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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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還未出生前，托尼與老婆的生活還算平靜吧，無非就是日復一日思念著對方。他們生活的日常是，托尼在廣東做事掙錢，老婆在家鄉(xiāng)帶娃，他倆每日借助視頻聊天以緩解相思之苦。

農村人早睡早起，吃飯早，托尼為了迎接天抹黑后的客人高峰時段吃飯更早——傍晚時分，大部分廣東的城里人都還在自家折騰晚飯時，托尼的老婆已經(jīng)放下飯碗帶著孩子與他視頻聊天了。有時一邊給孩子洗澡一邊跟他聊，有時一邊教孩子做手工一邊跟他聊，婆婆媽媽，家長里短，嘰嘰喳喳，想到啥聊啥。兩個年幼的孩子，早就習慣了這種依賴手機與爸爸親近的方式，說的話比媽媽還多。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文靜，好對付，兒子降臨之后形勢大為不妙，小家伙睡覺不安分，看視頻搶手機，洗澡像蝶泳，吃飯追著喂……農村的男孩受寵，托尼家的二少爺，被奶奶和媽媽慣得不行，堪比那孫猴子——三歲不到的他拿了姐姐的羽毛球拍，當成孫猴子的金箍棒，從門口到樓下飯廳再到二樓的客廳，一路狂舞，越喊他放下球拍就越瘋狂，終于打中了掛在墻上的電視機，屏裂啦。

連日陰雨，人們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宅家，將就著過日子，上發(fā)廊剪頭染發(fā)燙發(fā)洗頭能省則省矣，所以春節(jié)過后，托尼老板的生意，差得出奇，他跟朋友開玩笑說，因為無事可做，太過無聊，只好靠數(shù)腿毛虛度光陰了——剛剛過去的這幾天，從星期一到星期天，營業(yè)額加起來不到一千元，平均每天不足兩百，還未夠交水電鋪租和房租，吃飯吃的是去年留下來的老本，現(xiàn)在卻要花幾千元給熊孩子買臺電視機！不買還不行，那是老家二樓客廳的大電視，與大哥一家共用的。大哥結婚前，父親取出打工多年存下的錢建造大屋，左右對稱，分成兩間既可以分開，又可以合并在一起的兩層半小樓，以示不偏心，兩個兒子各占一半。

托尼想發(fā)火卻又找不到發(fā)火的對象，恨得咬牙切齒，走出門外一邊抽煙一邊埋怨老天爺糊涂，各種作死，禍害他生意如此之差，禍害他兒子打碎了電視機。有位熟客在前面很遠處就跟托尼打招呼，托尼臉上擠出一點笑意，走前幾步上去敬煙。熟客說戒了，戒了，剪個發(fā)先，天氣這么潮濕，洗頭半天不干，等會兒你得給我剪短一點。托尼扔了手中還剩一半的香煙，洗手，涮口，去除手上嘴上的煙味，才去給人家剪發(fā)。

昨天才轉過去三百元讓老婆買帳篷給孩子玩過家家，一會兒又要買個大電視，下周交租金，水費電費，然后，馬上又到給老婆轉生活費的時間……現(xiàn)在的孩子玩過家家已經(jīng)不是小鍋小鏟這種假把式了，最近流行的是露營——在院里搭個帳篷睡一晚上算是露營！女兒說，全班同學都有帳篷，她沒有會被人家笑話。玩得高級啊，處處都燒錢！大概是要安慰托尼吧，老婆發(fā)來語音說，買了材料準備自己縫制帳篷，“你說我是不是有點心靈手巧呢？省下一百五十元……”托尼說行啦行啦，等下我忙完上網(wǎng)買了電視再跟你說，你準備收貨就是。剛才太郁悶，差點轉錢給老婆了。他了解自己的老婆，長著一張精明的臉，實際上又糊涂又笨拙，買電視這種需要貨比三家的大活，他須親自操心才穩(wěn)妥。他老婆又說自己想修理兒子，打不下手，奶奶拉過去拍幾下屁股，小渾蛋明白到自己闖下了大禍，不哭不鬧，瞪大眼睛可憐兮兮地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總算有點安慰，托尼忍不住咧嘴笑了起來，腦海中浮出兒子胖嘟嘟的小臉蛋。還未送去幼兒園的小孩子，已經(jīng)搞壞家里太多東西了，再長大一點，豈不是要變成混世魔王？前些時候他還在想，寶貝兒子是否得了多動癥，要不要帶去醫(yī)院檢查。不能總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想多了會焦慮——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每每家鄉(xiāng)傳來托尼不愿意聽到的消息，尤其是兒子女兒調皮搗蛋被人告狀的時候，他就恨自己本領低微，無法更好地照顧家人，也無法親歷孩子的童年。

有位很美的少婦走進店來，打斷了托尼的胡思亂想，他臉上堆起了一個完美的職業(yè)微笑，起立相迎。美女問他今天有沒有去驗核酸，他說驗了，排了一小時隊，衣服淋濕了，腿也站麻了。美女又要看他的碼是不是還綠著。托尼一聽這話心里不舒坦，不過臉上沒有表現(xiàn)出來，溫和地配合她的謹慎，亮出代表著健康的綠碼。所幸托尼的忍耐沒有白費，這位美女要燙發(fā)，而且還要用最貴的藥水。燙一個頭比剪很多個頭都貴啊。托尼讀書少，情商高，雖然已經(jīng)年過三十，身上卻還散發(fā)著少年人的單純可愛，能撫慰每位進店客人的心——當然，這可能也是服務從業(yè)人員應該具有的人文素養(yǎng)和職業(yè)道德。

燙發(fā)需要挺長時間，說話很好聽的美女主動找話題跟托尼聊天。她說你門口那棵枇杷樹，前天我經(jīng)過，看見上面還掛著很多果子，現(xiàn)在一顆也不剩了，是你摘掉的嗎？托尼說不是我，未熟的枇杷又酸又澀，我不愛吃——好可惜的，都還沒熟透就讓娟姨全摘走。哪個娟姨？美女問。就是跟你同一幢樓那個嘍，我們這里又沒有很多娟姨！托尼沒好氣地說。美女哈的一聲笑了起來，說她還真是個奇葩。上周這位大方的美女過來洗頭，進屋時托尼正在替娟姨剪頭發(fā)。發(fā)廊進門是個柜臺，柜臺后面一塊木板做成的墻，墻上貼著幾個二維碼，大多數(shù)客人都是掃碼付款——六十出頭的娟姨剪完后站在鏡子前左顧右盼，十分滿意自己的新造型，說自己變美啦，然后又說手機里沒錢了，得付現(xiàn)金。托尼說現(xiàn)金也一樣，三十元。娟姨說，哎喲喲，我也沒有這么多現(xiàn)金呢。托尼不知怎樣接這話，犯傻，望著她，聽到她又說，五元行不行？托尼差點沒大聲笑出來，嚴肅地說剪頭要三十，五元怎么行！娟姨掏出五元扔向柜臺，風一般跑得無影無蹤。美女大笑，說娟姨的臉皮是厚了點，其實她家不窮的，兒子孫子每天穿著名牌衣服到處跑，除了她之外全家人看著都很光鮮，她還天天翻附近幾幢樓的垃圾箱，找紙皮和塑料瓶子賣。托尼說，那天她快把我氣瘋了——之前她來剪發(fā)，少給我五塊十塊也不好跟她太計較，沒想到她變本加厲，只給五塊錢，過分到不得了，打發(fā)叫花子啊——下次我得收了她的錢才給她剪頭，不能次次都被她占便宜！美女又說，她摘枇杷的時候你問她要錢啊，到處占便宜，都變成習慣了，見到啥好東西都想著往自己家里搬！托尼說，想不到才過了幾天，她又好意思到我店前摘枇杷——她站在人字梯上摘的時候，我想去問她要錢的，又怕她摔下來賴我——其實沒熟的枇杷很酸很澀，根本吃不了。美女說生枇杷可以用來腌制，不過也不好吃——她大概是怕熟了以后被人家摘走了吧——路過的人見到摘一兩顆是有的，特意搬張?zhí)葑舆^來全摘走，連青果都不留一顆的，只有娟姨了——以前我見到過她提著一大袋青青的橘子往家走，還問她怎么買這么生的橘子，現(xiàn)在想來，也是在小區(qū)哪個位置摘的。托尼說，前天有人在我這兒理發(fā)，說我們小區(qū)的杧果，還沒熟就已經(jīng)被娟姨摘光了。美女說，上百棵樹，甚至可能有幾百棵杧果樹呢，全摘完得租個倉庫裝，怎么可能？托尼笑笑說，應該是開玩笑的吧，那些綠化杧一點都不好吃，摘來干嗎呢？

年輕的男人在城里打拼賺錢，老婆留在農村守家?guī)?，會導致無窮無盡的苦惱與麻煩，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一家人全在老家廝守，短暫的幸福過后會帶來長久的惶恐——在老家做事工資低，兜里沒錢，能令人心生惶恐的啊。如果托尼在老家做事，收入夠一家人吃飯，不夠生活，更別說給孩子提供良好的教育了，所以夫妻二人認可了兩地分居、每年只有個把月相聚的生活?；蛘吣鷷f，妻兒可隨托尼前來廣東生活。正如那句廣東話說的那樣，誰不知道阿媽是女人??？看看周圍，一家老小住在狹窄局促出租屋的打工人，過著什么質量的生活！那還能叫生活嗎？老家有寬闊的大屋，還有個種滿了果樹的小院子，怎能讓孩子在城中村的出租屋長大成人！

