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 江 楓
1949年三大戰(zhàn)役結(jié)束后,中國人民解放軍以秋風掃落葉之勢,迅速解放華中、華南大片地區(qū),但蔣介石仍意圖經(jīng)略西南,作最后困斗。因云南戰(zhàn)略地位重要,蔣介石對盧漢充滿期待,“尚望盧為勁草,為節(jié)士”(1)《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12月17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孰料12月9日盧漢在解放軍尚未進至云南的情況下公開發(fā)表通電,怒斥蔣介石“執(zhí)迷不悟,橫施壓力”,“時勢至此,已屬忍無可忍”,宣布起義,接受中共領(lǐng)導(2)《解放戰(zhàn)爭戰(zhàn)略追擊·西南地區(qū)》,解放軍出版社,2006年,第292頁。。蔣介石苦心構(gòu)建的西南局面瞬間土崩瓦解,倉皇逃至臺灣,云南則在陳賡大軍的高歌猛進中迎來解放。
盧漢作為抗戰(zhàn)勝利后掌控云南政局的地方實力派,面對1949年國共政權(quán)更迭的復雜局面,政治轉(zhuǎn)型可謂一波三折,正如中共滇桂黔邊區(qū)黨委副書記鄭伯克所言,“過去以搭線來保己,又曾以反共保己,今天以‘起義’來保己”(3)《鄭伯克同志指示信》(1949年12月12日),中共大理麗江保山怒江迪慶德宏地州委黨史辦公室編:《中共滇西工委滇西北地委史料選編》,德宏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449頁。。事實上,盧漢在蔣桂沖突與西南解放的復雜局面下,政治抉擇呈現(xiàn)多變性與雙重性,可謂地方實力派在國共之間謀求生存的典型案例(4)學界圍繞昆明起義已有所論述,主要展現(xiàn)中共對盧漢進行統(tǒng)戰(zhàn)并最終走向成功的歷程,缺乏從盧漢的視角反觀其與中共從接觸、合作、對立到最終起義的內(nèi)在動因;鄧野對1949年傅作義政治二重性的揭示極具啟發(fā)意義,但昆明起義作為盧漢主動實施的政治行為,與北平兵臨城下、和平解放的內(nèi)外環(huán)境不盡相同,二者行為邏輯有所差異,盧漢1949年的政治抉擇或更具代表性;汪朝光在研究昆明事變的過程中,特別注意到該案對1949年昆明起義的潛在影響。參見中共云南省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編:《昆明起義》,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年;鄧野:《傅作義政治轉(zhuǎn)型過程中的雙重性》,《歷史研究》2005年第5期;汪朝光:《蔣介石與1945年昆明事變》,《近代史研究》2009年第3期;劉維開:《蔣介石的1949:從下野到再起》,山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等等。。正因如此,本文嘗試以國共雙方檔案文獻為基礎(chǔ),重點論述1949年盧漢為維持生存和尋求出路游走于國共之間的心路歷程,以及中共根據(jù)盧漢生存困境與政治態(tài)度轉(zhuǎn)變適時調(diào)整統(tǒng)戰(zhàn)政策的動態(tài)過程,進而展現(xiàn)1949年新舊交替時期中國地方政治轉(zhuǎn)型的復雜面相,凸顯中共領(lǐng)導下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在新民主主義革命勝利過程中所發(fā)揮的重要作用。
1928年南京國民政府完成形式統(tǒng)一后,云南因地處邊陲,中央勢力鞭長莫及,以龍云為代表的地方軍政集團長期控制滇局,與中央呈現(xiàn)若即若離的復雜關(guān)系。盧漢曾言:“滇省一切財政、軍事、用人行政,因歷史與時局關(guān)系,在此統(tǒng)一政府之下,不無畸形之處,早具呈請調(diào)整之心,只以過去國家統(tǒng)一時生波折,故欲呈而中止者屢?!?5)《盧漢致孔祥熙電》(1940年1月30日),楊斌選輯:《盧漢為云南省政與蔣介石孔祥熙等來往函電》,《民國檔案》2008年第1期。1945年9月蔣介石利用滇軍赴越受降之機發(fā)動昆明事變,改造滇局,由盧漢取代龍云出任云南省主席,另派李宗黃擔任民政廳廳長,掌握實權(quán)。盧漢作為龍云的得力干將,“聲望遠在他人之上,顯然成為眾所公認的龍云的繼承人”(6)范承樞:《盧漢任云南省主席的經(jīng)過》,云南省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滇軍起義與云南解放》,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02頁。。蔣介石為避免驅(qū)逐龍云引發(fā)云南局勢混亂,“以滇人治滇的面目出現(xiàn),云南人民比較容易接受”,由盧漢繼任省主席,至少可以起緩沖的作用;但又擔心盧漢手握重兵、再次坐大,云南中央化的努力前功盡棄,“無異拔掉一顆鐵釘,換了一顆鋼釘”。1946年,蔣介石命令滇軍第60軍、第93軍組成第1集團軍,奔赴東北參加內(nèi)戰(zhàn),盧漢在其威逼利誘之下被迫接受。此舉可謂一箭雙雕,在成功剪除盧漢兵權(quán)的同時,蔣介石還任命嫡系將領(lǐng)霍揆彰出任云南警備司令,負責滇省的軍事與兵力調(diào)度。(7)謝崇文:《云南起義的前前后后》,《滇軍起義與云南解放》,第302—304、308頁。此外,財經(jīng)收入亦被蔣介石所派稅務局局長趙恩巨所掌控,省府不得過問。蔣介石從軍事、政治、財經(jīng)等方面全面加強對云南的控制,滇省地方勢力遭受前所未有的壓制,“盧漢在1945—1946年間任云南省主席中,他的手里可以說是沒有本錢的。唯一的本錢就只有省主席這個政治地位”。(8)安恩溥:《盧漢在云南起義中》,《滇軍起義與云南解放》,第320頁。
然而滇軍遠赴東北,作為地方軍系在作戰(zhàn)部署、物資分配等方面與中央軍矛盾日趨激化,1946年5月滇軍第184師師長潘朔端率部在海城起義,蔣介石必須借助盧漢個人權(quán)威穩(wěn)固軍心,6月25日電請盧漢赴東北一行,“使內(nèi)部安定,不為奸匪所撼”(9)《蔣中正致盧漢電》(1946年6月25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10400-00002-032。。國民黨還在昆明制造李聞慘案,引發(fā)社會輿論強烈震動。為維系滇軍人心、穩(wěn)定云南政局,蔣介石逐步轉(zhuǎn)變治滇方略,放松對云南的管控以換取盧漢的合作。7月29日,蔣介石示意顧祝同準許云南組建保安隊,并授予盧漢統(tǒng)一軍政全權(quán),“云南省府之保安獨立大隊準予成立,又保安司令部亦可照各省例組織。又云南黨政會報應由盧主席任主席,使之能負責統(tǒng)一處理黨政軍事各事宜”(10)《蔣中正致顧祝同電》(1946年7月29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200-00308-071。。盧漢利用國民黨的軍事、內(nèi)政危機,成功獲得滇省部分控制權(quán)。
蔣介石本欲采取以滇治滇的策略,利用盧漢彌合云南地方勢力與中央因昆明事變引發(fā)的內(nèi)在裂痕,但在國民黨中央對云南軍政格局強勢改造之下,反而促使盧漢與中央關(guān)系愈發(fā)疏離,云南地方勢力再呈崛起之勢。1948年國民黨在東北戰(zhàn)場兵敗如山倒,滇軍死傷慘重,起義倒戈者不勝其數(shù),盧漢最重要的軍事資本所剩無幾,甚為消極苦悶。10月,錦州第6兵團司令盧浚泉電告盧漢,駐守長春的60軍軍長曾澤生已決定另謀出路(11)《保密局致蔣中正電》(1948年10月24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16-143。。孰料93軍隨即又被解放軍全殲,盧漢震撼之余,決定重起爐灶,向93軍副軍長龍澤匯坦言“云南環(huán)境特殊,我們要在困難中找出路,在安定中求進步”,命其迅速擴軍(12)龍澤匯:《我在云南和平解放前后》,《滇軍起義與云南解放》,第273—274頁。。恰逢此時中共滇黔桂邊縱隊利用國民黨在滇力量薄弱與內(nèi)部矛盾的激化,力量不斷壯大,盧漢以“剿共”為名趁機發(fā)展。駐滇的26軍軍長余程萬隨后密報蔣介石,云南地方軍力膨脹,不可小覷,“現(xiàn)滇保安部隊有一八四師之三個團,尚有十二個保安團,裝備優(yōu)良,除保安第十一、第十二兩團外,余皆超過國軍之編制,甚有每團人數(shù)達五六千名者”(13)《余程萬呈蔣中正函》(1949年7月15日),臺北“國家發(fā)展委員會檔案管理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
地方實力派作為國共之外的第三方勢力,面對國民黨中央不斷強化對地方的控制,以及中共領(lǐng)導下的革命力量迅猛發(fā)展,為維持生存,政治態(tài)度往往在聯(lián)共與反共、聯(lián)蔣與反蔣之間不斷變化。盧漢雖成功實現(xiàn)云南地方勢力的再起,但在國共斗爭非此即彼的現(xiàn)實之下,留給其猶豫選擇的空間日趨狹小。云南綏靖公署副主任馬锳向盧漢建言:“云南是國防要地,共產(chǎn)黨和國民黨在所必爭,獨自為政是絕做不到的,最好請早為決策。”(14)馬锳:《云南起義經(jīng)過》,《滇軍起義與云南解放》,第355頁。盧漢考慮再三,開始嘗試與中共聯(lián)絡(luò)。
