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珺
兩千多年前,黃河流域興起了《詩經(jīng)》?!疤抑藏?,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比粘龆鞯娜?,遵從四時、溫柔敦厚?!对娊?jīng)》是他們勞作的合唱。
數(shù)百年后,遙遠的南方也有一種歌謠冉冉升起。“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彼硽琛⒉菽痉泵?,一種個人的孤獨彌散開來?!冻o》是觀照心靈的獨唱。寄于南方那一片豐沛,于是,遭遇憂患的屈原依托天地而作《離騷》,安放了一位偉大詩人的孤獨靈魂。
《離騷》里,盡是香草,也全是美人。這是一種近乎“妖嬈”的文學表達方式,特別是與北方“穩(wěn)重”的《詩經(jīng)》相比。畢竟,楚人屈原頭上簪花,周身掛滿了香草;對美人毫無保留地表達著愛戀——這讓“思無邪”的黃河流域的文化何以理解?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薄俺宏o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薄俺嬆咎m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薄皵埬靖越Y(jié)茝兮,貫薜荔之落蕊?!薄俺C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薄爸栖梁梢詾橐沦猓饺匾詾樯??!边@是何種詩人形象?兩千多年前,綠意蔥蘢的瀟湘之畔,一位面容清俊的貴族男子,將香草江離與白芷披在身上,把蘭草綴在一起作為配飾。清晨,他在土坡上采摘木蘭草,傍晚,他在小洲中摘取宿莽。他早晨飲用的是木蘭草上的露水,晚上則食用秋菊的落花。他在做些什么呢?用香木的根來編結(jié)香草,把薜荔的花蕊串在一起;用菌桂的枝條聯(lián)結(jié)惠草,把胡繩搓成美美的樣子;把凌葉剪裁成上衣,用荷花織就下裳……
毫無疑問,江離、白芷、蘭草、宿莽、薜荔、菌桂、胡繩等,都是香草的名字。有統(tǒng)計,《離騷》共373句,其中不下40句寫到了各種香草。這不禁讓我們暢想,那當是一個怎樣的綠色芬芳的自然世界?如此才有了這樣多思又多愁,纏綿又憤慨的人?自然成就人的性情,屈原只能生在溫婉多情的瀟水流域。
然而,屈原寫香草,是真的僅僅在蒔花弄草嗎?
“余雖好修姱以鞿羈兮,謇朝誶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p>
“我”雖然愛好修潔,追求美好,嚴于律己,但早晨進諫,晚上就遭遇了貶謫。一些人攻擊“我”佩戴惠草,還因“我”喜歡采摘白芷而加罪?!幻断悴萑绾渭幼??只因太過高潔,不同流合污,與世俗格格不入。香草,便是濁水中的清流。
在《離騷》里,屈原寄于草木、寄于歲月、寄于想象。如此,他洞見了自己的結(jié)局,亦共鳴了偉大的天地;他安放了跌宕的情感,亦安撫了中國文人的內(nèi)心。
屈原寄于香草,皆是為了“美人”?!懊廊恕睘楹??權(quán)力的中心、廟堂的決定者?!拔┎菽局懵滟?,恐美人之遲暮”“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薄爸妇盘煲詾檎?,夫惟靈修之故也。”害怕草木會凋零,君王也會日益衰老,何以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想?那些“女人”嫉妒“我”的美貌,對“我”造謠污蔑,指責“我”妖艷好淫?!拔摇鄙现干n天,請它為我作證,“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君王。
愛慕君王,卻為君王所棄;戀慕廟堂,卻為廟堂所驅(qū)。詩人的一腔纏綿、孤憤,終究只能寄于草木,托于天地。我們也慶幸,他能有草木可寄,有天地可托。
千百年后,一位偉大的詞人吟誦“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是屈子的傳承,亦是廟堂之下的無奈與廟堂之中的憧憬。
清代文人趙翼曾在《題遺山詩》中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鼻О倌陙恚袊糯膲恢痹谌绱恕把堇[”。艱難與困窘,似乎從來都是深邃精神成果的催生劑。
毫無疑問,這第一個催生偉大詩句的個體,便是屈原。戰(zhàn)國時代,七雄爭霸,強秦崛起。士大夫屈原主張改良內(nèi)政,連齊抗秦,卻遭到朝內(nèi)親秦派的排擠與陷害。楚懷王聽信讒言、疏遠屈原。屈原與楚懷王的故事,是妥妥的悲劇。一個被千古偉人思念一生的君王,最終卻去秦國當了階下囚,死于異國;一個被傳唱千年的精神領(lǐng)袖,最終卻以悲憤抱石自沉。當時是如何哀傷的情狀,后來就是如何迷人的藝術(shù)之美。
《離騷》便是這藝術(shù)之美。一首哀怨之作,卻產(chǎn)生了多少偉大的詩句呢?
