知辛苦為誰甜?!雹壑茏现ィ骸吨衿略娫挕肪?,《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8頁。
《竹坡詩話》又記:
東坡性喜嗜豬,在黃岡時,嘗戲作《食豬肉詩》云:“黃州好豬肉,價賤等糞土。富者不肯吃,貧者不解煮。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他自美。每日起來打一碗,飽得自家君莫管?!贝耸菛|坡以文滑稽耳。后讀《云仙散錄》,載黃升日食鹿肉二斤,自晨煮至日影下西門,則曰“火候足”。乃知此老雖煮肉亦有故事,他可知矣。
這段文字讓南宋陳鵠反感,在《西塘集耆舊續(xù)聞》云:
偽作《東坡注》不知此何傳記邪?世俗淺識輩,又引其注為故事用,豈不誤后學哉……余后觀周少隱《竹溪錄》云:東坡《煮豬肉詩》有“火候足”之句,乃引《云仙錄》“火候足”之語以為證。然此亦常語,何必用事?乃知少隱亦誤以此書為真,后來引用者,亦不足怪。
東坡肉和《食豬肉詩》《豬肉頌》有何關(guān)系?《西塘集耆舊續(xù)聞》提到的偽作《東坡注》,是否即周紫芝這首《東坡老人居儋耳……》的出處④衣若芬:《東坡沒吃過東坡肉》,《陪你去看蘇東坡》,臺北:有鹿文化事業(yè)公司,2020年,第232—236頁。?
單獨把《東坡老人居儋耳……》的詩題第一段視為引文,我們解析個中是否有妙處。
東坡老人居儋耳,嘗獨游城北,過溪,觀閔客草舍,偶得一箬笠,戴歸。婦女小兒皆笑,邑犬皆吠,吠所怪也。
學者研究腦神經(jīng),指出“幽默三元論”—“先經(jīng)由理解產(chǎn)生認知,產(chǎn)生欣賞幽默處的愉悅情感,最后以笑的方式表達出來”①詹雨臻:《幽默的腦神經(jīng)機制》,《教育與心理研究》2015年第3期。。也就是說,“由理解產(chǎn)生認知”是笑話的鋪墊,聽者/讀者已經(jīng)接受鋪墊,情節(jié)出人意料的反轉(zhuǎn)、敘述時夾帶的雙關(guān)/諧音哏,便是迸發(fā)愉悅情感的笑點。將這些原則/套路放在《東坡老人居儋耳……》故事,笑點落在東坡戴了那頂偶得的箬笠,惹得“婦女小兒皆笑”。東坡戴笠何以可笑?許多解釋都強調(diào)東坡戴笠的村夫模樣,和他一派儒雅風流的高檐“東坡巾”大相徑庭,異常的反差感讓婦女小兒覺得好笑。
東坡沒戴過箬笠嗎?在東坡的詩文中,“箬笠”聯(lián)系張志和《漁歌子》的“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是灑脫的隱者意象。如《又書王晉卿畫四首》之《西塞風雨》:
斜風細雨到來時,我本無家何處歸?仰看云天真箬笠,旋收江海入蓑衣。②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33《又書王晉卿畫四首》之《西塞風雨》,第3721—3722頁。
天有如箬笠,扣向大地,人生于天地間,無處不逍遙。東坡在給月長老的詩中重復(fù)使用了這個比喻:“天形倚一笠,地水轉(zhuǎn)兩輪?!雹厶K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34《贈月長老》,第3772頁。
可知,東坡戴笠沒有笑料。比戴笠還富有海南本土趣味的,是把椰子殼制成冠,東坡《椰子冠》詩云:
天教日飲欲全絲,美酒生林不待儀。自漉疏巾邀醉客,更將空殼付冠師。規(guī)模簡古人爭看,簪導輕安發(fā)不知。更著短檐高屋帽,東坡何事不違時。④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43《歐陽晦夫遺接?、琴枕,戲作此詩謝之》,第5147—5148,5147—5148頁。
這首詩蘇轍(1039—1112)和東坡幼子蘇過(1072—1123)都為之唱和⑤蘇過:《斜川集》卷3《椰子冠懷》,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32 冊,第107 頁。蘇轍:《蘇轍集·欒城后集》卷2《過侄寄椰冠》,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96頁。。對于戴椰子冠,就像當年在朝廷時發(fā)明外檐短窄,內(nèi)層高聳的東坡巾,被稱為“子瞻樣”相同的心態(tài),東坡獨樹一格,任“人爭看”。
不僅如此,東坡入境隨俗,穿起黎族的衣服,戴藤編的帽子或花冠,和當?shù)匕傩蘸湍老嗵?,一樣的赤腳渡江,一點不在意老友的訝異眼光。友人歐陽辟(字晦夫)以前送過東坡琴造型的瓷枕,東坡作詩謝之。東坡到了海南,歐陽晦夫再送東坡頭巾和琴枕,東坡有詩,其中說道:
攜兒過嶺今七年,晚途更著黎衣冠。白頭穿林要藤帽,赤腳渡水須花縵。不愁故人驚絕倒,但使俚俗相恬安……⑥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43《歐陽晦夫遺接?、琴枕,戲作此詩謝之》,第5147—5148,5147—5148頁。
