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
“時尚”這個詞,暗含一種風行草偃的勁頭。風往哪里吹,草向哪里倒;草無法體察風的意圖,如同二維平面上的圓點無法理解三維世界。相比之下,“奢侈”就直白一些,專指金錢意義上無謂的花銷,貶義也更明顯。所以二者并列之時,往往讓人先行升起批判之心,聯(lián)想起商品社會的花招,資本貪婪的陰謀。美劇《新風貌》以風云人物香奈兒和迪奧為主人公——時至今日,這兩個名號依然能夠作為“時尚”和“奢侈”的代名詞——但劇集的重心并不在此,錦衣華服,香車寶馬,都只是吸引眼球的招牌而已。
從大主題上講,《新風貌》試圖探討戰(zhàn)爭給人和人的生活帶來了什么樣的改變。姜夔的名句“自胡馬窺江去后,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放之四海而皆準。二戰(zhàn)后人心普遍思定,對安穩(wěn)乃至繁榮的盼望和希冀像鼓脹的花苞,生氣飽滿,也就等于吹來了奢侈品世界蓬勃興盛的熏風。世界要朝著新方向去了,但并不等于舊創(chuàng)傷已然痊愈。社會在對納粹的憤恨和對和平的憧憬之間撕扯,拖曳著既有的殘破和疼痛,一瘸一拐跨進努力興建的新時代。這是《新風貌》的大致背景,人物的故事也在背景的鋪墊之下進入倒敘。劇集采用倒敘手法的意圖很明顯,是希望觀眾帶著影片開頭的尖銳問題去看待兩位主人公的故事:在淪陷時期,你是否和納粹合作過?
世界要朝著新方向去了,但并不等于舊創(chuàng)傷已然痊愈。
劇中飾演可可·香奈兒的朱麗葉·比諾什是我童年偶像。小時候從商場里看見她的電影海報,只覺得一定不是真的,世界上哪會有這么好看的人。盡管時光流逝,美人卻依然是美人,足慰人心。她的靈動優(yōu)雅,讓人覺得珍珠、花呢、黑白調(diào)配色在她身上都無比和諧。貴當然是貴的,但是貴得那樣自然。演員的強烈個人魅力,讓我就是更愿意看香奈兒女士這條線,雖然這條線其實有點乏味,像極了一個所托非人的怨女故事。但是劇中的香奈兒女士,既世故又天真,既自私自利又含情脈脈,有精明算計的詭詐,也有走投無路的凄惶。要美麗,也要實際;是人在穿衣服,不是衣服在穿人。在亂世里也要活下去——不管是張牙舞爪還是胼手砥足地活下去,總歸要活下去。她慌張、孟浪,同時異常堅強。
相比之下,劇中的克里斯汀·迪奧先生則算是理想主義的化身。他是溫柔的兄長,時刻牽掛著被納粹捉住關進集中營生死不明的妹妹。他是仁厚的領導,堅持不愿意從同行那里挖角裁縫、模特和設計師。他設計的女裝嬌艷欲滴,像仙子和夢境,像花葉在低昂。在經(jīng)歷了炮火連天的暴虐摧殘之后,那柔嫩而美麗的形象,吻合了人人心里生發(fā)出來的那一點點希望。在這個故事里,“時尚”不是被引領和操縱的,而是被總結并呈現(xiàn)出來的。這一點意義,讓“趨之若鶩”也有了一絲美麗的價值。
人的記憶之脆弱不實,常常出乎我的意料。以前會覺得所謂“記錯了”不過是遮掩,是一望即知、不值得揭穿的謊言。年紀漸長,知道謊言當然存在,只是有時候確實是記憶主動在撒謊,雖然究其根本,還是為了自己目下的生存。我們會合理化當初的輕率和放縱,輕描淡寫曾經(jīng)的私心,夸大客觀的影響,把記憶的重心放在種種“不得已”和“無奈何”。深陷危厄之時無從知曉希望究竟在何處,人人各有各路途。“永恒的時尚”好像是矛盾的。也許故事告訴我們的只是,如今在眼花繚亂的明麗櫥窗中陳列著的、看似永恒的一切,也都有它們各自的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