托尼的父母，同樣以分居的方式養(yǎng)大了兩兒一女——現(xiàn)在托尼的父親，六十出頭的人了，還帶著村里幾個小伙子在上海替人家搞裝修，為哪般？為的就是，趁著還能干活多弄點錢，讓晚輩輕松自在些，壓力小一些。托尼的父親、大哥、妹夫、堂兄堂弟等，他們家和他們親戚家所有還有勞動能力的男人，都在外鄉(xiāng)的大城市做事，賺錢寄回家，女人統(tǒng)統(tǒng)留在老家?guī)蕖Ｍ心崴麄兗彝薅?，三兄妹總共八個娃，其中有對雙胞胎。

正當托尼神游太空、思緒萬千的時候，門口進來一位體形奇大的壯漢。

“嘿，大只佬！”托尼迅速收回悲傷，笑臉相迎。

“剃光！”大只佬說。

“啥？剃光頭？大哥，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不開玩笑，”大只佬說，“老子一肚子恨，不剃光頭不足以解恨——剃了光頭也不解恨，但還是要剃光?！?/p>

廣東人愛把高大結實的漢子稱為大只佬。剛剛走進托尼發(fā)廊的這位大只佬，是小區(qū)的名人，幾乎人人都認識他，人人都愛他。首先他搶眼，比大部分人高大英俊，一米八五，還結實，一身肌肉性感到不行。托尼十年前認識他時他還很年輕，剛剛開始創(chuàng)業(yè)，用買菜的小三輪帶著老婆孩子在小區(qū)的內街漫游，逗得一歲的孩子咯咯直笑。后來他的火鍋店生意好了，擴大經(jīng)營，有專門的公司替他配送蔬菜，他的那輛小三輪還留著，第二個孩子出世以后，又用它拉著老婆和兩個孩子在小區(qū)里來回穿梭，成為小區(qū)一道又古怪又溫馨的風景線。托尼因為總坐著低頭玩手機，肚腩大得令他發(fā)愁，有一次向大只佬請教怎樣減肚腩，大只佬說我沒有專門減過肥，因為我從來沒有肥過——你想想看，每天堅持健身的人，只有八塊腹肌，能有肚腩可減嗎？托尼這才知道，人家身上的肌肉是用一滴一滴汗水換來的。大只佬每天午飯飯市過后去健身房，到晚飯飯市開始之前回來，繼續(xù)做事。大只佬的火鍋店就開在小區(qū)旁邊的食街，用很稀的粥水做湯底，以保持食材的鮮味。若是吃辣椒的客人來了，廚房會專門提供用辣椒做成的蘸醬，或者用鴛鴦鍋，服務十分貼心周到。去年底有一段時間，托尼的生意還不錯，請幾位兄弟去大只佬的小店慶生，大只佬問清楚是托尼的生日，去隔壁又隔壁的烘焙店買來一個大蛋糕和幾盒很貴很好吃的曲奇餅，讓托尼感動了好些天。大只佬當時說，托尼師傅幫我剪了十年頭，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啊！托尼從此把大只佬當成了好朋友，更加用心地替他剪頭。托尼曾經(jīng)跟同學小邱說過，如果人人都像大只佬那樣，半個月剪一次頭，他想不發(fā)達都難。大只佬十年如一日，留的是寸頭，他的頭發(fā)又長得快，每個月起碼要剪兩次。

“我剃了哦，大哥你真的舍得嗎？”托尼問。大只佬身上的酒味，讓他有些沒把握住。

“剃吧，剃吧，不剃不是人！”大只佬說，“剛剛和員工喝完散伙酒，從明天開始，我就不是火鍋店的老板了，打工去，我還留著發(fā)頭做什么用？又不能只靠美色行走江湖！”

托尼大吃一驚。

昨天是寵物店倒閉，今天是火鍋店。清明節(jié)這個月，果然邪啊。不過寵物店倒閉并非經(jīng)營有什么問題，是被惡人告狀，賠了太多錢才倒的。

推子推完，大只佬又讓托尼用剃刀刮發(fā)根，讓頭皮更加光溜，鏡子般反光。

兩周以后，托尼從另一位熟客嘴中得知，大只佬去了師兄的飯店做廚房大佬，老婆進保險公司做事，孩子托付給老人照顧。有手藝的人無論如何都能找得到一口吃的，只不過，從老板淪落成為打工仔的大只佬，過得沒有以前瀟灑了，健身房沒法天天去，也不再用小三輪帶著妻兒在小區(qū)里面瞎逛。

托尼十五歲那年隨大哥離家外出，闖蕩江湖，自力更生。他成為托尼前與大哥、表哥、堂哥等人結伴，去過很多地方打工，長沙、杭州、南京、蘇州、上海、廣州等，十九歲來到佛山禪城，被潔凈的街道、友善的市民、沁人心脾的玉蘭花香所吸引，決定長留，在一家火鍋店做服務員，無法忍受衣服頭發(fā)上永遠無法清洗干凈的火鍋調料味，轉去粵菜館做廚房學徒，又討厭手上極難去除的魚腥味，跳槽去商場賣鞋，在表哥的指引之下，一邊上班一邊學習美容美發(fā)——據(jù)他自己說，最后之所以選擇剃頭作為終身職業(yè)，是因為他喜歡洗發(fā)水的味道，什么牌子的都喜歡。他是個對氣味十分敏感的人，喜歡的氣味永遠喜歡，排斥的永遠排斥。

美容美發(fā)學成后，他去一家很大的理發(fā)店做學徒，升級成為師父，默默存錢，在二十四歲，本命年，跟大哥借了點錢，盤下一間小發(fā)廊，成為老板。一年之后回鄉(xiāng)相親，憑借老板這個身份挑肥揀瘦，選中了一位美貌女子，迅速成家，迅速生娃。如今他三十二歲，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女兒都讀小學啦。

女兒一歲過后，老婆無法忍受分居之苦，從老家尋來，白天將女兒往理發(fā)店一放，自己瀟灑打工去，傍晚下班回來做飯煮湯，一家三口在小小的發(fā)廊里面共享天倫之樂。老婆上班期間，沒有客人時托尼抱著女兒在店門外從東走到西，再從西走到東，高舉女兒至頭頂又放下，逗得女兒咯咯直笑，客人來了，他使勁在女兒臉上親一口，放到小推車上讓她看著自己做事賺錢給她買奶粉……

這是一段美麗的時光啊，托尼身上的每個毛孔都洋溢著幸福快樂——再沒什么比得上全家人在同一屋檐下生活更踏實的了?？上Ш镁安婚L，女兒接二連三生病，醫(yī)生說南方潮濕多菌，環(huán)境過于惡劣——該死的城中村出租屋，狹窄，潮濕，不通風。老婆嘟噥著說怎么不在發(fā)廊的小區(qū)租房住。托尼何嘗不想在連居民素質都高很多的小區(qū)租房住，貴啊，小區(qū)的房租是城中村的四五倍，一個睡覺的地方而已，相當于多租一間沒有收入的店面！老婆只好帶著女兒回老家……之后懷上老二，更加不能外出追隨丈夫了。

享受過幸福生活的托尼不甘心兩地分居，隨后將發(fā)廊交到同行的手上，讓他負責支付房租水電即可，自己回鄉(xiāng)暫住，看能不能找到更合理的生存方式。他于鎮(zhèn)上的理發(fā)店謀了份差使，兩個月不到，撐不住又回到廣東做他的小老板。在老家打工那點錢僅夠買糧油，肉都吃不上！夫妻二人從此以后默默忍受分隔之苦，仿效牛郎織女過生活。憋得難以忍受，于夜深人靜時視頻，釋放壓力。

在托尼老家，別說打工，就算做小老板也不是那么輕松，同樣是小發(fā)廊，托尼在廣東替人家剪頭，一次收二十五到三十元不等，過年漲價百分之五十，老家鎮(zhèn)上的發(fā)廊，剪一個頭撐死了只能收十五元，過年二十元，染發(fā)燙發(fā)拉直的，幾乎沒有，而老家的生活用品、柴米油鹽等，不見得比珠三角的城市便宜……老家鄉(xiāng)下最大的好處是天大地寬，屋前屋后，能種瓜果蔬菜，小溪小河，能撈上來小魚小蝦……

一個人生活的托尼孤獨、壓抑，經(jīng)年累月借助啤酒催眠，再加上替人剪頭這種事，總是忙一陣閑一陣的，一天中他有大半時間閑坐著刷短視頻，年紀輕輕便有了個異常巨大的啤酒肚——自己感覺太大時減減肥，減掉幾斤后認為體形好看了些，又開始放開喉嚨瞎喝，結果肚子很快就又鼓了起來……如此循環(huán)往復。

如果不是那個難看的大肚腩，托尼是個美男子，皮膚白凈光潔，五官清朗，身材高大，還染了一頭醒目的金發(fā)。壞就壞在那個肚腩上。他討厭自己的肚腩，但又無法戒掉啤酒，晨跑或者晚跑，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一個人的生活如此單調乏味，為何還要處處為難自己呢？

