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咩
1
神醫(yī)年紀(jì)并不大。就像女人的年紀(jì),是秘密,也不算秘密,只是不輕易對外透露,知道的人不多,想知道的又猜不準(zhǔn),就變得神秘起來。神醫(yī)穿戴也講究,一身藏青色古袍掛在身上,腳上是一雙老北京布鞋,肚子鼓鼓的,走路慢慢悠悠、四平八穩(wěn)。有患者猜測說:“神醫(yī)得五十開外吧?!钡襻t(yī)老婆是個貨真價實的八○后,長得白凈,穿著也時尚,此言便成了笑柄。兩人搭伙來衛(wèi)生院上班,一前一后,一胖一瘦,還真像一對父女。
這種老成對神醫(yī)的職業(yè)來說是加分項。那些患者,無論老少,進(jìn)來一見他靜坐如禪、沉穩(wěn)似佛的神態(tài),心中先服了三分。求醫(yī)問藥,誰不盼著遇到一個活菩薩?神醫(yī)體魄雖敦厚,一雙手卻干癟得很,像黑皮雞爪,但就是這雙手,堪比最精密的儀器,指尖伏在病人脈搏上,仿佛射出看不見的X光,將患者心肝肺腎檢視一遍。不到一分鐘,他慢條斯理地說出病灶,患者沒有不服氣的,直呼真神!真神!一絲笑意從他臉上劃過,將他雙眼拉成一對月牙兒,將他嘴唇翹成一副橋拱兒,將診室里的氣氛渲染得熱熱鬧鬧,恭維的話兒在空氣里亂跳。這還不夠,這些笑意日積月累,拉扯出了一幅幅錦旗掛在墻上,也拉來了一簇簇同行聽他講課。一時間,衛(wèi)生院成了沒有香火的“廟宇”,神醫(yī)成了有求必應(yīng)的“菩薩”。慕名而來的患者每天將衛(wèi)生院堵得水泄不通,院里還增設(shè)了安保人員,專門對車輛進(jìn)行指揮。水漲船高,保安也對人指指畫畫,牛氣得很。
神醫(yī)老婆,患者們親切地喊金蘭。她臉白得像下了霜?;颊邆兌颊f,這也是神醫(yī)的功勞。跟著神仙過日子,那還不是想白就白?恍一琢磨,是這理。
可神醫(yī)終究是肉身,一天下來,勞心費神的,身子骨也會疲憊。到了下班點,診室漸漸沒人了,他一邊閉目,一邊雙手揉搓太陽穴,片刻,在紙上寫出一溜草藥名交給金蘭。末了,兩人前后腳從衛(wèi)生院出來,金蘭懷里兜著一堆草藥。有人熱情打招呼:“這么晚了,還去送藥?”神醫(yī)笑笑,沒說話,臉色稍窘,但小碎步還是穩(wěn)當(dāng)?shù)?,只是肚子一顫一顫略顯滑稽。
到了家,神醫(yī)古袍一脫,白坎肩配黑褲衩,像從祥云跌落在地,沒了白日里的仙氣。他藥熬得很仔細(xì),生怕濺出一滴或熬不透一劑藥,火候、時間都精準(zhǔn)拿捏。火熄了,將藥湯子倒進(jìn)盆里,滿滿的,吃力地端進(jìn)衛(wèi)生間。先探頭看看金蘭,不在,關(guān)上門然后紅著臉褪下黑褲衩,蹲下去,把襠下的一團(tuán)雜亂囫圇泡進(jìn)去。水太熱,燙了一下,神醫(yī)“哎喲”一聲,又試探地蹲下——這方子,就得靠熱水?dāng)€勁,越熱越好??赡苁峭盹埑远嗔?,蹲下不久,感覺濁氣在腸內(nèi)亂竄,終于找到了出口,盆里“咕嚕?!泵俺鲆淮忚K泡。神醫(yī)蹲得終于踏實了些。
外面?zhèn)鱽斫鹛m的聲音:“老穆明天約飯?!?/p>
神醫(yī)答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p>
聽到“老穆”兩字,神醫(yī)面上不在乎,但背后還是倏地涌上一陣涼意,屁股下的藥水都覺得涼了些。低頭看看盆里,那藥湯子顏色也比往日重些,那臥蠶一樣的玩意,已經(jīng)尋不見了。
今夜他對金蘭又潦草收場。金蘭說:“你成天泡的是藥湯子還是糞湯子?聞起來騷乎乎的?!?/p>
神醫(yī)聽出了埋怨,但無言以對。藥湯子不管用嗎?不可能!每次蹲完,將藥湯子倒進(jìn)花盆,那仙人掌變異似的又粗又厚,尖刺都長成了銀針,他看見都覺得渾身癢癢。好久,他從黑暗中蹦出一句:“真是許久沒見老穆了。”回手去碰金蘭,被她一把擋了回去。
“真是許久沒見老穆了!”他又說,口氣像孩子似的。他聽見了金蘭的鼾聲。
2
老穆脖子細(xì)長,走起路來像一只覓食的鴕鳥。
看見平日里吆五喝六的院長,點頭哈腰地恭維著老穆,賈立海就知道來人不一般。這大概是三個多月前的事了。彼時他還不是“神醫(yī)”,盡管醫(yī)術(shù)不錯,但酒香也怕巷子深。他留著平頭,穿著褶皺的襯衫西褲,偶爾胡子拉碴,哪有神醫(yī)的氣勢?金蘭臉上的妝也沒現(xiàn)在這么濃。
“穆局長,這就是我說的賈立海,已經(jīng)小有名氣了!醫(yī)傳世家,爺爺、父親都是行醫(yī)的?!痹洪L說完,便走過來,使勁拍拍賈立海的肩又說,“這是醫(yī)保局穆局長,好好給領(lǐng)導(dǎo)服務(wù)!”
