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銀翠

元雜劇《竇娥冤》是高中語文課本的經(jīng)典篇目之一。女主人公竇娥的形象深入人心，已然成為含冤受屈的代名詞，如東海孝婦、祥林嫂等。那么，是什么造成了她的悲?。克谋瘎∪绾文芟麖?？從邏輯視角看，她的伸冤之舉又存在什么誤區(qū)？基于此，筆者作出以下探討。

一、信仰坍塌是造成竇娥悲劇的最大根源

竇娥的信仰坍塌集中體現(xiàn)在第三折【滾繡球】中，“有日月朝暮懸……哎，只落得兩淚漣漣?！边@一段唱詞可分為三層，第一層點明竇娥心中的信仰，即“日月朝暮懸。鬼神掌著生死權(quán)”。其中，“日”“月”指的是現(xiàn)實世界的道德標準和法律法規(guī)；“鬼”“神”“生死權(quán)”即人死后之陰間亦有律令和規(guī)則。無論在陽世還是陰世，道德和法律都不會任由惡人橫行霸道。在戲劇和影視中，古代官衙公堂之上，大多懸掛著“明鏡高懸”或是“公明廉威”的匾額，里面都有一個“明”字。運用拆字法將“明”字拆分，就可以得到“日”和“月”兩個字。也就是說，在當?shù)乩习傩昭劾?，坐在公堂上的官員是法律與道德的代表，他們利用上司賦予的權(quán)力來處理當?shù)氐男淌略V訟，是保一方安定的持劍人。在《竇娥冤》中，縣令桃杌就是山陽縣子民心中的“日”和“月”，也是竇娥心中的朗朗青天。

第二層“天地也，只合把清濁分辨……為善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边@里突出了兩組詞語“清”與“濁”，“為善”與“造惡”，“清”“濁”代表的是社會價值觀的善與惡?！疤斓亍笔瞧x詞，側(cè)重于“天”，即“日”“月”、父母官。它的本意是引人向善、守禮潔身；引導人們摒棄惡行，不要學習盜跖不合禮教、不守法規(guī)、禍亂社會（當然這是作者的階級局限性）的做法。然而，守清與處濁的善惡對人的命運安排出現(xiàn)了不對等的結(jié)果，甚至出現(xiàn)清濁倒置的情況。竇娥是善良的，為了不讓婆婆受刑，她被屈打成招；為了不讓婆婆難過，她在赴刑場途中避開正街，反走后街；她恪守禮節(jié)，在丈夫去世后依舊從一而終，守節(jié)不移，甚至還嘲諷改嫁張夫的婆婆。竇娥認為她的行為完全符合封建統(tǒng)治者所提倡的三從四德，現(xiàn)實卻突兀地、硬梆梆地擺在她面前：相信父母官，相信禮教，卻被受賄的縣令施以重刑，被無賴張驢兒陷害。在這種情況下，她不知道應該相信什么，應該遵從什么。至此，竇娥的信仰轟然倒塌。

第三層“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只落得兩淚漣漣。”支撐竇娥的精神信仰坍塌了，她只能罵天毀地，從一個柔弱的女子變成滿腔悲憤的厲鬼，她的冤屈無法洗清，內(nèi)心的迷茫無法消除，唯有兩行清淚流成河。

二、竇娥的信仰由誰來重建

身死化為冤魂，竇娥以三樁誓愿伸冤。

血濺白練是為了讓世人看清，讓四下里瞧見。這是信仰重建的第一類承擔者，即成千上萬的普通大眾，他們是歷史的裁判，是丑惡的揚棄者，是有著明亮眼睛的“日”和“月”。人民的善惡之辨才能構(gòu)成社會良好的風氣，只有風清氣正才能懲惡揚善。

六月飛雪是借助蒼天神靈實現(xiàn)的。蒼天代表統(tǒng)治者，通過下情上達的方式，能夠防止地方惡官一手遮天。雖然六月見雪有悖自然規(guī)律，但自然之理是天道，逆悖天道才能驚醒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才有可能使冤情得以昭雪。

