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xiāng)是一座黃土高原中的小村莊,這里的人祖祖輩輩都住著窯洞,窯洞多在厚實的黃土地上開鑿,父輩們說這是最“省料、實用、省錢”的家園,土窯前的小院圍著一圈石片壘成的墻,層層疊疊好像有好多故事要講,墻外的邊沿被勤勞的莊稼人修整得整齊而光滑圓融,這就是陜北高原上的鹼畔。光景好一些的人家則會修建四合院式的青石窯洞,洋氣的木牌樓大門左右護(hù)衛(wèi)著耀武揚威的一對石頭獅子,羨煞旁人。
村邊峭壁倔強地背對著太陽,大片梯田覆蓋在山神廟的肩頭,一條淺淺的溪流從山神廟旁流過,老先人說,溪水的源頭是一處泉眼,通著海哩,所以幾百年從未斷流。村莊中央是一所小學(xué)。一到傍晚,莊戶人家的煙囪上冒著青煙,碧青的煙蕩蕩悠悠,如低舞的云,拉風(fēng)箱的聲音、鐵鍋上“锝鋃锝鋃”的炒菜聲、娃娃們朗朗讀書聲交織在一起,協(xié)奏著一場人間煙火,勞累了一天的莊稼漢光著膀子,趕著牲靈,順著飯菜的香味,走向夕陽中的家。
每當(dāng)下課鈴一響,娃娃們便如翻飛的蝴蝶,飛翔在童年最美的伊甸園,羊腸小道擠不下他們的快樂和自由,他們玩著“頂?!?、打沙包、踢毽子、跳皮筋、跳山羊、打彈弓等游戲……快樂的玩鬧總要持續(xù)到天黑,孩子們才依依不舍地回家吃飯,即使被父母一通責(zé)罵,照樣嘻嘻哈哈。
我在村里小學(xué)上學(xué)的日子要數(shù)一生中最快樂、最難忘的時光。早上,我和同學(xué)們在上學(xué)路上挖上“閃人窖”,裝鬼嚇唬女同學(xué);在某個秘密“根據(jù)地”偷埋幾個蘋果,適時變魔術(shù)般地在同學(xué)們面前顯擺;課間和同學(xué)“打槍”“頂?!?,樂趣無窮。
童年的四季全是滿滿的快樂,春天,漫山遍野找蝸牛殼頂,贏過眾人;夏天,在溝灘“打澡水”朝女同學(xué)身上潑、燒得吃青蛙腿、用注射器把老鼠的血抽出來打到蛇肚子里“做實驗”;秋天,把山崗上的棗子一個勁兒地往嘴里塞;冬天,三五成群拿著冰車在村溪冰灘上滑冰車;有時候還會把干柴點著打火,看著幾條小火龍在山崗上飛奔,別提有多高興了。歲月荏苒,無憂無慮的日子不免甜得膩味,故而社戲便成了錦上添花的記憶。
社戲由我們村和另外兩個村三村合辦,唱戲要占用學(xué)校的課桌,因三個村的小學(xué)已合并到我們村,所以我們爭得了社戲的舉辦權(quán)。
“戲不出五月”是幾代人立下的規(guī)矩,老人們說“戲一半給天唱,一半給人唱?!碧煸谌饲?,人得敬天,敬天的方式就是準(zhǔn)時準(zhǔn)點請白龍看戲,每年不得有誤,不然就會有神秘的“懲罰”。
我記得有一年,三天社戲最后一天的晚戲過后,抬神樓的四個小伙兒要把神樓里的白龍?zhí)Щ貜R里,四人越走越感覺肩上的神樓異常沉重,抬到村里小溪對面的陡坡上時,不堪重負(fù)的四人皆被神樓壓彎了腰,他們面面相覷,驚恐不堪。四人想把神樓放下卻不得動彈,四人被神樓帶著就地打轉(zhuǎn),眼看就要墜入百尺峭壁。命懸一線之際,我外爺當(dāng)即朝著神樓的方向跪下,說著好話,承諾重新請白龍把最后的晚戲看完,這才止住一場風(fēng)波。
社戲當(dāng)天,三村合資殺幾頭豬,家家戶戶均領(lǐng)2斤生豬肉、3兩豬下水,稱之為“散牲”。我的父母忙于農(nóng)活沒時間領(lǐng),我便去代領(lǐng),噴香的豬下水勾起我的饞蟲,我總會偷吃幾塊,因怕父母責(zé)罵,便回家時候走得特別慢,讓它們盡情慢慢“消化”。
忽然,我在鹼畔上隱約瞧見幾輛三輪車冒著黑煙,順著山路十八彎朝村口方向駛來?!俺獞虻膩韲D——唱戲的來嘍——”我興奮地跑回家,放下豬肉和豬下水,便一騎絕塵跑向村小學(xué),和大家一起搬桌椅,我們男生兩人一組抬著課桌,女生們一人拿一個板凳,浩浩蕩蕩的隊伍從村小學(xué)到戲臺前排成了一條長龍,農(nóng)忙回來的莊稼人趕來搭戲臺,婆姨們架起饸饹床,壓著長長的饸饹面,其他人開始炸著金黃的油糕,做著美味的燴菜燉肉。
看戲是村里老少皆宜的樂事,老人們早早拿著小板凳,帶著孫子、孫女到戲臺前排占座,外村的人們也烏壓壓來了一群,戲還沒開始,多姿多彩的后臺總是吸引著我們,我和伙伴們總是興奮地跑向后臺,偷看漂亮的、帥氣的戲子們化妝、勾臉,他們抹上厚重艷麗的油彩,一雙雙鳳眼顧盼神飛,一張張面孔相映成趣。