周紫芝和蘇門學士李之儀(字端叔,1038—1117)有交誼,他的文集《太倉稊米集》取名來自黃庭堅(1045—1105)《與洪駒父書》,所謂“君子之事親,當立身行道,揚名于后,文章直是太倉之一稊米耳”以及“計東坡之在天下,如太倉之一稊米。至于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則與天地相終始”⑦黃庭堅:《山谷集》卷14《東坡先生真贊三首》之二,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13冊,第113頁。之意,故其對于蘇東坡的關(guān)注自不在話下。蘇東坡在海外離島時,周紫芝年近二十,《讀東坡儋耳新詩》云:
先生流落久居夷,屬國前身事已非。萬里岷峨空入夢,七年海嶠不思歸。桄榔葉暗蠻村雨,荔子紅垂瘴嶺扉。政坐詩窮闗底事,云鵬誰道總卑飛。⑧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13,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 冊,第86 頁。周紫芝著,徐海梅箋釋:《太倉稊米集詩箋釋》卷13,第98頁。
周紫芝自注:“東坡有云鵬今悔不卑飛之句?!贝司浼丛从跂|坡《次韻郭功甫觀予畫雪雀有感二首》之一: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總是歸。九萬里風安稅駕,云鵬今悔不卑飛。①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45《次韻郭功甫觀予畫雪雀有感二首》,第5323頁。
因此《東坡老人居儋耳……》的軼事和《太倉稊米集》《竹坡詩話》里關(guān)于東坡的記敘不像是周紫芝自編,而是摘錄當時的傳聞或偽書。
東坡戴笠故事如果有笑點,是那頂箬笠的形態(tài)樣式——古怪?丑陋?殘破?總之,不會是一頂普通的箬笠。戴著這頂奇特箬笠的東坡,顯得異于平常,惹得婦女小兒皆笑。這個笑點畫面感的空缺,使得故事的高潮停留于結(jié)尾:“邑犬皆吠,吠所怪也?!本劢箣D女小兒的笑聲和犬吠,而且賣弄了一點典故——屈原(約前340—前278)《懷沙》:“邑犬之群吠兮,吠所怪也?!?/p>
這種引用前人文句典故為雙關(guān),畫龍點睛的笑話很常見,舉一個蘇東坡和秦觀(1049—1100)的故事,見于宋代邵博(?-1158年)《邵氏聞見后錄》:
秦少游在東坡坐中,或調(diào)其多髯者。少游曰:“君子多乎哉?”東坡笑曰:“小人樊須也?!雹谏鄄┲瑒⒌聶?quán)、李劍雄點校:《邵氏聞見后錄》卷30,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37頁。
“君子多乎哉”見于《論語·子罕》;“小人哉,樊須也”見于《論語·子路》。秦觀回應(yīng)旁人說他胡須濃密,他用了《論語》里的話,“君子多乎哉”的后文是“不多也”,秦觀故意只說上句,讓“不多也”留于眾人腦海中??鬃优u弟子樊須說:“小人哉,樊須也?!薄胺殹焙汀胺表殹蓖?;“小人”和“君子”相對,東坡開了一個機智的玩笑。
分析過周紫芝這首詩的詩題,我們便知道他作詩的背景:傳說東坡在海南謫居時,發(fā)生過獨游城北,偶然得到一頂箬笠,戴著回家,被婦人小孩笑看,小狗吠叫的事情。六月六日那天極熱,周紫芝偶然讀到這則故事,突然有大風從北方吹來,立即降下暴雨。這么酣暢淋漓的閱讀與身體經(jīng)驗,值得用一首詩來完成記憶,于是周紫芝寫道:
持節(jié)休夸海上蘇,前身便是牧羊奴。應(yīng)嫌朱紱當年夢,故作黃冠一笑娛。遺跡與公歸物外,清風為我襲庭隅。憑誰喚起王摩詰,畫作東坡戴笠圖。③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7《東坡老人居儋耳,嘗獨游城北,過溪觀閔客草舍,偶得一箬笠,戴歸,婦女小兒皆笑,邑犬皆吠,吠所怪也。六月六日惡熱如墮甑中,散發(fā)南軒,偶誦其語,忽大風自北來,驟雨彌刻》,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冊,第48頁。
蘇武(前140—前60 年)在北海牧羊;蘇軾在海南謫居,過去的官場生活猶如一夢,如今戴起鄉(xiāng)野的笠子,博人一粲,何嘗不是一種處世之道。東坡的事跡和他的人身超越世俗,暑熱中吹來清涼。真希望有個像王維(692—761)的畫家,畫出這幅《東坡戴笠圖》。
請注意,周紫芝說的“憑誰喚起王摩詰,畫作東坡戴笠圖”,并不是周紫芝畫了《東坡戴笠圖》,而是據(jù)他所知,當時還沒有人畫《東坡戴笠圖》,所以是“憑誰”。周紫芝提起希望王維畫《東坡戴笠圖》,唐代的王維怎可能到宋代畫圖?因此是“喚起”。當代學者糾結(jié)于論辯《東坡笠屐圖》的首位創(chuàng)作者,是否可能是北宋人物畫家李公麟(1049—1106)?周紫芝不知曉李公麟嗎?為何不寫李公麟畫,而要舍近求遠?