亢旱三年是竇娥違背善良本性的不得已之舉，旱災之后餓殍遍野，受苦的是底層窮苦百姓。災民之怨是竇娥造成的，一冤未了又生大怨，這必然觸及上層官員。一民之災為小災，萬民之災為國難，引起最高統(tǒng)治者的關(guān)注才是竇娥的本意。而前來賑災和安撫百姓的人是誰？是上級官員。這些官員還必須是清潔廉明之士，這樣才能從旱災中挖出致竇娥蒙冤之人，為竇娥伸張正義，還可以杜絕官官相護、沆瀣一氣的現(xiàn)象。由此可見，信仰的重建離不開最高統(tǒng)治者及其政府要員，離不開“日”“月”。

綜上所述，竇娥的信仰要由上層官員來構(gòu)建，更要由決定歷史發(fā)展的廣大民眾來重建，前者為法律法規(guī)，后者為道德輿論。三樁誓愿是竇娥不甘的外在表現(xiàn)形式，其內(nèi)在本質(zhì)是引起當政者的關(guān)注和民眾的共情，從而達到伸冤昭雪的目的，也為世人重新構(gòu)建起正確的信仰價值。

三、竇娥冤與愿的邏輯誤區(qū)

在竇娥眼里，山陽縣縣令桃杌收受賄賂、顛倒黑白、草菅人命，是惡的化身，而這個貪官還成了“天地”的代表，于是她罵天怨地，稱天地是枉做的。從這一點可以看出，竇娥陷入了以偏概全的邏輯誤區(qū)，即一棍子打死了一批官員，認為他們都是制造冤情的罪魁禍首。

竇娥的信仰坍塌是由于她混淆了特稱命題與全稱命題的概念，即部分與全體。此處特稱命題為“有些官員草菅人命是惡的化身”；全稱命題為“所有官員草菅人命是惡的化身”。事實上，并不是所有官員都如山陽縣令一樣顛倒黑白，竇娥的做法屬于特例概括的謬誤。

竇娥在發(fā)下三樁誓愿時又進入了另一個邏輯誤區(qū)，“就辯證法表現(xiàn)在精神世界中，特別是就法律和道德范圍來說，我們只消記起，按照一般經(jīng)驗就可以表明，如果事物或行動到了極端總要轉(zhuǎn)化到它的反面。”[1]竇娥的伸冤其實就是在制造冤情，雖然她的第一樁誓愿不至于禍及他人，但第二樁與第三樁誓愿卻給百姓帶來了巨大的困擾。首先，六月飛雪、三年亢旱會使得山陽縣及鄰縣人民糧食歉收，進而導致餓殍遍野；其次，還會牽涉人民的居住環(huán)境，寒風令茅屋草舍紛紛倒塌，許多人會陷入“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困境；最后，這種極端天氣下又有幾人能早早備下寒衣，更何況大旱三年，棉花又能收下幾兩？“路有凍死骨”的慘劇并不罕見。因此，可以說這是竇娥誓愿的邏輯誤區(qū)，說嚴重點，受苦受難的人民群眾有幾人能同情竇娥？幾家能夠避開天災而幸福生活？竇娥本意是想獲得共情，但效果是否會事與愿違？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三樁誓愿最終引起清官竇天章的關(guān)注，確實是因為災情嚴重，人人相傳，捂不住竇娥之冤，于是貪官被清官制裁。這也“正如全體與部分的關(guān)系之所以有限，即在于它的直接性。力及力之發(fā)揮的中介關(guān)系的有限性，最明顯的證明即在于每一種力都是受制約的，都需要其自身以外的別種東西以維持其存在?！盵2]使竇娥含冤的貪官桃杌，受制于清官（道德力）。竇娥也許賭的就是這一點，但她沒能看清這三樁誓愿實際上也是在制造冤情，因而又顯得十分自私。

竇娥的悲劇是時代的必然，她的三樁誓愿是對社會和統(tǒng)治者的控訴。信仰將造成悲劇與消彌悲劇綰結(jié)在了一起，即信仰坍塌導致竇娥的悲劇，而信仰的重建則消彌了社會的類似悲劇。在這個過程中，誓愿成了那個社會中不幸個體尋得公正的一條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