“咚!咚!咚!”隨著三聲鐵炮響,戲班子的鑼鼓就叮叮咣咣地開始鬧臺,人群如潮水般朝舞臺前涌去,我個子低,看不見戲臺,急得直跺腳,慌亂中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把,“嗖”地一下,我被父親“駕駕樓”在肩頭,頓時視野開闊,戲臺上濃墨重彩的世界終于開啟,他們一遍遍演繹著古老的愛恨情仇和忠肝義膽,青衣花旦們顫巍巍、亮閃閃的頭面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夢幻的光影投映在我心里,照亮著我童年夢中永恒閃耀的星空。
父親最喜歡的是大花臉上場了,我們叫他“包文正”或“包黑炭”,他們的唱腔粗獷豪放,極具穿透力地嘶吼在黃土高原的山間,父親看得入了迷,忍不住跟著哼唱吼起來,坐在他肩頭的我感受到了他身體激動的震顫。父親告訴我,“黑臉”“紅臉”是正派,“白臉”是反派,“三花”是搞笑的角色,最漂亮的花旦不是皇后就是公主,背上插旗的是武生,會“放軟腰”“踢場子”“打撥列子”的是武生……這些最基本的普及,奠定了我對戲曲喜愛的初心。直到現(xiàn)在,我都癡迷于一個個哀愁喜樂、國仇家恨的故事中,沉迷在那一句句婉轉(zhuǎn)悠揚、悲歡離合的唱詞里。
大花臉退幕后,美麗的花旦上場了,受父親的影響,我能隱約聽懂戲文的意思是勸皇上三思而行,不要廢太子?;ǖ┑穆曇籼貏e動聽,她化著精致的戲妝,蓮步輕移,蘭花繞指,我不禁掙脫了父親的肩頭,從潮水般的人群中擠到戲臺第一排,臺下都是叫好聲連綿不絕……
花旦的努力終究沒能打動皇上,武生們來了幾組“放軟腰”“踢場子”“打撥列子”后,綁了太子,第一幕閉。我的腦海里只有她美麗的身影,以至迷迷糊糊地睡著,被父親背回家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晨醒來,我欣喜又意外地發(fā)現(xiàn)扮演花旦的戲子正在我家另一孔窯洞里梳妝打扮。之后的兩天時間里,我總是坐在第一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朝她調(diào)皮地擠眉弄眼,有時她會善意地朝我瞪眼。戲唱完后,我總是搶著給她倒水。吃饸饹面時,我也搶著給她找調(diào)料。晚上總是羞澀地等她卸妝,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而善良的她就邁著輕盈的腳步朝我走來,拉起我的手。
在我漫長的童年時光里,那是我第一次如此渴望時間能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散戲當(dāng)天晚上,月色如洗,星空羅布,她拉著我的手,披著皎潔的月光,我怔怔地問道:“明年唱戲你還來不?”
“來?!?/p>
“來嗎?”“來啊?!?/p>
“真的來嗎?”“來啊,怎么了,孩子?”……
“好!”
她撲哧一笑,問道:“什么好?”
“沒什么……”
夜里,我又想到她唱戲的樣子,還有她坐在我家邊窯門檔洗襪子的場景。她的臉上略施粉黛,她笑起來很溫柔,如夢似幻……
戲唱完了,花旦也走了。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我總記著她的“承諾”,可是快二十年了,再也沒有等到她的身影。
美麗的花旦在我朦朧的童年時光里溫柔地種下了第一顆關(guān)于女性之魅、戲曲之美的種子,這唯美浪漫的情懷生發(fā)出了我對美與藝術(shù)最初、最動人的體驗與悸動。歲月如水,時光旖旎,那場盛大的人間煙花,那個寧靜閃耀的夏夜和那雙善意溫情的手,是我浪漫情懷的最美饋贈,這份美好終究一路生花,芳香無疆!
作者簡介:
楊智國,陜西榆林人,職業(yè)編劇、導(dǎo)演、策劃。先后編劇院線電影《雙水村里棗花香》《橫山游擊隊》《紅手印》,出品、制片、編劇院線電影《印痕》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