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賦》多維主題的探賾索隱

摘 要 文言文語詞精簡、蘊藉含蓄，作者寄思寓理于“言”“文”之中。故此，欲明古人深意，需要析“言”入“文”，出“文”得“意”，化境出意，由淺入深，邏輯推進，漸進式探賾文言文的主題思想，以此助推學生發(fā)展邏輯思維品質(zhì)，養(yǎng)成勤于思辨的習慣。以《赤壁賦》多維主題的探索為例，引導學生深度理解經(jīng)典文本，多向度地探究和傳承優(yōu)秀的文化思想。

關(guān)鍵詞 多維主題 析言 證義 化境 《赤壁賦》

統(tǒng)編高中語文教材必修上冊編選的《赤壁賦》通過“主客問答”，闡發(fā)了對“時間”“生命”“存在”等問題的哲理性認知，并且進行思辨回應，實為蘇軾思品人生百味之作，體現(xiàn)了他儒釋道融合的美學匠心。因此，該文充滿多義性，其主題思想具有多維取向，引歷代諸家探賾辯議?；蛟豢嚯y人生的達觀表達，或曰報國不得、壯志難酬的無奈表達，或曰自由人生的哲理表達，或曰生命困頓的救贖表達。各家闡幽發(fā)微，不一而足。

由此可觀，其主題思想幽深龐雜。在實際教學中，諸多教育同仁，或引經(jīng)據(jù)典，綜合專家之論；或考據(jù)義理，苦尋旁證；或追根溯源，考證背景等，最后將多維主題單一化，或者將其固化為自己所理解的幾種，然后“推銷”給學生，這都未能抵達蘇子所要指向的思想境界。歸根結(jié)底，我們傾向于走高端路線，而忽略了一條系統(tǒng)的深度探析文言文的“底層”邏輯鏈條——“析言入文—據(jù)文證義—出文化境”。換而言之，我們不能居其一隅，單向度闡幽探賾，或者動輒“高屋建瓴”地闡釋——站在制高點進行道德、哲理說教，而應從“言”肇始，以“文”為據(jù)，以“意”逆志，多向度地挖掘文本精義，邏輯推進，漸進式地探析其多維思想。

一、析言入文：言意之辨，意在言中

賦體文，鋪采摛文，作者往往將情緒傾注在言語建構(gòu)和行文節(jié)奏中；體物寫志，作者將個人心志隱藏在意象典故中，《赤壁賦》亦然。故而，為了探求蘇子心志，不妨以“言”為原點，析言伊始。

1.鋪采雅言

《赤壁賦》為典型的宋代文賦，續(xù)接唐宋古文運動之風，其言不刻意迎合駢儷、藻飾之風，而注重思想情感的沉淀。意在言中，由言悟理，可見一斑。

（1）語言典雅清麗，不乏深刻蘊意。例如，“清風”“明月”“白露”“水光”等詞清麗典雅，營造出一派空明澄澈之境，寄寓了蘇子對自由之域的渴慕；又如，“遺世獨立”“羽化”“遨游”等詞蘊意豐富，流露出其出世救贖的情懷。

（2）語式整飭協(xié)調(diào)，不乏參差錯落。就整句而言，造勢蓄情，如第一段，四四句（白露橫江，水光接天）、五五句（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七七句（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等，結(jié)構(gòu)整飭，情緒飽滿，字里行間蘊含喜悅之情。散句疏朗自由，抒情寫志，如“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句式參差，寥寥數(shù)語，曠達之情溢于言表。

（3）節(jié)奏明快跳躍，不乏舒緩沉穩(wěn)。長短句結(jié)合，短句明快抒情，如“釃酒臨江，橫槊賦詩”，言語間透露蘇子對曹操的敬仰之情；長句沉思舒緩，如“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感慨英雄落幕，引人深思。

蘇子將起伏的思想情感融入言語、句式和節(jié)奏的變化中?；诖耍梢砸龑W生反復朗讀，透過語言窺探其復雜的情感，體悟其睿智的哲思。

2.立象盡志

言不盡意，蘇子以“水”“月”立象，隱喻其志?！八薄霸隆币庀筘灤┤?。自然之“水月”：月出東山，清風水波，空靈澄澈，何嘗不是蘇子出塵絕俗，自由精神安放之處？歷史之“水月”：英雄無覓，長江永恒！又何嘗不是蘇子政治失意、人生無常的感慨和抱月長終的生命訴求？哲理之“水月”：水逝去而長流，月盈虧而未消長！“變與不變”“取與不取”的思辨考量，消解了生命顛沛流離之苦，盡顯蘇子曠達胸襟?？梢?，析“水月”意象，可見蘇子的多向人生觀！