周紫芝當然知道李公麟,他至少題寫過三幅李公麟的畫作,《七馬圖》④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16《題李彥恢家龍眠七馬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冊,第107頁?!端鸟R圖》⑤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3《題龍眠畫四馬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冊,第18頁?!短珎}稊米集詩箋釋》卷3,第15—16頁。和《東坡乘槎圖》:
博望侯乘槎而游,吾夫子乘桴而浮。仲尼固阨窮于四海,而張騫又功名之流也。韙哉東坡,高目九州,視死生猶大夢,均溟渤于一漚,故能以巨海為家,以枯木為舟,風濤如山而神色甚休,蓋入火不熱;入水不濡,其古至人之儔歟。⑥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43《李伯時畫東坡乘槎圖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冊,第299頁。
《東坡乘槎圖》將東坡被謫海南比喻為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焙汀皬堯q乘槎”。傳說漢代張騫(約前164—前114)通西域,坐著枯木枝干制成的小舟尋訪黃河源頭,上通天河,遇見牛郎織女?!稏|坡乘槎圖》也暗合了東坡被傳死于謫所、成道化去的兩次假新聞。假新聞一次發(fā)生在黃州,比附東坡《臨江仙》詞:“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另一次發(fā)生于儋州,東坡自述澄清:
吾昔謫居黃州,曾子固居憂臨川,死焉。人有妄傳吾與子固同日化去,如李賀長吉死時事,以上帝召也。時先帝亦聞其語,以問蜀人蒲宗孟,且有嘆息語。今謫海南,又有傳吾得道,乘小舟入海,不復(fù)返者。京師皆云。兒子書來言之。今日有從廣州來者,云太守柯述言,吾在儋耳,一日忽失去,獨道服在耳,蓋上賓也。吾平生遭口語無數(shù),蓋生時與韓退之相似,吾命宮在斗、牛間,而退之身宮亦在焉。故其詩曰:“我生之辰,月宿南斗?!鼻以唬骸盁o善名以聞,無惡聲以揚。”今謗吾者,或云死,或云仙,退之之言,良非虛也。①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卷71《書謗》,第8122—8123 頁?!稏|坡志林》“東坡升仙”條與此內(nèi)容相近,語詞稍有出入,此處以《蘇軾全集校注》為準。蘇軾撰,王松齡點校:《東坡志林》卷2,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44頁。
周紫芝還有《東坡先生過海畫像贊》,形容七年嶺外海南的生活,將東坡折磨得黝黑憔悴:
儋耳炎荒,海嶠孤絕,蠻蜑往來,蛙蛇咀嚙。瘴霧薰毒,肌理皸裂,誰堪一朝,歲星七閱。萬里南歸,黧面如鐵,蓬首斷髭,叢霜點雪。高文偉度,冠世之杰,雖駕傾河,疇能贊說。天不憗遺,梁木其折,罔惠斯民,俾究施設(shè)。矧后學者,于誰卒業(yè),小生何知,學止頰舌。下拜公堂,亦復(fù)嗚咽。②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43《東坡先生過海畫像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冊,第299—300頁。
因此,周紫芝對李公麟并不陌生,也見過東坡相關(guān)圖像,如果有畫家畫《東坡戴笠圖》,周紫芝寧可出于王維而非李公麟,其實承續(xù)北宋蘇軾文人群體對于王維繪畫的推崇以及他個人的親身經(jīng)驗。
