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紅

谷物管制（police des grains）最初在城市實行，旨在保障城市居民的安康。法國絕對王權(quán)的領(lǐng)土空間是按照城市的模板建構(gòu)的，16 世紀以來，王權(quán)面對的問題是怎么在國家層面推行原本屬于城市的制度①［法］米歇爾·?？轮?，錢翰、陳曉徑譯：《安全、領(lǐng)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1977—1978）》，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304—305 頁；Paolo Napoli，Naissance de la police moderne，Pouvoir，normes，société，Paris：La Découverte，2003，p.28.。路易十四時代是法國絕對王權(quán)發(fā)展的頂峰，也是谷物管制從城市政策變成國家政策在整個王國實際推行的時期，為考察谷物管制與法國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關(guān)系問題提供了比較完備的樣本。

關(guān)于法國舊制度時期谷物管制的措施、存在理由以及圍繞廢除它進行的改革，學界已經(jīng)有了較為充分的研究②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traduit du Russe sous la direction de Paul Boyer，Paris：Alphonse Picard et Fils，1894；Pierre Binet，La réglementation du marché du blé en France au XVIIIe siècle et à l’époque contemporaine，Paris：Librairie sociale et économique，1939；Charle Musart，La réglementation du commerce des grains en France au XVIIIe siècle，la théorie de Delamare，Paris：Champion，1921；Steven Laurence Kaplan，Bread，Politics and Political Economy in the Reign of Louis XV，2 Vols，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76；周立紅：《一個“非理性”制度的“存在理由”——論法國舊制度時期實行谷物管制的原因》，《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5期。，但是關(guān)于它的實際運行狀況還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學界對路易十四時代谷物管制的認識一度存在著將其抽象化、體系化、靜止化的趨勢。重農(nóng)學派的代表魁奈在沒有參考具體法令的情況下，僅僅依靠埃貝爾（CL.-J Herbert）、勒· 加繆（Antoine Le Camus）的評論，就將谷物管制描述成與貿(mào)易自由截然相反的一套體系③Jean-Daniel Boyer，“Fermiers et Grains：deux moments de confrontation de Quesnay à la science du commerce.Police contre Polices au nom des libertés”，Cahiers d’économie politique，Vol.73，No.2，2017，p.35.。那些在18 世紀中后期聲張“完全、全面、絕對”的貿(mào)易自由的文人，認為處于自由對立面的管制也是“完全、全面和絕對的”①Catherine Larrère，L’invention de l’économie au XVIIIe siècle，Du droit naturel à la physiocratie，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2，p.223.。這種認識在19 世紀自由化盛行的時期仍然存在，例如，自稱商業(yè)自由主義信徒的歷史學家克萊芒（Pierre Clément）指責柯爾柏實行的貿(mào)易保護主義、統(tǒng)制經(jīng)濟（dirigisme）和條例規(guī)章（réglementation）與自由毫不兼容②Pierre Clément， Histoire de la vie et de l’administration de Colbert，Paris：Guillaumin，1846.。

20世紀以來的研究者從實際運行的角度揭示了谷物管制政策的復雜性。厄舍（Abbott Payson Usher）考察了谷物批量貿(mào)易和鄉(xiāng)村購買活動如何逃脫谷物管制發(fā)展起來的過程③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13.。默武萊（Jean Meuvret）探究了路易十四時代谷物管制被觸犯的情形及其背后的原因，將生計問題放置到谷物的種植、收獲、分配、流通以及政府的政策這一總體史視野下探討④Jean Meuvret，Le problème des subsistances à l’époque Louis XIV，I， La production des céréales dans la France du XVIIe et du XVIIIe siècle，Paris：édition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77；Ⅱ， La production des céréales et la société rurale，Paris：édition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7；Ⅲ，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la conjoncture， Paris：édition de L’é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88.?？ㄆ仗m（Steven L.Kaplan）的研究揭示了谷物管制并不絕對地排斥自由，而是根據(jù)谷物供給的具體情況靈活地調(diào)整政策，但他主要探討的是路易十五時期的谷物貿(mào)易自由化改革，對路易十四時代的谷物管制只是進行了概括性描述⑤Steven L.Kaplan，Les Ventres de Paris：pouvoir et approvisionnement dans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 traduit de l’anglais par Sabine Boulongne，Paris：Fayard，1988，pp.16-23.。

近年來，法國舊制度史領(lǐng)域有學者在倡導“政府實踐史”（histoire des pratiques gouvernementales），認為對政府的理解不能僅限于研究其決策的機制，也不能僅考察那些“一板一眼的政府法令”（actes de gouvernement ponctuels），而是應該研究政府日常運轉(zhuǎn)中的常規(guī)、慣例⑥Thierry Sarmant et Mathieu Stoll，Régner et gouverner，Louis XIV et ses ministres，Paris：Perrin，2019，p.17.。這一取向與國內(nèi)中國史學界倡導的“活”的制度史⑦鄧小南：《走向“活”的制度史——以宋朝信息渠道研究為例》，載閻步克、邢義田、鄧小南等著：《多面的制度：跨學科視野下的制度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1年；劉志偉：《自下而上的制度史研究：以“一條鞭法”和圖甲制為例》，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講座，2019年4月9日；蔡鴻生教授生前多次談到在研究中要注意四對關(guān)系：前后；左右；表里；動靜。他認為要“在縱向分析、橫向分析、形式內(nèi)容和動態(tài)靜態(tài)等諸多方面進行思維操練”。參見蔡鴻生、江瀅河：《脫俗求真，繼往開來——蔡鴻生教授學術(shù)訪談》，《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3期，第9頁。不謀而合。筆者認為，如果從“活”的制度史的取向出發(fā)，法美學界對路易十四時代谷物管制的研究還可以進一步推進。厄舍、默武萊、卡普蘭雖然從動態(tài)的角度挖掘出了谷物管制的條文與實踐相脫節(jié)的地方，但是并沒有將這種現(xiàn)象與更廣泛的社會、文化和政治變遷緊密結(jié)合起來考察。因此，本文擬先從更廣泛的歷史背景追溯谷物管制從城市政策發(fā)展成國家政策的過程，考察路易十四時代推行谷物管制的理念，分析谷物管制的內(nèi)容，研究它的執(zhí)行情況，再從現(xiàn)代國家建構(gòu)的角度進行評判，希望由此推進對路易十四時代絕對王權(quán)的性質(zhì)和局限的探討。

一、從城市到國家：路易十四時代谷物管制的理念

谷物管制的法文原文是la police des grains?！皃olice”一詞并不等同于現(xiàn)代意義上的治安或警察，它出自希臘語politia，與politique詞源相同，在古希臘，既指不同的政府類型，例如君主制、貴族制、民主制，也指特定國家的政府，但通常指每個城邦的公共秩序⑧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 Tome Ⅰ，Paris：Jean et Pierre Cot，1705，p.2.。在古羅馬，已經(jīng)有了初步的谷物貿(mào)易規(guī)章，要求在豐裕的地方購買谷物，用最短的行程、最方便可靠的方式運輸，在港口或市場卸下谷物后零售給公眾①Nicolas de La Mare，“De la Police des Romains touchant le Commerce des Crains”，in 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 Tome Ⅱ，Paris：Pierre Cot，1710，p.690.。

在12、13世紀，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在歐洲被重新發(fā)現(xiàn)，他將共同體定義為群體內(nèi)部平等個體之間的自由之所，群體成員通過“共同活動”追求“共同利益”或“共同善”，這種觀念得以傳播，使人們產(chǎn)生了集合起來組織和管理自己生活的愿望②［英］J.H. 伯因斯編，郭正東、溥林、帥倩、郭淑偉譯：《劍橋中世紀政治思想史：350 年至1450 年》下，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第716—718頁。。在此情況下，伴隨著公社運動的發(fā)展，法國的城市自治成為潮流，尤其是在下羅納河和普羅旺斯沿海地區(qū)的一些城市紛紛由行政官治理③Denis Menjot，“Le mouvement des libertés dans les villes de l’Occident médiéval”，https：//halshs.archives-ouvertes.fr/halshs-00706265，2023-05-03.。即便是巴黎這樣由王權(quán)派駐官吏治理的城市，也有很大的自主權(quán)。在這一時期，police 的內(nèi)涵充實起來，意指一種運作的能力（capacité opérationnelle），帶有技術(shù)和工具特征。1260 年左右出版的《職業(yè)手冊》（Livre des métiers）由巴黎司法官（prév?t de Paris）艾蒂安·布瓦洛（étienne Boileau）編纂，收集了police 的一套措施（dispositions），包括巴黎每個職業(yè)的法令條款、經(jīng)營之道以及繳納的罰款，研究了道路交通和度量衡，探討了司法權(quán)限問題?？傊?，該書探討的都是為了滿足一個城市的基本需求所采取的措施，馬克斯·韋伯稱作“城鎮(zhèn)的政治經(jīng)濟”④Paolo Napoli，Naissance de la police moderne，Pouvoir，normes，société，p.22.。由此，市鎮(zhèn)形成了谷物管制的基本制度，其出發(fā)點是“確保居民得到價廉的食品”，其方式是廢除中間體，使生產(chǎn)者與消費者建立直接聯(lián)系，使交易在市場公開透明地進行⑤Armand Hatchuel，Olivier Favereau et Franck Aggeri，eds. ，L’activité marchande sans le marché ？：Colloque de Cerisy，Paris：Presses de l’école des mines，2010，pp.49-51.。