此前盧漢就已通過民主人士宋一痕與中共進行過秘密接觸。1946年宋一痕即將赴港之際,盧漢向其坦言“對蔣介石歧視、排斥地方力量,想用內(nèi)戰(zhàn)瓦解滇軍的政策極為不滿”,希望宋一痕利用此次到港的機會,詳細了解港澳方面及解放區(qū)的情況,以便作另一條路的打算(15)《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軍起義投誠·川黔滇康藏地區(qū)》,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第376—377頁。。1948年解放戰(zhàn)爭形勢全面好轉(zhuǎn),為加速國民黨政權(quán)崩潰,中共有條不紊地對地方實力派展開統(tǒng)戰(zhàn)工作。中共華南分局根據(jù)中央指示,密派宋一痕由港返滇,“摸清盧漢的政治態(tài)度,做做盧漢的工作”。6月中旬,宋一痕返回昆明,向盧漢詳細介紹了在港與中共接觸的情況,“盧表示愿意走起義的道路”。(16)廣州軍區(qū)政治部聯(lián)絡(luò)部編:《爭取西南地方軍聯(lián)絡(luò)工作史》,1999年印行,第748頁。為爭取盧漢進一步靠攏,中共滇桂黔邊工委根據(jù)香港分局的指示,決定在斗爭過程中將盧漢與國民黨反動派區(qū)別開來,“一般暫時不提出反盧漢的口號,主要打擊對象是警備司令何紹周”,“對地方實力派,應盡量爭取”(17)《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隊》(上),云南民族出版社,1989年,第78—79頁。。
隨著三大戰(zhàn)役的結(jié)束,蔣介石的精銳主力損失殆盡。1949年1月,毛澤東在談及當時形勢與黨的任務時指出:“一九四九年春季以后,國民黨就只剩下一百六十幾個師了,其中大部分是新編成的,或者是被殲后補充起來的,或者是戰(zhàn)斗力不強的,只有一小部分具有較強的戰(zhàn)斗力,例如桂系和馬家”,“在南京、武漢、西安等處還有幾個大仗要打。在打了這幾個大仗以后,那么,不但就軍事上來說,而且就政治上和經(jīng)濟上來說,國民黨政權(quán)是被我們基本地打倒了”。(18)《目前形勢和黨在一九四九年的任務》(1949年1月8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5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471頁。蔣介石在桂系逼迫下宣布下野,李宗仁任“代總統(tǒng)”。桂系為緩和軍事頹勢,尋求與中共和談,幻想劃江而治。盧漢在桂系主和的氛圍下,意圖以和談穩(wěn)固在滇地位。1月,盧漢請宋一痕返滇,強調(diào)有要事相商。中共香港分局認為策動盧漢起義時機已到,便令宋一痕即回昆明直接對盧漢進行工作。宋一痕返滇后,向其表明有中共派他回來之意。(19)《爭取西南地方軍聯(lián)絡(luò)工作史》,第755頁。2月28日,盧漢親自撰寫致毛澤東、朱德的密函,表達反蔣起義的強烈意愿,怒斥蔣介石“對于云南壓迫尤甚,致地方力量摧毀無遺,全滇人民莫不慟憤,亟思解放,只以環(huán)境所困,無法實現(xiàn),幸賴兩先生,以崇高偉大之革命理想,領(lǐng)導群倫,將此獨夫腐政逐漸摧毀,全國解放,指日可期。然蔣逆反動成性,毫無悔禍之誠心,復利用全民企求和平之迫切希望,以達其拖延時日之陰謀,妄圖負隅頑抗,作垂死掙扎,我全滇人民決不愿再供其犧牲,刻正積極準備以配合解放大軍之行動”,宋一痕作為其“多年深交”,可為全權(quán)代表,“接受指示”(20)《盧漢致毛主席、朱總司令信》(1949年2月28日),《云南黨史通訊》1989年第4期。。中共中央獲悉相關(guān)情況后指示香港分局答復盧漢:云南可按北平方式行事,并且可以更多地照顧地方實際。香港分局亦同意由宋一痕擔負聯(lián)絡(luò)工作。(21)《紀念昆明起義四十周年》,《云南黨史通訊》1989年第4期。
在國民黨敗局已定的情況下,各地方實力派如盧漢這樣秘密聯(lián)共者不乏其人。對于華南、西南各地方實力派的主動靠攏,中共有著清醒的認識。1949年2月,香港分局書記方方表示,西南地方實力派作為“小蔣、蔣根”,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雖然受蔣介石壓迫時反蔣,但從根本制度而言是依靠蔣介石生存的;他們感到與其兵臨城下,如傅作義般被迫談和,不如先行搭線,計劃第一步劃江而治,保蔣保己,“要這樣做必須獲得美帝幫助,因此就變?yōu)楣疵辣<?,保存多少算多少”;退而求其次,便圖以和平來保己,“如說什么退出內(nèi)戰(zhàn),守土安民(盧漢說‘中央軍’如不接受和平就聯(lián)絡(luò)解放軍打它),再不然就勾結(jié)民主人士來保己”,究其本質(zhì),地方實力派聯(lián)共的舉動“無非為了保己,要垮、要變,也不要垮得或變得徹底”。他強調(diào),“他們有沒有可能走傅作義的道路呢?可能的,但必須像北平一樣被包圍起來時,否則便不可能。走了傅作義的路,是否就從此斷了根,這要看我們今后的工作,和國際間大變的遲早,若變得遲,可能少,若變得快,老病便可能復發(fā)”。(22)中央檔案館、廣東省檔案館:《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匯集(1947年5月—1949年3月)》,1989年印行,第424—425頁。正因如此,云南省工委特別要求以后的工作重在“擴大盧與中央矛盾,盧與龍矛盾,擴大盧與地主之矛盾”(23)《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隊》(上),第82頁。。
盧漢在秘密聯(lián)共的同時,與云南警備司令何紹周矛盾激化,雙方勢若水火。盧漢雖成功獲取滇省部分控制權(quán),但何紹周作為蔣介石駐滇力量的代表,仍對其行動形成有力鉗制。盧漢欲改組滇省軍政格局,3月10日直接向蔣介石攤牌,詳述云南局勢危急原因之所在,“一誤軍政事權(quán)不統(tǒng)一,再誤于前警備司令部命令駐滇中央軍保全勢力,遂至坐大”,并表示愿步蔣介石下野之后塵,辭職他去(24)《盧漢致蔣中正電》(1949年3月10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實則以退為進,逼迫蔣介石解除何紹周職權(quán)。國民黨西南軍政長官張群看透盧漢請辭真意所在,“目的在打擊何紹周”,主張多加慰留的同時,將何紹周調(diào)離滇省,“以示和緩之意”(25)《俞濟時呈蔣中正函》(1949年3月15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何紹周對此頗為不服,向國民黨總裁辦公室侍衛(wèi)長俞濟時密報盧漢各種不穩(wěn)跡象,恰巧3月14日國民黨破獲盧漢致彌勒保安團聯(lián)共反蔣密電,他試圖借機軍事解決盧漢(26)《余程萬致俞濟時函》(1949年3月31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張群看到中共在云南力量日趨雄厚,僅靠余程萬的26軍難以對付邊縱,建議國防部設(shè)法抽調(diào)至少一個師入滇,一方面加強對云南的控制,一方面使盧漢安心為蔣介石效力,方為長久之計(27)《顧祝同致蔣中正電》(1949年3月23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蔣介石對盧漢聯(lián)共難以置信,認為“盧致保安團寒電未知其情報來由虛實,是否為共匪在滇故意捏造,皆應研究”,建議顧祝同“最好能設(shè)法問盧,如其為真有其事,則可破其陰謀,使之不敢作難也”;同時為籠絡(luò)盧漢,明令李彌歸盧漢指揮,“務使軍政打成一片,方能應付未來之難局”(28)《俞濟時致顧祝同電》(1949年3月28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
何紹周離職他調(diào)后,盧漢雖全面改造云南政治權(quán)力架構(gòu),但對云南社會的控制極度萎縮,顯然不可與龍云統(tǒng)治時期相提并論。相反,中共領(lǐng)導下的滇桂黔邊縱隊影響日趨擴大,已成左右滇省局勢不可忽視的重要力量,滇東南連縣城一起解放的地區(qū)包含羅平等6縣,滇南地區(qū)除縣城及一兩個據(jù)點外,各縣均已解放,與滇東南連成一片,邊縱兵力超過2萬人,解放15座縣城,“在滇聲勢極大”(29)《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隊》(上),第91頁。。為緩解來自邊縱的壓力,盧漢主動尋求與中共溝通,通過保安第3旅旅長龍澤匯與邊縱副司令員朱家璧聯(lián)系,要求進行和談。邊縱希望盧漢能夠提供部分武器彈藥以示誠意(30)《爭取西南地方軍聯(lián)絡(luò)工作史》,第763頁。,盧漢事后提供了250挺輕機槍等軍事物資,雙方達成和平默契(31)《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隊》(上),第91頁。。
盧漢雖派宋一痕赴港與中共聯(lián)絡(luò),亦接濟滇黔桂邊縱隊部分武器彈藥,停止征兵征糧,對外展現(xiàn)積極進步的形象,但對中共仍心存戒備,并未完全放棄進攻邊縱。中共華南分局提醒云南省工委:“盧的三土政策(買土匪、收煙土、割據(jù)土地),即說明了他的反動野心”,判斷盧漢可能會走向“反蔣保己”的路線,“也有可能在自己控制區(qū)內(nèi)自搞一套(如閻錫山搞新民主之類的,與共產(chǎn)黨競爭)”(32)中共紅河州委黨史資料征集小組辦公室等編:《紅河州黨史資料(武裝斗爭專輯)》上冊,1985年印行,第2—3頁。史料日期原文標注為1948年,根據(jù)內(nèi)容判斷應為1949年3月左右。。國內(nèi)局勢的發(fā)展顯然超出盧漢預期,不僅龍云公開倒向中共,積極策動云南起義,桂系也對滇省虎視眈眈,陳兵滇桂邊境。在多重壓力下,盧漢若欲維持生存,唯有進一步與中共展開合作。正如鄭伯克所言:“盧之所以向我搭線,主要由于他想保存自己勢力與地盤,利用我拒桂軍退云南,在我大軍未到云南境內(nèi)時,盧不可能完全靠攏我黨”。(33)《中共滇西工委滇西北地委史料選編》,第447頁。