王維畫作除了視覺的審美作用,還能療愈身體,例如秦觀欣賞王維《輞川圖》,解脫了腸疾:
元祐丁卯,余為汝南郡學官,夏,得腸癖之疾,臥直舍中。所善高符仲攜摩詰《輞川圖》視余,曰:“閱此可以愈疾?!庇啾窘H?,得圖喜甚,即使二兒從旁引之,閱于枕上?;腥蝗襞c摩詰入輞川,度
華子岡,經(jīng)孟城坳,憩輞口莊,泊文杏館,上斤竹嶺并木蘭柴,絕茱茰沜,躡宮槐陌,窺鹿柴;返于南北
垞,航欹湖,戲柳浪,濯欒家瀨,酌金屑泉,過白石灘,停竹里館,轉(zhuǎn)辛夷塢,抵漆園,幅巾杖屨,棋弈茗
飲,或賦詩自娛,忘其身之匏系于汝南也。數(shù)日疾良愈,而符仲亦為夏侯太沖來取圖,遂題其末而歸
諸高氏。③秦觀:《淮海集箋注》卷34《書輞川圖后》,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1120—1121頁。
秦觀觀畫臥游,想象隨王維徜徉輞川別業(yè),離苦忘憂。周紫芝也在欣賞了王維畫的《袁邵公臥雪圖》后,因雪景畫中袁安清新高節(jié),安貧樂道,一洗苦熱:
東京數(shù)人物,矯矯稱袁公。經(jīng)綸有能事,早歲初未逢。何許結(jié)蓬茅,草樹風淅瀝。幽夢寄一椽,
暮雪深幾尺。平田已無路,況復(fù)知公門。人言公苦寒,謂死寧當存。鳴騶入空谷,暖律破寒冱。豈伊逢異人,天實起僵仆。漢明號賢主,杖擊無名郎。冤囚我自理,微緒渠當昌。摩詰亦可人,六幅寫奇事。浩蕩懷遠圖,徘徊有佳思,炎天掛空壁,一洗毛骨寒,意豈在冰雪,高風薄云端。④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4《題王摩詰畫袁邵公臥雪圖》,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1 冊,第25 頁。文淵、文瀾、文津三閣本所收此條,文字大同小異,然《宋集珍本叢刊》所收清鈔本與此差異頗大,錄其后八句“摩詰亦可人,六幅寫池真。平生三昧手,舉世誰無論。清詩為披拂,警語良亦神。一朝入雙眼,二妙俱可人”。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編:《宋集珍本叢刊》第34冊,第764頁。
作《東坡老人居儋耳……》詩時的周紫芝正是渴望消暑去悶的狀態(tài),想起前此觀王維《袁邵公臥雪圖》的清涼爽快,不免就心生“起王維于地下”的想法了。如果真有像王維那樣高妙的畫家,畫出《東坡戴笠圖》,以后凡是遇到苦熱難熬的天氣,周紫芝可以展畫消暑,療愈自己郁悶的心情。
周紫芝對《東坡戴笠圖》的想象,數(shù)十年后獲得實現(xiàn),費袞在《梁溪漫志》(自序于1192 年,首刊于1201年)記載了《東坡戴笠》:
東坡在儋耳,一日過黎子云,遇雨,乃從農(nóng)家借箬笠,戴之,著屐而歸。婦人小兒,相隨爭笑,邑犬群吠。竹坡周少隱有詩云:“持節(jié)休夸海上蘇,前身便是牧羊奴。應(yīng)嫌朱紱當年夢,故作黃冠一笑娛。遺跡與公歸物外,清風為我襲庭隅。憑誰喚起王摩詰,畫作東坡戴笠圖。”今時亦有畫此者,然多俗筆也。①費袞:《梁溪漫志》,上海:上海書店,1990年,第5b—6a頁。
與周紫芝的詩題不同,費袞把“東坡戴笠”視為筆記叢談,他引述了周紫芝的詩,增添了許多故事的細節(jié),填補了周紫芝詩題里場景的空白。我們再看看周紫芝詩題的敘事:
東坡出門→觀閔客草舍→偶得一箬笠戴歸→(果)婦女小兒皆笑,邑犬皆吠
故事沒有交代為何東坡要出門去觀看草舍;也沒有交代那頂箬笠從何而來?箬笠有什么讓婦人小兒都笑,小狗吠叫的趣味或怪異?幾處斷裂的場景在費袞筆下有了清晰的因果結(jié)構(gòu),合理化的時間和人物動線,也增添了“著屐”的畫面:
東坡出門→(因)訪友人黎子云→(因)遇雨→(果)從農(nóng)家借箬笠→(因)戴之著屐而歸→(果)婦人小兒,相隨爭笑,邑犬群吠