后來，隨著王權(quán)領(lǐng)土兼并運動的發(fā)展，法國國王逐漸獲得了相對于神圣羅馬帝國皇帝和教宗的獨立性，取得了相對于封建主的優(yōu)越性，將自身塑造成公權(quán)力的代表和公共利益（bien public）的象征。王權(quán)逐漸介入城市的治理，力圖掌控城市的度量衡、行業(yè)、司法和財政等領(lǐng)域。自14 世紀開始，在巴黎的法學家們定義的“王國的司法范圍”里，市場就包含在里面，這意味著此后只有國王能授權(quán)組建集市（foires）和市場⑥Mathieu Arnoux，Le temps des laboureurs.Travail，ordre social et croissance en Europe（XIe-XIVe siècle），Paris：Albin Michel，2012，pp.275-276.。國王尤其關(guān)心巴黎的谷物市場，因為隨著首都人口增多，其供給問題關(guān)系到王國的穩(wěn)定。1304 年，為了應對饑荒，國王美男子菲利普頒布法令，要求巴黎市長去王國的所有城市調(diào)查，弄清楚現(xiàn)存谷物的數(shù)量，以及收獲前需要多少谷物供養(yǎng)城市居民。他要求儲存小麥或其他谷物的人把多余部分送到集市出售，禁止谷物商人倒賣谷物，禁止把巴黎的谷物運到外?、逳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Ⅱ，Paris：Michel Brunet，1722，p.339.。

15 世紀初，王權(quán)的統(tǒng)治已覆蓋了較為廣闊的疆域，因而想把對城市的管制推廣到整個王國。查理八世1413 年頒布的“卡博什派法令”（L’Ordonnance cabochienne）⑧卡博什派（Cabochiens）指的是1411—1413 年依附于勃艮第人和勃艮第公爵“無畏的約翰”的派別，名稱來自該派別的首領(lǐng)西蒙·卡博什（Simon Caboche）。“無畏的約翰”在反對阿馬尼亞克派的斗爭中利用了這個派別的力量。巴黎大學和巴黎市民站在了勃艮第派一邊，但是害怕卡博什派瘋狂的暴力行為?！盁o畏的約翰”于是在1413年讓高等法院通過改革法令（l’ordonnance de réformes）以滿足巴黎資產(chǎn)者的要求，壓制革命的火焰。這個法令被稱作“卡博什派法令”（L’Ordonnance cabochienne）。提到了“普遍管制”（police générale），即希望國王全面介入公共事務，在整個王國確立秩序⑨Paolo Napoli，Naissance de la police moderne，Pouvoir，normes，société，2003，p.25.。16 世紀的谷物管制體現(xiàn)了王權(quán)想實現(xiàn)普遍管制的決心。一是出現(xiàn)了管理谷物市場的專門機構(gòu)——夏特萊管制官員大會（assemblé de police au Chatelet），它將民事長官（lieutenant civil）、刑事長官（lieutenant criminel）、國王律師、國王檢察官、國王參政員聚集起來共議救荒之策，管理谷物價格①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Ⅱ，Paris：1705，pp.656-657.；二是王權(quán)制定了在全國各個城市推行谷物管制的法令，即1567年2月4日法令，它吸納了中世紀以來谷物管制政策的主要條款。由于趕上第二次宗教戰(zhàn)爭爆發(fā)，法令被擱置起來，后來亨利三世將其原封不動地照搬過來，以1577年11月21日法令昭示天下。

需要注意的是，王權(quán)把管制從城市推廣到全國，還是為了維護共同體的利益（l’utilité de la communauté），其實也就是把整個王國納入共同體的范圍。但隨著16世紀后期國家理性（raison d’état）學說的出現(xiàn)，國家利益不再隱藏在共同體利益之后，而是躍居首位②“Chapitre 6.Raison d’état，souveraineté et gouvernementalité”，in Pierre Dardot et Christian Laval，Dominer.Enquête sur la souveraineté de l’état en Occident，Paris：La Découverte，2020.https：//www. cairn. info/dominer--9782348042140-page-303.htm。到路易十四時代，國家理性學說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對正在從城市向國家擴展的谷物管制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第一，國家理性學說的興起發(fā)生在基督教世界解體的背景下，各國不再組成一個友好相處的“巨大的城市”（grande cité）③1568年，博丹在《回應德馬勒斯特羅特先生的悖論》中解釋了美洲金屬的來到對歐洲價格升高的影響，他認為世界上存在一個“巨大的城市”，各民族的相互交流是世界的神圣道德結(jié)構(gòu)這個計劃的一部分，這時“社會共同利益”是存在的。但在博丹1576年出版的《共和六書》里，關(guān)于“社會共同利益”的論述消失了，相反出現(xiàn)了一種確定危險和指認敵人的政治理論，它將道德完全棄置，根據(jù)內(nèi)部和外部把司法（justice）和力量（force）分開。參見Catherine Larrère，L’invention de l’économie au XVIIIe siècle，Du droit naturel à la physiocratie，p.97。，而是處于敵對的狀態(tài)。因此，對于一個國家來說，最為重要的是力量。黎塞留認為，國家的目的不再只是尋找“共同利益”（bien commun），而是獲得權(quán)力（acquisition de la puissance）④Etienne Thuau，Raison d’état et pensée politique à l’époque de Richelieu，Paris：Albin Michel，2000，pp.167-168.。路易十四極其渴求榮譽，“我想獲得更大的聲譽，聲譽對我來說，高于任何事物，甚至高于生命本身”⑤“Excerpts from Louis XIV’s Memoires for the Instruction of the Dauphin”，in William Beik，Louis XIV and Absolutism，A Brief Study with Documents，Boston，Mass.：Bedford/St.Martins，2000，p.207.。所以他熱衷追逐軍事上的輝煌，一心想把法蘭西變成西歐世界的翹楚。

第二，谷物管制有助于塑造法國在國際上的文明形象。早在16 世紀初，塞瑟爾（Claude de Seyssel）在《法國大君主制》一書中就指出：“人們把一個國家、一個省、一個城市的公民之間的和諧與協(xié)調(diào)（harmonie et concorde）稱作police?！雹揶D(zhuǎn) 引自Alain J.Lema?tre，“Le pouvoir réglementaire，les arrêts sur remontrances du procureur général du roi au parlement de Bretagne”，Annales de Bretagne et des Pays de l’Ouest，Vol.122，No.3，2015，p.154。17 世紀，police 成為衡量一個國家文明進步程度的標尺。當人們說起“一個管制良好的國家”時，便是指這個國家實行合乎道德的管理，生活方式文雅，秩序井然，社會和諧⑦“police”，in Jean-Yves Grenier，Katia Béguin et Anne Bonzon，eds.，Dictionnaire de la France moderne，Paris：Hachette，2003，p.227.。德拉瑪爾在《論管制》中指出，國家的福祉取決于管制（police）帶來的好秩序。個人的幸福必須以團體的秩序為前提，這也是國家獲得榮耀的前提條件⑧轉(zhuǎn) 引 自Jean-Yves Grenier，Histoire de la pensée économique et politique de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Paris：Hachette Supérieur，2007，p.108。。17、18 世紀的理論家和官員認識到，國王只有保證臣民的生計，實行谷物管制，才能使國家處在和諧穩(wěn)定的狀態(tài)⑨Steven L.Kaplan，Les ventres de Paris：pouvoir et approvisionnement dans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 p.15.。