盧漢聯(lián)共與龍云在港公開反蔣、爭奪昆明起義領(lǐng)導權(quán)有著頗為微妙的關(guān)系。龍云與盧漢“本患難多年,且屬至戚,固甚密切。然龍盧均自視甚高,為對抗戰(zhàn)之主張及政權(quán)之爭奪,與夫部屬之磨擦,在龍未去職前,兩人已各懷鬼胎”(34)《滇情概要》(1949年8月20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1-00042-001。,待至昆明事變,龍云期待盧漢回滇“勤王”,盧漢感到若輕舉妄動必致同歸于盡,雙方各有盤算,“龍對盧固不見諒,盧對龍亦不以為然。此后各行其是,龍盧之間的矛盾直到臨解放尚沒有消除”(35)范承樞:《盧漢任云南省主席的經(jīng)過》,《滇軍起義與云南解放》,第102頁。。此后龍云被迫赴重慶就任軍事參議院院長,對蔣介石的不滿與日俱增,試圖見機行事,重掌滇省政權(quán)。1948年12月,龍云秘密前往香港,看到中共勝利在望、國民黨又難以滿足其利益訴求,試圖組織云南起義,并勸說盧漢“積極準備起義,才能自救云南……在外面找共產(chǎn)黨的組織關(guān)系和各黨派聯(lián)系,我負完全責任。起義時間愈早愈好,總以解放軍渡長江以前為好,太遲了搞成馬后炮,政治意義就談不上了。起義時組織一個軍政統(tǒng)一機構(gòu),我負責領(lǐng)導名義,全省的實權(quán)仍由永衡負責”。(36)安恩溥:《龍云在云南起義前的活動》,《云南文史資料選輯》第4輯,1963年印行,第197頁。
1949年1月,龍云派劉宗岳、張增智前往昆明,策動盧漢起義。但盧漢與劉宗岳初次會面時態(tài)度決絕,直言“老主席年齡大了,也不要操這些心了”。2月25日,盧漢再會劉宗岳,突然向龍云提出3種方案,“1、我稱病辭職,安恩溥代理主席職務,你直接指揮他干;2、你回來,我到香港,走馬換將;3、若果仍然要我干,請令龍繩曾、萬保邦等要聽我的話,否則搞爛了,我不負責”(37)安恩溥:《龍云在云南起義前的活動》,《云南文史資料選輯》第4輯,第199頁。,其真意或在“勸其在港,靜待時機,不必操切回滇”(38)《滇情概要》(1949年8月20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1-00042-001。。龍云不為所動,在港積極與中共、民主黨派聯(lián)絡(luò),試圖對外造成云南起義完全由其負責的印象。7月,龍云又派代表李一平赴北平與中共中央進行接觸,“要求與我方負責人見一面,好回港復命”,毛澤東指示周恩來予以接見,“告以盧漢如能于我軍入滇時舉行起義,宣布反帝反封建反蔣桂立場,則云南問題可以和平方式解決,盧漢所部可以編為人民解放軍。龍云則允其參加政協(xié),會后仍可回港”。(39)《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8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2年,第388頁。中共雖基于統(tǒng)戰(zhàn)目的對龍云積極搭線予以支持,但亦清晰認識到龍云的真實意圖。7月21日,滇西工委在分析龍云政治目的時明言:“龍云是失意的軍閥,今天在倒蔣的目標下和他聯(lián)合,但要注意他是想搞一個地盤,阻礙革命。”(40)《中共滇西工委滇西北地委史料選編》,第483頁。但在外界看來,龍云、盧漢儼然已成一體,余程萬向蔣介石匯報說:“自我軍事失利,龍云在港公開叛變以來,盧龍間之關(guān)系,確日趨接近,盧以下各高級軍政人員(如安廳長,第八軍副軍長兼云南保安三旅旅長龍澤匯等)均系直接受龍操縱”。(41)《余程萬呈重要談話參考資料》(1949年7月15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
事實上,為避免龍云壟斷聯(lián)共和談的渠道,盧漢“同樣對龍云防著一手”,“另派宋一痕到香港和北平直接與中共取得聯(lián)系”(42)劉宗岳:《龍云下臺后的復辟活動》,《云南文史資料選輯》第4輯,第224頁。。5月11日,中共中央致電滇黔桂邊縱隊政委周楠、司令員莊田并華南分局,就盧漢起義明確表態(tài),強調(diào)“盧如決心發(fā)動反蔣,在可能條件下,我可以一部武裝隊伍配合盧軍消滅蔣匪勢力,但除此外,不可訂立任何條件,不可接受任何約束”,要求“云南局部和平問題,應要盧漢派全權(quán)代表直接到北平同中國人民解放軍總部談判”。宋一痕遂將交涉對象轉(zhuǎn)向北平,6月北上向周恩來面交盧漢決心書。周恩來就云南起義作出3條指示:“1、歡迎;2、既往不咎;3、現(xiàn)在還不是起義的時候,應在解放軍逼近云南時舉行起義”。盧漢聞悉甚為高興,直言“我走起義這條路是走對了”,此后聯(lián)共日趨積極。8月,龍澤匯再次與朱家璧會談,雙方就起義時機、保安部隊行動以及向中共提供情報等問題進行了詳細磋商。會談后,盧漢再次支援游擊隊輕機槍120挺、重機槍12挺、步槍1500支、子彈2萬發(fā)、半開銀元(云南地方本位貨幣)20萬元。(43)《爭取西南地方軍聯(lián)絡(luò)工作史》,第764、768、774—775頁。
令盧漢想不到的是,自南京解放后,桂系惶惶不可終日,為避免進退失據(jù),意圖占據(jù)云南以為戰(zhàn)略退路。李宗仁“早就顧慮到萬一廣州不守時的退路問題,因而注意到對外交通較易的云南”,6月8日派立法委員王澤民赴滇視察情形,王澤民離開昆明后密告李宗仁,盧漢已暗通中共。24日,李宗仁又派桂綏靖公署副主任甘麗初赴滇,所得結(jié)論與王澤民相同,桂系感到“不論是否需用云南為退路,對現(xiàn)在的滇局如果不予改造,是會累及整個大局的”(44)《黃旭初回憶錄:李宗仁、白崇禧與蔣介石的離合》,譯林出版社,2019年,第433頁。。甘麗初赴滇歸來,形勢愈見緊張(45)《徐永昌日記》(1949年7月13日),“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1年,第369—370頁。。李宗仁挾國民黨中央權(quán)威以令地方,欲先行奪取在滇26軍的控制權(quán)。7月15日,余程萬向俞濟時哀嘆,甘麗初赴滇后密謀以呂國銓接任26軍軍長,直指桂系“借重一方排斥他方,姑不問其用心究為何如,然此不光明舉動,已足影響全軍官兵情緒”(46)《余程萬致俞濟時函》(1949年7月15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蔣介石對此極為憤怒,斥責“桂系強占云南,志在必得,而彼又想利用中央廿六軍與滇盧沖突,以坐收其利也,為鄙之至”(47)《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7月23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事實上,相較于中央軍、滇桂黔邊縱隊,盧漢更擔心桂系圖滇,乃至徐永昌判斷,如若桂系派遣魯?shù)涝吹?8軍作為先鋒,強行進軍云南,“必逼其反,迫其變,以盧魯之間私怨甚深”(48)《滇情概要》(1949年8月20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1-00042-001。。
面對解放戰(zhàn)爭勝利在即以及龍云、桂系的現(xiàn)實挑戰(zhàn),盧漢為確保其權(quán)力地位,唯有積極與中共展開合作。誠如徐永昌所言:“盧之態(tài)度多由疑懼其地位不穩(wěn)而來”,“演至今日情勢,一則由于中央力量江河日下,同時又有桂軍窺滇之情勢,其勾結(jié)土共一節(jié),十之六七仍由上敘所轉(zhuǎn)移,十之三四為防龍也”。(49)《徐永昌日記》(1949年7月20日),第376—377頁。但盧漢聯(lián)共、抵制桂系入滇的做法,無意之中契合了中共解放華南、西南的整體方略。7月17日,毛澤東就如何全殲白崇禧部致電林彪,“估計桂系是不肯輕易放棄廣西逃入云南的,因為云南盧漢拒其入境,云南還有我們的強大游擊部隊,至少桂系要留下一部在廣西,而以另一部逃入云南,那時我則以陳賡三個軍配以你們的曾澤生軍,就可以在云南境內(nèi)殲滅之”(50)《對殲滅白崇禧部的補充意見》(1949年7月17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5卷,第639—640頁。。
隨著解放軍向華南、西南進軍,圍殲白崇禧、胡宗南各部,云南戰(zhàn)略地位愈發(fā)凸顯。蔣介石特別強調(diào)“滇盧問題實為一西南根據(jù)地之根本問題,不能不早有準備與決定也”(51)《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8月20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桂系亦甚主動,雙方均試圖占據(jù)云南主導權(quán)。7月20日,“總統(tǒng)府”秘書長邱昌渭擬定解決滇局兩案,“看盧接受何者,其意似仍有派兵入滇助其剿共之案,李代總統(tǒng)未予決定”。面對國共對峙和蔣桂沖突的復雜局面,盧漢的政治選擇充滿變數(shù),“正在十字街頭,可南、可北、可東、可西”。(52)《徐永昌日記》(1949年7月20日、26日),第376—377、382頁。但在西南解放尚需時日、桂系又磨刀霍霍的情況下,盧漢為避免桂軍入滇,從聯(lián)共自保轉(zhuǎn)向親蔣制桂。中共滇東北地委對此有著清醒的判斷:“盧漢可能提早表明接受中共領(lǐng)導的態(tài)度”,但“敵人是不會自動退出歷史舞臺的,沒有到山窮水盡,沒有到兵臨城下的時候,敵人是不會放下血淋淋的屠刀的”,“云南的局勢將有個驟然的劇變”(53)中共曲靖地委史志工作委員會等編:《滇東北地區(qū)革命斗爭史資料》,1987年印行,第161頁。。
7月15日,余程萬向蔣介石詳述盧漢不穩(wěn)舉動,稱其為圖自保、積極聯(lián)共,“近兩個月來,云南省政府(一)裁撤征兵征糧機構(gòu)。(二)接收國稅。(三)派員監(jiān)理海關(guān)鹽政。(四)準備改編滇境交通部隊。(五)擴充保安團隊,縱容省參議會公開拒絕其他國軍入滇。(七)任聽各報(除中央日報外)為共匪張目,詆毀我政府措施,而不予制裁,從此等重要事跡觀之,盧主席似對中央喪失信心,而圖局部自?!?54)《余程萬呈重要談話參考資料》(1949年7月15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建議如果滇局繼續(xù)惡化,26軍應集結(jié)滇西南思普區(qū)或滇緬越邊境,“該地有飛機場,且為三角交通地帶,物產(chǎn)尚豐,并可與海南島臺灣連絡(luò),空運物資接濟”;但云南民眾堅決抵制國民黨其他軍隊入境,如果冒然派軍,勢必招致普遍反對,甚或激成民變,可以26軍補充兵源的名義,暗度陳倉,“不但可防滇民藉口,且可安定滇局”(55)《余程萬呈蔣中正函》(1949年7月15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形勢緊迫,蔣介石感到“云南問題應速解決”(56)《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7月17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