雖然我們依然不明白東坡穿屐戴笠的笑點,周紫芝詩題里“邑犬皆吠,吠所怪也”,所引用典故和描述情狀的雙重功能被簡化成單一的“邑犬群吠”,似乎并不妨礙我們相信這則故事。東坡在儋耳有友人黎子云,在東坡詩文里確有此人。某日東坡拜訪黎子云,突然下雨,也不無可能。東坡為何不向黎子云借雨具笠屐,而要向農(nóng)家借呢?一種猜想,是東坡已經(jīng)離開黎家,途中下雨,于是向經(jīng)過的農(nóng)家借雨具。另一種猜想,是來自周紫芝詩題里的“草舍”,讓費袞聯(lián)想到農(nóng)家,既呼應(yīng)周紫芝的詩題;也串聯(lián)后文引述周紫芝的詩句,尤其最后的“憑誰喚起王摩詰,畫作東坡戴笠圖”。費袞接著說:“今時亦有畫此者,然多俗筆也?!彪m然畫得粗俗,但至少已經(jīng)出現(xiàn)畫作,其時是12世紀末、13世紀初。
與費袞時代相近的宋人洪諮夔(1176—1236)看到的東坡海南畫像不是穿屐戴笠,而是椰冠野服,符合前述東坡戴椰子冠的形象:
黑風撼海晨鳥青,海恠出沒云濤腥。矯首獨立天冥冥,保一以靜吾清寧。椰冠野服雙鬢星,抱書自隨妙娉婷,眼寒海南蜑家丁。②洪諮夔:《平齋文集》卷6《題李杜蘇黃像·東坡》,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第379頁。
費袞《梁溪漫志》本是筆記叢談,允許一定的傳聞性質(zhì),但被其他具有史料目的的書籍收錄之后,便坐實了《東坡戴笠》的事跡。如南宋祝穆《方輿勝覽》(初版于1239 年),以蘇軾為海南地方賢人,記此事為例③祝穆:《方輿勝覽》卷43《海外四州·昌化》,北京:中華書局,2003年,第783—784頁。。元代未知編著者的《排韻增廣事類氏族大全》(簡稱《氏族大全》)載黎姓名人黎子云的“載酒堂”④《新編排韻增廣事類氏族大全》卷2,北京:線裝書局,2001年,第49頁下。,也完整收錄了費袞《東坡戴笠》的文字。此外,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前集》記古今事實,有《遇雨戴笠》一則:
東坡在儋耳,一日過黎子云,遇雨,乃從農(nóng)家借箬笠,戴之,著屐而歸,婦人小兒相隨爭笑。⑤《新編古今事文類聚·前集》卷31《遇雨戴笠》,《域外漢籍珍本文庫》第5輯,子部第7冊,重慶:西南師范大學出版社、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583頁。
此即費袞《東坡戴笠》的局部文字。可知費袞《東坡戴笠》記敘對后世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費袞提到的“今時亦有畫此者”的畫作未見當時人題寫,《東坡笠屐圖》《東坡戴笠圖》題寫到元代才有①例如吳澄、鄭天佑的詩作。。
較費袞《梁溪漫志》晚出版40年的張端義(1179—1250?)《貴耳集》(自序于1241年),更全面地敘述了東坡笠屐故事:
東坡在儋耳,無書可讀,黎子家有柳文數(shù)冊,盡日玩誦。一日遇雨,借笠屐而歸。人畫作圖,東坡自贊:“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庇米雍裾Z。②張端義:《貴耳集》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65冊,第420—421頁。又,本文審稿專家指出:魏了翁跋《東坡笠屐圖》云:“東坡在儋耳,一日訪黎子云,中途值雨,從農(nóng)家借箬笠木屐,戴履而歸。婦人小兒爭笑,邑犬爭吠。東坡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边@是將“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記為東坡語,非自畫贊。至少說明張端義的記載,和同時代人亦有文字出入。另外更需要考慮的還有張端義《貴耳集》本身的撰述情況,清代四庫館臣便指摘此書多有訛誤:“大抵本江湖詩派中人,而負氣好議論,故引據(jù)非其所長,往往顛舛如此……”而張端義的謫臣身份乃至江湖文人身份,對其筆記撰述也有一定影響,他對“東坡笠屐”故事的敘述立場和演繹方式,與這些特定的身份趣味亦有關(guān)聯(lián)。感謝賜教,未敢掠美,謹此附記。