第三，重商主義被當作法國的馬基雅維利主義。羅特克魯格（L.Rothkrug）指出，重商主義理論的確立和法國對馬基雅維利主義的接受在時間上是重合的⑩Catherine Larrère，L’invention de l’économie au XVIIIe siècle，Du droit naturel à la physiocratie，p.96.。谷物管制正處于重商主義戰(zhàn)略的末端。法國絕對王權(quán)處在一個國家間體系中，這個體系重視國家的競爭力和實力。在路易十四時期，根據(jù)重商主義理論，一國的實力和財富在于擁有豐富的金銀，這就需要發(fā)展本國工業(yè)，實現(xiàn)貿(mào)易順差。而發(fā)展本國工業(yè)，一方面需要強迫所有游手好閑的人工作，禁閉是強迫流浪漢和乞丐勞動的有效途徑?？倽氃涸O有工場，能培養(yǎng)良善的工人，能使乞丐結(jié)束放蕩的生活，還可以防止流浪漢傳播疾?、貸ean-Pierre Gutton，La société et les pauvres，l’exemple de la généralité de Lyon，1534-1789，Paris：Société d’édition 《Les Belles Lettres》，1971，pp.305，310-311，318，320，324-325.；另一方面，為了讓法國工業(yè)品在歐洲市場具有競爭力，則需要通過降低勞動力價格來降低工業(yè)品價格。要做到這些，則需要維持較低的谷價②Michel Foucault，Sécurité，territoire，population，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1977-1978），Paris：Seuil /Gallimard，2004，p.34.。為了配合重商主義國策的實施，路易十四圍繞對人和物的控制形成了一套調(diào)控體系，其核心是窮人管制和谷物管制。

第四，國家理性學說在于將政治與道德分立，把國家看作是治理的對象，由此發(fā)展出了治理技術(shù)，確立了“政府理性”（rationalité gouvernementale），在福柯看來，16世紀末標志著“政府時代”（ age des gouvernements）的來臨③“Chapitre 6.Raison d’état，souveraineté et gouvernementalité”，in Pierre Dardot et Christian Laval，Dominer.Enquête sur la souveraineté de l’état en Occident，Paris：La Découverte，2020.https：//www.cairn.info/dominer--9782348042140-page-303.htm.。谷物管制就是這種政府理性的體現(xiàn)，政府頒布一系列規(guī)章，把所有東西按照法規(guī)加以分類，區(qū)分哪些是被允許的，哪些是被禁止的④［法］米歇爾·?？轮?，錢翰、陳曉徑譯：《安全、領(lǐng)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1977—1978）》，第36頁。。

但正如艾蒂安·蒂奧（étienne Thuau）所說，17 世紀初的“國家主義者”遠沒有拒絕權(quán)力的傳統(tǒng)根基，他們把國王權(quán)力的神圣起源與列強對君主利益的冷酷計算結(jié)合在一起⑤“Chapitre 6.Raison d’état，souveraineté et gouvernementalité”，in Pierre Dardot et Christian Laval，Dominer.Enquête sur la souveraineté de l’état en Occident，Paris：La Découverte，2020.https：//www.cairn.info/dominer--9782348042140-page-303.htm.。因此，谷物管制除了以國家理性學說為根基，還有其他的來源。

其一是父權(quán)主義。波舒哀在《源自圣經(jīng)原話的政治學》中寫道，國王猶如一家之主，仁慈是其固有特征。國王按父親的模式制造出來，為公眾而生，必須供養(yǎng)人民之所需，尤其要照顧弱者⑥“Bossuet’s Vision in Politics Drawn from the Very Words of Holy Scripture”，in William Beik，Louis XIV and Absolutism，A Brief Study with Documents，pp.168-169.。路易十四認同這套說法，為了應對1661年饑荒，他花了幾百萬鋰進口谷物，為此驕傲地對王太子說：“朕在臣民面前猶如一家之父，為家庭提供供給，并秉公給孩子和仆人分配食物?！雹咿D(zhuǎn)引自Steven L.Kaplan，Bread ，Politics and Political Economy in the Reign of Louis XV ， Vol . 1，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76，p.6。

其二是疑商心態(tài)。17 世紀，法國出現(xiàn)了天主教復興，早期基督教教父對商人的不信任在這一時期又顯現(xiàn)出來。這主要是因為伴隨著以王權(quán)為中心的領(lǐng)土兼并過程，社會各階層形成了這樣一種看法，即法國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經(jīng)濟實體，土地肥沃，糧產(chǎn)豐盛。一旦有饑荒，人們往往認為儲存的谷物沒有用盡，商人的貪婪和壟斷是罪魁禍首。1693 年饑荒爆發(fā)時，國王在文件中說，這不是氣候的錯，是壟斷者的錯⑧Emmanuel Le Roy Ladurie，Histoire humaine et comparée du climat：Tome I，Canicules et glaciers XIIIe-XVIIIe siècles，Paris：Fayard，2004，p，477.。1693 年3 月2 日，里昂督辦德貝呂勒先生（M.De Bérulle）給財政總監(jiān)寫信，說“里昂城已經(jīng)8 天沒有供給了……如果谷價上漲的話，這是囤積的結(jié)果”⑨“M. de Bérulle，intendant à Lyon，au Contr?leur Général，2 Mars 1693”，in A. M. de Boislisle，ed.，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Ⅰ，1683 à 1699，Paris：Imprimerie National，1874，p.313.。

其三是現(xiàn)實考慮。饑荒影響國家稅收和財政，督辦在饑荒時總是抱怨收不上稅。1709 年11 月20日，亞眠（Amiens）督辦德貝爾納熱先生（M.De Bernage）給財政總監(jiān)寫信：“皮卡迪處于如此難熬的狀況，沒有更多的辦法完成征稅，因為它積重難返。人們竭盡全力支付去年的稅收，無論是用金錢支付還是用2萬袋大麥面粉支付。然而還剩下了很多債務。”①“M. De Bernage，intendant à Amiens au Contr?leur Général，20 Novembre 1709”，in A. M. de Boislisle et P. de Brotonne，eds.，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Ⅲ，1708-1715，Paris：Imprimerie Nationale，1897，p.240.

因此，路易十四時代的谷物管制保留著城市市場管制的精髓，寄托著國家理性和王權(quán)對富強文明的追求，代表著政府治理理性化達到的新階段，但同時又基于底層邏輯和現(xiàn)實考量。讓·伊夫·格勒尼耶（Jean-Yves Grenier）認為重商主義并不是一種完整的學說，而是一組并不連貫的原則的集合體②Jean-Yves Grenier，Histoire de la pensée économique et politique de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Paris：Hachette，2007，p.107.，路易十四時期的谷物管制也是由各種具體甚至相互沖突的原則構(gòu)成的，這些沖突、張力決定了它在實踐中的矛盾。

二、路易十四時代谷物管制的內(nèi)容

路易十四時期面對的問題是如何在王國的范圍內(nèi)推行原本適用于城市的秩序，也就是怎么像治理（gouverner）一個城市那樣治理一個國家？③1699年10月敕令（l’édit d’octobre 1699）指出要在整個王國推行普遍的管制。參見“Edit du roy，portant suppression des Offices de Conseillers，Lieutenants Généraux de Police，cy-devant créez，à l’exécution de la Ville de Paris...ou autres”，Donnèe à Fontainebleau au mois d’Octobre 1699，Montpellier：Imprimerie de Jean Martel，1699，p. 2；Nicole Dyonet， Nicolas Delamare，théoricien de la police，Paris：Classique Garnier，2017，p.320。但是法西戰(zhàn)爭（1635—1659 年）、法西權(quán)利轉(zhuǎn)移戰(zhàn)爭（1667—1668 年）、法荷戰(zhàn)爭（1672—1678 年）、領(lǐng)土歸并戰(zhàn)爭（Guerre des Réunions，1683—1684 年）、奧格斯堡同盟戰(zhàn)爭（1688—1697 年）牽扯了國王大量的精力，還造成了沉重的財政負擔，迫使王權(quán)又要進行稅賦改革。因此，在路易十四統(tǒng)治的中前期，王權(quán)主要是加強對巴黎的管制，1656 年建立巴黎總濟貧院（l’h?pital général de Paris），1667 年，在巴黎的夏特萊設立了管制總監(jiān)（Lieutenant de police）④從1674 年 起 改 稱 為le lieutenant général de police。參 見Robert Muchemble ，Anne Conchon，Bruno Maes et Isabelle Paresys，éds.，Dictionnaire de l’Ancien Régime，Paris：Armand Colin，2004，p.169。。只有到了17世紀80 年代，王國其他城市才普遍建立起總濟貧院。1697 年奧格斯堡同盟戰(zhàn)爭結(jié)束，法國進入到短暫的和平時期，財政問題也有所緩解，這為王權(quán)在整個王國推行普遍管制創(chuàng)造了時機。1699 年10 月敕令（l’éditd’octobre1699）指出要把管制擴展到王國的每個城市、每個地方，尤其要求每個城市仿照巴黎設立管制總監(jiān)。正是在這一背景下，1699 年8 月31 日詔令出臺了，一方面是為了應對1698 年以來谷價的升高，但更多的是反映了王權(quán)在谷物貿(mào)易這一最根本的問題上實現(xiàn)普遍管制的沖動和抱負。它以1577年 11 月 27 日法令為底稿，根據(jù)時代的發(fā)展進行了調(diào)整和補充，被俄羅斯歷史學家喬治·阿法納西夫（Georges Afanassiev）稱作“谷物貿(mào)易的憲章”，直到18 世紀60 年代谷物貿(mào)易自由化改革，它一直是官方谷物政策的依據(jù)⑤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89.。本章將結(jié)合1699年8月31日詔令和其他法令考察路易十四時代谷物管制的內(nèi)容。