20日,蔣介石決定派徐永昌、王叔銘赴滇,特別叮囑徐永昌轉(zhuǎn)告盧漢,“渠對盧永衡一如過去,望其安心,勿為謠言所惑”。26日,徐永昌等飛抵昆明。次日,徐永昌與盧漢作長時間的談話。盧漢對局勢感到悲觀,抱怨中央援助口惠而實不至,“中央許滇有做復興基地,可是什么也沒給我們,也沒有托付我們,我們也要對得起人民,共黨來無辦法,所以換了我也可以,不然最后跟總裁一跑”,并將邊縱的發(fā)展歸咎于中央軍養(yǎng)癰貽患。徐永昌仍反復陳說國際局勢變動與美援必達,并提醒到蔣介石對云南聯(lián)共行為有所警覺,隨后盧漢意見漸轉(zhuǎn),表示“絕對服從總裁,無論如何不能作共黨順民,縱使流亡,必對得起國家”,并表示“已與法領(lǐng)事有諒解,最后尚可率部助法打胡志明”。當晚兩人再次會談,結(jié)果至佳,盧漢承諾立即取締進步報刊、約束省參議會議員言行,“圍剿”邊縱。(57)《徐永昌日記》(1949年7月21日、27日),第378、382—383頁。
28日,徐永昌等離滇,盧漢特意請其攜帶親筆書信轉(zhuǎn)呈蔣介石,詳述個人心路歷程,以安蔣心,“當此之時,內(nèi)外交困,欲掛冠而去者屢矣。漢所以忍辱在位,委曲應付者,一則桑梓情重,一則待公之東山再起,期有以報知遇也”(58)《盧漢致蔣中正函》(1949年7月27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1-082。。他雖信誓旦旦保證追隨蔣介石,究其本質(zhì),仍對國際局勢轉(zhuǎn)變、美國援助抱有一絲希望,且試圖借此獲取蔣介石切實援助。但是,蔣介石遲至8月19日才函復盧漢,除鼓舞打氣、強調(diào)中共必分崩離析之外,對其現(xiàn)實訴求毫無回應(59)《蔣中正致盧漢函》(1949年8月19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1-109。。徐永昌等的云南之行并未實現(xiàn)其初衷,張群對此亦毫不避諱,“其時中央方集中力量于全面作戰(zhàn),對滇不能增兵鎮(zhèn)懾,曾派國防部蕭次長毅肅及徐政務委員永昌先后入滇,勸導盧漢堅守反共立場,努力剿匪,制裁反動,盧漢雖表示接受,但事實上未能實行”(60)《張群報告云南局勢演變情形函》(1950年1月6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1-00042-005。。更為關(guān)鍵的是國內(nèi)外局勢的急劇轉(zhuǎn)變。8月4日,程潛發(fā)布公開通電,宣布湖南起義。5日,美國國務院發(fā)表《對華關(guān)系白皮書》,聲明此后對華采取靜觀政策,停止援助國民黨,國民黨向盧漢宣揚的美蘇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必將爆發(fā)以及國際局勢的好轉(zhuǎn)化為泡影。31日,盧漢與美國駐昆明副領(lǐng)事陸德瑾(Larue R.Lutkins)就云南的政情及財經(jīng)狀況進行會談。會談結(jié)束時,盧漢突然詢問美國對待國民黨和中共方面的真意究竟為何。陸德瑾直言,美國政策整體上是警惕的等待,過去4年美國向國民黨提供的大量援助并未消滅共產(chǎn)黨,繼續(xù)依靠美國援助拯救國民黨政權(quán)為時已晚,美國將不再提供任何積極的援助。(61)“Interview with Governor Lu Han”,September 2,1949,Records of the Department of State Relating to the Internal Affairs of China,1945-1949,Central File:Decimal File 893.00,National Archives of United States.盧漢聞悉美國對華政策實情,其內(nèi)心作何感想不難想見,遂加速向中共靠攏。其實早在8月26日,中共中央就致電香港工委,希望通過宋一痕轉(zhuǎn)告盧漢5點原則,“1、要其允許我部隊之自由活動,并接受其所有槍支彈藥錢糧之援助;2、發(fā)動參議會及群眾團體學校一致進行拒絕蔣桂系匪軍入境。3、要其將12個保安團集中應變;4、加強對蔣匪特務的管制,必要時一網(wǎng)打盡;5、盧的部隊須嚴明紀律,切實保護國家財產(chǎn)”(62)《昆明起義》,第439頁。。滇局劇變已箭在弦上。
此時龍云在港亦積極活動,“龍云對云南起義,只想換換旗幟,幻想仍由龍回滇,重主滇政,所以對云南起義時間的選擇上,龍的主張總是想提前”。8月15日,龍云與黃紹竑、劉建緒等44人在港宣布擁護中共領(lǐng)導,隨后又公開發(fā)表談話,聲言云南起義準備已經(jīng)成熟,即將起事。(63)林毓棠:《云南起義經(jīng)過紀實》,《滇軍起義與云南解放》,第418頁。盧漢事前毫不知情,得知此事后憂心忡忡,稱“這樣亂搞,引起蔣介石的猜疑,要是打起仗來,自己力量不足,解放軍距離又遠,地方遭到糜爛,有什么好處”(64)龍澤匯:《我在云南和平解放前后》,《滇軍起義與云南解放》,第282頁。。這種擔心并非毫無道理。龍云在港談話發(fā)表后,立即引發(fā)蔣、桂對滇局變化的警覺。20日,李宗黃面見蔣介石,“報告滇省情況甚詳,對滇政甚表關(guān)切,尤其以盧漢問題為西南根據(jù)地之基本問題”,蔣介石感到應早有準備與決定,計劃由臺北前往西南,“應付最艱巨之局勢”(65)蔣經(jīng)國:《危急存亡之秋》,正中書局,1988年,第114頁。。27日,蔣介石在重慶召開西南各省軍政長官會議,唯獨盧漢拒絕參會,大有與國民黨分道揚鑣之勢。蔣介石強調(diào),“昆明為世界戰(zhàn)略基地,不容共黨取得也”(66)陶晉生編:《陶希圣日記》(1949年8月27日),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2014年,第267—268頁。,決定派俞濟時飛昆,作最后挽留。孰料盧漢拒不承命,僅派云南省民政廳廳長楊文清晉謁,辯稱:“此間情勢職如遠離,慮有意外,轉(zhuǎn)足影響大局”,“大局雖危,滇省尤為復雜,職任何艱難必鎮(zhèn)壓至最后力竭之時,始離任遠去”(67)《盧漢致蔣中正函》(1949年8月30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1-127。。蔣介石極為惱怒,稱“滇盧已陷入共匪奸計,無法自拔”(68)《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8月30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決定軍事解決滇局,“大約以何紹周擔任此事”(69)錢世澤編:《千鈞重負——錢大鈞將軍民國日記摘要》(1949年8月31日),(洛杉磯)中華出版公司,2015年,第1367頁。。
31日,蔣介石任命貴州省主席谷正倫為滇黔“剿匪”總司令,“指示對滇部署與要務”(70)《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8月31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但是,桂系此時亦以滇局有變?yōu)榻杩冢扇≤娛滦袆?,占取先機。9月2日,白崇禧飛往貴陽,告知谷正倫擬以魯?shù)涝粗鞯帷?日,李宗仁又督促行政院院長閻錫山,“一定要命令魯?shù)涝粗鞯崛螤?,下午二時非送到總統(tǒng)處不可”。同日,蔣介石召見徐永昌,突改前議,欲從緩處置,“對省府改組及主席問題,先不提,如此可使盧知難而退,或自行回頭”,認為桂系以魯?shù)涝慈〈R漢,必引發(fā)西南動蕩,“若一旦徑發(fā)表魯?shù)涝粗鞯?,而我們剿匪兵尚未集中,此無異打草驚蛇”,況且亦無解決盧漢的絕對把握,“盧若先事叛變,發(fā)動十四個保安團益以土共,徑向二十六軍下手,危險孰甚,即使我們救援有力,彼亦可全部控制滇西”,希望徐永昌立即赴穗,勸說李宗仁停止進軍滇省的計劃。(71)《徐永昌日記》(1949年9月3日),第417頁。鑒于何紹周與盧漢關(guān)系惡化,蔣介石決定改派陳鐵入滇,“指揮霑益方面之各部隊”,同時“滇黔剿匪副總司令似以馬瑛任之,可緩和對方之空氣”(72)《蔣中正致谷正倫電》(1949年9月3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1-140。。
事實上,自李宗仁逼蔣下野后,蔣桂權(quán)力糾葛不斷,此時雙方圍繞國防部長一職明爭暗搶,蔣介石堅不相讓。蔣桂派系糾葛影響到國民黨對盧漢的政治處置。4日,李宗仁強令閻錫山任命魯?shù)涝礊樵颇鲜≌飨?6軍由其指揮,并以配合湘粵戰(zhàn)事與否相威脅,蔣介石頗費躊躇,“如此重大之事,既不先行協(xié)商,亦不提出非常委員會,用合法手續(xù)商決,而李白來函皆以決定性事實,強余遵行而已,彼等近以湘中戰(zhàn)勝之余,乘機要挾,測其用意,如所求不遂,乃將其桂軍由湘后撤,進占滇黔,而以湘粵拱手讓敵,此為最復雜最難處理之事,應加以慎重考慮焉”。(73)葉健青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第81冊,臺北“國史館”,2013年,第537—538頁。
蔣介石初始本欲堅決抵制,要求余程萬不得執(zhí)行李宗仁、白崇禧命令,“國防部對于兄部另有命令,其令文此間亦已閱及,此于滇中現(xiàn)狀全不明了,不宜實施”,“以桂方擬調(diào)魯?shù)涝床坑闪菘者\沾益集中,請注意”(74)《俞濟時致余程萬電》(1949年9月4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10400-00014-001。。然而桂系對滇“必欲取而代之”,蔣介石顧慮湘粵戰(zhàn)事若無桂系協(xié)作,廣州不守,必全線崩潰,認識到云南問題如何處置首先應考慮對桂方針,至于盧漢去留尚在其次。他思考再三,決定滿足桂系訴求,解除盧漢職權(quán),委派魯?shù)涝粗鞯?75)《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9月5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蔣桂圍繞云南問題的處置初步達成一致意見。