費袞《東坡戴笠》只說東坡去拜訪黎子云,張端義補充了東坡拜訪黎子云的原因——為了看書,而且更具體的是:借看柳宗元(773—819)的文集,故事因果關(guān)系前后連貫如下:
東坡出門→(因)無書可讀→(因)黎子云家有柳文數(shù)冊→(果)盡日玩誦→(因)遇雨→(果)(向黎子云)借笠屐→(因)人畫作圖→(果)東坡自贊→(因+果)讀柳宗元文集,用柳文句
在《貴耳集》,東坡是向黎子云借書看,也向黎子云借笠屐。張端義沒有說東坡穿屐戴笠的模樣有何可笑,而是側(cè)寫有人畫了《東坡笠屐圖》,東坡用柳宗元的文句自題畫贊。所謂“用柳子厚語”,即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云:“屈子賦曰:‘邑犬群吠,吠所怪也?!雹哿谠骸洞痦f中立論師道書》,尹占華、韓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2177頁。實則源頭還是屈原《懷沙》。為了呼應(yīng)借閱柳宗元文集之事,形成一個完整的死循環(huán)詮釋,張端義刻意繞道柳宗元,把周紫芝和費袞故事版本里的間隙都彌補了。
周紫芝、費袞、張端義的三個《東坡笠屐圖》故事版本不一定都是他們?nèi)蛔孕凶珜?,而是采集而得,本文為敘述之便,直接冠三人之名為版本所?jù)。從費袞引用周紫芝詩,可證接承周紫芝之說。張端義沒有提到費袞,即使沒有繼承費袞之說,從前述祝穆《方輿勝覽》和《古今事文類聚》收錄費袞原文的情形判斷,張端義的故事來源還是與費袞之說有關(guān)。不僅讓周紫芝詩題里的“邑犬皆吠,吠所怪也”關(guān)聯(lián)于柳宗元,還讓費袞說的《東坡笠屐圖》有了東坡的自題贊,這就更落實了東坡笠屐故事的確鑿,為后來稱李公麟或是海南某畫家首畫《東坡笠屐圖》,開了一個安放的位置。
如同敘事學原理顯示,遞進疊加的故事會增添細節(jié),完善整體,三個東坡笠屐故事正符合這種傾向。后人摘錄本事典故題寫《東坡笠屐圖》,也經(jīng)常援引張端義的版本,塑造穩(wěn)固的印象④例如明代朱之蕃《東坡笠屐圖》,稱摹自李公麟畫,上有題語:“東坡一日謁黎子云,途中值雨,乃于農(nóng)家假箬笠木屐,載履而歸,婦人小兒相隨爭笑,邑犬爭吠。東坡謂曰:‘笑所怪也,吠所怪也?!奔唇茝埗肆x所敘述。朱之蕃《東坡笠屐圖》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本和廣東省博物館藏本,相關(guān)研究參看衣若芬:《翁方綱藏兩幅朱之蕃〈東坡笠屐圖〉及其東亞影響》,“東亞文圖學與文化交融傳播”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臺北:東吳大學,2022年5月26—27日,修訂稿付梓中。。吊詭的是,越是嚴絲合縫的記載,越有可能被抓到破綻。張端義的版本,實事求是地說,反而在三個版本中最為勉強。
東坡給友人程天侔的書信說:
流轉(zhuǎn)海外,如逃空谷,既無與晤語者,又書籍舉無有,惟陶淵明一集,柳子厚詩文數(shù)策,常置左右,目為二友。①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卷55《與程全父十二首》十一,第6066頁。
陶淵明(約365—427)和柳宗元是蘇東坡的“南遷二友”,經(jīng)常陪伴他,何須去黎子云家借閱?走筆至此,順帶厘清四個相關(guān)的問題:其一,東坡笠屐故事為何選中黎子云為拜訪對象?其二,為何傳說東坡借的是柳宗元文集?其三,現(xiàn)在的海南儋州東坡書院與東坡、黎子云有何關(guān)系?其四,東坡在海南是否向誰借書過?借的是什么書?