不知哪個起的頭，喊他托尼，跟著有人喊托尼老師，他的真名，倒是鮮有人知了。小區(qū)里面人人都喜歡他，信任他，他的小店門邊終年堆滿了快遞。有人勸他收一點代收快遞費，每份收一元，一天亦能有百來塊錢呢，他說大家街坊鄰里，只是借我的地方擺放一下東西，哪里好意思收錢？發(fā)廊既是個發(fā)廊，也是個聚腳點，附近的人飯后散步，會拐過來他這里閑聊幾句，問他吃飯了沒有，有時鄉(xiāng)下的親戚送來了時鮮水果，黃皮、龍眼、香瓜、香蕉什么的，也拿點來給他。鄰近幾幢樓的熟客，有時大人要去買菜嫌身邊的小孩累贅，往發(fā)廊一放，回來再領走。所以發(fā)廊總是人來人往的，托尼積累熟客的同時也積累故事，知道許多街坊鄰居的奇聞怪事——受限于小區(qū)內街，他的生意永遠也不會太好，但也絕對不差——除了持續(xù)的陰雨天和大家覺得外面風聲緊那些天，人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被感染可是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啊。有些打小在他發(fā)廊理發(fā)的青年男女，長大后搬去別的小區(qū)生活，還定期回來他這里打理頭發(fā)。

有個女人，比托尼大幾個月，是托尼的同省老鄉(xiāng)，托尼喊她珍姐，她讓托尼喊珍妹，做金融業(yè)務的，租住在發(fā)廊左前方那幢樓的頂樓，三年前，即是二○一九年夏天，買下租住了多年的那個三居室，重新裝修，時常買來許多東西寄放在托尼的發(fā)廊，裝修期間，請托尼吃香辣蟹以表謝意。那時二十九歲的托尼已是兩個孩子的爹，珍妹還單著，聊著聊著，不免感慨，說如果我沒有讀大學，現(xiàn)在也是好幾個娃娃的娘了，有時分不清，多讀一點書，到底有沒有讓我們變得更幸福。托尼說當然要多讀書，像我，初中畢業(yè)出來混社會，屁都不懂，要跟著表哥表姐才敢出遠門，只能進工廠做流水線，被克扣了工錢不敢聲張，無端端被領班辱罵不敢還口，生怕被炒魷魚。那次在蘇州一家電子廠，跟同宿舍的幾個湖南佬干架，如果不是表哥帶人來救，我搞不好就掛了。那年我只有十七歲，身體單薄，在工廠飯?zhí)贸燥?，每餐只有幾片薄薄的五花肉，每次半夜餓醒都是欲哭無淚。我們這種沒文化的人只能做些簡單粗暴的工作，或者像我那些不爭氣的老鄉(xiāng)那樣，在街頭打打殺殺，坑蒙拐騙，為禍人間。珍妹笑笑說，你算是腦子好的那一批文化低的人，好歹混成了個老板。托尼大笑，說珍妹罵人不帶臟字。

珍妹買下房子是想要結婚的，婚禮前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一拍兩散，憤而離開佛山，下落不明，直至如今。托尼有時夜晚下班拉閘關門，會抬頭望一眼珍妹頂樓的家，希望能看到有光亮透出，但快三年了啊，虎年都已經(jīng)過去了大半，那個方向，珍妹家，依然是黑燈瞎火。珍妹失蹤以后還有兩個她的快遞寄到了托尼的發(fā)廊——黑色快遞袋子里面是個方形硬紙箱子，體積挺大，不重，不知里面裝的是什么。托尼打電話和發(fā)信息通知珍妹來取走，無奈電話打不通，信息也不回。有幾次托尼想拆開來看看是什么，又怕珍妹回來后怪他不厚道，總算忍住了手，任由它們留在墻邊的貨架等候自己真正的主人。

有這么一種說法，長時間與丈夫分居的女性，尤其年輕女性，情緒波動大。托尼的老婆、嫂子、妹妹、母親，莫不如此，家里家外發(fā)生一點點小事都能引發(fā)海嘯，綿延發(fā)酵到令人不敢相信的程度，好事者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蝴蝶效應。

鼠年那年，有挺長一段時間，像全國各地那樣，他們老家包括幼兒園在內的所有學校都停課，五個孩子在家里上網(wǎng)課，精力用不完，瘋子一樣每天瞎胡鬧，大人打個盹的工夫幾個熊孩子都能打起來。有一天托尼大哥家那對雙胞胎打了托尼的小兒子，托尼女兒打了兩個堂弟，托尼的大嫂打了托尼的女兒——托尼老婆勃然大怒——小孩子鬧騰，大人怎么可以出手傷人？她去找大嫂算賬，遭否認，向婆婆告狀，婆婆和稀泥嚴重失敗，兩妯娌都認為她偏心，托尼老婆又去向自己姑媽告狀，姑媽婉轉向托尼打聽，是否太長時間沒有回家探親了……托尼老婆是領養(yǎng)的，準確說是奶奶早上趕集在婦幼保健院門前的臺階上拾到，帶了回家撫養(yǎng)成人——其時，養(yǎng)父養(yǎng)母均在廣東打工，爺爺奶奶在家替他們撫養(yǎng)孩子。養(yǎng)父母說，自己都有兩個孩子了，又不是富裕人家，為啥還要替人家養(yǎng)娃？奶奶善良，說什么也要留下這個可憐的小女娃。后來的情形是，養(yǎng)父母只是名義上的養(yǎng)父母，托尼老婆年幼時所有的事情都是爺爺奶奶在操心，幸得家住縣城的姑丈和姑媽善良，時不時送些衣物奶粉過來，托尼老婆去縣城讀中學時也借住在姑丈家，被當成女兒疼愛……現(xiàn)在，爺爺和奶奶都去世了，她在托尼家里受了委屈，只能去姑媽那里訴訴苦。

托尼打電話給在上海打工的父親，父親打電話回家批評并且指導母親怎樣開展工作才能和諧家庭，母親繼而去做托尼大嫂的思想工作，托尼大嫂買了禮物去跟托尼老婆道歉，一場曠日持久的風暴復歸平靜。

未曾想到，托尼老婆只是將怒火暫時壓制下去而已，等到年底，托尼回鄉(xiāng)過春節(jié)的時候再次爆發(fā)，把所有的憋屈全部發(fā)泄到托尼的身上，怨他留自己和孩子在老家，被人欺負了也不肯幫她出頭。剛喝完酒的托尼大大咧咧地說，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都已經(jīng)過去了這么久，而且人家都道過歉，你也收了人家的禮物了，還嘮叨個沒完！這大過年的，瞎扯這些有的沒的干啥呢？老婆一聽炸了，什么叫作有的沒的？我在家里帶孩子這么辛苦，被人欺負了，你不幫我出頭還說我有的沒的！

接連好幾天，老婆不給托尼好臉色。有一天托尼在外面跟同學喝酒到挺晚才回家，大門鑰匙自己帶著，能進屋，房門卻被老婆在里面反鎖了進不去，拍門里面無回應——那么大力地拍門，老婆不吭氣，兩個孩子也不吭聲，有點嚇人了。父母被驚醒，過來說托尼老婆三個小時前就帶著兩個孩子進房睡了，一直沒有出來過，也聽不到里面有過動靜。“該不會出什么事了吧？”父親問。經(jīng)父親這么一提醒，托尼又惱怒又恐懼，退后一步伸腳踹開了門——只見老婆撐開雙手一左一右摟著兩個孩子端坐在床上，像張開翅膀護崽的老母雞。托尼緊繃著的神經(jīng)總算放松了，怒火卻又往上躥了躥，一掌拍塌了身旁的小方桌，水壺、茶杯、茶盤摔得到處都是。母親拖了兩個孩子去自己的房間睡，任由他們小夫妻瞎折騰。

老婆第二天還陰沉著臉，對誰都不理不睬。托尼哄都哄不回來，傍晚時分，一怒之下提前離家回廣東。這是托尼自從十五歲那年起，春節(jié)離開老家最早的一年。

過后托尼老婆去姑媽那里哭訴，反倒被姑媽批評，方知自己大錯特錯，打電話跟托尼道歉。老婆發(fā)自肺腑的那些話，托尼越聽越心酸，過后去小店買了花生米和辣鴨頭，一個人喝悶酒。

2

像往年那樣，清明節(jié)前紅蓮去縣城與姑媽會合，一起前往鄉(xiāng)下娘家給爺爺奶奶掃墓?；⒛赀@一次，她只帶著兒子同行，女兒上學，沒有一起來。姑媽說你留女兒一個人在家，怕不怕她被堂姐堂弟欺負？紅蓮說女兒年紀雖小，心眼特別多，時常把堂姐堂弟甚至是奶奶，騙得團團轉，打架也沒輸過，是個半點不吃虧的機靈鬼。姑媽說你們兩公婆都特別老實，是只會下死力氣做事的人，卻讓你們生了一個機靈鬼！

表哥在村口放下紅蓮和姑媽，掉頭回城里上班，說好晚上再來接。姑媽讓表哥去舅舅家里喝口茶，打個招呼。表哥說上班不敢遲到太久，一踩油門溜了。他打小就不喜歡舅舅和舅媽，嫌棄他們唯利是圖，不講人情世故。