賈立海趕緊站起來,有點不知所措,只是點點頭。穆局長微微一笑,隨和地說:“什么局長,喊我老穆就行。來這的都是病人,人人平等啊,不要對我搞特殊?!痹拕傉f完,后面閃出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嘴唇紅得似血,指甲長得像鉤,肚子鼓得厲害?!斑@是我老婆,請賈大夫給把把脈?!崩夏驴蜌獾卣f。
未等賈立海坐定,一只修長的白手已經(jīng)伸到他眼前。他之前摸過無數(shù)只手,干癟的、溫潤的、粗糙的、細(xì)嫩的、漂白的、灰黑的,都能一眼看出病色,心中也就穩(wěn)了幾分,唯獨眼前這個女人,手漂亮得哪像病人?賈立海輕微咳嗽兩聲,閉上眼睛,食指中指一并搭在藕段似的手腕上,開始?xì)獬恋ぬ?。他摸出了婦科病,但當(dāng)眾實在不方便講,便一直閉眼。時間久了,額頭都滲出了一些汗珠。
進(jìn)退兩難的時候,老穆說話了。老穆說:“我老婆這么年輕,能有啥毛?。磕銈儎e誤會了?!比缓蠓谫Z立海耳邊悄悄說:“我聽說你有兩下子,給我診診,懷的男孩還是女孩?”
賈立海聽后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猛地睜眼,迅速在紙上寫下“男”字,在老穆面前晃了晃,隨后揉成一團(tuán)。老穆說:“好,我知道了?!苯又愎笮Α@夏虏恍€行,一笑起來,兩排煙熏的黃牙就露出來了,讓他并不穩(wěn)重的干部形象變得更加隨意。女人也站起來,揉揉手腕,幾乎要抖下一些脂粉來。院長趕緊拍馬屁,又說得老穆笑個不停。一行人就這么走了。中午下班,金蘭從藥房出來問他:“有把握嗎?”
賈立海說:“哪有十足把握?借坡下驢罷了。”
金蘭說:“萬一錯了咋辦?”
賈立海說:“錯就錯了,哪有來診這個的?我又不是神醫(yī)!”
這時的賈立海在金蘭面前還有些小脾氣,他晚上也不需要用藥湯子,夜深人靜了,在金蘭身上還能蠕動出些氣力。好像自從認(rèn)識了老穆,他才奇怪地變得力不從心。
一周后,老穆又來了。老穆不是來看病的,而是調(diào)研。調(diào)研結(jié)束,他專門來到四樓診所,面對一屋子病懨懨的患者,展開了一番熱情洋溢的講話??犊ぐ褐校夏碌谝淮斡谩吧襻t(yī)”來形容賈立海,說得聽眾有些摁不住。有個患者走到老穆眼前說:“領(lǐng)導(dǎo),您真是火眼金睛,賈大夫真是神醫(yī),治好了多少疑難雜癥!”又有個患者說:“領(lǐng)導(dǎo),我兒子去年拉了一個月肚子,瘦了三十多斤,就是賈大夫給調(diào)理好的。”又有患者想站出來,被院長一把攔住了。老穆拉著賈立海的手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賈大夫就是人才,就是神醫(yī)!這是二十一世紀(jì)最寶貴的財富!賈大夫,我希望你醫(yī)者仁心,以高尚的情操和高超的技術(shù),為患者扶正祛邪,為人間帶來健康!”“好!”院長邊說邊鼓掌,患者們也接連叫好,氣氛達(dá)到了頂峰。末了,老穆和賈立海合影留念,合影被院長洗出來,掛在一樓大廳的墻上,又被某個患者拍照發(fā)到了微信群里,群里炸開了鍋。自此,“神醫(yī)”名號飛入尋常百姓家。
是夜,賈立海醉醺醺地回到了家。今晚院長請客,他被院長忽悠喝了不少。到家了,才發(fā)現(xiàn)手上還提著一個禮盒。打開看,是一身藏青色古袍,一側(cè)還放著一把鑲著陰陽太極圖案的拂塵。他穿上古袍,拿起拂塵,對著鏡子看,鏡中儼然映出一個仙人模樣。賈立海樂呵呵地說:“俺老賈也成仙了不是?”夜里,賈立海做了個夢,夢見自己仙風(fēng)道骨,真成神醫(yī)了。但感覺下面有些蹊蹺,一摸,空空蕩蕩,臥蠶不見了,一看鏡子里,嗨,什么神仙,這不就是大清國里的小太監(jiān)嘛。
這個稀奇古怪的夢,賈立海誰都沒敢說,朦朧中感覺有所指,但又說不清楚,想不明白。第二天,賈立海就穿上了古袍去上班,那么合身,那么愜意,簡直是為他量身定做的。衛(wèi)生院里,患者一天比一天多,見到賈立海,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神醫(yī)怎么怎么著”,聽得賈立海心里熱乎乎的,每次也更加用心給患者診脈。如此,少則一周,多則半月,那大大小小的病灶都在他手里“藥到病除”。嗨,你還真神了!好幾次,院長都背著小手上來轉(zhuǎn),嘖嘖稱贊。人多了,人氣有了,衛(wèi)生院的創(chuàng)收也上來了,院長開始對賈立海刮目相看。好幾次,老穆都親自開車來接賈立海,安排他去給哪位領(lǐng)導(dǎo)看病。這事令院長既高興又有些無奈。老穆來之前從不打招呼,有時突然開車來了就把賈立海拉走,一走就是一上午,讓一堆病號干等著,留下一堆抱怨和罵聲,甚至有人向市政府投訴。有次院長攔住老穆,說:“穆局長,這種小事還用您親自來接?您提前和我說,我派車送去就行了?!崩夏伦叩眉?,正眼都沒瞧他。院長望著漸漸遠(yuǎn)去的車罵道:“媽了個巴子的!”