（一）空間

谷物管制以市場為中心，集中管制市場及其周圍的空間。?？抡f，規(guī)訓主要是向心的，它在運作的時候劃定了一個空間，確定了一個部分，集中于一點，實行包圍和封閉⑥［法］米歇爾·?？轮?，錢翰、陳曉徑譯：《安全、領(lǐng)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1977—1978）》，第35頁。。法令中規(guī)定的市場區(qū)域包括核心城市及其郊區(qū)。對大多數(shù)城市而言，市場區(qū)域的半徑是2 古里，對于巴黎來說，則是10 古里（相當于45公里）①1672年12月法令把巴黎半徑8古里的區(qū)域調(diào)整為半徑10古里。參見“édit portant confirmations des privilèges，ordonnances et règlement sur la police de l’H?tel-de-Ville de Paris，et règlement sur la jurisdiction des prév?ts et échevins”， Versailles，décembre 1672，Janvier 1672-Mai 1686，Paris：Belin-Leprieur，1829，p.43。轉(zhuǎn) 引自Alain J.Lema?tre，“Le pouvoir réglementaire，les arrêts sur remontrances du procureur général du roi au parlement de Bretagne”，p.162.，這就是由農(nóng)民直接供給巴黎市場的谷物出產(chǎn)地的區(qū)域。這一距離能夠讓在這個區(qū)域最遠的地方的農(nóng)民在一天內(nèi)趕著裝載谷物的馬車來到巴黎的市場。城市的商人則無權(quán)在該市場區(qū)域購買谷物②Jean Meuvret，“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des farines à Paris et les marchands parisiens à l’époque de Louis XIV”，Revue d’histoire moderne et contemporaine，T.3e，No.3（Jul.-Sep.，1956），pp.173-174.。政府對這個封閉空間的谷物交易進行了各種規(guī)定。

谷物必須公開透明地在市場交易。正如布羅代爾所說，市場“就是露出水面”（c’est faire surface）③Fernand Braudel，Civilisation matérielle，économie et capitalisme，XVe-XVIIIe siècle，2，les jeux de l’échange，Paris：Armand Colin，1979，p.14.，是一種“眼對眼，手接手”的交易④［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著，楊起譯：《資本主義的動力》，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34頁。。谷物生產(chǎn)者不能在自己的谷倉出售谷物，也不能儲存谷物超過一定時期而不予出售。公共市場應該時刻充盈著谷物。市場開放時谷物應該先出售給市民，然后才是商人和面包房主。銷售者接連在兩個市場都沒有開張的話，到了第三個市場，哪怕價格再低，他都應該開張。巴黎有三個谷物市場，每周開放兩日。從復活節(jié)到圣雷米節(jié)，上午8點市場開始營業(yè)。從圣雷米節(jié)到復活節(jié)，上午九點市場開始營業(yè)⑤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Ⅱ，Paris：Michel Brunet，1722，pp. 76，80-81，p. 83，pp. 70-71，75.。

農(nóng)民收獲后先交什一稅、賦稅和地租，再留些口糧供自家食用，然后把剩余的谷物直接帶到市場出售。1577 年11 月27 日法令規(guī)定農(nóng)民儲存谷物的時間不能超過兩年⑥“ Henry III.à Paris le 27 Novembre 1577”，in 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Ⅱ，Paris：Pierre Cot，1710，p.705.。后來，這一規(guī)定取消了，變成了種植者應毫不遲疑地賣掉剩余谷物，如果拖延銷售，就是犯罪。1709年5月7日，在谷價高漲時期，國王頒布詔令，要求專員列出谷物存儲狀況清單，如果谷物持有者缺席，就要強行打開谷倉大門；如果谷物持有者抗旨不遵，就要被投入監(jiān)獄⑦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p.4-5.。1699 年8 月31 日詔令的第十條禁止商人在谷物收獲之前與佃農(nóng)簽訂協(xié)議購買谷物，否則被處以3000鋰的罰款，并給予相應的懲罰⑧“31 ao?t 1699.Déclaration du Roy，portant règlement pour Ie commerce des grains registrée en Parlement le 23.Septembre de la même année”，in Nicolas de La Mare ， 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Ⅱ，Paris：Pierre Cot，1710，p.708.。

面包師和糕點師購買谷物和面粉的數(shù)量也有限制。1672 年12 月法令不允許面包師在任何港口購買的小麥超過2母依（muid），購買的面粉超過1母依；糕點師購買的小麥不能購買超過10塞堤埃（setier），購買的面粉不能超過3塞堤埃⑨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Ⅱ，Paris：Michel Brunet，1722，pp. 76，80-81，p. 83，pp. 70-71，75.。與此同時，1672年12月法令、1680年5月8日法令和1699年9月1日詔令禁止巴黎的面包師在巴黎城方圓8 古里內(nèi)購買小麥或面粉，但可以在離巴黎7 古里半的利穆爾（Limours）市場購買⑩Nicolas de La Mare，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Ⅱ，Paris：Michel Brunet，1722，pp. 76，80-81，p. 83，pp. 70-71，75.。

（二）細節(jié)

管制的對象大都是平常瑣事。孟德斯鳩指出，管制的事務是每時每刻發(fā)生的小事○11672年12月法令把巴黎半徑8古里的區(qū)域調(diào)整為半徑10古里。參見“édit portant confirmations des privilèges，ordonnances et règlement sur la police de l’H?tel-de-Ville de Paris，et règlement sur la jurisdiction des prév?ts et échevins”， Versailles，décembre 1672，Janvier 1672-Mai 1686，Paris：Belin-Leprieur，1829，p.43。轉(zhuǎn) 引自Alain J.Lema?tre，“Le pouvoir réglementaire，les arrêts sur remontrances du procureur général du roi au parlement de Bretagne”，p.162.。18 世紀意大利那不勒斯經(jīng)濟學家加利亞尼認為，管制是“細節(jié)的科學”，“當它處理具體問題時，它是有效的；當它變得普世時，它就成了障礙”①轉(zhuǎn)引自Steven L.Kaplan，Bread，Politics and Political Economy in the Reign of Louis XV，Vol. 2，The Hague：Martinus Nijhoff，1976，p. 596；Steven L Kaplan，ed.，La bagarre，Galiani’s“l(fā)ost” Parody，Hague/Boston/London：Martinus Nijhoff Publishers，1979，pp.56-57.。

谷物管制的原則就是不讓最細微的事務擺脫控制，所以對人群進行細致分類 ，頒布相應的允許或禁止的指令（injonction）。1699 年8 月31 日詔令對谷物商人設定了層層限制：那些想在王國內(nèi)購買、出售和轉(zhuǎn)手谷物的人，應到當?shù)貒鯐浱幍怯浶彰妥∷?，否則沒收谷物，繳納嚴苛的罰金；商人之間不能組成公司（société）；商人不能去農(nóng)田購買谷物，也不能半路攔截農(nóng)民運往集市的谷物，還不能在巴黎半徑10古里、其他城市半徑2古里的范圍內(nèi)購買谷物。又如對在市場區(qū)域內(nèi)谷物買賣者的身份和職責做了限定。農(nóng)民、貴族、國王職位所有人或城鎮(zhèn)主要官員、稅收員和包稅人、稅務所專員、收款員以及所有涉足財政事務的人都不能買賣谷物②“31 ao?t 1699.Déclaration du Roy，portant règlement pour Ie commerce des grains registrée en Parlement le 23.Septembre de la même année”，in Nicolas de La Mare， 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Ⅱ，Paris：Pierre Cot，1710，pp.707-708.。

（三）即時

管制處理的是每時每刻隨時變動的事務，它以靈活的態(tài)度采取及時的行動。谷物管制呈現(xiàn)了靈活性和即時性，它總是根據(jù)谷物收成狀況分為好年份、一般年份或歉收年份，依次采取相應的措施，它也根據(jù)區(qū)域范圍將貿(mào)易劃分為地方生計貿(mào)易、跨省貿(mào)易以及鄰國之間的貿(mào)易③Nicolas de La Mare， Traité de la police，Tome Ⅱ，Paris：Pierre Cot，1710，p.703.。