養(yǎng)父養(yǎng)母看到紅蓮說聲你來了，不咸不淡，對姑媽的態(tài)度也不見得有多好。紅蓮低聲跟姑媽嘀咕，他們總有辦法弄得我開心不起來。姑媽握握紅蓮的手以示安慰。以前他們嫌紅蓮吃了他們家的飯，不知現(xiàn)在又嫌棄紅蓮些什么。每年紅蓮都恨不得和姑媽偷偷摸摸回來掃墓，不與養(yǎng)父母見面。姑媽有個兒子，當年想多生個女兒政策又不允許，姑丈是“鐵飯碗”，紅蓮出現(xiàn)后一度嘗試著讓紅蓮做她的女兒，還是被政策卡死，紅蓮不能在她家落戶，也不允許她收養(yǎng)，但姑媽一直扮演著紅蓮母親的角色，做紅蓮有實無名的母親，爺爺奶奶離世以后讓紅蓮到她家長住。

放下帶來的東西，紅蓮牽著兒子到各處轉悠，看到村里多了不少新房子，感慨時代進步得快。紅蓮剛剛讀完高中不久，大哥不知做什么生意弄到很多錢，打算在縣城買套房子給父母，他父親不愿意住城里，問他要了錢，推倒祖屋建了現(xiàn)在這間三層小洋樓——那時建房材料不貴，人工不高，在縣城買房的錢，夠回到村里建一間同樣面積的三層小洋樓。村里不少新建的房子前面自帶一個小花園，堪比城里的別墅。養(yǎng)父養(yǎng)母老了，結束了打工生涯，回到村里種一點菜，養(yǎng)一群雞兩條狗，過悠閑的生活。

小姑和小姑丈騎著一輛半舊的摩托車也來了。小姑見到紅蓮很高興，抱著紅蓮的兒子親個沒完，給他一個早就準備好了的大紅包。紅蓮還是嬰兒時小姑二十歲出頭，整天抱著紅蓮稀罕，后來小姑重新去廣東打工，與同鄉(xiāng)工友結婚，留在廣東生活，直到去年滿五十辦了退休，與丈夫回到老家縣城買了套小房子，養(yǎng)老，偶爾幫人帶帶孩子，做做家政什么的。她的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兒，已經(jīng)在廣東落戶，不再回來老家了；兒子是個學霸，還在讀研究生，以后可能還要讀博。小姑邀請紅蓮去她家住兩天。姑媽說，必須去住兩天，我也去。小姑丈說，大姐你帶幾條辣魚過來下酒。他上次到紅蓮姑媽家吃飯，對姑媽親手做的辣魚贊不絕口。姑媽說，行行行，還剩下幾條，全都送給你。

見到姑媽、小姑他們說說鬧鬧，紅蓮十分開心，也十分放松。只有在姑媽和小姑跟前，她才能真正放松，在婆家，在養(yǎng)父母眼前，她總覺得自己是外人，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像往年給爺爺奶奶上墳一樣，紅蓮的大哥和二姐都沒有回來。

大哥三十好幾了還不結婚，一年到頭在外面闖蕩，正經(jīng)工作都沒有，帶過幾個看上去像在社會上混的女子回家，又抽煙又喝酒，氣得老父親頭頂冒煙。二姐也三十了，十五歲開始出門做事，長沙上海待兩年，蘇州杭州待兩年，換衣服般換男朋友，說趁著年輕漂亮多享受生活，就是不肯結婚生娃，不肯過平凡踏實的煙火生活。

掃墓其實很簡單，帶著祭品到山上墳頭走個流程即可。山不高，路也好走。傍晚時分，姑媽和養(yǎng)母在灶間燒菜，小姑兩公婆不知去哪個鄰居家里串門了，紅蓮帶著兒子在門前的樹下看天牛打架，養(yǎng)父坐在門口的竹椅上抽水煙。紅蓮記得爺爺是抽水煙的，飯后也會在同樣的位置，坐在同樣一張老竹椅上慢慢悠悠抽幾口。養(yǎng)父去年回鄉(xiāng)，不再出去打工了，像爺爺當年那樣，重新抽起了水煙，用的是爺爺當年用過的，老毛竹做的水煙筒。他在外面打工的時候不舍得花錢，偶爾抽一點很便宜的卷煙，沒有閑心抽水煙。

紅蓮無意中發(fā)現(xiàn)，養(yǎng)父盯著兒子的目光十分慈祥，一絲微笑暗藏于眉宇。這個發(fā)現(xiàn)讓紅蓮難過，因為從小時候到現(xiàn)在，養(yǎng)父給予她的目光永遠都是那么冷冰冰，沒有一點溫度的那種。哥姐都還在過放蕩不羈的生活，以后不知道，起碼五年內，紅蓮猜他們不會結婚生娃的——或者養(yǎng)父想要抱孫子，想得快發(fā)瘋了吧。

大哥讀到初二，帶社會混子進學校打同學被開除了，被父母帶著外出打工，虛報年齡進廠做普工，十八歲那年從父母身邊溜走，投身于江湖，成為大城市一名小混混，過冒險的生活。二姐讀完初中跟初戀男友去長沙，在男友的表哥那里打工，做過兩次人流后被男友拋棄，從此看破紅塵，憑借姣好的面容和火辣的身材游戲人生，玩弄異性。

相對于大哥二姐，紅蓮算是個很乖的孩子，老實本分地上學，做家務，孝敬爺爺奶奶，而且也還算幸運吧，在姑媽的贊助下讀完了高中。姑媽的意思，如果紅蓮考得上大學，必定也供她讀完大學，可惜紅蓮心中雜念多，讀書不投入，高中勉強畢業(yè)而已。

紅蓮打小知道自己是奶奶從路邊撿回家養(yǎng)的。有這么冷漠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有半點都不疼愛自己的哥哥和姐姐，有那么多知情而嘴碎的鄉(xiāng)鄰，想不知道都難。因為是被收養(yǎng)的，紅蓮打小敏感多疑，缺少安全感，極度自卑，也極度自尊。她八歲那年，有一天家里來了位中年婦女，邀請她與奶奶到家里做客。其實就是鄰村，相隔不過兩里地。于是大家就知道了，這個女人是紅蓮的生母，此舉相當于公開認親，希望以后大家還能走動。附近有不止一個這樣的先例，農村人，不少人家想要再生兒子但又交不起罰款，只好舍棄了女兒，之后又敵不過思念，來與女兒相認。此后這位中年婦女來探望過紅蓮幾次，紅蓮不給她好臉色，而且一次也沒有回訪過。紅蓮心中有怨氣，讓她無法與生母親近。從血緣上來說，紅蓮有個姐姐，有個妹妹。妹妹是紅蓮被送走后出生的——家里沒有了紅蓮，她方能出生。當時的政策，農村第一胎是女孩，相隔四年可以再生一胎，父母于是便把剛出生的紅蓮放在路邊等有緣人撿走，當作沒有生過她，希望第三胎能拼上個兒子，可惜三胎還是女兒——母親在生老三時被做了結扎手術……奶奶安慰紅蓮說，你親生母親不是不疼你，是沒有辦法才這么做——她把你放在路邊，肯定是在旁邊守著的，一路跟蹤我回家，所以后來才能到我們家里來尋你……紅蓮阻止奶奶繼續(xù)說下去，自己跑去門外的石榴樹下默默抹眼淚。

奶奶不在了以后紅蓮時常夢見她——奶奶站在門前的石榴樹下，銀發(fā)隨風飛揚。夢中的奶奶想要跟紅蓮說些什么，可惜紅蓮一句都聽不清。每次都這樣，大風吹散了奶奶的聲音。

第二天一早，姑媽便催紅蓮母子上路，去小姑家里。

其實姑媽和小姑家，直線距離不足一公里，走路一會兒就到了，菜市場的物價卻是天差地別。姑媽家是老小區(qū)，當年的公家人買這個區(qū)的房子有大優(yōu)惠，所以這一帶住著不少吃公家飯的人——大姑丈是公家人，行政級別還挺高。人們說，因為這個區(qū)住著大量旱澇保收的人，又是縣城最牛的學區(qū)房，拉高了生活成本，這個小區(qū)旁邊的菜市場物價全縣最高，房價也一直居高不下，姑媽家的舊房子，超過二十年樓齡了，估價也跟小姑家的新房相差無幾。退休以后的姑媽，經(jīng)常帶著小拖車去小姑家附近買便宜的菜和肉。

紅蓮這天心情不錯，路上拐進菜市場又買了些冰鮮食材，準備露一手。這是以前她在廣東生活時學會的一個湯。每次她做這個湯，兒子女兒都搶著喝。

快到小姑家樓下時，紅蓮看見不遠處一位道士牽著個兩三歲的男孩慢慢走來，愣了愣，像被孫悟空施了定身法，沒法動彈了。這么遠的距離，換了別個，未必能引起紅蓮的注意，道士的發(fā)型十分獨特，想不發(fā)現(xiàn)都難。紅蓮被姑媽推了推，如夢初醒，繞到樹后隱藏。

果然是紅蓮以為的那個道士，太極髻一如當年，相貌一如當年，只是黑發(fā)中間摻雜了很多白發(fā)，臉上也增添了皺紋。姑媽小聲問，要不要上前打招呼？紅蓮頓了頓，幾乎想落淚，左手牽兒子，右手挽姑媽，向小姑家的大門走去。上去打招呼，怎樣稱呼道士呢？紅蓮八歲那年被領到道士家中，道士瞅個無人的機會哄紅蓮喊他爸，紅蓮打死不開口。一會兒親媽也如此忽悠，紅蓮依然不領情。養(yǎng)父養(yǎng)母雖然刻薄，但紅蓮打小認了他們做父母，爸爸媽媽喊得不知多甜蜜。