這天一大早,老穆又開車來把賈立海接走了,還接走了金蘭和幾個護(hù)士。院長依舊恭敬地目送車輛離開。幾個早起排隊的患者罵罵咧咧地從衛(wèi)生院出來,還有個患者在大廳里叉著腰罵,聽得院長是一肚子氣,肚子鼓成了皮球。
3
車開到一個城郊小村落。老穆一邊下車,一邊和賈立海說:“這是我聯(lián)系幫扶的村,貧困村嘛,各方面條件都差些,今天請你來義診,也算是幫我忙了?!辟Z立海說:“您這是積德行善呢?!币粋€又黑又壯的小伙子迎上來,熱情地和老穆握手。老穆說:“這是區(qū)里派的第一書記方仲,這是著名中醫(yī)賈立海先生?!眱扇粟s緊握手。又陸續(xù)介紹了村鎮(zhèn)來的干部,賈立海便直奔主題,現(xiàn)場給早就排起長隊的老少爺們仔細(xì)把起脈來。
賈立海家就是農(nóng)村的,對農(nóng)村有天然的感情。看著眼前一雙雙黝黑粗糙的大手,一張張逆來順受、飽經(jīng)滄桑的臉,便拿出比平時更用心的態(tài)度與技術(shù),仔細(xì)感受那脈搏中的細(xì)微變化,認(rèn)真地寫出一張張藥方。正對面的墻上,貼著一條紅紙,上面寫著:熱烈歡迎神醫(yī)到村義診。賈立海讓金蘭去摘下來。方仲見狀說:“留著吧,村委的意思,無以言謝啊?!?/p>
賈立海擺擺手,臉紅得很。在和方仲聊天時,他通過看臉色、聽聲音,感覺此人有些問題。臨結(jié)束前,他單獨留下方仲,一摸脈,便說道:“你最近腸胃不好。”方仲一聽露出驚訝的表情,幾乎吆喝出來:“神醫(yī),果然神醫(yī)?。∥疫@都大半個月了,吃一點東西就胃脹胃疼,吃藥也不管用。”賈立海微微一笑,說:“都是小癥。你們在村里不容易,更要注意身體!”
半天義診結(jié)束,雖然累些,但賈立海有些意猶未盡。四周起伏的“神醫(yī)”稱呼,在遼闊的鄉(xiāng)村大地上回蕩著,與衛(wèi)生院那狹窄的空間相比,完全不是一種視聽效果。來自民間的涌動總感覺比個體患者的恭維真實許多?;蛟S,他一開始并不接受“神醫(yī)”的稱號,虛偽也罷,謙虛也罷,反正聽得怪怪的。但今天上午這個稱號從一個個淳樸敦厚的百姓口中呼喊出來,輔以一雙雙真誠的眼睛凝視他、肯定他,他還有啥拒絕的理由呢?這是一種榮譽,這榮譽又絕非空穴來風(fēng)。一種志得意滿的快感在他心頭盤旋?;爻痰穆飞希囋陬嶔ぶ酗w馳,他的肚子一顛一顛,仿佛在并不激烈的糾結(jié)中漸漸尋到了可以接受的答案。
車停下,院長已在樓下恭候多時。賈立海先下車,第一次對院長有了不再忐忑的心境。簡單和老穆告別,他便直接上樓接診。此時,四樓早已人聲鼎沸,亂作一團(tuán)。
賈立海又結(jié)結(jié)實實地診了一下午。上午熱情未消,不光狀態(tài)火熱,血液也是滾燙的。金蘭給他端了一杯茶來,一不小心,灑在古袍上。他趕緊用紙巾擦拭,院長倚在診室門口笑嘻嘻地說:“神醫(yī)還真講究了,以前可沒見你這么愛干凈?。 ?/p>
賈立海臉色驟紅。其實,這套衣服是誰給的,他至今都不知道。該找誰問去?但那晚是院長請客,大概率是院長送的。拿人手短,又是院領(lǐng)導(dǎo),神醫(yī)再神,也不能不食人間煙火。院長倒是沒別的意思,又說:“穆局長剛才來電話,約今晚一起吃飯。”見他沒反應(yīng),院長又說:“咋了?穆局長約飯,是給你我面子呢!”賈立海趕緊點點頭。
下班后,兩人一車來到了“小城故事”。剛進(jìn)門,一屋子煙氣,朦朦朧朧間,除了老穆和幾個大肚子的老板外,還有一對上了年紀(jì)的老人歪歪扭扭地坐在椅子上。老穆介紹說:“這是王總,搞房地產(chǎn)的;那是侯總,搞餐飲的?!眱蓚€大肚子擺了擺手。老穆又說:“王總雙親最近身體不好,神醫(yī)給把把脈,調(diào)理下。”治病救人乃醫(yī)生天職,賈立海沒有回拒之理,但在這種場合“被安排”,便有些不情愿,又礙于面子,只得走過去草草把了脈,亂哄哄地寫下藥方。王總說:“神醫(yī)這效率真高,我之前去省中醫(yī)院,要給摸半小時呢?!憋堊郎希?wù)員要給賈立海倒酒,他擺擺手。王總說:“咋了,神醫(yī)不喝酒,還能叫神醫(yī)?”老穆說:“都是好朋友,給點面子嘛!”賈立海紅著臉讓服務(wù)員倒上半杯,便死活不讓倒了。席上,王總、侯總輪番敬他酒,老穆也露出一排黃牙,對著他似笑非笑,像要吃人。賈立海不勝酒力,又架不住勸,該喝不該喝的都喝了,一會兒就在廁所吐了起來,末了晃晃悠悠走出去??汕?,門前一輛黑色帕薩特已經(jīng)在等著他了,一口氣到了家里。和上次醉酒一樣,進(jìn)了家門,才發(fā)現(xiàn)手里提著三四樣禮品。金蘭見狀,笑嘻嘻地接過去,還給他沖了一杯蜂蜜水。他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嘴里喃喃道:“難受,難受。”