盧漢處此生死關(guān)頭,為緩解桂系軍事壓力,唯有依附于蔣,借蔣制桂。9月4日,盧漢告知張群欲赴渝晉謁,“料其已知自到筑與廣州對滇之計劃,桂系有非得滇不可之勢也”(76)《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9月4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鑒于盧漢態(tài)度游移不定,“忽明忽暗,忽來忽不來”,5日張群與蔣介石商量,決定讓楊文清返回昆明轉(zhuǎn)告盧漢,如果他能積極反共反龍、解散參議會、查封進步報紙、歡迎中央軍入滇,蔣介石承諾可就桂系圖滇事從中轉(zhuǎn)圜,希望盧漢立即表明態(tài)度,“否則盧應將保安團隊編為第九十三師,靠近國軍”,約定當夜回復(77)《千鈞重負——錢大鈞將軍民國日記摘要》(1949年9月5日),第1370頁。。谷正綱又電請云南省政府秘書長朱景暄勸說盧漢,“當此緊要關(guān)頭,機運稍縱即逝,務請懇勸下最大決心,克服困難環(huán)境,迅即來渝,一經(jīng)謁談,信必有圓滿與適當之解決”(78)《谷正綱致朱景暄電》(1949年9月5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05。。為向盧漢施加強大的軍事壓力,促使其轉(zhuǎn)向,蔣介石還命令余程萬務必于10日前集中主力占領(lǐng)宜良,并盡速與馬龍、小新街的國民黨軍隊取得聯(lián)系(79)《蔣中正致余程萬電》(1949年9月5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10400-00014-002。。
面對蔣桂雙重壓力,盧漢顯然已沒有更多選擇,6日電告張群已定當日飛渝晉謁。蔣介石與張群商議后,決定對其采取政治解決。盧漢當晚見蔣介石,“流淚若再,表示其苦衷與精誠也”,要求蔣介石幫助云南重新編練6個軍,并補助2000萬銀元現(xiàn)款。蔣介石直言難以答允,事實上也不能辦到。7日,蔣介石召集張群、蕭毅肅等商談滇事處理方針,強調(diào)在國民黨生死存亡的最后關(guān)頭,如果對云南能夠兵不血刃實現(xiàn)和平爭取,“殊為最大之幸事”,況且國民黨在滇軍事力量有限,難有必勝把握,故而一致贊同授予盧漢全權(quán),并應予云南以合理接濟,答允盧漢增加兩個軍的編制,“但此不能為政府明言,否則反對者,尤其桂系必以余為獎惡欺善,更增其誹謗之口實”。隨后蔣介石與盧漢商談兩小時,對其“申之以道義,動之以利害”,最終雙方就滇局改造達成一致意見。盧漢答應解散省參議會、改組政府,宣布實施反共反龍政策,蔣介石為安其心補助經(jīng)費100萬銀元。(80)《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9月6日、7日、8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
然而此時桂系態(tài)度強硬,7日閻錫山從廣州帶來李宗仁的指示,要求扣留盧漢,蔣介石堅決不同意,強調(diào)無論是出于道義還是利害關(guān)系,均須放其回滇,“否則滇事即將為龍云與共匪乘機而得,更難解決。而且最重要之后方別辟一戰(zhàn),兵連禍結(jié),前途更危矣”(81)《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9月7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9日張群飛穗,向李宗仁解釋滇盧解決辦法。李宗仁仍堅持魯?shù)涝幢仨毴氲?,張群不以為然,主張待盧漢態(tài)度明晰后再行計議。(82)葉健青編:《蔣中正總統(tǒng)檔案:事略稿本》第81冊,第567—568頁。11日,蔣介石致電白崇禧,強調(diào)盧漢政治態(tài)度已無虞,桂軍不必入滇,“云南為今后反共之基地,必須求得合理之根本解決,中自無不同意,惟盧永衡兄今愿自動起而清共,且求徹底解決,此乃吾人之所切望也,近聞昨今兩日已積極行動,見諸事實,惟望其能貫徹到底,勿貽后患耳”(83)《蔣中正致白崇禧電》(1949年9月11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26。。蔣桂在處理滇局問題上針鋒相對,關(guān)系進一步惡化,錢大鈞不無憂慮地稱:“滇事,盧已接條件,可不血刃解決,但李白爭此地盤,而此間亦不能放松,已形成蔣與李白之爭,將來恐無方法解決”(84)《千鈞重負——錢大鈞將軍民國日記摘要》(1949年9月7日),第1372頁。。
盧漢返滇后,在蔣介石的壓力之下立即展開行動,大規(guī)模逮捕進步人士與中共地下黨員,史稱“九九整肅”。9月11日,朱景暄向蔣介石報告盧漢在滇已采取果斷措施:“(一)盧同志已于昨晚八時解散議會,勒繳印信,并逮捕其中反動投機分子,已獲九名。(二)十時查封各報刊,僅留中央日報、朝報,平民日報雖系政府所辦,然編輯可疑者已逮捕。(三)十一時后,逮捕一切反政府分子二百余人。(四)學校處理比較復雜,正密計中。(五)楊耿光在逃,但其所屬之重要分子已捕獲,民革組織可徹底破壞。”(85)《朱景暄致蔣中正電》(1949年9月11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25。問題是26軍仍在調(diào)動中,盧漢希望蔣介石履行承諾,立即停止軍事施壓。鑒于盧漢已實施反共舉措,蔣介石于次日命令余程萬原地待命,“請即與盧主席直接聯(lián)絡(luò),以免誤解也”(86)《蔣中正致余程萬電》(1949年9月12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29。。盧漢公開實施整肅,昆明頓時陷入白色恐怖,滇桂黔邊區(qū)黨委根據(jù)中共中央指示試圖極力挽回,“嚴正指出盧漢違背諾言,為蔣殉葬是自走絕路,勸其懸崖勒馬”,提出停止捕人、恢復報社學校、密設(shè)電臺等7項要求,但盧漢“遲疑未作答復”(87)《昆明起義》,第441頁。,雙方合作暫時中斷。
盧漢在威逼利誘之下看似已被成功收撫,蔣介石頗為自得,“本周之初,滇盧已經(jīng)絕望,無法挽救”,“不料盧最后覺悟,毅然飛渝來見,商決一切,而共龍等幸災樂禍,挑撥離間之大陰謀竟得于一日間徹底粉碎。盧回滇后居然遵命實施清共政策,此實國家轉(zhuǎn)危為安,最大之關(guān)鍵”(88)《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9月10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但隨著解放大西南號聲的吹起,西南地區(qū)原有的政治格局被打破,蔣介石相較于滇系等地方實力派的強勢地位被徹底顛覆,局勢的轉(zhuǎn)變成為必然。鄭伯克對此信心滿滿,認為盧漢“為了保己,屈膝接受條件,犧牲人民利益……造成了當前云南工作可能經(jīng)歷一段艱苦的過程。也許在時間上這過程很短,在云南全局的發(fā)展道路上便造成綏遠式解放的可能比較少,甚至于無的前途。然而應該懂得歷史的發(fā)展不決定于反動派如何死拉著車輪不讓前進,而決定于人民的力量如何推動著歷史前進”(89)《昆明起義》,第37—38頁。。
對于盧漢從聯(lián)共保己轉(zhuǎn)向親蔣制桂,中共亦有著清醒的判斷。9月15日,中共滇東北地委在分析盧漢政治態(tài)度時,強調(diào)他是“地主軍閥官僚資本的地方頭子,一向的做法都是投機保己。過去要革命是因為看到我們的力量日益壯大,蔣介石垮臺已成定局,不走這條路,將來就要被人民清算審判,今天雖然他已知道全國勝利即將到來,但蔣的大軍威逼究竟還是眼面前的事,他對云南人民的力量不相信,對自己的力量亦不相信,因此在怯懦及反動力量的包圍軟化下,只好暫投靠在蔣介石的懷抱里以圖保全自己”,但蔣盧之間難以建立政治信任,“且過去對我曾付出了一些代價換得諒解,今天死心塌地地為蔣匪殉葬亦不合算”,盧漢遲早必倒向我方(90)《滇東北地區(qū)革命斗爭史資料》,第174—175頁。。事實亦然,蔣介石與盧漢因滇局改組、財經(jīng)援助等諸多問題矛盾漸趨激化,隨著西南解放的臨近,盧漢的再度轉(zhuǎn)向也就勢所必然。
盧漢雖已明白宣示效忠國民黨,但桂系仍不忘控制云南。9月17日,白崇禧稱“盧能否忠實執(zhí)行中央政策,尚無絕對把握,應預加防范,以免蹈程潛覆轍”,李宗仁主張“原定谷之滇黔剿匪總司令,仍應明令發(fā)表,而以盧漢副之,并加強中央在滇軍事力量”(91)《顧祝同致蔣中正電》(1949年9月18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同時,桂系指使第330師由百色入滇,魯?shù)涝床靠者\沾益,意圖經(jīng)滇出境,以緬北為最后根據(jù)地。對于魯?shù)涝床咳氲幔泄仓醒胍嗲宄鹣狄鈭D所在,毛澤東判斷“白崇禧的最后一條退路是云南。他以回云南的口號拉住了魯?shù)涝?,故白、魯退入廣西后,可能即令魯?shù)涝窜娀蛟倥湟砸徊抗疖娙朐颇稀?,要求四野未雨綢繆,“應考慮從陳賡兵團先抽一部(例如一個軍)出云南,配合我在云南的游擊隊在云南先建立根據(jù)地”(92)《殲滅白崇禧部的部署》(1949年9月9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5卷,第667—668頁。。吊詭的是,蔣介石亦命令余程萬的26軍嚴加戒備,抵制桂系入滇,魯?shù)涝床咳氲嶙罱K無從實現(xiàn)。盧漢對此頗為動容,“表示今后決定在總裁領(lǐng)導之下,努力奮斗”(93)《余程萬致蔣中正電》(1949年9月28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蔣盧看似精誠合作,實則各有保留,盧漢所屬保安隊并未中斷與中共接觸。9月19日,余程萬密報蔣介石:“保安隊仍與匪暗中合作,信使往還,而且會餐及接濟武器彈藥、被服、醫(yī)藥、金錢”(94)《余程萬致俞濟時電》(1949年9月19日),臺北“檔管局”藏,檔案號B5018230601-0038-013.13-2121。。蔣介石更是心病難除,強調(diào)“滇盧態(tài)度仍不徹底,應嚴加督導,徹底解決”(95)《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9月18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