姑媽暗中嘆氣，不敢讓紅蓮聽見。

剛進屋姑媽就跟小姑說剛才的事，小姑說哎喲天哪，我不知道有這層關系，有時路上遇見，我還跟這王八蛋打招呼呢。

道士是縣城名人，起碼這個區(qū)內，人人都認得他，因為他的打扮，因為他的職業(yè)。據(jù)說他挺受人信賴的，人們有喜事白事邪事，都愛請他作法。他牽著的那個小男孩，上面還有個姐姐，已經(jīng)讀小學了，經(jīng)?？吹剿泶┬７教幾?。姑媽說，不知他離了婚沒有。紅蓮不想再聽道士的事，默默走到陽臺向下望。天上有薄云，陽光影影綽綽，綠油油的樹冠上，幾只小鳥嘰嘰喳喳叫著飛來飛去，不曉得是在談戀愛，還是剛剛捉到了蟲子，興奮成那個樣子。姑媽過來，從一包檳榔中掏出一顆給紅蓮。紅蓮嚼幾口，說咋這么沖！問了姑媽一包多少錢，想吐又不舍得。她問姑媽什么時候開始嚼檳榔了，姑媽說是你大姑丈愛嚼，我拿一個給你分分神。紅蓮說托尼喝了酒后也愛嚼這玩意兒，嘴里的味道很大，兒子都不讓他親。姑媽說你姑丈天天嚼，好費錢，他說有時覺得味道好到不得了，有時又感覺很糟糕——我問他，既然有時感覺很糟糕，為啥還要嚼？他說反正買得起，嘗到什么味道就是什么味道，糟糕不糟糕不重要。紅蓮被極壞的情緒擾得頭腦混亂，不懂姑媽話里的意思，嗯嗯應幾句，去廚房幫小姑弄吃的。

3

虎年來臨前的年二十八，托尼一大早回到發(fā)廊，給客人剪頭、染發(fā)、燙頭、拉直……好多客人，不停不歇忙到傍晚，拉下一半閘門，與同學小邱一起吃剛送來的外賣。等會兒他要坐小邱的車去高鐵站。小邱是網(wǎng)約車司機，每日每夜似乎都在路上跑。他們吃飯時，有客人探頭進來問能不能剪頭，托尼說回家咯，明年再來啦?？腿苏f，幫忙剪個頭再回去，給雙倍錢。小邱說三倍都不行，來不及呢，一張高鐵票能剪好多個頭。

過會兒又有人彎腰鉆進來，哈哈笑兩聲才說：“叔啊，我來剪頭啦?！?/p>

這個進門喊叔的人牛高馬大，唇上長著兩筆老鼠胡須，二十來歲吧，比托尼還高還壯，一身癡長實肉，光看背影誰都會以為他是個剽悍的人。托尼又好氣又好笑，罵道，破俊俊，你前天才剪的頭，還剪個毛線，趕緊回家吃飯去！俊俊說，但是我想剪啊，我喜歡叔叔給我剪頭發(fā)。托尼說，你的頭發(fā)那么短，沒法剪呢——俊俊乖，趕緊回家吃飯去，要不然你媽一會兒找不到你又要哭啦?？】∵@才乖乖回家去了。他家就在旁邊的樓上，托尼的發(fā)廊幾乎成了他的第二個家，有事沒事就賴在發(fā)廊不回家。托尼大他沒幾歲，天天被他驚天動地般喊叔，有時感覺很古怪，心情不好的時候簡直想踢他兩腳。

俊俊的腦子跟大多數(shù)人不一樣，還好他膽小如鼠，對人沒有攻擊性。小時候爸媽帶他來剪頭，后來爸媽失去耐性，換成了爺爺。他奶奶身體不太好，一直都很少出門。他爸爸在郊區(qū)一家工廠上班，要倒班的那種，媽媽在前面的食街做服務員，爺爺以前是工人，退休后開始做生意，很講究社交儀態(tài)，就算帶俊俊來剪頭，也打扮得工工整整，皮鞋锃亮。他們家有兩套很小的房子在這個小區(qū)里，爸媽和爺爺奶奶各住一套，是當年的拆遷置換房。有一次媽媽帶著俊俊在發(fā)廊邊上的小公園玩，被氣哭了，跟托尼訴苦說，不知拿這個兒子怎么辦，每每想起都苦惱得睡不著覺?？】「改负髞碛稚藗€女兒，希望老一輩都不在了以后，妹妹能照顧俊俊。最近這兩年，家里人都不怎樣管俊俊了，任由他在小區(qū)內游蕩，反正他不會傷人，也丟不了，肚子餓了自己會回家吃飯，困了以后也曉得回家睡覺。不管刮風下雨，俊俊每天都要到托尼的店里坐一坐，有時一天來幾次，見到托尼閑下來就讓托尼給他剪頭。托尼有原則，頭發(fā)長了才給剪?？】∮袝r候給錢，有時他身上沒錢，家里人隔天來給，如果家里人忘記了托尼也不追討。每次俊俊來到發(fā)廊，托尼都開電視讓他看動畫片，聲音開得大大的，俊俊看到高興手舞足蹈，托尼就拿著手機到門外刷視頻。有客人進店，俊俊自覺把音量調小，人也變得斯文起來，一聲不吭地死盯著電視畫面——這是托尼教他的，有客人的時候必須安靜，做個懂禮貌的好孩子。投桃報李，可愛的俊俊把托尼當成了知己好友，時不時從自家的冰箱拿點吃的來款待托尼，啤酒、酸奶、蘋果、果凍，見到啥拿啥，還有幾次拿來了幾只生雞蛋。不知從哪年開始，春節(jié)前，俊俊爺爺會送給托尼一點年貨，有時是冬菇木耳，有時是廣式臘腸臘肉，還送過很大一罐花生油。傻子俊俊，啥都不在乎，除了他媽媽的眼淚，只要媽媽一落淚，他就死死抱著媽媽不松手。

臘月漲價是發(fā)廊鐵定的規(guī)矩——漲價不要緊，有錢沒錢，剪頭過年，人人都想光光鮮鮮地迎接新的階段。最近這兩周，托尼每天站得雙腳發(fā)麻，腰酸背痛，可心里快活啊，假如發(fā)廊的生意每天如此，買車買房，指日可待，老婆孩子不必異地分居。與家人分隔千里，始終是托尼心頭的一根刺，一根很大的刺。

汽車開進了高速路，周邊環(huán)境變得工整起來，因為傍晚下過雨，路燈下的綠化樹顯得生機勃勃。小邱說，你真幸福啊，明天上午就能到家，趕得上中飯，也趕得及年夜飯。托尼認為小邱說了句奇怪的廢話，對他說，你好幾年沒回去了，真不想跟我一起回嗎？到了高鐵站補票應該可以，今年的車票不緊張。小邱笑笑說，自從外公外婆去世以后我就沒有回去過了，我媽也不肯再回去，她跟我舅舅仇人似的，見面不理不睬，不知他們年輕的時候發(fā)生過什么事——我莫名其妙跑回去，我懷疑我老婆會打死我，就算老婆打不動，我媽也要打死我。托尼說不怕，她們都迷信到不得了，不會在新年期間打你的，你不要過了正月十五才回廣東就好。小邱的老婆懷了二胎好幾個月了，每天早上起來吐得驚天動地，卻沒什么胃口，人變得越來越瘦，做啥都提不起精神。小邱說，讓你說得我都動心了，不過，現(xiàn)在回去，車放哪里呢？托尼說這還不簡單，放在候車場，停車費我出，臨時買張高鐵票跟我一起回去，就這么說定了，一路上的啤酒我包啦，還有你愛吃的辣鴨頭，也要請你吃。小邱說不了，舅舅家的小孩子那么多，我回去睡覺的地方都沒有，十分沒意思。托尼當然知道小邱不會回鄉(xiāng)，只是忍不住像往年那樣勸一勸?！澳憧梢宰∥壹摇！蓖心嵴f。小邱不說話，專心開車。夜間的高速公路，車也不少，還有很多人像托尼一樣，堅守崗位，到最后一刻才回家。小邱的母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來到廣東打工，二十歲不到生下小邱，送回鄉(xiāng)下交給父母養(yǎng)，直到小邱初中畢業(yè)，才從老家來到廣東的母親身邊。十九歲來到廣東佛山時，托尼經(jīng)常上小邱家里吃飯，小邱的父親，他沒有見過。現(xiàn)在小邱的母親年紀大了，每天為生活東奔西跑，也從未見過她身邊有什么男人。托尼有時喝了酒，想問小邱有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不敢問。

今年和去年，春節(jié)前搶票變得容易。過年外出旅游的人少了，回鄉(xiāng)團聚的人也少了，搶票自然不困難。托尼原本買了三天前的票，后來見到發(fā)廊生意這么好，想多弄一點錢，退了票重新買年二十八晚上的——車上睡一覺起來就是除夕，不能更晚回去啦。這三天很值，收入能頂平時半個月。主要是燙發(fā)染發(fā)的人多，價錢不是單純剪頭發(fā)比得了的。托尼對小邱說，可能現(xiàn)在的人壓力大，很多人年紀不大，頭發(fā)卻很白，白發(fā)率明顯比前幾年提高了。小邱說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人燙頭，頂著厚厚的頭發(fā)不熱嗎？托尼說這你就不懂了，今年燙頭的也比往年多，尤其是男青年，有人還帶著畫冊圖片來，要求照著樣子做，不管經(jīng)濟好不好，過年弄頭發(fā)這個事，多貴大家都舍得。