不知過了多久,賈立海醒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二樓閣樓里。他恍恍惚惚,記不清自己是怎么上來的。閣樓是間書房,陳設(shè)簡易,一張木板床、一張方桌、一把竹椅,都是爺爺那輩傳下來的,散發(fā)出濃濃的中草藥味。在他眼里,這些都是傳家寶。一輪明月射出溫情的光,透過窗戶飄灑進(jìn)來,落到自己身上。如此,墻上一幅碩大的畫像雖在暗處卻也映出了幽微光亮。那是一代名醫(yī)扁鵲的畫像,不知傳了多少代才到他這里。畫像里,靜伏著幾行小字,那是扁鵲的“六不治”,其中一句是“驕恣不論于理,一不治也”。他依稀記得父親給他畫像時的眼神,堅毅果敢,又悵然若失,仿佛交給他的是自己的老命。畫像堅定了他曾彷徨不定的行醫(yī)路,也在無時無刻鞭策、教育他,路該怎么一步一步走下去。月光之下,捫心自問,他走的是正路還是邪路?那一排黃牙,那一個個大腹便便,仿佛正不友好地戲謔于他。他突然發(fā)現(xiàn)地上多了些花花綠綠的東西,畫像里扁鵲那冷冰冰、悲戚戚的眼光正直刺著他。他忽然來了勇氣,將一堆禮品用力從閣樓扔下,聲音頗大,驚醒了在一樓臥室里睡覺的金蘭。
“賈立海,你耍酒瘋呢!”金蘭生氣地說。
賈立海倚在門口,呆呆地望著遠(yuǎn)處。正對面的墻上,掛著他和金蘭的結(jié)婚照??赡苁枪饩€的緣故,他隱約覺得,相片中兩人之間現(xiàn)出一條莫名其妙的暗縫,仿佛在預(yù)演著什么。
4
最近一段時間,衛(wèi)生院簡直要被擁擠的人流擠破了。
不光本鄉(xiāng)本縣的,外地的患者也不辭千里慕名而來,滿眼虔誠,見面時說出那些“發(fā)自肺腑”的話,都叫賈立海于心不忍。他只管閉目診斷、開方,亂七八糟的事交給金蘭。某日,他發(fā)覺等候大廳里的人嘰嘰喳喳像趕大集,借著打水的理由走出去,竟發(fā)現(xiàn)好幾個患者手里提著禮品,正大光明地找金蘭“插隊”。金蘭來者不拒,像正常工作一樣,認(rèn)真有序地給他們登記,眼角時不時瞥上一眼,仿佛在偷偷記住某張臉。周圍的患者非但沒有出來舉報或阻止,有的還露出羨慕嫉妒的表情。這是什么風(fēng)氣嘛!人家老穆那么大的領(lǐng)導(dǎo)來,都注意個人影響,你金蘭一個小小護(hù)士,怎能如此不顧影響?這不是給“神醫(yī)”抹黑?他想發(fā)作,但人來人往,家丑怎么能外揚?又想到這幾日,晚上面對金蘭時軟綿無力的難堪羞愧,他手中水杯抖動著,渾身一下子泄掉了心勁,甚至想趕緊鉆回診室,仿佛此刻在外面蠅營狗茍的是他,而不是金蘭。
豈止是這些煩惱?
來參觀學(xué)習(xí)的,個人的、組團(tuán)的越來越多。賈立海找院長反映,院長攤手表示沒辦法,后來他干脆直接拒絕,院長知道后說:“你這犟木頭!”有個剛從中醫(yī)藥大學(xué)畢業(yè)的小姑娘蘇鳳琴,想要來實習(xí),他一交談,感覺是個苗子,留了幾天后被金蘭找個借口攆走了。金蘭吃醋地說:“蘇鳳琴身上的香水味濃得刺鼻,哪像個熬藥湯子的?”這段時日,金蘭身段也玲瓏剔透起來,特別是見到老穆,屁股能扭成兩片蒜瓣。賈立海于嘈雜疲憊中有些感慨。他被喚作“神醫(yī)”后,周圍的環(huán)境、周圍的人,甚至他自己,都在悄然發(fā)生變化。禍兮福兮?他不得而知。他反感金蘭的私心雜念,但自己呢?身上的古袍,和金蘭嘴里嗑的、臉上涂的,不一樣來得毫無道理?一條看不見的線,正將他與金蘭串起來,又串起老穆、王總、侯總……而他,更像是木偶一般被提溜著,應(yīng)付于各路酒場飯局,給領(lǐng)導(dǎo)及家屬們把脈開方,在酒局上說著不疼不癢的話,喝著推三讓四的酒,最后套路似的,在暈頭轉(zhuǎn)向中倉促離開,留下一屋子煙氣和笑聲。這就是他近期的工作寫照。二層閣樓的門把手,他大概許久沒去觸碰了,他不想也不敢去觸碰,仿佛門把手上連著電源,一碰就會被電打回來。他曾試著和金蘭溝通說:“以后這些東西咱不收了,又不是領(lǐng)導(dǎo),留多了是禍?!苯鹛m嘴里吐出一片瓜子皮,斜著眼說:“就你這樣的,也當(dāng)不了大領(lǐng)導(dǎo)!”他嘴又堵上了。某日回來,賈立海悠悠地從懷里掏出一包草藥。金蘭問:“還有活?”他說:“這是給自己的?!苯鹛m問:“啥毛???”他說:“把腚泡熱了好拾掇你?!?/p>