谷物流通是否要繳納關(guān)稅同樣視情況而定。五大包稅區(qū)（cinq grosses fermes）內(nèi)部，跨省貿(mào)易免除關(guān)稅，谷物一旦運出五大包稅區(qū)，就應交納關(guān)稅。多菲內(nèi)、布列塔尼、普羅旺斯等省屬于被稱作外邦的?。╬rovinces réputées étrangères），它們通過一道關(guān)稅線與五大包稅區(qū)內(nèi)的省分開，它們內(nèi)部也保留著關(guān)稅。阿爾薩斯、洛林、三主教轄區(qū)（les Trois Evêchés）屬于實際上等同于外邦的?。╬rovinces“à l’instar de l’étranger effectif ” ），敦刻爾克、洛里昂、巴約訥和馬賽屬于自由港，后兩類地區(qū)與外國的商貿(mào)不需要交納任何稅，而與本國的商貿(mào)則需要交納關(guān)稅。但在五大包稅區(qū)之內(nèi)，或者在五大包稅區(qū)之外的省份，谷物流通應交納過路稅（péages）④“Ordonnance sur le fait des cinq grosses fermes，Versailles，février 1687”，in Isambert，Degrusy et Taillandier，eds.，Recueil général des anciennes lois fran?aises，depuis l’an 420 jusqu’à la Révolution de 1789，Juin 1687 1er septembre 1715，Paris：Belin-Leprieur，1830，p. 25；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p.96-98.。

谷物出口法令也具有即時性，收成好時，允許出口；收成不好時，則禁止出口。自1669年至1675年，谷物收成好，政府持續(xù)允許出口；1675—1683年，收成時好時壞，政策則在出口與禁止之間變動⑤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273.。1698年12月22日詔令禁止谷物出口，從1702年開始，政府批準谷物出口，但在有饑荒危險時完全禁止，豐裕時再批準。政府每次批準谷物出口的時間都很短，很少超過6個月⑥Edgard Depitre，“Introduction”，in CL.-J Herbert，Essai sur la police générale des grains，sur leur prix et sur les effets de l’agriculture，Paris：Paul Geuthner，1775，p.XVIII.。

綜上所述，路易十四時代的谷物管制是對中世紀城市市場管制在全國層面的細化和展開，它設想把全國劃分為一個個以城市為中心的、相對隔絕的市場區(qū)域，憑借繁密的規(guī)章保障市場的谷物供給，由王權(quán)根據(jù)谷物收成的具體狀況和各地的實際情況協(xié)調(diào)谷物的跨地流通。

三、路易十四時代谷物管制的實踐

谷物管制是一種衍生的權(quán)力（pouvoir dérive），既是司法權(quán)力的補充，也是政府實踐（pratique gouvernementale）①Alain J.Lema?tre，“Le pouvoir réglementaire，les arrêts sur remontrances du procureur général du roi au parlement de Bretagne”，p.156，p.162.?？偟膩碚f，谷物管制由君主制政府實施。國王擁有管制生計問題的最高權(quán)力，幾個參政會定期聚集在一起研究生計形勢，討論與谷物和面粉貿(mào)易相關(guān)的問題，制定適用于整個王國的谷物供給政策。從實際操作層面上來說，谷物供給由財政總監(jiān)負責。谷物管制權(quán)力在地方層面由三十幾個財政區(qū)或行政區(qū)的督辦執(zhí)行②Steven L.Kaplan ，Les ventres de Paris：pouvoir et approvisionnement dans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 pp. 24-25， pp.27-28，p.28.。但管制官員有時有法官的身份，例如，夏特萊的專員（commissaires du Chatelet）屬于法官團體，巴黎管制總監(jiān)（Lieutenant général de police de Paris）是行政法院審查官（ma?tre des requêtes），是司法大臣（chancelier）任命的法官（magistrat）③Alain J.Lema?tre，“Le pouvoir réglementaire，les arrêts sur remontrances du procureur général du roi au parlement de Bretagne”，p.156，p.162.。此外，高等法院也頒布管制條例（arrêts de règlement）進行社會管制④龐冠群：《司法與王權(quán)：法國絕對君主制下的高等法院》，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55—56頁。。這使得高法成員和行政官員在執(zhí)行谷物管制法令時會出現(xiàn)矛盾，我們以巴黎的谷物管制為例進行說明。

夏特萊負責管理巴黎的陸上谷物貿(mào)易和市場交易，由1667年設立的巴黎管制總監(jiān)負責。巴黎管制總監(jiān)每星期在官方市場日前后4 次檢查谷物供給狀況，監(jiān)視和調(diào)控整個供給活動。他的秘書處設有一個辦公室，專門負責生計事務，一個專員和一個檢察官專門負責檢查和監(jiān)督谷物和面粉貿(mào)易；市場上的測量員（mesureur）、持票人（porteur）、下級警官（exempt）和騎警隊（maréchaussée）負責收集首都及其谷物供給圈的信息⑤Steven L.Kaplan ，Les ventres de Paris：pouvoir et approvisionnement dans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pp. 24-25，pp.27-28，p.28.。夏特萊希望把它的權(quán)威和對谷物市場的管制擴展到整個巴黎供給領(lǐng)域⑥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304，pp.302-304.，但遇到了巴黎市當局（Echevinage of Paris）的挑戰(zhàn)，后者掌控沿河的谷物貿(mào)易。巴黎市長（Prév?t des marchands）往塞納河沿岸很多設有谷倉的城市派駐常任代表，往巴黎供給圈派專員和執(zhí)達員（huissiers）解決問題⑦Steven L.Kaplan ，Les ventres de Paris：pouvoir et approvisionnement dans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pp. 24-25，pp.27-28，p.28.。他有權(quán)要求船只購買谷物運到巴黎，防止商人或沿河官民沿途攔截谷物。巴黎市長待谷物運到巴黎港口銷售時，還要查看出售谷物的質(zhì)量和使用的度量衡。而夏特萊官員認為，只要谷物貿(mào)易在陸地上進行，不管是通過陸路還是水路運到巴黎，他們都有權(quán)管理。這就造成了兩個機構(gòu)管轄權(quán)限的沖突⑧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304，pp.302-304.。王權(quán)曾試圖調(diào)解兩者的沖突，在1700年6月頒布的敕令指出，兩個機構(gòu)職權(quán)范圍的沖突與司法的益處、公共秩序和法官的尊嚴背道而馳⑨“édit contenant règlement pour la Juridiction du lieutenant de police au Chatelet et celle de prév?t des marchands et échevins de Paris”，Versailles，juin 1700，in Isambert，Degrusy et Taillandier，eds.，Recueil général des anciennes lois fran?aises，depuis l’an 420 jusqu’à la Révolution de 1789，Juin 1687-1er Septembre 1715，Paris：Belin-Leprieur，1830，p.359.。

除了執(zhí)行過程中權(quán)限沖突外，谷物管制被觸犯的情形還很嚴重。據(jù)默武萊估算，巴黎三個市場一天出售三四百母依谷物，一年有一百來天市場日，共銷售三四萬母依谷物。如果按每個人每年消費0.25母依谷物計算，市場上出售的谷物可以養(yǎng)育16萬巴黎人，如果按每人每年消費2塞堤埃谷物計算，這些谷物可以養(yǎng)育24萬巴黎人，但實際上巴黎有40萬或50萬居民，那么另一半或三分之一的巴黎人是從哪里購買谷物呢⑩Jean Meuvret，“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des farines à Paris et les marchands parisiens à l’époque de Louis XIV”，pp.179-180.？這表明公共市場之外還有其他的交易渠道。

市場外交易被稱作私下市場（private market），與公開市場相對，總是極力擺脫傳統(tǒng)市場那些極為礙事的規(guī)則，由此，布羅代爾稱其為“反向市場”①［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著，楊起譯：《資本主義的動力》，第35頁。。市場外交易對谷物管制的破壞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

第一，鄉(xiāng)村購買活動（country buying）的盛行。到17 世紀末期，谷物管制所劃定的市場區(qū)域在很大程度上被沖破，巴黎的谷物商人或者代理人出現(xiàn)在更遠的地方市場上，尤其是到領(lǐng)主的谷倉、農(nóng)民的田間購買谷物。他們操縱谷價，把谷物批量帶走。還有一些商人直接去領(lǐng)主、教會甚至資產(chǎn)者的谷倉收購谷物，定期運往外國港口，供給國外市場②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p.20-21，p.119，pp.3-4.。

第二，谷物購買群體的擴大。按照谷物管制政策，面包師在市場上購買的谷物數(shù)量受到限制，磨坊主只是受雇于面包房，等待客戶上門。但自17世紀70年代末期和80年代初期起，已經(jīng)有相當一部分面包師去鄉(xiāng)村購買谷物，之后這一趨勢愈演愈烈，他們成為巴黎谷物商人最大的競爭對手。德拉瑪爾1699 年在拉尼（Lagny）做的調(diào)查表明：“圣安托萬郊區(qū)來的面包師去鄉(xiāng)村四處搜尋谷物，去各個農(nóng)場購買。一些面包師把谷物運到離城市1 里格（league）的努瓦塞爾（Noisel）的磨坊，然后用船運到馬恩河上的布里（Brie-sur-Marne），最后再用馬車去拉。其他面包師運到離拉尼2里格遠的雅沃林村（Javelins），這是一個臨時的港口，用來掩飾他們的操作?！雹跘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p.20-21，p.119，pp.3-4.