3.隱志于典

《赤壁賦》多處用典，典中隱志。蘇子因“烏臺詩案”下獄而被貶黃州，或許有戒于此事，他將滿腔宏愿隱藏在典故之中。如此而言，析其用典，亦可得其心志。

如“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典出《詩經(jīng)·陳風·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1]“佼人”意為“美人”。又如“桂棹兮蘭槳……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襲用屈子“桂棹兮蘭枻，斵冰兮積雪”“思美人兮，攬?zhí)槎m眙”。蘇子借“美人”暗喻宋神宗，表達對明君的渴慕之情。

對“美人”的傾慕，其實隱喻蘇子貶官黃州后，仍感念宋神宗的知遇之恩，蘇子以屈原自況，將拳拳忠君之心融入典故中。透析語言，深讀文本，我們進一步發(fā)現(xiàn)“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亦非單純的烘托之筆，其間內(nèi)含深意?！皾擙垺闭Z出《周易》“潛龍勿用”，現(xiàn)常用“潛龍”隱喻賢人失意不遇，隱而不現(xiàn)?！版藡D”出于《左傳》“嫠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2]，喻指婦人憂國忘家。蘇子被貶黃州之際，各種內(nèi)憂外患紛至：變法、黨爭，西夏入侵……他隱志于典，闡發(fā)憂思。由此不難推究，《赤壁賦》也寄寓了蘇子憂勞興國、忠君愛國的崇高情懷。

二、據(jù)文證義：披文入情，意在情中

言語是思想之門，析言悟理是打開蘇子內(nèi)心世界的第一道門，也是關(guān)鍵的一步，但過度分析容易拘囿于筌蹄。故而，需要深入文本，披文入情，據(jù)文證義，整體觀照，方得精義。所謂據(jù)文證義，即通過文本語境、行文邏輯和結(jié)構(gòu)體勢等來探索和詮釋語義。

梳理文本，厘清行文邏輯和結(jié)構(gòu)體勢，我們?nèi)菀装l(fā)現(xiàn)蘇軾采用“主客問答”的二元結(jié)構(gòu)體勢來推進全文，通過“樂—悲—喜”的圓形思維推動情感流向。其間深意蘊藉。

1.主客問答：融合對立，解救蒼生

“主客問答”，二元一體。這是賦體文經(jīng)典的結(jié)體形式，便于抒情，尤其是闡釋二元一體的觀點、表達矛盾統(tǒng)一的情緒和闡述邏輯悖論。披文入情，深入《赤壁賦》營構(gòu)的時空中，我們發(fā)現(xiàn)，蘇子建構(gòu)的二元對話范式突顯其內(nèi)心諸多彷徨糾結(jié)：一者，個體渺小與宇宙浩瀚的悵惘，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個體于浩大的宇宙天地而言，微茫如粟粒；二者，生命短暫與追求永恒的悖逆，心懷“羨長江之無窮”“抱明月而長終”的精神追求，現(xiàn)實卻是“哀吾生之須臾”“知不可乎驟得”，就連諸如曹操那樣的英雄也難免消逝于歷史長河中；三者，命運沉浮與精神救贖的糾結(jié)，個體生命如小舟浮沉，是“托遺響于悲風”，消極無奈，還是“遺世獨立”，出世拯救？在糾結(jié)彷徨中，蘇子自我勸慰“物與我皆無盡也”“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在“變與不變”“取與不取”的抉擇中實現(xiàn)自我救贖。

二元對立的結(jié)構(gòu)體勢隱喻了蘇軾身陷囹圄時的矛盾徘徊，以及自我救贖的艱難。所幸蘇子在無限的精神存在和無盡的宇宙時空中說服了自我，在不斷的內(nèi)心思辨中實現(xiàn)了自我救贖。由此觀之，建構(gòu)“主客問答”的二元模式，蘇子的本意并非創(chuàng)建對立，其終極目的在于承認在矛盾對立的前提下，盡力消弭物我隔閡，心凝形釋，與萬化融合，在融合中解救自我。

2.圓形思維：自然和諧，家國和滿

二元對立的消解融合，不僅體現(xiàn)了蘇子的救贖意識，更烙上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圓融和滿”的印記。正如王國維所言：“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終于歡……”[3]《赤壁賦》亦然，“樂—悲—喜”大團圓式的情感線條貫通文本，其隱喻在于：