②應推進基層水利站管理體制改革。依據(jù)《國務院關(guān)于深化改革加強基層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體系建設(shè)的意見》(國發(fā)〔2006〕30 號),借鑒基層林業(yè)管理體制經(jīng)驗和湖北等省基層水利站改革經(jīng)驗,將基層水利站統(tǒng)一確定為縣級水行政主管部門的派出機構(gòu),受當?shù)乜h級(市、區(qū))水行政主管部門和鎮(zhèn)人民政府(街道辦)的雙重領(lǐng)導,人員經(jīng)費和辦公經(jīng)費統(tǒng)一列入縣級財政預算。
按照蔣介石的要求,盧漢返滇后應立即改組省府,剔除異見人士。監(jiān)督滇局改組的蕭毅肅認為安恩溥違背戡亂政策、林毓堂暗自支持民革、姜亮夫支持進步活動,三人應予懲治。盧漢極力為之開脫,強調(diào)“云南與桂系為死對頭,且渠曾派員到溪口請示鈞座,未奉具體指示,于是云南遂形成過去之局面”,“雖決定調(diào)安,但無意令安等離昆”(96)《丁榮致蔣中正電》(1949年10月3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1-00042-003。。滇局改組相持不下,10月19日,黃少谷、谷正綱向張群施壓,要求安恩溥、林毓棠、姜亮夫最好調(diào)離云南,以免后患(97)《黃少谷、谷正綱致張群電》(1949年10月19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80。。張群為避免過分刺激盧漢,主張采取懷柔政策(98)《張群致黃少谷、谷正綱電》(1949年10月25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80。。在他的支持下,盧漢得以成功抵制國民黨的干預。至于重建93軍、60軍,蔣介石雖滿口答允,但在戰(zhàn)場形勢一敗涂地、資源匱乏的現(xiàn)實窘境下,非但難以兌現(xiàn)承諾,反因桂系從中阻礙,加劇了盧漢對國民黨的離心。編軍問題,盧漢本希望組建6師18團,但閻錫山僅允諾8團編制,并且60軍與93軍番號不予恢復。盧漢判斷,掌握國防部權(quán)力的桂系必欲置其于死地,怒言8團編制亦無必要,待解放軍大兵壓境時,他自有辦法,“語極憤慨”(99)《丁榮致蔣中正電》(1949年10月6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61。。
更為重要的是,隨著廣州解放,解放大西南的號角正式吹響,解放軍兵分兩路,重點進攻川黔方向的國民黨殘余勢力。10月19日,毛澤東致電林彪,就圍殲白崇禧主力進行部署,“現(xiàn)在假定白匪主力退至云南,加上貴州之敵亦退至云南,加上云南盧漢等部,共有敵軍15萬人左右,我仍應只以陳賡兵團10萬人,加上地方游擊部隊(據(jù)說有2萬余人)去對付,方有主動。因為路遠糧缺,往返不易,如去兩個兵團(20萬人),有陷入困境之虞。估計陳賡以10萬人入云南,采取各個殲敵方法是可以解決問題的”(100)《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縱隊》(上),第29—30頁。。盧漢判斷解放軍可能由黔攻滇,希望蔣介石增派兩個軍至川滇黔邊區(qū)守衛(wèi)云南,但國民黨此時在西南機動兵力極度匱乏,尚且需要將派往云南的89軍調(diào)回貴州作戰(zhàn),而蔣介石承諾撥付云南的款糧械彈,“因事實上之困難,亦未能悉予滿足”(101)《張群報告云南局勢演變情形函》(1950年1月6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1-00042-005。。但解放軍進軍西南的步伐并未稍停,果不其然,10月31日毛澤東電示林彪、陳賡可由黔入滇,“由百色入云南的道路上瘴氣(惡性瘧疾)為害,不利行軍。因此,陳賡部在解決廣西問題后應循柳州、貴陽道路入滇”(102)《關(guān)于兵力部署的幾點意見》(1949年10月31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6卷,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35—36頁。。盧漢因此對蔣介石信任全無,態(tài)度消極,“對發(fā)布反共文告、改組省府及肅奸案件之處置問題均拖延不決”(103)《丁榮致蔣中正電》(1949年10月6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61。。
更令盧漢感到悲觀的是,國民黨在西南統(tǒng)治岌岌可危之時,蔣介石卻滯留臺北,遲遲不欲前往重慶。事實上,蔣介石已決定放棄重慶,“主張臺灣穩(wěn)扎穩(wěn)打,西南劍及履及,最后基地為臺瓊及昆明”(104)《陶希圣日記》(1949年10月21日),第284頁。,開始考慮將國民黨殘余勢力遷至昆明(105)《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10月30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與此同時,李宗仁在廣州解放后,看到廣西岌岌可危,前往昆明對盧漢極力拉攏。盧漢對“其本人及其眷屬財產(chǎn)等善后問題極為顧慮,出國護照恐無法領(lǐng)到,且恐將來各國拒絕入境,一無去處”(106)《丁榮致蔣中正電》(1949年10月6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61。,李宗仁當即命令外交部頒發(fā)護照,并建議盧漢徹底與蔣介石決裂,滇桂實施結(jié)盟,再與中共和談,倘條件過于苛刻,就拼死一戰(zhàn),盧漢未予回應(107)“The Vice Consul at Kunming (Lutkin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November 19,1949,F(xiàn)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9,The Far East:China.Volume VIII,Washington,D.C.:U.S.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1978,pp.602-603.。15日,徐永昌面見蔣介石,特別談到滇桂“聯(lián)合極可能”,建議強化對滇省控制,“最好政府即遷昆明,可以杜變化”(108)《徐永昌日記》(1949年11月15日),第461頁。。如果國民黨殘余勢力退至昆明,不僅云南將成為解放軍首要進攻目標,并且盧漢自身亦面臨被國民黨軍隊分化蠶食的危險。11月14日,盧漢致電蔣介石,以請辭相威脅,直言在此困境之下已無以為繼,“時局惡化,有加無已,向上請示又復互相諉卸,并無確切有效之指示,職對于部屬所發(fā)生之困難又多為法令所限,在在掣肘,實已精疲力竭,不能再荷重任”(109)《盧漢致蔣中正電》(1949年11月14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116。。
盧漢對蔣介石的觀感急劇惡化,10月28日在會見陸德瑾時稱其“愚蠢、固執(zhí)、自私”,是國民黨政權(quán)失敗的罪魁禍首,轉(zhuǎn)而嘗試尋求美國援助,以應對局勢的轉(zhuǎn)變,聲言若此時在美國幫助下獲得軍事上的勝利,必能從根本上扭轉(zhuǎn)時局(110)“The Vice Consul at Kunming (Lutkin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October 28,1949,F(xiàn)RUS,1949,The Far East:China.Volume VIII,p.569.。11月15日,云南商會領(lǐng)袖求見陸德瑾,表示云南政商兩界高層聞悉杜魯門公開聲明支持中國國內(nèi)的反共力量,希望云南能夠迅速脫離國民黨、宣布獨立,接受美國的軍事保護,若美軍駐守云南,提供武器裝備與軍事物資,云南當局愿全面遵循美方政治、經(jīng)濟、軍事顧問的建議,強調(diào)云南是阻止共產(chǎn)主義向東南亞擴散的關(guān)鍵堡壘,如果美援不來,兩月之內(nèi)云南必將解放。次日該代表再次向陸德瑾表達云南政商兩界可以無條件接受美國任何要求,云南此時向左走還是向右轉(zhuǎn),取決于美國態(tài)度。(111)“The Vice Consul at Kumming (Lutkin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November 15-16,1949,F(xiàn)RUS,1949,The Far East:China.Volume VIII,pp.594-599.陸德瑾立即報告美國國務院,但國務院態(tài)度冷漠,稱寄望于國民黨軍隊是不切實際的,在任何情況下,美國政府都不會發(fā)表公開聲明維護云南獨立(112)“The Acting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Vice Consul at Kunming (Lutkins)”,November 22,1949,F(xiàn)RUS,1949,The Far East:China.Volume VIII,pp.604-605.。即便美方已斷然回絕,該代表仍鍥而不舍,28日再度面見陸德瑾,退而求其次,希望首先宣布云南獨立,然后再尋求美國保護,如此就不能算作干預中國內(nèi)政,并亮出底牌,直言盧漢對該項計劃完全知悉并深表同情(113)“The Vice Consul at Kumming (Lutkins)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November 28,1949,F(xiàn)RUS,1949,The Far East:China.Volume VIII,pp.613-614.。30日,美國國務卿艾奇遜閱悉陸德瑾報告,強調(diào)此時支持云南獨立將意味著美國贊成瓦解國民黨政權(quán)、鼓勵國民黨軍隊叛亂,構(gòu)成干預中國內(nèi)政的事實,仍舊堅持前議(114)“The Secretary of State to the Vice Consul at Kunming (Lutkins)”,November 30,1949,F(xiàn)RUS,1949,The Far East:China.Volume VIII,p.616.。盧漢冀圖獲取美國支持的計劃徹底破滅,除倒向中共、宣布起義外,已無更多選擇。