這天也不知是啥日子,衛(wèi)生院人格外多,而且個個臉色難看,各種體味混雜一起,各種聲響交織一起,整個衛(wèi)生院變得陰陽怪氣。賈立海剛坐下診脈不久,門外忽然吵吵起來。一個人高聲叫嚷:“我都送東西了,咋還不讓插隊?”另一個聲音傳出來:“誰沒送過?我也送過,憑啥排在我前面?”又聽見金蘭吆喝:“你們兩個肅靜,這里是醫(yī)院,禁止大聲喧嘩。”一個又說:“東西就是給的你,你快給安排下,我還著急回去呢。”
賈立海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已經(jīng)聽得心浮氣躁甚至心驚膽戰(zhàn),思緒如脫韁野馬般亂撞,把脈的手指也變得麻木僵硬,遲遲摸不準(zhǔn)脈象。忐忑之際,院長撅著腚上來了,有人煽風(fēng)點火說:“院長,你們院里啥作風(fēng)?大白天給醫(yī)生送禮,這不是搞腐敗嗎?”金蘭從小屋探出頭來叫道:“誰在胡說八道!”看見院長在,又趕緊把頭縮回去,引得陣陣哄笑。院長把吵嚷著的兩人叫到辦公室,態(tài)度和藹地解決了矛盾,并勒令金蘭把東西都退回,接著把賈立海叫到辦公室,黑沉著臉說:“這事要傳出去,我這個院長也別干了!要不是這么多患者在這里等著,你得當(dāng)眾作檢討!”出來,賈立海臉紅如棗,腦袋里似塞進(jìn)一萬個蒼蠅在嗡嗡作響,那診脈的手指早就失去了敏感絲滑,摸著一個個手腕像摸著硬邦邦的木頭。他稀里糊涂寫下藥方,一個接一個,竟然比平時還早一個小時下班??汕?,老穆來條短信:晚上出來吃飯。他正在氣頭上,不假思索回復(fù):身體不適,下次。過后又覺得不妥,遲疑一陣子,又回復(fù):要不讓金蘭替我去吧。那邊回復(fù)也痛快:可以,今晚上的事和你有關(guān)。
賈立海找金蘭說了,金蘭一開始推脫,半推半就間,金蘭說:“我一會兒先回趟家,拾掇拾掇?!辟Z立海說:“去吃飯還拾掇啥?!苯鹛m瞪著眼說:“我這一身中藥渣子味不把人家熏死?”
晚上,推掉老穆飯局的賈立海感覺輕松了不少,盡管心里還是帶著些許不快。感覺頭頂上有一片烏云襲來,叫他有些發(fā)暈,一抬頭瞅見了二樓閣樓。在熟悉又陌生的心境中,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走上去,推開了那一扇門。
他手里摸到了一層輕薄的灰塵。
這夜仍有月色,簡直就是上次醉酒時的月色,他又哪能分得清呢?月色帶來一股靜氣。他遵循并享受著這靜氣。父親在世時常說,中醫(yī)一定要有靜氣,不為外界所擾,不為內(nèi)心所亂,方得中醫(yī)之真諦。還說扁鵲之“六不治”,此乃修養(yǎng)靜氣所化所得。賈立海對此深信不疑。靜氣里,扁鵲的畫像依然肅穆,一雙眼睛仍在冰冷地看著自己——這是他感覺出的。想想白天之亂象,他實在愧對這醍醐灌頂?shù)撵o氣。他哪還有靜氣啊?靜氣是月光饋贈,但又離不開人的心神安寧,否則靜氣怎么會不請自來?沒了靜氣,他還能堂堂正正地走他的行醫(yī)大道嗎?冰涼的閣樓就是最好的答案。以前,他晚飯后最喜歡的事情,就是靜靜地坐在閣樓,看書論道,背藥研方,溫暖且愜意。如今呢?他簡直不敢在閣樓多待一分鐘,滿面慚愧地走了下去。
金蘭很晚才回來,臉色微紅,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看樣子沒少喝。一進(jìn)門,她先將手里提的東西扔在門口。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金蘭晃晃悠悠出來,未等坐下就說:“你猜今晚誰去了?”賈立海問:“誰?”金蘭說:“一個搞房地產(chǎn)的王總,說認(rèn)識你?!辟Z立海點點頭。金蘭又說:“你上次給他母親診治了?他說他母親吃了你開的藥,病得更厲害了。幸虧你沒去,否則糗大了?!?/p>
賈立海聽后驚訝道:“這怎么可能?他胡說八道呢!”金蘭笑笑,露出驕傲的神情說:“后來,我用白酒把他干服了?!辟Z立海有些不敢相信,這是他行醫(yī)多年來第一次聽到否定的聲音。他不相信,打死也不信。他們經(jīng)商的,有幾個說真話的?瞎話金蘭也相信,真是糊涂!他是神醫(yī)呀,怎么成了王總眼里的“庸醫(yī)”“毒醫(yī)”了?他是不能接受的,這是對他未來、對他能力的否定。整整一晚上,他都病怏怏的、懶散散的,仿佛喝多了的不是金蘭而是他。
之后,他就變得不愿見老穆和他的一干朋友。遇到老穆約飯,他會找各種理由推脫,實在不行就讓金蘭去。金蘭交際能力居然很出眾,每次都應(yīng)對自如,比他瀟灑多了。他有天晚上做夢,夢見花枝招展的金蘭一轉(zhuǎn)身竟成了細(xì)脖子老穆。一個激靈,賈立海醒了。一旁醉酒的金蘭在說著夢話:“老穆,我干了,你隨意……你干了,我就啥都聽你的……”賈立海推推她,忍不住說了句:“神經(jīng)??!”