“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薄拔┎菽局懵滟?,恐美人之遲暮。”“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薄耙嘤嘈闹瀑猓m九死其猶未悔?!薄奥仿湫捱h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對時光流逝的嗟嘆,是屈原在《離騷》中反復吟詠的點。這是一種“寄于歲月”的生命意識,是一位想要政治清明、心懷美政理想的人的自我催促。而當理想逐漸幻滅,自身的不幸卻更催促了“憤慨”“不悔”“求索”的產(chǎn)生:
“我”害怕的是,光陰如流水,歲月不待人。是啊,時光飛逝卻從來不久留,春秋相更替卻從來不停止。草木凋零、英雄末路、美人遲暮,當是多么悲哀??!長長地嘆息并擦拭掉自己的眼淚,想到民生的艱難就十分哀傷?!拔摇毙南蛏疲矏鄹邼?,即使有人毀謗,“我”也九死不悔。前行之路是如此漫長而遙遠,但那又如何?即使走在流放的路上,“我”亦不會放棄努力和探索。
是啊,即使“路曼曼”,詩人依然“上下而求索”。當我們讀到此句,再遙想多年后沉江而隕的他,當時許,該是何種的傷痛與絕望呢?然,幸而,詩人有文字,有吟詠,有自然,有天地。
春秋歲月,天地更替。寄于歲月,亦為寄于天地。一位偉大的詩人,往往是能與無窮宇宙相碰撞,看到更為廣闊的日月。一如千百年后的初唐,一位詩人在江邊吟哦:“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張若虛因此“孤篇壓全唐”,成為偉大的詩人。
《離騷》里的想象,讓人驚嘆。很多人都有此疑惑:一首遭遇憂患、表達憂愁的抒情長詩,何以后文用那么大的篇幅在描述想象世界?“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朝發(fā)軔于蒼梧兮,夕余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jié)兮,望崦嵫而勿迫?!瘪{著龍馬,乘著鳳車,“我”離開塵世飛到了天上。早晨,“我”從南方的蒼梧之地出發(fā),傍晚到達了昆侖山上?!拔摇痹谏駥m的大門處稍事逗留,夕陽便西下,一片暮色蒼茫。“我”命令給太陽駕車的神仙羲和把鞭子停下,緩慢行走,不讓太陽落下。
“飲余馬于咸池兮,總余轡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遙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驅(qū)兮,后飛廉使奔屬。鸞皇為余先戒兮,雷師告余以未具?!薄拔摇钡鸟R在太陽沐浴的咸池里飲水,“我”把馬的韁繩拴在神木扶桑樹上?!拔摇闭巯氯裟镜闹l來擋住陽光,以讓自己可以從容地徜徉。月的御者望舒是“我”的前驅(qū),風神飛廉跟在后面奔走。鸞鳥鳳凰為我四周戒備,隨行的雷神告訴“我”說還沒安排停當。
2022年9月,北京國家圖書館藝術(shù)中心,表演者在朗誦《離騷》。
在《離騷》的想象世界里,一切天神都在為詩人所驅(qū)使。他站的位置是蒼穹,他目之所及是云海。自此,他獲得了精神上的極大自由。我們仿佛不再覺得他是那個“恐年歲之不吾與”“長太息以掩涕”“指九天以為正兮”的遭迫害的文人,而是一個純粹的高貴而自由的生命。
抑或是,他本身就有著如此自由的心靈,如此才有了這樣開闊的想象力。
在中國歷史上,有想象力的詩人,似乎難以被淹沒。而想象力過于縹渺的詩人,又似乎難以被世人親近。拋開想象的天賦,我們亦可探究:一個人什么時候會開始喜愛想象呢?或許,是現(xiàn)實太過困頓之時,是理想已經(jīng)難以實現(xiàn)之時。而來自生存的沉重的想象,從來都不會浮華和中空。
于是,在《離騷》最后的最后,屈原從想象中抽離,如此述說:
“亂曰:已矣哉!國無人莫知我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本瓦@樣把!在這個國家,既然沒有人了解“我”,“我”又何必懷念故國舊居呢?既然不能實現(xiàn)美好的理想政治,那“我”追隨那殷商時期因進諫未果而選擇自盡的彭咸罷。
(責編:常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