磨坊主也投身于谷物貿(mào)易，他們或者受巴黎谷物商人委托去農(nóng)民那里購買谷物；或者直接去公共市場購買谷物；或者去農(nóng)民或封建主那里購買谷物磨成面粉，在市場上出售或直接賣給面包師④Steven L .Kaplan，Les ventres de Paris：pouvoir et approvisionnement dans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 p.391，227-230，pp.22-23.。這一變動帶來的是面粉貿(mào)易在17 世紀后期的興盛，在1692 年的第一個市場日，面粉銷售量占到整個中央菜市場總銷售量的40%⑤Jean Meuvret，“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des farines à Paris et les marchands parisiens à l’époque de Louis XIV”，p.182，pp.189-190.。

那么如何看待谷物管制實踐與理念的脫節(jié)呢？卡普蘭認為，谷物管制在饑荒出現(xiàn)的緊急時期才會嚴格執(zhí)行，在正常時期，各級官員對谷物管制政策執(zhí)行得并不嚴厲，他們竭力在管制的原則和實踐之間靈活協(xié)調(diào)，常常表現(xiàn)出寬容、穩(wěn)健和靈活的一面。巴黎高等法院的高級檢察官對地方官員說，傳統(tǒng)的控制，尤其是這種使所有的買賣都在官方市場上進行的控制，“在沒有饑饉危險時，根本不用嚴格執(zhí)行”⑥Steven L .Kaplan，Les ventres de Paris：pouvoir et approvisionnement dans la France d’Ancien Régime，p.391，227-230，pp.22-23.。的確，我們看到饑荒時期，政府往往重申管制政策，采取一系列措施打擊壟斷者，讓谷物露出水面。但如果我們僅停留在這樣的認識上，會簡化對谷物管制的評價，會忽略谷物管制的理念與實踐相脫節(jié)背后隱藏的更復雜的歷史真相。

筆者認為，一方面，谷物管制被觸犯、市場外交易的盛行揭示了這一政策本身的矛盾性。雖然谷物管制在路易十四時代切實地從城市政策轉(zhuǎn)變?yōu)閲艺?，但它仍然帶有城市政策的特征，其設想還是建立在自給自足、相互隔絕的市場體系之上，重視的是對城鎮(zhèn)區(qū)域內(nèi)可見的實體市場的管制，目的是滿足一個地方城鎮(zhèn)人口的生計⑦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p.20-21，p.119，pp.3-4.。而路易十四時代的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已經(jīng)突破了中世紀的框架，在很多地方，尤其是在大城市需求的刺激下，市場區(qū)域的劃分已經(jīng)不能滿足實際需求。例如，1672年，政府雖然將巴黎的市場區(qū)域從半徑8古里擴展到10古里，但還是滿足不了人口增多和市場擴展的需求。當谷物大獲豐收時，谷價會降低，這時一般都是城鎮(zhèn)周圍最近的鄉(xiāng)村供給市場，因為離巴黎遠的種植者把谷物運到巴黎市場不劃算，路費得不到補償。而谷物收成不好時，農(nóng)民能往市場上運送的谷物很有限，劃定的巴黎整個市場區(qū)域的剩余谷物根本不夠公共市場的需求，因此需要去更遠的地方尋找谷物⑧Jean Meuvret，“Le Commerce des grains et des farines à Paris et les marchands parisiens à l’époque de Louis XIV”，p.182，pp.189-190.。

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應看到，王權(quán)想方設法對谷物管制進行調(diào)整，積極應對跨地區(qū)谷物運輸和建構(gòu)更大范圍的谷物市場的需求，這揭示了路易十四時代王權(quán)為建構(gòu)現(xiàn)代民族國家所付出的努力和遇到的困境，因此我們需要專門從這一視角出發(fā)，將谷物管制放置到更廣泛的歷史進程考察。

四、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gòu)視野下的谷物管制

路易十四時代是法蘭西現(xiàn)代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重要時期，谷物管制是民族國家建構(gòu)的組成部分。首先，國家的擴張、城市的發(fā)展和連綿的戰(zhàn)爭產(chǎn)生了對谷物的巨大需求①R.Bin Wong ，“Qing Granaries and World History”，in Plerre-étienne Will and R.Bin Wong，with James Lee，Nourish the People：The State Civilian Granary System in China，1650-1850，Ann Arbor：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1991，p.519.，管理谷物供給成為正在形成中的民族國家的職責，也是對國家能力的檢驗。其次，“在法國，市場很大程度上是國家的產(chǎn)物”，自14 世紀開始，國家就成為推動市場發(fā)展的工具②［法］皮埃爾·羅桑瓦隆著，楊祖功、曉賓、楊齊譯：《烏托邦資本主義——市場觀念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40—142，119、134頁。。近代早期絕對王權(quán)國家的建構(gòu)過程就是打造統(tǒng)一的經(jīng)濟實體的過程，國家一直朝著促進商品流通、減免稅費的方向努力。亨利三世時期王權(quán)建立了五大包稅區(qū)③E. Fremy，“Premières tentatives de centralisation des imp?ts indirects（1584-1614）”，Bibliothèque de l’école des chartes，Vol.72，1911，pp.604-609.，路易十四時期王權(quán)把五大包稅區(qū)內(nèi)征收的種類繁多的稅收簡化為單一的運進和運出稅④Alphonse Callery，“Les douanes avant Colbert et l’Ordonnance de 1664”，Revue Historique，Vol. 18，No. 1，1882，p.83.。最后，路易十四時代是法國領(lǐng)土歸并和整合的關(guān)鍵時期，民族國家是“由邊界明確的單一的政治主權(quán)空間構(gòu)成的”，市場經(jīng)濟的宗旨也是要建立一個王權(quán)集中的統(tǒng)一區(qū)域⑤［法］皮埃爾·羅桑瓦隆著，楊祖功、曉賓、楊齊譯：《烏托邦資本主義——市場觀念史》，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140—142，119、134頁。，王權(quán)對谷物市場的管制與它對民族國家領(lǐng)土空間的掌控具有某種共生關(guān)系。谷物管制正是在這一時期從城市政策切實轉(zhuǎn)變?yōu)閲艺?，王?quán)在保留了其城市政策特征的同時，也在盡力打破地區(qū)間的隔閡，朝著構(gòu)建全國統(tǒng)一的谷物供給市場努力。

（一）王權(quán)協(xié)調(diào)谷物跨地區(qū)流通的努力

在路易十四時代，王權(quán)和部分行政官員已經(jīng)認識到谷物自由流通的益處。財政總監(jiān)德馬雷給各地督辦寫信說，谷物自由流通是預防谷價上漲的最好辦法⑥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 p.102.。1693年5月16日，諾曼底管制總監(jiān)德博沃隆先生（M.de Beuvron）給財政總監(jiān)寫信：“我相信什么也不如自由貿(mào)易能讓大批谷物運來，什么也沒有阻礙自由貿(mào)易驚擾商人更危險。”⑦“M. De Beuvron，lieutenant général en Normandie，Au Contr?leur Général，26 Mai 1693”，in A. M. De Boislisle，ed.，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Ⅰ，1683 à 1699，p.324.也有部分省份認識到應該互助。多菲內(nèi)督辦布許先生（M. Bouchu）1699年9月18日給財政總監(jiān)寫信，說明了他允許多菲內(nèi)谷物供給里昂和維瓦賴（Vivarais）的理由⑧“M. Bouchu，intendant en Dauphiné，au Contr?leur Général，18 Septembre 1699”，in A. M. De Boislisle，ed. ，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Ⅱ，1699 à 1708，Paris：Imprimerie National，1883，p.2.。

王權(quán)采取了各種辦法促進谷物跨地區(qū)流通，尤其是在饑荒時期，更是把促進谷物跨地區(qū)流通作為重點。

第一，王權(quán)設法擴大大城市的谷物供給范圍。為滿足巴黎的谷物供給，政府賦予巴黎商人特權(quán)，在10古里之外的市場區(qū)域外，他們可以在市場外購買谷物，甚至可以直接從農(nóng)民那里購買，不用考慮這些地方是否處于外省城市所劃定的半徑2古里的市場區(qū)域。條件是巴黎商人應立刻將購買的谷物運往巴黎，不能放到谷倉，也不能在路上出售①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94，pp.99-103.。