東坡于哲宗紹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渡海,七月二日呈到昌化軍(儋州)謝上表,約于同年年底便結(jié)識當?shù)乩枳迦死枳釉菩值?。《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并引)》中記曰?/p>
儋人黎子云兄弟,居城東南,躬農(nóng)圃之勞。偶與軍使張中同訪之。居臨大池,水木幽茂。坐客欲為醵錢作屋,予亦欣然同之。名其屋曰載酒堂,用淵明《始春懷古田舍》韻。
詩云:
退居有成言,垂老竟未踐。何曾淵明歸,屢作敬通免。休閑等一味,妄想生愧靦(自注:淵明本用緬字,今聊取其同音字)。聊將自知明,稍積在家善。城東兩黎子,室邇?nèi)俗赃h。呼我釣其池,人魚兩忘反。使君亦命駕,恨子林塘淺。
茅茨破不補,嗟子乃爾貧。菜肥人愈瘦,灶閑井常勤。我欲致薄少,解衣勸坐人。臨池作虛堂,雨急瓦聲新??蛠碛忻垒d,果熟多幽欣。丹荔破玉膚,黃柑溢芳津。借我三畝地,結(jié)茅為子鄰。鴂舌倘可學,化為黎母民。②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41,第4934—4936頁。
在《五色雀(并引)》中,東坡稱“進士黎子云及其弟威家”,詩云:“寂寞兩黎生,食菜真臞儒?!雹厶K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43,第5062—5063頁??芍枳釉菩值芗邑毝脤W,東坡樂于和他們交游,并出資幫助他們修建房舍,題名為“載酒堂”?!拜d酒堂”的典故取自《漢書·揚雄傳下》:“(揚雄)家素貧,耆酒,人希至其門。時有好者載酒肴從游學。”④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87下,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3585頁。因揚雄(前53—18)字子云,合于黎子云之名。東坡期許黎子云像揚雄一樣博學,令人載酒而來問學。東坡在海南多次拜訪黎子云家,并為黎子云寫千字文⑤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42《被酒獨行,遍至子云、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第5021—5024頁?!短K軾全集校注》詩集卷42《過黎君郊居》,第5049頁。《蘇軾全集校注》文集佚文匯編卷5《題贈黎子云千文后》,第8702—8703頁。,東坡笠屐故事捻黎子云為主角之一,有其緣由。
再者,北宋末南宋初的許顗(約1091—?)《彥周詩話》也記東坡向黎子云借閱柳宗元文集之事,或者是張端義版本東坡笠屐故事參考出處。《彥周詩話》云:
古人文章,不可輕易,反復(fù)熟讀,加意思索,庶幾其見之。東坡《送安敦落第詩》云:“故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仆嘗以此語銘座右而書諸紳也。東坡在海外,方盛稱柳柳州詩。后嘗有人得罪過海,見黎子云秀才,說海外絕無書,適渠家有柳文,東坡日夕玩味。嗟乎,雖東坡觀書,亦須著意研窮,方見用心處邪!⑥許顗:《彥周詩話》,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8冊,第912頁。
柳宗元和陶淵明是東坡南遷二友,東坡多次將二人比較,如:
柳子厚晚年詩,極似陶淵明。⑦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卷67《題柳子厚詩二首》之二,第7548頁。
柳子厚詩在陶淵明下,韋蘇州上。①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卷67《評韓柳詩》,第7549頁。
不過,并非如《彥周詩話》認為的“東坡在海外,方盛稱柳柳州詩”,在被謫海南之前,東坡便欣賞柳宗元的詩文,盡管東坡和柳宗元的哲學觀和政治態(tài)度有所出入,但他們對于佛教和屈原的推崇是一致的。
早在元豐八年(1085),東坡便喜誦柳宗元詩:
仆自東武適文登,并海行數(shù)日,道傍諸峰,真若劍铓。誦柳子厚詩,知海山多爾耶?子柳子云:“海上尖峰若劍铓,秋來處處割人腸。若為化作身千億,遍上峰頭望故鄉(xiāng)?!雹谔K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卷67《書柳子厚詩》,第7546頁。
又如《書黃子思詩集后》:
李、杜之后,詩人繼作,雖間有遠韻,而才不逮意,獨韋應(yīng)物、柳宗元發(fā)纖秾于簡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③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卷67《書黃子思詩集后》,第7598頁。
此文為應(yīng)黃子思之子黃幾道請托而寫,黃幾道去世于元佑二年(1087),此文當作于此前④郭鵬:《關(guān)于〈書黃子思詩集后〉的幾個問題》,《淡江中文學報》2007年第17期。,故知非東坡晚年海外才喜柳宗元。