在杭州打工的大哥幾天前已經(jīng)回到家，借了輛汽車去車站接托尼，是一輛白色的桑塔納。汽車在臘月的雨夾雪中慢慢開進托尼熟悉的村莊，遠遠便見到他們家門外有很多人。托尼暗中竊喜，以為老婆孩子和父母在門外列隊歡迎自己，走到近處才知道，人家是在鄰居的門外觀望。大哥說，送童關的，我出門時來了一個，這會兒應該是另一個人了，按這個速度，今天他們家起碼要來六七個人。大除夕的送什么童關？托尼疑惑，之前天天與紅蓮視頻，聊的都是家長里短的小屁事，沒聽她說過鄰居家有誰要生孩子。大哥說，嗨，那孩子都一歲啦，去年春節(jié)在上海出生的。

他們這個鄉(xiāng)鎮(zhèn)，或者說他們全縣，甚至更大范圍內，習慣了孩子還未出世便要“預約”好算命先生，等孩子落地就給批注生辰八字，叫請童關。其實通俗講就是批命，童關上清楚明白寫著該名孩童宜啥忌啥，比如三歲前忌火，六歲前忌水，八歲有貴人提攜，或者這孩子長大以后適宜從事何種職業(yè)，等等。主人家不用跟先生報告孩子的生辰八字，人家自己能弄清楚，也不知是從哪兒打聽到的，從未出過差錯——這多少帶著傳奇色彩，現(xiàn)在有互聯(lián)網(wǎng)和手機也就罷了，托尼和他大哥出生那個年代，別說互聯(lián)網(wǎng)和手機，村里連個固話都沒有！這從另一個角度印證了，“童關組織”在很多年前已經(jīng)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無處不在，無孔不入。

最近這些年，童關管的時間沒有以前長了，批注到十二歲戛然而止。不知是不是因為現(xiàn)在社會變得復雜，而算命先生的水平還停留在舊時代，不敢推算太長時間以后的運程。托尼和他大哥的生辰八字沒啥問題，見風長，只說長大以后不宜與父母同住，須出遠門去謀生——這其實等同于廢話，在剛剛過去的三十多四十年中，他們村里九成以上的男子都會在二十歲之前去外地打工謀生。到了他們妹妹出生，童關上寫著，三歲前忌火，妹妹八月底出生，到了八月下旬，還差三天滿三歲，妹妹晚飯后追著黃狗玩，從門口玩鬧到灶邊，一塊木炭爆開飛濺到她小臂上，傷愈，留下一個杏仁大的疤——其實灶里只剩下零星炭火，誰也料不到還能整出這種事。如今妹妹已是三個孩子的娘了，疤還在。又說妹妹八歲有個大劫難，等到妹妹過了八歲生日，全家小心翼翼照料著，不讓她近火，不讓她近水，不讓她一個人與村里的頑童追逐嬉戲，哪料有一天她在學校上體育課，打排球，一頭扎在柱子上，撞掉兩顆大門牙。

托尼的兩個孩子，請童關花了一千六，每個八百元，外加幾包煙。這是幾年前的行情，不知現(xiàn)在什么價了。他們這里的習慣，懷孕顯懷后就要請童關了——有專門一批人跑腿做這事。跑腿的是一群身體有缺陷但機靈的人，不是盲人啞巴，就是缺胳膊少腿的，行動實在困難的人身邊還帶個小徒弟。比如預產期九月，家里人最遲要在春天拿個小紅包（五十到一百元不等）到“領導”家里去，指定到時候請誰誰前來送童關，那么此事就定了，孩子落地，當天那人便坐著摩托車將童關送到家里來，家里長輩迎接童關，交出預先準備好的八百元大紅包和香煙，同時還要支付摩托車來回的費用。如果不預先定好人，在孩子出世前，冷不丁就會有人上門拜訪，要求到時候來給孩子送童關，這個人你還不能當面跟他（她）預約，得通過人家上面的“領導”來敲定，但你無論如何也要給一個小紅包（五十元起步）和一兩包不錯的煙才能打發(fā)。一旦預約好，便不會有人來騷擾，安心等到孩子落地以后給個大紅包即可。

這個風俗不知從何時開始形成的，沒有誰能例外。托尼鄰居家那哥們，與托尼同年，有一姐姐已嫁人，研究生畢業(yè)后在上海工作，三年前結婚，帶著父母去大城市安享晚年，平時家里大門緊鎖，春節(jié)才回家住上幾天，去年因為其妻春節(jié)期間產子全家人沒有回鄉(xiāng)過年?，F(xiàn)如今，他家孩子已滿一周歲，以為家鄉(xiāng)人不理會童關的事了，不承想，他們昨晚才回家，今天一大早便有人敲門送童關……從早晨到下午，一共來了九個送童關的殘疾人！家中各人一合計，再不主動去“領導”家中坐一坐，明天，大年初一，估計還會有人來，今天已經(jīng)花出去一千多塊錢啦——其實來者也無惡意，相反還說些吉利話，給予孩子祝福，但這大過年的，盲人啞巴、缺胳膊少腿的，一個接一個往家里跑，哪個扛得住？爺爺年飯顧不上吃，讓兒子開車送去“領導”家里，說要正式替一歲大的孫子請童關，麻煩過了正月初三再送來?！邦I導”說恭喜你得了個大胖孫子，必須恭喜的——除了慣例的八百元，還要外加一條芙蓉王香煙。孩子出世前就預約好童關的人家并不需要這條香煙。爺爺不敢聲張，乖乖跑去買了。第四天，預約好的童關使者——一個只剩下一只好眼球的老頭子，上門送上正式的童關帖——帖子跟之前那九個人送的一模一樣，手寫的，但像復印出來的一樣，只是外面多了個紅色的大信封。家人替他付了摩托車費，請他喝茶吃點心，因為過年，除了那個八百元的紅包，再給個小的紅包，兩包大中華，他心滿意足之余交代，二胎時，做事務必有計劃，尊重鄉(xiāng)例，別再拖到孩子出世以后再折騰。

托尼剛從車里鉆出，女兒小獸一樣沖過來撲進他的懷中。兒子還小，有點認生，怯怯地過來抱大腿。老婆面帶微笑站在一旁，眼眶含淚，克制著情緒。接下來的日子，只要托尼在家，兩個孩子都像小狗一樣圍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他經(jīng)年累月不在家，孩子與他卻沒有疏離感。這既要感謝發(fā)達的網(wǎng)絡技術，讓他每天都能與兒女通過視頻見面，同時也要感謝他老婆紅蓮的教導。去年春節(jié)期間，紅蓮耍小脾氣，令托尼踢門砸桌，提早離家返粵，之后紅蓮被姑媽、小姑教育，三省其身，端正心態(tài)，同時還調整教育子女的方式——兒子女兒不止一次對托尼說，爸爸一個人在外面做事養(yǎng)家，爸爸最辛苦，爸爸多吃肉，我給爸爸倒?jié)M酒，我給爸爸斟杯茶。

因為老婆變得賢惠，兒女乖巧，托尼這次回鄉(xiāng)待的時間是史上最長，到了正月十九才戀戀不舍回廣東，繼續(xù)努力賺錢養(yǎng)家糊口。

托尼在家待著，烤火吃肉喝酒，有時又去外面與同學發(fā)小胡吃海喝，幸福得不得了。紅蓮再也沒有發(fā)過脾氣了，托尼喝高了回來要么泡一杯綠茶，要么弄紅糖姜汁給他解酒。初八以后大多數(shù)人都上班了，托尼還在家里閑逛，有一天閑得蛋疼，取了多年未碰的釣竿去前面的小溪釣魚。從下午耗到傍晚，才釣上來幾條小白鯽、幾條小青魚，勉強夠做一鍋雜魚湯。第二天起了個大早，領著兒子女兒，帶著小漁網(wǎng)直接去撈。昨天他看到小溪水位很低，應該能撈上來些小白條。果然是這樣，半天下來撈了好幾斤。上網(wǎng)查到湖南小辣魚的做法，全部做成能放很久的小辣魚。遠離親人，托尼經(jīng)常思念家鄉(xiāng)辣椒的味道。

過了正月十五，開始有熟客發(fā)信息問他怎么還不回廣東，要剪頭啦。紅蓮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說，婆婆昨晚問她，是不是她貪戀那事，留著不讓托尼回廣東?；氐綇V東后很長一段時間，托尼都還懷念這個幸?？旎畹拇汗?jié)，懷念坐在溪邊釣魚時迎面吹來的冷風，竟有些壓抑了，他心里想，如果經(jīng)濟上沒有后顧之憂，留在家鄉(xiāng)生活，準時上下班，周末休息，澆水種菜，傍晚溪邊垂釣，月初發(fā)工資或者月底還有余錢，帶老婆孩子外出吃火鍋，或者約同學朋友消夜喝啤酒……不知幾時才有機會過這種神仙般的日子。