隨著解放軍進軍貴州,蔣桂各自為戰(zhàn),相互拆臺,貴州不費吹灰之力即獲解放,11月21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野戰(zhàn)軍司令員劉伯承、政委鄧小平向西南地區(qū)國民黨軍政人員公開提出4項忠告:一是國民黨軍隊應即停止抵抗,停止破壞,聽候改編;二是國民黨政府機關(guān)人員,應即保護原有機關(guān)財產(chǎn),聽候接收,無論其屬高級、中級或下級職員,解放軍均一本寬大政策分別錄用或適當安置;三是國民黨特務人員應即痛改前非,停止作惡;四是鄉(xiāng)保人員,應即在解放軍指示下維持地方秩序,有功者獎、有罪者罰(115)《解放戰(zhàn)爭時期國民黨軍起義投誠·川黔滇康藏地區(qū)》,第35—36頁。。忠告發(fā)布后,盧漢對蔣介石的空頭承諾徹底失望,尤其是11月30日重慶解放后,國民黨已退無可退,昆明成其為數(shù)不多的選擇。為維護自己的統(tǒng)治地位,盧漢歷來反對國民黨中央勢力入滇,“蔣介石對云南所進行的新的軍事部署,對盧漢及其地方集團的利益,是一種嚴重的侵犯和威脅”,云南地方上層人士也公開發(fā)文反對國民黨殘余勢力入滇,蔣桂矛盾急劇惡化(116)莊田:《逐鹿南疆》,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148—149頁。。12月7日,蔣介石派張群前往昆明,“與盧永衡商三案,一、政府在臺,大本營在昆,二、政府在西昌,大本營在昆明,三、政府在昆”(117)《陶希圣日記》(1949年12月7日),第298—299頁。,但盧漢強調(diào)滇局困難,糧無存儲、軍械匱乏,部隊無法維持,對中央極感失望,“如中央不能解決此等問題,則在滇設(shè)立機構(gòu),縱鈞座親自主持,亦難期國軍之效命”,無論張群如何解釋,盧漢終感惶惑(118)《張群致蔣中正電》(1949年12月8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143。。蔣介石得知情況后甚為悲觀,“滇盧態(tài)度亦已漸明,既不愿大本營設(shè)昆明,亦不愿就滇黔剿匪總司令名義”,判斷“余一離蓉,彼等或可聯(lián)名發(fā)表降匪宣言”(119)《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12月7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果不其然,12月9日盧漢宣布昆明起義,與國民黨徹底決裂。
事實上,1949年9月盧漢在蔣介石威逼利誘下轉(zhuǎn)向反動,中共中央就充分認識到蔣介石此舉目的在于“鞏固西南,控制滇越、滇川兩路,以取到外援道路,使云南成為反動殘余在西南負隅頑抗的基地”,要求滇黔桂邊區(qū)區(qū)委準備有力配合大軍解放云南的斗爭;但中共中央并未放棄和平解決云南的努力,強調(diào)“蔣盧之間矛盾不可能因此而消失,在我大軍壓境時,可能有進一步發(fā)展,及進步分子影響下,仍有靠攏之可能”(120)《昆明起義》,第40頁。,派遣原國民黨北平警備總司令周體仁返回云南,在適當時機與盧漢聯(lián)絡(luò)。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蘇聯(lián)迅速承認,盧漢對大局感到悲觀(121)《丁榮致蔣中正電》(1949年10月6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20400-00032-061。,與周體仁單獨會面,再次表達起義愿望。周體仁摸清盧漢態(tài)度后,向其表明中共意見,“起義時機最好是人民解放軍向云南進軍之時,并表示愿代盧同解放軍總部聯(lián)系”(122)《爭取西南地方軍聯(lián)絡(luò)工作史》,第774頁。。貴陽解放后,盧漢惶惶不可終日,為向中共展示善意,利用李宗仁訪昆之機,釋放1500多名進步人士,同時再度與滇黔桂邊縱隊聯(lián)絡(luò),希望談判。中共昆明市委書記陳盛年要求盧漢“先做些于人民有利的事情,確有事實表現(xiàn),作為前提”,建議將滇西兵力集中至昆明,停止對邊縱的一切進攻。盧漢悉數(shù)接受,但希望邊縱暫不進占保安團退出的交通沿線的縣城,以便麻痹蔣介石。為避免最壞的局面,盧漢開始準備后路,“把大量資產(chǎn)轉(zhuǎn)移國外,家屬亦已飛往香港”,陳盛年認為“這就是一面準備投機保己,一面準備逃跑以保命的兩面性”(123)中共昆明市委黨史研究室編:《昆明解放——從昆明解放到軍事接管》,云南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37—38頁。。而此時西南解放的形勢可謂一日千里,中央軍委致電劉伯承、鄧小平、陳賡,希望陳賡所部在兩廣戰(zhàn)役結(jié)束后,休息10天至半個月,經(jīng)貴州向云南進軍(124)《解放戰(zhàn)爭戰(zhàn)略追擊·西南地區(qū)》,第286頁。。
歷史留給盧漢猶豫彷徨的時間已不復存在。面對解放軍大軍將至,國民黨殘余勢力又必撤往昆明的兩難境地,盧漢認為已經(jīng)到了最后抉擇的關(guān)鍵時刻,“如果解放大軍到達威寧、盤縣一帶,我們才舉行起義,那就沒有價值了”(125)莊田:《逐鹿南疆》,第150頁。。12月5日,盧漢密派周體仁前往廣州。周體仁直言:“如耍政治手腕是無效的,如決心做,我可以奔走”,盧漢表示“不陪蔣下海了,決心起義”,“但盧恐他反正后,我中央不承認他”,希望周體仁到港后即刻赴穗見葉劍英,“請葉報告毛朱,得復示即飛昆”。8日,周體仁向葉劍英報告了盧漢希望和平解決云南問題的6項要求:起義目的僅希望有利于國家與人民,不計任何犧牲;起義實施后,希望中共立即指定統(tǒng)一指揮全省軍政機構(gòu)的負責人;至于起義時機,“須視準備完成之時機而定,但不致延至本月二十日以后”,為避免第8軍、第26軍退居滇西頑抗,計劃誘使李彌、余程萬至昆明后再發(fā)動,“分別收撫其所部,以絕后患”;對于起義干部既往不咎、一律錄用,和平改編駐滇部隊,釋放被俘滇籍將領(lǐng)等。當晚,華南分局向中共中央報告盧漢訴求,強調(diào)“滇已勢孤,盧不能干,因此,盧派周來穗,表示接受八條二十四款,求得和平解決云南,料是盧的真實要求”。(126)中央檔案館、廣東省檔案館:《中共中央華南分局文件匯集(1949年4月—12月)》,1989年印行,第347—348頁。9日,中共中央將葉劍英報告轉(zhuǎn)電劉伯承、鄧小平,“盧之行動,應如何更有力地配合你們,盼速復”(127)《昆明起義》,第56頁。。10日,劉伯承、鄧小平向中央軍委表示:鑒于進軍云南的陳賡、宋任窮部第二年2月方可到達昆明、開遠,希望盧漢起義時間,以解放軍逼近昆明時為最有利,一則便于配合,再則便于解放軍處理善后問題,但“盧可能自動提前起義,這對他有利。我們對此不必強迫其推遲,這樣可能胡宗南遲疑入云南,利于我們爭取時間”。盧漢所提條件,可以同意,至于將來安排,候其起義后再予考慮。(128)《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09年,第870—871頁。
正如劉伯承、鄧小平的判斷,9日盧漢突然行動,云南局勢瞬間轉(zhuǎn)變。當天,盧漢發(fā)表公開通電,宣布接受中共領(lǐng)導,再度赴滇的張群、余程萬、李彌先后被限制自由。鑒于昆明突然起義,陳盛年感到“此次起義未取得我之完全領(lǐng)導”,并且通電文告極有問題,判斷未來走向有二,“(一)由于起義力量不十分強大,集中昆明之保安團只有六個團,我無充分準備,省內(nèi)外解放軍均未取得聯(lián)系以作有力之配合,蔣可能空運一部軍隊至沾益蒙自組織反撲,昆明可能經(jīng)過戰(zhàn)事甚至撤守,待我大軍到來時才能徹底解放。(二)起義后蔣匪軍或猶豫觀望或動搖逃跑,或一部放下武器,或一部響應,無力組織反攻”,要求盧漢命令部屬立即與桂滇黔邊縱隊接洽并輸送槍彈,協(xié)同建立革命秩序,同時指示滇西工委徹底破壞西昌入滇道路,以防胡宗南部來攻(129)《中共祥云縣解放戰(zhàn)爭時期革命斗爭史略》,第413—414頁。。
盧漢雖已宣布起義,但在新舊時代轉(zhuǎn)型的特殊時期,無論是其人際網(wǎng)絡(luò)、意識形態(tài)抑或社會資源、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均難以擺脫國民黨時代的印記。面對被困在滇的張群,盧漢眷念舊情,10日送其離昆,并就起義之舉辯白稱:“此次明公來滇任務至重,大勢已去,而望漢挾滇作孤注一擲,誰無桑梓,稍有良心,何忍出此,所以毅然而圖自救也”(130)《盧漢致張群函》(1949年12月10日),臺北“國史館”藏,檔案號002-080101-00042-005。。同時,為避免起義后陷入被動局面,盧漢意圖造成既定事實,自行宣告成立臨時軍政委員會,“肅特、肅反工作并未徹底,部分特務首要未加逮捕”,并提名朱景暄參加軍政委員會,“妄自成立暫編云南人民解放軍”。中共對此亦認識清晰,即如陳盛年所言,盧漢著急起義,“就是趁我大軍未進入省境之時,以起義來保存自己的封建系統(tǒng)力量和地盤,打出旗號以各種妄自決定的措施來造成既成事實,圖使我于談判時不好辦理”(131)《中共祥云縣解放戰(zhàn)爭時期革命斗爭史略》,第414—415頁。。