沒了老穆的日子,賈立海愈發(fā)想開了,放開了。他開他的藥方,金蘭去應(yīng)酬她的應(yīng)酬,井水不犯河水。甚至金蘭不在的夜晚,他像重獲了剛剛走上行醫(yī)之路的自由與超脫——他又開始習(xí)慣在閣樓靜坐,看書,悟心,反省。清貧的爺爺,執(zhí)拗的父親,恬靜的畫像,好似融為一體,他即是他,他又不是他。他們說的話交織在一起,形成一個人說的話,那些話沉痛而沉重。他對自己說,這些日子他的過錯,閉門反省三日都不夠。但他又能做什么呢?找不到出路,痛苦就占據(jù)進(jìn)來,腦海中仿佛有幾種聲音在激烈交戰(zhàn),也不知誰占了上風(fēng),也不知最后誰贏了。反正每次從閣樓走出來,他腦袋漲漲的,心里沉沉的,說不出的感覺。唯一能確定的,就是閣樓得去,不管遇到什么事情,靜氣丟不得。
在差不多將要忘記老穆的時候,老穆打來了電話。老穆一般發(fā)信息,很少打電話,他猶豫了,沒接。吃完飯、泡完腚、看完書,不早了,才想起來電話,感覺有點不對勁。糾結(jié)好久,他給老穆發(fā)了個解釋的短信,那邊秒回:賈立海,我正要找你呢!
5
他揣著心事,一晚上沒睡好。翌日一早去醫(yī)保局找老穆。辦公室的人說穆局長在婦幼保健院呢。
在婦幼保健院的VIP病房,他見到了老穆。
老穆噘著嘴說:“昨天找你,咋沒接電話?”
賈立海說:“忙暈了,到家也晚了?!?/p>
老穆正眼都不看他:“不該不接電話?!?/p>
賈立海不說話了。
老穆皺著眉頭說:“王總那邊的事,你大概知道了。”
賈立海說:“您信?”
老穆說:“我愛信不信。不過賈立海,你不該不接我電話?。∧阆胂?,你這榮譽,這身份,我給你爭取了多少?不說了,再說說我的事吧。我老婆生了?!?/p>
賈立海說:“嗯?”
老穆說:“你摸的是男孩,生的卻是女孩。之前我都吆喝出去了,要生個大胖小子,我以后咋領(lǐng)著你見人?你可是我嘴里說出去的神醫(yī)?。 ?/p>
“我不是神醫(yī)?!辟Z立海忽然站起來,一字一句說。他不管老穆那瞪圓了的雙眼和張大了的黑嘴,繼續(xù)說:“我就是個看病的,不是神仙,這東西哪有百分百的事,摸錯就摸錯了?!辟Z立海還想說些什么,忽然想起“靜氣”二字,便把話咽了回去,轉(zhuǎn)身走了,走得很堅決,很干凈。
賈立海直接去了衛(wèi)生院。他不坐診的日子,四樓診室空蕩蕩的,只有金蘭和幾個護(hù)士輪流值班。賈立海讓金蘭把所有帶著“神醫(yī)”字樣的錦旗摘下來。金蘭說:“扔了?”賈立海說:“你找個地方收起來吧,以后我就不是神醫(yī)了。”
下午,衛(wèi)生院來了兩個區(qū)監(jiān)管局的同志。一個絡(luò)腮胡對院長說:“有群眾實名舉報,你院醫(yī)生賈立海打著中醫(yī)旗號搞封建迷信,我們按程序來核查。”院長領(lǐng)著兩人去了四樓,在賈立海的診室里翻出了幾本玄學(xué)八卦之類的書。金蘭說:“這都是穆局長給的書,還沒怎么看呢。”院長說:“你消停點吧!”絡(luò)腮胡對院長說:“這不就是證據(jù)?鬧出人命來,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院長趕緊點點頭。絡(luò)腮胡又說:“暫停賈立海行醫(yī)資格,等我們回去研究處理吧?!?/p>
兩人走了好久,賈立海才磨蹭過來,身上的古袍歪歪扭扭,扣子都系偏了。金蘭把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院長說:“得,這活你別干了?!辟Z立海說:“不干就不干,這地方我還不想待了?!痹洪L說:“你不干了,就不想想金蘭?”賈立海說:“我不干是我的事,和她有啥關(guān)系?”院長說:“誰讓你們睡一張床的,能沒有關(guān)系?”賈立海說:“是男人就沖我來。”接著就去診室拾掇東西。金蘭說:“你急啥?還有緩和余地,咱去找老穆求求情?!辟Z立海說:“這陣子被他折騰得還不夠?”金蘭說:“人家咋折騰你了?咱這吃的用的,不都跟人家有關(guān)系?”賈立海說:“和他有屁關(guān)系,和我診脈有關(guān)系?!苯鹛m說:“呸!忘恩負(fù)義,都對不起你這身古袍!”提到古袍,賈立海愣了下。這身古袍,從穿上就沒洗過,已經(jīng)變得臟兮兮。神醫(yī)的光環(huán)遮蔽了古袍的寒磣,如今落魄,低眼一看,簡直不忍直視。賈立海把古袍脫下來,丟進(jìn)垃圾桶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把火燒了。
一股濃煙從四樓窗戶飄出去,味道又臭又濃。
樓下一個患者路過,看到黑煙后,吆喝道:“神醫(yī),你把中藥湯子熬煳了吧?這味,嘖嘖!”