正月十九那天，托尼返程回廣東，在高鐵站遇見了珍妹——開始時大家對視一眼，帶著疑惑繼續(xù)對視，認出了對方。車站遇故人，來去匆匆，也是緣分的一種。珍妹是去北京出差。她說三年前，房子裝修期間發(fā)現(xiàn)未婚夫并不值得托付終身，憤而分手，恰恰在這時，同學邀請她回家鄉(xiāng)省城一起創(chuàng)業(yè)，她便辭職回來了——房子兩年前托中介出手，無人接盤，可能是經(jīng)濟形勢不如傳說的那么好，也可能是因為市面上又還有太多剛剛建好的新房子，沒有人愿意買一間頂樓而且沒有電梯的舊房子。

珍妹還有十分鐘不到就要進閘了，她匆忙對托尼說：“如果你還沒有買房子，就買我那間咯，買了房子好接老婆孩子來身邊，裝修那么漂亮，床都買好了，我一天也沒睡過，你們直接拎包入住即可——我便宜一點賣給你啦——”

托尼心動了，又聽到珍妹說，那房子裝修花了三四十萬，又豪華又實用，底價一百三十萬。托尼心動過后很快又打退堂鼓。房子的市場價可能不止一百三十萬，但真是不值得買——樓齡太長了，朝向不好，頂樓夏天熱，冬天冷，還沒有電梯！

“我想起來了，還有兩個你的快遞在發(fā)廊！”托尼說，“兩個挺大的紙箱子?！?/p>

珍妹愣了一下：“你還給我留著？”

“當然留著，我總覺得，既然你的房子還在那里，總有一天你會回來的?！?/p>

珍妹勉強笑笑，說再也不想回到那傷心地了——那是白茶，一級白牡丹，買給負心人的，送你啦。托尼心想，茶葉放那么久還能喝嗎？沒料到剛拆開密封的牛皮紙袋，一股香味沁人心脾，泡一壺，湯色金黃，茶香滿嘴，忍不住拍案叫絕?？茨侨掌?，是超過十年的福鼎白茶，白牡丹。上網(wǎng)查過才知，白茶的年份越久越珍貴。

珍妹留給托尼新的通聯(lián)，匆匆離去。此后珍妹又給托尼發(fā)過幾次信息，希望說服他接手自己的房子，以學區(qū)房和豪華裝修為賣點，強勢推銷。托尼到底還是冷靜了下來，一來他的存款沒有多少，二來他未必有勇氣帶著老婆孩子在身邊生活——珠三角的生活成本那么高，他一個人做事，一家四口如何支撐得下去？光是兒子女兒的教育費便能占去他收入的大部分！自己在廣東再留幾年，存點錢回到鄉(xiāng)下做小生意，或者開間小發(fā)廊，才是他該想的。

托尼到底老實，連筑夢未來，做生意只敢做小的，發(fā)廊只敢開小的，從未往更大的方向拓展過。

4

虎年的正月二十，從老家回到廣東第二天，托尼起了個大早，回店里搞衛(wèi)生。平時他睡到自然醒，偶爾會在九點開門營業(yè)，大多數(shù)十點以后。太早開門意義不大，上午基本不會有客人光顧，連來閑聊的熟客都沒有。

遠遠就見到有人趴在雨篷下的小桌子上睡覺，雙手抱腹，腹手之間有個小包包，腳邊扔滿了煙頭，看著像已在這里坐了一整夜似的。天氣不太熱的時候，托尼喜歡跟朋友們坐在這個雨篷下面抽煙，偶爾有熟客或者朋友帶了啤酒過來，也坐在這下面喝掉。每每這個時候，托尼都感覺生活挺美好，享受人生呢。從背影看，這哥們年紀不大，是不是附近哪位“氣管炎”昨晚喝高了不敢回家睡，硬生生在這兒將就了一晚？托尼一邊想著一邊開鎖拉起卷閘進屋。開燈，開空調抽濕，搞衛(wèi)生。

雨篷下的人睡醒，揉著眼睛走進發(fā)廊。很高很瘦的一個人啊，比托尼還高半個頭，但體重看上去似乎只有托尼的一半。

“剪頭還要等一會兒哦，我得先搞搞衛(wèi)生。”托尼說。說完感覺哪里不對，拿著抹布站直了再看那瘦猴子。天哪，居然是他的大舅子，紅蓮的娘家大哥。準確說是，紅蓮養(yǎng)父家的大兒子。趕緊扔了抹布，走到大舅子面前，給他敬煙。

兩周前，托尼和紅蓮帶著兩個孩子去紅蓮養(yǎng)父母家，大舅子不在家，岳父說他沒有回來過年，紅蓮的二姐也沒回。到底發(fā)生啥事了呢，他怎么突然跑來找自己？托尼心中飛快地盤算著，感覺不是那么靠譜，感覺危險正向著自己迫近。

“哥，你嚇了我一跳，”托尼說，“哥，你怎么突然來啦？也不事先打個電話?！?/p>

大舅子身上的味道很大，熏得托尼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前面那條小路，小區(qū)的內街，就是廁所旁邊，我的車停在那里，有沒有警察抄牌？”

“過年前那個地方不安全，現(xiàn)在沒有事，正月還未過完，警察不會那么無聊?！蓖心嵴f。

大舅子熏得托尼難受，趕緊重新鎖門，帶他回出租屋。好歹讓他先洗個澡吧。

托尼與紅蓮剛結婚不久，大舅子來佛山找過托尼一次，差不多十年了，他居然還記得發(fā)廊的位置。最近這十年，托尼住的地方倒是換過幾次了，次次都是因為房東太刻薄，加碼收水費電費，發(fā)廊一直在原地沒有挪過窩。

大舅子居然開著一輛寶馬，讓托尼大感意外。你發(fā)財了??？托尼問。那寶馬雖然臟得要死，車內也臭不可聞，但肯定是一輛新車，沒有八十萬落不了地。之前托尼聽紅蓮說過，她大哥多年以來一直都在用假的證件，基本不敢住酒店，不敢去銀行柜臺取錢，身上隨時都帶著大量現(xiàn)金。

經(jīng)過老街一家洗車店，托尼說一會兒你有空兒，可以來這里洗洗車。大舅子說，我先洗干凈自己，補一覺，天天在車里睡，睡得我老腰都快直不起來了。也就是說，他好些天沒洗過澡了，怪不得臭成那樣。托尼問他發(fā)生了什么事。后半句，“怎么整得跟逃難似的”，硬生生咽了回去。大舅子說累，太累了，等睡醒了再跟你說吧。

在托尼與紅蓮結婚前，紅蓮娘家將這位大舅子隱瞞得挺好，只說他在深圳打工，有時在東莞，做主管呢?；槎Y上，他表現(xiàn)得體，幫托尼頂了好多杯酒。等到托尼婚后半年，他到佛山來找托尼玩，住了幾天，一起喝過好幾頓酒托尼才知道，他是江湖中人，用廣東人的說法是撈偏門的。之后托尼跟東莞的老鄉(xiāng)打聽自己大舅子，老鄉(xiāng)說，天哪，他在東莞深圳可有名啦，牛人啊，沒想到居然是你的大舅子！

大舅子干了一票大的爆紅偏門界。當年的深圳東莞，經(jīng)濟欣欣向榮，老板和工人都過得滋潤，尤其是老板，錢多到用不完，喜歡找年輕靚麗的小妹。以大舅子為首的一個小團伙，瞄準一位膽小怕事但又很有錢的境外老板，一舉敲詐了老板六十萬，過后覺得這位老板還有可挖掘的空間，又弄來五十萬，一段時間后覺得可以再嘗試，問他多要五十萬，老板送來了十萬，同時送給大舅子一句話：“此事到此結束，再搞不是魚死就是網(wǎng)破?！边@已經(jīng)夠了，人家挖空心思做局，弄個二三十萬已經(jīng)算是天價，大舅子這單一百二十萬，簡直逆了天，讓他成為江湖上響當當?shù)拇笕宋?，道上無人不曉。最近這幾年，東莞深圳的經(jīng)濟有沒有變化不好去分析，有錢的老板不再像以前那么好欺負是鐵板釘釘?shù)默F(xiàn)實，偏門不那么好弄了，再加上大舅子出手太狠，被人惦記，遭到過幾次報復，幾乎走進黃泉路，也算是怕了吧，悄悄離開了珠三角。據(jù)紅蓮說，沒人知道大哥去了哪里，他對誰都不泄露行蹤，就連父母問起，也語焉不詳。

托尼知道，大舅子沒有傳說中那么壞，好歹他手上有錢時還知道拿來給父母建房子，紅蓮結婚，陪嫁都是他給的，托尼女兒出生時，他本人沒出現(xiàn)，托人送來了八萬元現(xiàn)金，讓紅蓮到銀行存定期，或者買基金，算是他給小孩子準備的教育基金。之前他就跟托尼和紅蓮提過好幾次，以后必須好好教育孩子，想方設法讓他們多讀點書?；蛟S，大舅子這輩子，吃過太多沒文化的虧了吧。這么些年來，別說托尼，就連紅蓮，以及紅蓮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都未曾真正了解過這位梁家長子。

午飯過后，小區(qū)沉浸在正月和煦的陽光中，安靜得像大海中間一個小島嶼。發(fā)廊門外有微風吹過，送來若隱若現(xiàn)的桂花香味。廣東是個神奇的地方，不分季節(jié)，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能見到有人穿短袖拖鞋，也能偶遇一棵正在怒放的桂花樹。