蔣介石聞悉滇局變化,倉皇失措,怒罵“邊區(qū)之人善變多疑,而況于苗夷盧龍乎”(132)《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49年12月11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試圖命令第8軍、第26軍立即采取行動,奪回昆明控制權(quán)。為避免滇局逆轉(zhuǎn),穩(wěn)定盧漢反蔣之心,11日,毛澤東、朱德聯(lián)名致電盧漢,對起義之舉表示肯定,要求他迅速與劉伯承、鄧小平聯(lián)系,接受指揮,并遵守4項要求,即準備迎接人民解放軍進駐云南;保護一切國家財產(chǎn),聽候接收;鎮(zhèn)壓反革命活動;與云南人民革命武裝建立聯(lián)系。此外還特別提議盧漢“另發(fā)一通電,對過去作進一步檢討,再由我方電復”。同時中共中央又致電劉伯承、鄧小平、葉劍英、方方,告知中央精神,建議此后聯(lián)絡(luò)工作由劉伯承、鄧小平負責。(133)《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182—184頁。鑒于12日盧漢已報告暫組云南人民臨時軍政委員會,并以云南人民解放軍名義進行改編(134)《昆明起義》,第64、68頁。,劉伯承、鄧小平認為“目前對盧方針,以進一步吸引其靠攏我們?yōu)橛欣保渌魉鶠椤澳康脑谠斐杉瘸墒聦?,迫我承認”,但解放軍一個月內(nèi)尚難進入云南,主張以劉鄧名義批準成立臨時軍政委員會,不由中央政府正式任命,同時命令盧漢所屬各軍師長仍就原職,鞏固部隊,聽候整編,強調(diào)如此安排“可以進一步穩(wěn)盧之心,打破國民黨繼續(xù)挑撥分化的陰謀,并避免混亂,以待我軍進入后便于解決問題”。中央對此亦表贊同,“目前我軍既無法進入云南,一切只好讓盧漢自行處理,以免引起紊亂”。(135)《鄧小平年譜(1904—1974)》(中),第873—874頁。14日,劉伯承、鄧小平電復盧漢,答允所請,“所有起義之軍、師長及各級官長,一律仍舊原職,鞏固部隊,進行革命政治工作,準備按人民解放軍方式實行整編”(136)《昆明起義》,第69頁。。
昆明起義雖已實現(xiàn),但在國民黨殘余軍隊奮力反撲與盧漢過往保己自存的慣性思維之下,仍然存在不確定性,滇局的改造與全面轉(zhuǎn)向尚待解放軍進駐云南。鄭伯克表示:“必須要解放軍來到,建立了新的革命秩序才能算解放”,“如果盧部僅只停頓在表面上的‘起義’,則將會有段時期的混亂,人民還有可能遭受某些損失”(137)《中共滇西工委滇西北地委史料選編》,第449頁。。毫無疑問,中共要開創(chuàng)的新時代,之所以為新,關(guān)鍵在于政治力量以空前強勢的姿態(tài)進入社會,承擔起再造社會的責任,故而特別強調(diào)“在政治上、思想上必須要嚴格地分清‘起義’和‘解放’的界限”。為進一步爭取盧漢向人民靠攏,中共昆明市委表示要在團結(jié)中進行斗爭,要求盧漢將私放張群的理由、經(jīng)過以及逮捕的反動分子名單分別電告中共中央和西南分局,明確邊縱直屬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領(lǐng)導,不受其約束,希望盧漢“以后有關(guān)軍政及其他一切原則問題,須向北京、重慶請示后,始得發(fā)表執(zhí)行”。(138)《中共祥云縣解放戰(zhàn)爭時期革命斗爭史略》,第415—416頁。與此同時,中共中央西南分局亦加快向云南進軍的步伐。11日,劉伯承、鄧小平就已命令第4兵團分批經(jīng)獨山、貴陽或取道百色、冊亨、安龍、興仁運滇,陳賡率先頭部隊先行(139)《昆明解放——從昆明解放到軍事接管》,第27頁。。隨著第4兵團迅速入滇、形成壓倒性優(yōu)勢,盧漢坦言:“這不是改朝換代,是天翻地覆的事,我們今后要脫胎換骨地改造”(140)安恩溥:《盧漢在云南起義中》,《滇軍起義與云南解放》,第351頁。,地方實力派維持生存的保己思維再無施展的空間。1950年2月20日,宋任窮、陳賡率部進駐昆明,盧漢所部列隊歡迎,至此云南和平解放。
1949年作為近代中國政治社會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節(jié)點,原本依附于國民黨政權(quán)的地方實力派鑒于國共政治易勢,為尋求出路,紛紛與中共合作,地方主義的泛起成為加速國民黨敗亡的重要動因。蔣介石事后不無憤恨地反思說:“抗戰(zhàn)勝利后派陳儀主臺灣,熊式輝主東北,最后復以張治中主西北,又以李宗仁主華北,盧漢主云南,張發(fā)奎主廣東,此無異自撤屏藩,不僅養(yǎng)癰貽患,而且引狼入室也”(141)《蔣介石日記(手稿本)》(1950年6月6日),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藏。。盧漢作為有名無實的封疆大吏,利用國民黨執(zhí)政危機愈發(fā)嚴峻的有利契機,成功驅(qū)逐國民黨中央在滇勢力,再度掌控軍政大權(quán)。在龍云策動起義的刺激與桂系圖滇的壓力下,盧漢懷著保己自存的強烈沖動尋求與中共的聯(lián)絡(luò),但面對蔣介石的恩威利誘,為避免陷入生存危機,轉(zhuǎn)而實施“九九整肅”。孰料國民黨西南政局崩壞,雙方矛盾再度激化,盧漢意欲尋求美國支持又無果而終,唯有與蔣介石分道揚鑣,昆明起義成為粉碎蔣介石固守西南計劃的最后一根稻草。以盧漢為代表的地方實力派的政治轉(zhuǎn)型過程,更好地展現(xiàn)了1949年中國地方政治多元面相與中共統(tǒng)戰(zhàn)政策的重要意義。
首先,桂系作為國民黨政權(quán)的政治派系,1949年利用和談逼蔣下野,看似成功獲取國民黨政權(quán)的最高權(quán)力,但在國民黨內(nèi)部實則形成李宗仁主導“總統(tǒng)府”、蔣介石挾黨領(lǐng)政的雙頭模式,彼此為爭奪軍政、人事、財政的領(lǐng)導權(quán),乃至“毀黨滅國”亦在所不惜。值得注意的是,桂系作為掌控中央權(quán)力的地方軍政集團,在其施政與危機應對的過程中,往往以自身利益為中心,毫不顧及其他地方實力派的現(xiàn)實觀感與生存困境,加劇地方勢力的離心離德。盧漢初始聯(lián)共保己亦與桂系的外在威脅密切相關(guān)。1949年7月21日當徐永昌聞悉白崇禧意圖以魯?shù)涝慈〈R漢,并在“桂之百色一帶駐有過量之軍”,感嘆“無怪盧不安”(142)《徐永昌日記》(1949年7月21日),第378—379頁。。派系政治的頑疾成為國民黨政權(quán)崩潰最不可忽視的誘因。
其次,地方實力派作為軍閥政治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的延續(xù),始終是國民黨中央權(quán)威的潛在挑戰(zhàn)。盡管蔣介石通過軍事、政治、經(jīng)濟等多種手段不斷強化對地方軍政集團的控制,但他們賴以存在的社會經(jīng)濟基礎(chǔ)并未改變。及至國民黨內(nèi)外局勢發(fā)生變化,地方勢力的再起、另謀出路就成為必然。面對解放在即的預期與國民黨軍隊環(huán)伺其間的現(xiàn)實,地方實力派試圖游移于國共之間,在聯(lián)共與親蔣之間尋求平衡,謀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政治態(tài)度呈現(xiàn)雙重特質(zhì)。但在國共斗爭非此即彼的局面下,留給他們騰挪轉(zhuǎn)移的空間日趨狹小。中共在與地方實力派聯(lián)絡(luò)時,亦特別強調(diào)“看其如何做是一回事,我們答應他做又一回事,而我們是不能隨便答應的,我們只有看他怎樣做法來決定對于他們的態(tài)度”(143)《中共中央香港分局文件匯集(1947年5月—1949年3月)》,第424—425頁。。當國共任何一方的外在壓力逐漸增大時,地方實力派的政治態(tài)度就不得不隨之偏轉(zhuǎn),周而復始、不斷嬗變。盧漢1949年從聯(lián)共保己到親蔣反共,再至與蔣決裂、宣布起義,可謂最鮮明的客觀體現(xiàn)。
最為重要的是,1949年作為新中國成立、社會政治秩序重整的開端,亦是國民黨政權(quán)崩潰、各方力量魚龍混雜的終結(jié)時刻,蔣桂沖突的激化、地方勢力的左右搖擺、失意軍人政客的趁勢而起,都使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域的社會呈現(xiàn)前所未有的復雜性。中共在打倒國民黨政權(quán)、統(tǒng)合國內(nèi)政治力量的過程中,對地方實力派的政治走向與行為邏輯作出清晰判斷,適時調(diào)整統(tǒng)戰(zhàn)政策。即便1949年9月盧漢政治全面轉(zhuǎn)向,大規(guī)模逮捕中共地下黨員,中共中央亦能看到“蔣盧之間矛盾,不可能因此而消滅,在我大軍壓境時,可能有進一步的發(fā)展,即進步分子影響之下,仍有靠攏之可能”(144)《中共滇西工委滇西北地委史料選編》,第447頁。,繼續(xù)鍥而不舍地開展聯(lián)絡(luò)工作,最終盧漢亦認識到“9月時我錯了,今天要補前愆,我不希望有功,但求無過”(145)《昆明起義》,第61—62頁。。而中共對盧漢的統(tǒng)戰(zhàn)工作,亦使其能夠以較小的軍事、政治代價實現(xiàn)西南解放的戰(zhàn)略目標。1949年6月,毛澤東在給彭德懷的電報中特別談到,阻止胡宗南部撤滇,是為至要,“現(xiàn)白崇禧正在部署以桂系兵力退居云南,若再加胡宗南部,則我們解決云南勢必要使用大量兵力,而使用大量兵力到云南去,例如五六個軍,對于我們是不利的”(146)《對進軍西北和川北的部署》(1949年6月27日),《毛澤東軍事文集》第5卷,第624—625頁。。此后盧漢不僅堅決抵制蔣桂軍隊入滇,更提前宣布起義,陳賡率第4兵團和平解放云南,再次凸顯了中共統(tǒng)戰(zhàn)政策的重大成就與歷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