臨近傍晚,院長正準(zhǔn)備下班,忽然看見老穆遠(yuǎn)遠(yuǎn)來了。他知道老穆心情不好,趕緊躲起來。老穆來了也不找他,而是直奔四樓。半場球的工夫,老穆歪歪扭扭地下了電梯,還和保安老李打了個招呼。一會兒,金蘭下來了,手里還提個紅盒子,邊走邊提兩下高跟鞋,好像里面有沙子。金蘭出去后,老李準(zhǔn)備關(guān)門,見院長突然出現(xiàn),驚訝道:“還沒走?”院長問:“關(guān)門干啥?”老李說:“人都走啦?!痹洪L說:“我不是人?”他沒工夫和老李閑扯,悄悄跑出去,看著金蘭兩片扭成蒜瓣似的屁股,嘴里咂摸了好久。
6
賈立海說到做到,說不來就不來了。
可患者還來找他,堵在衛(wèi)生院門口像上訪,都造成了交通擁堵。院長沒好氣地說道:“這天底下沒醫(yī)生了嗎?非得在一棵樹上吊死?”有患者說:“你才上吊!俺是來看病的!”院長說:“你們走不走?不走我報警了!”老李也出來勸,說:“老伙計們,賈大夫已經(jīng)不在衛(wèi)生院上班了?!庇谢颊邌枺骸八ツ睦锪??”老李說:“我也不知道。你們?nèi)ニ依锍虺虬伞!?/p>
賈立海確實在家。這幾天他理了發(fā),換上了之前的襯衫西褲,人看著精神不少。他又覺得,是因為脫了那身臟兮兮的古袍,才叫他換了個人似的。他說不出為什么會這樣想。走上閣樓,頭腦放空,渾身舒坦。木板床,方桌,竹椅,還在同樣的位置靜默,但都散發(fā)出了不曾見的暖意,像在歡迎他的歸來。賈立海長出一口氣,氣息從很深的部位延綿出來,待最后一絲吐盡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暢快——這不就是他期盼許久而不得的靜氣嗎?
但他不能離開行醫(yī)這條道。金蘭也勸他,人離開了衛(wèi)生院,一身本領(lǐng)不能荒廢,哪怕開個私人診所也行,好歹行醫(yī)執(zhí)照還在,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賈立海點點頭,說:“那你以后咋辦?”金蘭神氣地說:“你不用管我,我還繼續(xù)上班?!彼f:“怎么這么確定?院長會放過你?”金蘭說:“不就老穆一句話的事。那狗屁院長還能把我怎么樣!”
他聽得心里怪怪的,但人確實不能閑著,便在街上溜達(dá),看能不能尋著一個好地界。那天正轉(zhuǎn)著呢,忽然后面有人喊:“神醫(yī)!神醫(yī)!”
他一回頭,看著那人面熟,想了想,說:“你是方仲書記?”
“叫我方仲就行!您來這里有事?”方仲問道。
賈立海也不掩飾,把來龍去脈說了一番。方仲說:“這片我熟啊,您想找個啥樣的地方和我說,我給您落實好!”
賈立海聽得心里熱熱的,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見天色不早了,方仲又邀請他吃飯,他推辭不過,兩人找了個燒烤攤,坐下就聊了起來。
兩人聊了很多,有共同語言,話也投機(jī),就喝多了。賈立海很久沒喝這么多了,但痛快、暢意,和老穆的酒局比起來完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回到家里,他也不管金蘭,在沙發(fā)上倒頭就睡,睡得也香甜,迷迷糊糊的時候,看見父親向自己走來。
他掙扎著從沙發(fā)上撐起身子來,問:“父親,您怎么來了?”
父親說:“我擔(dān)心你,就來看看你?!?/p>
他問:“您擔(dān)心什么?”
父親說:“當(dāng)年我給你祖?zhèn)鞯拇惨魏彤嬒駮r,和你說過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他說:“記得,要我在行醫(yī)時不忘初心。只有不忘初心,才能行得正、走得穩(wěn),砸不了飯碗?!?/p>
父親說:“我當(dāng)年醫(yī)技不比你爺爺差,在中醫(yī)界小有名氣,可惜呀,在最該沉得住氣的年紀(jì),被世俗名利迷亂了雙眼,非要去和別人爭個官當(dāng)當(dāng),最后官沒當(dāng)成,一身本領(lǐng)也荒廢了,落得一事無成。我和你說的那句話,有著沉痛的教訓(xùn),盼你不要走我的老路?!?/p>
他說:“我永遠(yuǎn)忘不了?!?/p>
父親對他點點頭,轉(zhuǎn)身就走。但他能隱約聽見父親還在囑咐他:“要有靜氣,有靜氣就不存雜念,不存雜念就心明眼亮,就氣定神閑,就表里如一?!?/p>
賈立海想挽留父親,剛伸出手去,醒了。賈立海坐在沙發(fā)上,客廳里一片漆黑,濃濃的酒氣氤氳周圍,伴著臥室里金蘭斷斷續(xù)續(xù)的鼾聲。
這是夢嗎?這不是夢,他確信。他回味那些場景,那些話,當(dāng)年父親真的和他說過。
他失眠了。
7
院長找過他好幾次,請他回來坐診。院長說:“好兄弟,快回來吧,你這一走,院里患者驟減,收益斷崖式下跌。我和你以前不是賭氣嗎?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和穆局長說了,副院長的位置給你留著,你來干一段時間就給你任命。”
賈立海聽后只是哈哈一笑,不明確表態(tài)。其實他心里已經(jīng)很清楚了,決定堅如磐石。
這天是個半陰天,太陽時隱時現(xiàn),映得地上忽明忽暗。在方仲的幫助下,賈立海很快尋到一僻靜處,商量好了租金,準(zhǔn)備擇日開業(yè)。心境舒暢,和外面漸漸陰沉的天氣形成鮮明對比。一陣帶著土腥氣的風(fēng)從臥室窗戶溜進(jìn)來,在他臉上打轉(zhuǎn)??吹脚P室,他想起好久沒碰的金蘭,才發(fā)覺那泡腚的中藥好久沒取了。
賈立海打電話給金蘭,四五遍都沒人接。手機(jī)不通,那就自己去趟。衛(wèi)生院前門可羅雀,和他在的時候不可同日而語了。他想起院長的話,心中空落落的。走進(jìn)去,老李也沒見到,直奔四樓,樓上也安靜得出奇,沒有一個患者,這哪里像醫(yī)院?