托尼看看外面沒有人，關上發(fā)廊的玻璃門，與紅蓮視頻，跟她說了大舅子現(xiàn)身佛山的事。紅蓮說我昨天送你去車站，回家前拐去鎮(zhèn)上玩了會兒，遇見我們梁盛村一位姐妹，她告訴我，其實我大哥是有回家過年的，只是每天夜里才回家，白天不知去了哪里。托尼聽罷心中略略有些不愉快，老丈人還真是從未把自己跟紅蓮當成是自家人，連這事都瞞著他們。

據(jù)紅蓮的姐妹說，她大哥前些天跟人家賭博輸紅了眼，用剛落地不久的寶馬抵人家桌上五六十萬，結果連車也輸了，車給了人家，當晚又用備用鑰匙偷了回來……托尼大笑。心想，大舅子年紀也不小了，還一直在過刀口上討財?shù)纳睢Ｍ心釂柤t蓮，小姐妹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紅蓮說，咳，好事不出門，丑事傳千里，腳后跟那么小一個地方，隨便打聽一下，把各張拼圖拼起來就啥都一清二楚了。托尼用自己文化不高的腦袋勾勒了大舅子出逃的路線——由于以前犯下太多事，酒店不敢住，大城市不敢去，在小路上開開停停，一路向著氣溫沒那么低的南方前進——大舅子后備廂里有個露營用的帳篷，所以托尼知道，他過得其實不輕松。他身上那些個文身，與眾不同的眼神，就連作為親人的托尼有時都深感不安。

托尼一年四季都在發(fā)廊吃飯，出租屋除了睡覺的床，只有幾件衣服和一個電熱水壺。大舅子午飯吃了沒有？他發(fā)信息給大舅子，告訴他樓下就有快餐廳，可以下樓吃飯，也可以多加幾元讓老板送上樓。許久未見回復，猜他還在睡覺，剛好有客人進來要剪頭，就把此事丟開了。到了下午太陽偏西，托尼實在放心不下，關了店門跑回出租屋。

大舅子正靠在床頭喝啤酒！小茶幾上有毛豆、炸雞和燒鴨。他剛才去洗車，回來路上買的。托尼哭笑不得，后悔自己自作多情。兩個人一商量，帶上吃剩下的熟食去附近的大排檔吃晚飯。之后幾天，托尼照常上班，午飯晚飯各自搞定，十點后一起消夜至凌晨。托尼問大舅子白天都在干什么。

“睡覺，沒完沒了地睡?！彼f。

幾天后，托尼記得那天是周五，下午三四點光景，他正在替一位美女拉直頭發(fā)——春節(jié)前燙的，嫌不好看又來拉直。大舅子進來，說他要走了，以后有緣再見。托尼帶他到門外，小聲問他要去哪里，以后有什么打算，像慈祥的老父親問年幼的兒子。大舅子說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可能去海南，也可能去廣西或者云南，看心情，反正就是到處走一走，看看有什么生意好做。然后又說要低調一點——他不知在哪里換了輛豐田車，弄到點差價，一筆現(xiàn)金。托尼有些意外，怎么換車像換衣服似的容易呢？什么事情到了大舅子手上，都變得簡單粗暴。然后，大舅子交給托尼一個牛皮紙信封，說是給他兒子的教育基金。托尼說你出門在外，要多帶一點錢。大舅子說，咱自己人就不見外了，你拿著吧，必須讓孩子多讀書，不要學我們，一輩子吃沒文化的虧。托尼有些不好意思，還想推辭，掃一眼大舅子突然變得嚴肅的臉，硬生生把客套話咽了回去。

大舅子慢慢向著小區(qū)的偏門走去，托尼猶豫了一下，小碎步跑著跟上去，陪他一路走到了豐田車邊，像朋友那樣，與他握手告別。

因為那個牛皮紙信封，托尼心慌意亂，好不容易做完這一單，跑去銀行存了起來。

傍晚，托尼買來幾個饅頭，煮一鍋稀飯就著咸菜吃。連續(xù)多天跟大舅子喝酒到深夜，又是燒烤又是辣椒，上火，牙痛得他要死要活的。

因為是周末，這天剪頭的人不少，托尼一直忙到夜里快十點，正想收工回家睡覺，伴隨著一股濃烈的白酒味，俊俊的爺爺進屋了，讓托尼給他洗頭，順便收拾一下發(fā)型。別看老頭子歲數(shù)大，還真不含糊，比大部分年輕人都講究儀容儀表。

“叔叔新年好??！”托尼說。

老頭子呵呵笑著，掏出個紅包給他。托尼搖手說，年都過完了，不用給紅包，又不是小孩子！老頭說，在我眼里你就是小孩子。謝謝你天天陪著俊俊玩，俊俊可喜歡來你這里玩了，回家還說個不停，說你好。托尼說，我發(fā)現(xiàn)每次俊俊來了后，客人會變多，俊俊能帶給我好運呢。老頭說，這還真有可能，之前我?guī)ヅ笥训臋n口喝茶，朋友也這樣說。托尼說我信這些的，我有個老鄉(xiāng)，也是我的舊工友，每次他進屋直至他離開，一個客人都沒有，就算進來了，也肯定會跑掉，我恨死了這個王八蛋，不僅趕跑我的客人，剪頭還不給錢！

兩個話簍聊得可起勁了，天馬行空，想到啥說啥。托尼又說，真香啊，叔叔剛才喝的是茅臺嗎？老頭說，茅臺買不起，今晚喝的是玉冰燒，不過也不便宜，六百多元一瓶的，酒瓶是石灣公仔，什么李白杜甫白居易，唐宋八大家，酒喝完了瓶子放著也挺好看——今晚請客戶吃飯，老哥們，特別喜歡喝我們本地產的玉冰燒，我托人從酒廠給他弄了一箱。

老頭還帶來了一袋十公斤的貓糧，寄存在發(fā)廊，同時拜托托尼，白天幫忙喂一次那些貓，夜里他自己來喂，如果哪天他在外面應酬沒能趕回來，九點后，請托尼也再添一次貓糧、一碗水，才好回去睡。托尼聽著，有幾分感動的同時又有些許不安，以為老頭這是在臨終托孤。

發(fā)廊右邊有個小公園，種有幾棵樹冠大得出奇的高山小葉榕，有供兒童玩耍的滑梯和單杠等，還有兩張水泥乒乓球桌，桌下有塊用磚頭墊起的很長很寬的木板，上面放有幾個碗，碗內每天都有貓糧和干凈的水——俊俊的爺爺喂養(yǎng)流浪貓長達十年。還有別的人也來投喂。所以這個小公園附近，聚集了不下十只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流浪貓的流浪貓，有些長得還挺漂亮。

俊俊的爺爺這天喝好了，話多，教育托尼做人必須行善積德，方有好因果。托尼嗯嗯呀呀應著，用溫水給老頭沖干凈頭發(fā)，引他坐到椅子上，剪發(fā)。

托尼想轉換話題，就說俊俊的奶奶好久沒來我這兒剪發(fā)了。老頭一聽這話，身體不自然地挺了挺，像被弱電擊中。

“我都好久沒見到她了……”

“??！叔叔，什么意思？”

俊俊的奶奶去年秋天已經(jīng)去世了。托尼過意不去，在心里罵自己是個大笨蛋，一迭聲說對不起，對不起。老頭長嘆一口氣，說病成那樣，早點去報到其實是解脫。老太太有糖尿病，藥沒斷過，后來發(fā)展到要定期去醫(yī)院洗腎。她本人異常痛苦，家中各人亦跟著不好受。老頭說，如果不是十年前我撿到那五十萬，用來做生意，能弄錢給她看病，她早就不在啦，我們兩個的退休金加起來都不夠她一個人看病！

“你撿了五十萬？！”托尼很是意外。

老頭也被自己的話嚇到了。不過只是愣了一會兒馬上就又釋然，說十幾年前的事，說出來也不怕了。當年他還有個把月退休，被生病的老婆，被天生殘疾的俊俊，折磨得夜不能眠，食不知其味，十分痛苦絕望——但是吧，老頭說，希望總會出現(xiàn)在絕望的邊緣，這就叫作天無絕人之路——有一天夜里，他在旁邊小公園的大榕樹下?lián)斓搅艘粡埐势保瑑丢勚辛宋迨f元人民幣。他糾結著，如何處置這筆錢，拿不定主意，直至看到老婆與俊俊在一起，磕磕碰碰的，做一件極小的事情都很費勁，一咬牙私藏了起來，到退休以后利用這筆錢投身于商海。老頭子告訴托尼，他老婆那個是富貴病，隨著年齡增長，病會越來越嚴重，花費在醫(yī)院的錢會越來越多，是個永遠也填不滿的坑，而俊俊呢，俊俊這輩子大概都無法賺到一分錢了——政府每個月都會給他發(fā)放殘疾補貼，但像他這樣的情形，手上多少錢都不嫌多，必須設法給他留下一筆錢，以保證他以后的生活……

俊俊爺爺從撿到彩票的第二天起，在那個位置上放下兩只碗，一只裝貓糧，一只裝清水。他變成了一個更善良的人，助人為樂，行善積德。

責任編輯：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