一者，自然的圓轉(zhuǎn)。從“月出于東山之上”到“不知東方之既白”，黑夜到天明的自然輪轉(zhuǎn)伴隨主客情緒的波動。深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自然的圓轉(zhuǎn)并非簡單的情景融合之筆，而是蘇子在追求自然、自性和自由中，到達與物為一的至高境界。

二者，心靈的圓融?！帮嬀茦飞酢?，心靈淘洗于清風明月中，自由可樂；“其聲嗚嗚然”，內(nèi)心煎熬于生命之憂中，失意苦悲；“客喜而笑”，是蘇子領(lǐng)悟了生命精義后的曠達樂觀，還是宦海浮沉的無奈苦笑？這需要進一步探析，但是“樂—悲—喜”構(gòu)建的心靈之“圓”至少表明蘇子在困頓中的自省、自救。

自然的圓轉(zhuǎn)與內(nèi)心的圓融合為一體，實為“天人合一”的文化隱喻，也是蘇子內(nèi)心的家國之“圓”，體現(xiàn)其悲天憫人的士人精神！

三、出文化境：得意忘言，意在言外

觀文入境，《赤壁賦》蘊含“儒釋道三教一體”的思想精義。“望美人兮天一方”折射儒家入世的擔當情懷；“飄飄乎如遺世獨立”“挾飛仙以遨游”顯露其道家出世的自然胸襟；“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可觀其佛家濟世思想。

忘言化境，回溯背景，知人論世，縱觀蘇子一生，沉浮而不沉淪，身陷囹圄而能自省自救，這與其“三教合一”的思想體系不無關(guān)系。外儒、內(nèi)道、心佛的思想驅(qū)動力，推動著蘇子入世、出世、濟世。當然，這些個體經(jīng)驗和思想取向，亦印刻在他的其他作品中。

1.外儒：入世救國

蘇子一生積極入世求仕，懷揣“致君堯舜上”的政治理想。然而仕途不暢，宦海浮沉，可謂九死一生。蘇子外出求仕于杭州、密州、湖州等地，后又被貶諸州任職，正如蘇子在《自題金山畫像》中自嘲“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其失意不言而喻?？梢姡K軾外儒內(nèi)憂中浸潤儒家的綱常倫理，尤其是君臣之義。就此而論，“客喜而笑”或許正是蘇子曠達為表、憂患（憂國憂民）為實的無奈心境的外化。

2.內(nèi)道：出世自救

蘇子的智慧在于積極入世，執(zhí)著求仕，又能“不凝滯于物，而能與世推移”，其間浸潤了諸多道家思想。如莊子“乘物游心”思想正是蘇子“遺世獨立”追求自由的思想來源。經(jīng)由“主客問答”，蘇子在說道、釋道中說服自我，與自己達成和解，體現(xiàn)了道家自由放達的思想。所以，他能用“物與我皆無盡也”的精神滿足進行自我治療，企圖擺脫功名枷鎖而實現(xiàn)自我救贖。

3.心佛：悲憫救世

蘇軾的母親信奉佛教，蘇子耳濡目染，亦終生信佛，因而佛教悲天憫人、渡人濟世的思想根植其心。例如，蘇子能夠“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正是佛家核心思想——“緣起性空”的真實體現(xiàn)。因此，蘇軾用“造物者之無盡藏也”的精神食糧濟民救世，“救人者自救”，同時解救深陷精神困頓的自我?！叭∨c不取”彰顯了蘇軾高深的佛學造詣。由此觀之，《赤壁賦》表達的思想是積極救世，或許這才是他寫作的根本旨歸。

蘇子對儒釋道三家，可謂融會貫通，他能揚棄儒家的迂闊、道家的悲觀、佛教的遁世，而吸納儒家敢作敢為的擔當，老莊自然超拔的精神，佛家達觀自性的思想。因此，蘇軾能在儒家思想的指引下救國救民，在佛道思想的通達下寬心拓境。

概而論之，蘇軾寄托在《赤壁賦》中的思想，不能單向度地臆測，而應需要通過“析言—入文—化境”邏輯推進，漸進式地分析文本，多角度探究蘇子思想的復雜性，進而深度分析其理想人格。

參考文獻

[1]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2]李夢生.春秋左傳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3]王國維.王國維文學論著三種[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