如前所述,載酒堂乃黎子云居所,今海南儋州東坡書院立于載酒堂故址,網(wǎng)上介紹訛亂,如維基百科稱此地為東坡故居⑤https://zh.wikipedia.org/wiki/%E4%B8%9C%E5%9D%A1%E4%B9%A6%E9%99%A2.(2022年2月1日);百度百科⑥https://baike.baidu.hk/item/%E6%9D%B1%E5%9D%A1%E6%9B%B8%E9%99%A2/23138231.(2022年2月1日)和“儋州東坡文化旅游區(qū)”官網(wǎng)⑦http://www.dzdpwhlyq.com/index.php?m=contentc=indexa=listscatid=5.(2022年2月1日)稱此地為東坡講學處,皆錯誤不實。東坡并未在儋州開堂講學,只是偶有學子來從,比如姜唐佐,東坡《書柳子厚詩后》云:
元符己卯閏九月,瓊士姜君來儋耳,日與予相從,至庚辰(1100)三月乃歸。無以贈行,書柳子厚《飲酒》、《讀書》二詩以見別意。子歸,吾無以遺,獨此二事,日相與往還耳。⑧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卷67《書柳子厚詩后》,第7585頁。
可見東坡在儋州的確深愛柳宗元詩。
海南書籍不豐,在惠州的友人鄭嘉會(靖老)準備海運千余卷書借給蘇東坡,東坡感激,作《和陶贈羊長史(并引)》:
得鄭嘉會靖老書,欲于海舶載書千余卷見借。因讀淵明《贈羊長史》詩云:“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事,上賴古人書?!贝纹漤嵰灾x鄭君。
我非皇甫謐,門人如摯虞。不持兩鴟酒,肯借一車書。欲令海外士,觀經(jīng)似鴻都。結(jié)發(fā)事文史,俯仰六十踰。老馬不耐放,長鳴思服輿。故知根塵在,未免病藥俱。念君千里足,歷塊猶踟躕。好學真伯業(yè),比肩可相如。此書久已熟,救我今荒蕪。顧慚桑榆迫,久厭詩酒娛。奏賦病未能,草玄老更疏。猶當距楊、墨,稍欲懲荊舒。⑨蘇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詩集卷41,第4938頁。
在詩的引文中,東坡提到陶淵明《贈羊長史》里說的,歷史的知識傳承有賴于書籍,此時東坡著力寫和陶詩,因而作《和陶贈羊長史》。詩中舉晉朝皇甫謐(215—282)上表向武帝借皇家圖書的事跡⑩房玄齡等:《晉書》卷51,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15頁。,說自己不用像皇甫謐借書,而有像皇甫謐門人摯虞(250—300)一樣好書博學的友人鄭靖老。不用執(zhí)酒為禮,便能借到豐富的書籍。東坡回顧六十多年的人生,唯好讀書,即使已經(jīng)熟讀的書,在荒陬海隅,仍然能聊慰孤寂,一解文化鄉(xiāng)愁。
如同使用晉朝皇甫謐的典故,東坡在海南多次題寫與《晉書》相關(guān)的詩文,并提到兩次向鄭靖老借書,推想鄭靖老借給東坡的書當中應(yīng)該包括《晉書》。東坡離開海南,還寫信給鄭靖老商議如何歸還書籍①《與鄭靖老四首》之一:“諸史滿前,甚有與語者也。借書,則日與小兒編排整齊之,以須異日歸之左右也?!碧K軾著,張志烈等主編:《蘇軾全集校注》文集卷56,第6190頁。。
蘇東坡在海南,無論是否因拜訪黎子云,或是隨興出游觀賞草舍,遇雨借個雨具回家,都不是稀罕的事。本文梳理了關(guān)于《東坡笠屐圖》故事的三個主要版本,目的不在強調(diào)其虛構(gòu)不合實情,而是細讀文本,尋覓彼此互涉的關(guān)系,此即文圖學研究重視的互文性研究。文圖學研究并不局限于考證真?zhèn)?,唯尚真史,即使其中有疏漏不合邏輯,甚至有悖常情,真?zhèn)沃?,更有趣的是?gòu)成傳聞的來龍去脈,也就是各階段階層文本的生產(chǎn)與傳播、接受情形。
本文捻出“媒介”為關(guān)心點,看個別的媒介性質(zhì)如何累進和充實《東坡笠屐圖》故事。周紫芝版本中,《東坡笠屐圖》故事置于詩題,暗示其來有自,周紫芝引述,作為表達個體經(jīng)驗和東坡事跡的偶然重合。費袞版本稍將周紫芝版本潤色,增加東坡海南友人黎子云,強化故事的人物關(guān)系,在“戴笠”之外,還多“穿屐”,周紫芝時未見的圖像,較周紫芝晚數(shù)十年的費袞已然得見,于是文字媒介和圖像媒介共同參與了傳播的工作。祝穆的地理書《方輿勝覽》和佚名編著的《氏族大全》具有史料的性質(zhì),收錄了費袞版本,為本來筆記叢談的隨意娛興添上紀實的觀感。到了張端義版本,《東坡笠屐圖》故事更為完整,甚至寫東坡看過其笠屐圖像,自為題詠,更固化了文字媒介和圖像媒介聯(lián)合,讓《東坡笠屐圖》故事深入讀者和觀畫者,進而成為不容許懷疑的“歷史事件”,隨著新聞媒體和互聯(lián)網(wǎng)繼續(xù)廣為流布。
綜合歸納本文討論的《東坡笠屐圖》故事的三個版本,可以更清晰看出其間的演變過程。經(jīng)由本文抽絲剝繭地析論,筆者視《東坡笠屐圖》故事為“故事”,唯其為“故事”,不定于一論,才允許更多集體想象和創(chuàng)制的空間,逐漸匯聚形塑同中有異的東亞東坡文化意象,展開筆者后續(xù)的研究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