第二，在饑荒時期，政府鼓勵谷物在各省流通，免交關(guān)稅，但是要經(jīng)過批準。自1693年12月到1694年9 月，各省之間谷物流通免交貨物進出關(guān)稅、入市稅和過路稅，免稅措施每三個月展期一次。自1694年9 月1 日起，在近十年時間內(nèi)，谷物跨地流通要繳納稅費。1703 年8 月21 日，國王政府頒布法案允許“谷物、小麥、混合麥在王國范圍內(nèi)從一個省到另一個省自由運輸，不用支付任何稅收”。但是11 月20日，國王參政會又頒布了一則法案，規(guī)定谷物如果不是運到國外的話，不管是在五大包稅區(qū)內(nèi)，還是在“被稱作外邦的省”，原有的稅收照舊支付。到了1708年9月22日，為了避免大饑荒，一則新的法案允許省際之間谷物貿(mào)易無條件自由流通，但是要通過臨時批準體制。這種免稅規(guī)定4 個月展期一次，直到1710年10月10日到期②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94，pp.99-103.。

第三，政府采取強制手段，與阻礙谷物流通的行為進行堅決斗爭，甚至不惜動用軍隊鎮(zhèn)壓。1709年3 月、4 月、5 月、7 月和8 月，圖爾督辦杜爾哥先生（M.Turgot）給財政總監(jiān)寫了多封信，他報告說，向南特和波爾多運輸谷物途經(jīng)的不同地方均爆發(fā)了騷亂，應該采取措施予以鎮(zhèn)壓，保障谷物流通③“M.Turgot，intendant à Tours，Au Contr?leur Général，29，30 et 31 mars，2，5，8，10，13，15，21 et 30 Avril，6，7，10，14 et 19 Mai，19 et 28 juillet，5 et 16 Ao?t 1709”，in A. M. De Boislisle et P. De Brotonne，eds.，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Ⅲ，1708 à 1715，p.116.。

1709年4月12日，財政總監(jiān)給各地督辦寫信：

幾天來人們提出了不同的意見，群眾在市場聚集，不能自由地把谷物從一個省運到另一個省，

甚至把谷物運到應該展示出售的地方也很難，這使陛下向我發(fā)布命令，讓我在將來阻止這種危險的行徑。陛下希望你們利用經(jīng)過你們省的軍隊，在合適的地方安置警衛(wèi)隊（corps de garde），您讓警衛(wèi)隊逮捕犯下罪行的人以及那些會招致聚眾鬧事的人，您可以讓人預審他們的訴訟，他們將作為擾亂公共秩序者被處以死刑④“Les Contr?leur Général aux Intendants，12 avril 1709”，in A. M. De Boislisle et P. De Brotonne，eds.， 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Ⅲ，1708 à 1715，pp.124-125.。

（二）王權(quán)實行數(shù)目字管理的嘗試

1661 年路易十四親政以來，給予財政管理者政治上的優(yōu)先權(quán)，提升財政總監(jiān)和以其為首的行政官員的地位，逐漸拋棄了舊的人文主義政治教育術(shù)語，即對執(zhí)政者的理由、歷史和古典例證的重視，而希望把統(tǒng)治建立在會計和政治經(jīng)濟學的基礎上⑤Jacob Soll，“Accounting for Government：Holland and the Rise of Political Economy in Seventeenth Century Europe”，The Journal of Interdisciplinary History ，Vol.40，No.2（Autumn，2009），The Crisis of the Seventeenth Century：Interdisciplinary Perspectives，p.216.?？茽柌揽慷睫k、視察員（inspectors）和地理學家建立國家信息系統(tǒng)⑥Jacob Soll，The Information Master：Jean-Baptiste Colbert’s Secret State Intelligence System，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9，p.72.，調(diào)查和統(tǒng)計越來越重要和常規(guī)化，政府治理的這種取向可以用黃仁宇所說的“數(shù)目字管理”進行概況。谷物管制是政府嘗試數(shù)目字管理的重要領(lǐng)域。

科爾伯成為財政總監(jiān)后，將財政總監(jiān)與督辦的通信作為一種形式固定下來，并形成了公共行政檔案。谷物價格表不時出現(xiàn)在早期的通信中，在1677年后則經(jīng)常出現(xiàn)⑦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p.269-271.。沃邦在1686年出版《人口統(tǒng)計的通用快捷方法》一書，建議政府每年進行人口普查。他制定一個調(diào)查表格，一些欄目的名稱分別是“男人”“女人”“14 歲以上的男孩”“12 歲以上的女孩”，“小男孩”“小女孩”“男仆”“女仆”。他的這套方法先后在各地投入使用。1693 年饑荒時期，財政總監(jiān)蓬查特蘭（Pontchartrain）希望系統(tǒng)收集谷物產(chǎn)量、人口數(shù)量和價格信息①Roland Mousnier，The Institutions of France under the Absolute Monarchy 1598-1789，Society and the State，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9，pp.699，701-702.。這一設想得到一些督辦的積極響應。1693 年9 月12 日和17 日，貝里督辦德塞勞庫爾先生（M.De Séraucourt）給財政總監(jiān)寫了封信，附上他寫給國家參政員普索先生（M.Pussort）信件的副本，談及保障該省生計的方式：

我的目的是在這一個月剩下的所有時間收集提供給我的所有申報單（déclarations），在下一個月細致地考察所有教區(qū)和團體，以清楚地知道省內(nèi)儲藏谷物的數(shù)量。我建議統(tǒng)計每個教區(qū)居民人數(shù)，以便把它與谷物數(shù)量比照，這樣我就知道省里是否有足夠的谷物滿足生計之需，尤其知道哪些教區(qū)需要救援，哪些教區(qū)能夠提供救援②“M. De Séraucourt，intendant de Berry，au Contr?leur Général，12 et 17 Septembre 1693”，in A. M. De Boislisle，ed.，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Ⅰ，1683 à 1699，p.334.。

后來，政府希望每15 天上報一次統(tǒng)計數(shù)字。1699 年10 月19 日，普羅旺斯督辦勒布雷先生（M.Lebret）向財政總監(jiān)匯報，建議普羅旺斯每個城市的市長和行政官（consul）每15 天向他郵寄谷價信息③“M.Lebret，intendant en Provence，au Contr?leur Général，19 Octobre 1699”，in A.M.De Boislisle，ed.，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Ⅱ，1699 à 1708，p.8.。1708 年6 月8 日，財政總監(jiān)給各地督辦寫信，要求“你們必須每15 天向我郵寄一份符合附件所列形式的情況說明，內(nèi)含15 天內(nèi)谷物在您的省區(qū)主要地方出售的價格……”④“Le Contr?leur Générals aux Intendants，juin 1708”，in A. M. De Boislisle et P. De Brotonne，eds.，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 Tome Ⅲ，1708 à 1715，p.26.而且，政府對統(tǒng)計條目的設定更加細化。1709年6月14日，財政總監(jiān)給各地督辦下發(fā)通函，命令他們既要尋找谷物，又要依照達依稅和人頭稅的交稅名冊確切地統(tǒng)計出各個共同體的居民人數(shù)。通函中附了一份統(tǒng)計表格，有7個欄目：城市或鄉(xiāng)村名稱；男性人數(shù)；女性人數(shù)；孩子人數(shù)；在俗教士（prêtres séculiers）人數(shù)；修士人數(shù)；修女人數(shù)⑤Jacques Dupaquier，ed.，Histoire de la population fran?aise，2-De la Renaissance à 1789，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88，p.35.。

（三）王權(quán)的困境

但是，王權(quán)協(xié)調(diào)王國內(nèi)谷物流通的舉措在實踐中還是遇到了不少困境，而且它的措施中也存在一些內(nèi)在的矛盾。

第一，數(shù)目字管理還處在粗糙的起步階段。首先，這個時期的統(tǒng)計往往不專業(yè)，多由督辦在繁重的工作之余倉促完成，有時僅限于復制原先編訂好的數(shù)目。其次，進行的調(diào)查很不完整。諸如1665 年為了確立人頭稅進行的調(diào)查，列出了45，780名司法、管制或財政方面職位所有人的情況，但這一統(tǒng)計數(shù)據(jù)漏掉了專員和包稅干事（commis des Fermes）⑥André Corvisier，La France de Louis XIV，1643-1715，ordre intérieur et place en Europe，Paris：C. D. U et Sedes，1994，pp.223-224.。最后，民眾擔心提供的信息用于征稅，所以對調(diào)查往往充滿厭倦情緒，總是采取抵制措施。例如，布列塔尼督辦向財政總監(jiān)抱怨不能向其提供關(guān)于生計和收成狀況的所有信息，因為他不能戰(zhàn)勝布列塔尼人的冷漠，不能消除他們對政府官員的不信任⑦J.Letaconnoux，Les subsistances et le commerce des grains en Bretagne au XVIIIe siècle，Rennes：Oberthiir，1910，p.84.。