就在這真空似的靜滯里,他隱約聽見了幾絲幽微喘息,雖不甚刺耳,卻足以將他的耳膜擊破。那是曾熟悉卻久違了的聲音,原本專屬于他的。從診室半掩著的門縫里,他看見兩條泥鰍一般的光影縮成了一團(tuán)。
一樓,剛剛從廁所出來的院長,看見老穆驚鳥般提著褲子從樓梯跑下來,留下狼狽不堪的背影。接著,賈立海從后面追下來,并不急迫,甚至有些慢慢騰騰,見到院長后反而不追了,坐在長椅上喘氣。院長沖那消失的背影“呸”一下,安慰似的說:“得舉報他,要不便宜他倆了!”賈立海正眼都沒看院長,只是望著遠(yuǎn)處愣神。院長也知道說再多不過自討沒趣,假裝咳嗽兩聲,悻悻離開了。
一聲霹靂傳來,整棟大樓都抖動了。一場意料之中的大暴雨終于要痛快地傾瀉下來了。
8
賈立海的診所開業(yè)了,取名“立海診所”,沒有廣告,沒有剪彩,悄無聲息的。一個女孩在忙前忙后,是他叫來幫忙的蘇鳳琴。
私人診所,怎么營業(yè)都是他說了算。他給自己約法三章:一是絕不收徒,這屬于祖?zhèn)骷覙I(yè);二是每周至少三天到周圍村子免費義診;三是對他稱呼一律喊“賈大夫”,喊“神醫(yī)”者一律拒診。三條章法直接掛在墻上,一來警醒自己,二來提示患者。
蘇鳳琴對第二條不解,問他:“一周三天去免費義診,影響患者就診不說,診所收益也受影響啊?!辟Z立海說:“我認(rèn)識一個駐村書記,我治好了他的胃病,從此成為朋友。他是個干實事的,給村里干了很多好事,修路、通水、架電……我挺佩服他。他說現(xiàn)在國家正舉力推進(jìn)脫貧攻堅,而村里還有一大批看不起病的貧困戶,所以我就給自己定了這一條,感覺挺有意義。咱這活不能光盯著錢財,否則容易魔怔了。”開業(yè)不久,有個前來就診的,一進(jìn)門就吆喝“神醫(yī),神醫(yī)”,手里還提著東西,得意洋洋的樣子。賈立海認(rèn)出他曾在老穆引薦下一起吃過飯,但名號忘了,因規(guī)矩不能破,當(dāng)即將其拒之門外。來人罵道:“你不就是個破看病的,來找你是看得起你!”賈立海說:“你別看得起我,我這廟小,容不下您這大神。驕恣不論于理者不治也,請走好?!比绱诉@般,蘇鳳琴佩服,就診的患者也都暗暗稱嘆。
不知不覺,賈立海又穿上了一件帶著補丁的淺藍(lán)色衣袍。這是他從閣樓床下翻出來的,當(dāng)年爺爺就是穿著這件袍子在鄉(xiāng)間游走,為村里百姓看病且分文不取。袍子上的補丁是爺爺一生清貧的見證。他又穿上,倒不是留戀之前的袍子,而是警醒自己。蘇鳳琴笑說:“您這件袍子,可比之前那件差遠(yuǎn)了。”賈立海笑笑不說話。一陣微風(fēng)飄進(jìn)來,蹭到臉上,涼涼的、滑滑的,沁人心脾,風(fēng)知人心?。?/p>
晚上朋友約飯,他推辭不掉,赴宴飲酒。席間有人談起老穆,說此人正在打離婚官司,女方不是省油的燈,搞得老穆焦頭爛額,說到此處也就打住了,沒再往下細(xì)說。賈立海比平時多喝了點,回到家,有點飄。家里空蕩蕩的,可能是空蕩了好久。他幾乎是無意識的,踉蹌地上了閣樓,還是熟悉的場景。桌上一張皺巴巴的紙吸引了他,那是他給自己開的藥方。他抓起藥方看了好久,以他的功夫,藥方是絕對對癥的,是沒有任何差錯的。他行醫(yī)多年,治好患者無數(shù),怎么能在自己這里翻跟頭?他回憶著,沉思著,頭腦激靈一下,猶如被人打開天靈蓋澆上一捧冰水。他苦笑兩聲,那笑聲帶出些綿意,繞出些沙啞,久久不絕的聲息顫顫巍巍地延續(xù)著他的心境。
這股心境透涼。
這夜他就睡在了閣樓上,床板雖硬,卻躺得踏實。他以后大概要在閣樓長住了。依然有月光透過窗欞飄灑進(jìn)來,落在他身上,他伸手去摸,哪里能摸得到?手影印在被子上,像是有東西在亂動,看不出是跑還是追,是躲還是藏,是笑還是罵,是哭還是喊。誰也猜不出,就是京城的神醫(yī)來了也猜不出。
他看著那一團(tuán)手影,苦笑兩聲,然后流出兩顆碩大的淚珠來。
責(zé)任編輯????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