第二，地方官員和民眾出于自身利益，反對谷物流出本地。大多數(shù)地方官員一看到小麥價格上漲，就禁止小麥流出財政區(qū)。他們認為，如果讓谷物自由流通，應該彌補包稅區(qū)（ferme）的損失，可是政府財政困難，對外戰(zhàn)爭花費昂貴，顯然沒有能力做到這點⑧Georges Afanassiev，Le commerce des céréales en France au dix-huitième siècle，pp.102-103.。也有督辦抱怨當?shù)毓任锉惶涂樟恕?709年2月6日，布列塔尼督辦費朗先生（M.Ferand）給財政總監(jiān)寫信：“您知道由于人們不斷地從這兒提取谷物供給下吉約納和波爾多，所以谷物很貴。如果這樣下去，我們可能像王國其他幾個省那樣缺少谷物。”①“M. Ferrand，intendant en Bretagne，Au Contr?leu Général，6 Février 1709”，in A. M. De Boislisle et P. De Brotonne，eds.， 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Ⅲ，1708 à 1715，pp.96-97.民眾總是認為谷物應首先滿足生產(chǎn)地需求②轉(zhuǎn)引自Lucien Laugier，Un Ministère réformateur sous Louis XV，le triumvirat（1770-1774），Paris：La Pensée Universelle，1975，p.260。，一旦市場上出現(xiàn)陌生人，民眾就懷疑他們是投機者或牟利者，對于那些遠道而來購買谷物的商人，更是把他們當作闖入者，與敵人無異③Steven L.Kaplan，Le complot de famine，histoire d’une rumeur au XVIIIe siècle，traduit de l'américain par Michèle et Jacques Revel，Paris：Armand Colin，1982，pp.50-51.。在生計危機嚴重時，即便只是贊成谷物流通的人，也會被民眾當作“囤積居奇者”，那些沒有阻礙谷物流動的官員，則被民眾認為拋棄了他們④René Girard，L’Abbé Terray et la liberé du commerce des grains， Paris：Le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24，p.10.。

第三，雖然王權(quán)也認為王國的總體利益高于地方利益，而且也為推行總體利益做了很多工作，但它始終要優(yōu)先滿足巴黎的谷物供給，因為巴黎的谷物供給關(guān)系到整個王國的穩(wěn)定。1709年4月22日和30日，財政總監(jiān)給香檳督辦、蘇瓦松督辦和圖爾督辦寫信，建議他們采取力所能及的辦法保證商人把谷物運到巴黎，穩(wěn)定人民的情緒⑤“Le Contr?leur Général à MM.De Bernage，d’Ormesson，de Courson，de Bouville fils et de Harouys，intendants à Amiens，Soissons，Rouen，Alen?on et en Champagne，3 Mars 1709”，in A.M.De Boislisle et P.De Brotonne，eds.， 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Ⅲ，1708 à 1715，p.106，p.106.。4月29日，巴黎高等法院總檢察長小達蓋索（M.Daguesseau fils）給財政總監(jiān)寫信：“很長時間以來，我們從來沒有看到巴黎就這么點谷物。我昨天建議您不斷地派遣夏特萊專員去讓人往巴黎運輸谷物，催促商人成交，使谷物流動起來?！彼笙蚋鞯囟睫k發(fā)一則通函，禁止他們給谷物流通設置障礙⑥“M. Daguesseau fils，procureur général au Parlement de Paris，au Contr?leur Général，29 avril 1709”，in A. M. De Boislisle et P. De Brotonne，eds.， 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Ⅲ，1708 à 1715，p.136.。

一些官員還從經(jīng)濟運行的角度為優(yōu)先保障巴黎谷物供給找到了理由。1709年2月24日，小達蓋索在給財政總監(jiān)的信中說道，保障巴黎的供給能使谷價降低，因為巴黎維持著王國大多數(shù)省的谷價⑦“M.Daguesseau fils，procureur général au Parlement de Paris，au Contr?leur général，24 Février 1709”，in A.M.De Boislisle et P. De Brotonne，eds. ， 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Ⅲ，1708 à 1715，p.102.。財政總監(jiān)也認同這種說法，同年3月3日，財政總監(jiān)給亞眠、蘇瓦松、魯昂、阿朗松和香檳督辦寫信，說“巴黎決定著王國內(nèi)大部分省的谷價”⑧“Le Contr?leur Général à MM.De Bernage，d’Ormesson，de Courson，de Bouville fils et de Harouys，intendants à Amiens，Soissons，Rouen，Alen?on et en Champagne，3 Mars 1709”，in A.M.De Boislisle et P.De Brotonne，eds.，Correspondance des Contr?leurs Généraux des Finances avec les intendants des provinces，Tome Ⅲ，1708 à 1715，p.106，p.106.。但實際情況是巴黎谷物供給區(qū)域的無限擴展具有極大的侵略性，破壞了地方供給，造成了一些地方的饑荒。雖說巴黎的谷物市場吸收了王國很多地方的谷物，這體現(xiàn)了大都市市場的特征，但它只是一個消費市場，而不是分配市場。法國很多地方的谷物都傾倒到巴黎，但沒有谷物被輸送出去⑨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61，p.38.。而且王國內(nèi)各種形式的內(nèi)部市場之間的聯(lián)系很不充分，現(xiàn)有的價格形成和分配機制不能保證出現(xiàn)一個競爭性的價格⑩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61，p.38.。

結(jié) 語

路易十四時代的王權(quán)將原本在城市推行的谷物管制變成了國家的政策，力圖掌控整個王國的市場空間，并且為調(diào)節(jié)谷物跨地區(qū)流通、滿足全國的谷物供給做出了重要的創(chuàng)新和努力。絕對王權(quán)的君主和理論家已經(jīng)認識到國家是一個社會有機體，必須把不協(xié)調(diào)的封建君主國家發(fā)展成有緊密連接的民族國家，必須把民族國家打造成一個統(tǒng)一的經(jīng)濟體①Abbott Payson Usher，The History of the Grain Trade in France，1400-1710，pp.347，354.。為了掌控谷物生產(chǎn)、儲藏和食用的信息，王權(quán)廣泛采用調(diào)查和統(tǒng)計手段，在“數(shù)目字管理”上邁出了關(guān)鍵的一步?？梢哉f，路易十四時代的谷物管制從城市政策到國家政策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了國家治理現(xiàn)代性的創(chuàng)生。

但這種轉(zhuǎn)變并不只是谷物管制政策在空間范圍的擴展，也不只是對谷物跨地區(qū)流通依據(jù)具體情況作出即時性裁決，而是要為抽象的、沒有邊界的虛擬市場的形成創(chuàng)造條件。這就需要王權(quán)一方面為批量貿(mào)易創(chuàng)建普遍原則和法律基礎，另一方面規(guī)范和限制商人的行為，落實總體利益高于地方利益的原則，整合和協(xié)調(diào)各地的需求。要做到這些，還需要消除等級和地區(qū)差異，打破城市和農(nóng)村的界限，確立流通的大循環(huán)，真正實現(xiàn)對谷物和人口的數(shù)目字管理。這些轉(zhuǎn)變其實是在腐蝕以城鎮(zhèn)市場為空間、注重細節(jié)、實行即時性管理的谷物管制的根基。這也說明谷物管制并不是一個抽象、統(tǒng)一的體系，而是具有矛盾性，它雖然彰顯了民族國家建構(gòu)統(tǒng)一的經(jīng)濟空間的理想，但仍帶有中世紀相對隔絕的城鎮(zhèn)空間的特征。

路易十四時代的王權(quán)顯然沒有能力完成這一根本的轉(zhuǎn)變。?？轮赋?，治理術(shù)只有在擴張期才可能在各個維度上得以發(fā)展，也就是說，“其發(fā)展要避開重大的軍事、經(jīng)濟和政治危機”②［法］米歇爾·福柯著，錢翰、陳曉徑譯：《安全、領(lǐng)土與人口：法蘭西學院演講系列（1977—1978）》，第86頁。。路易十四時代的軍事和財政危機阻礙了管制技術(shù)的發(fā)展，雖然17 世紀末年有了短暫的喘息期，也為普遍管制的落實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1701年又開始了長達13 年的西班牙王位繼承戰(zhàn)爭，國家又陷入稅收重負和農(nóng)業(yè)危機中。18世紀下半期的重農(nóng)學派及在其影響下的幾屆政府為實現(xiàn)這一轉(zhuǎn)變做出了重要的嘗試，但最終還是要法國大革命來掃除等級、地區(qū)的差異，確立普遍性的原則，從而為國家谷物市場的形成掃清障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