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開春的時候,一位朋友得知我要去臺灣,特意從外地打來電話,對我說:“在臺北如果有空的話,建議你一定去素書樓看看?!?/p>
“素書樓?”
聽到我猶豫不決的聲音,這個朋友連忙解釋說:“素書樓就是國學大師錢穆在臺北的故居。”
我一下想起來了錢穆這個名字。至于錢穆在臺北的故居素書樓則是第一次聽說。
沒有聽到我及時的回答,朋友在電話那頭顯然有些急了,又加重了語氣,一字一頓地告訴我:“你聽著,中國20世紀的史學大家,一百年后人們記住的是章太炎、胡適和顧頡剛,二百年后人們記住的是王國維和陳寅恪,三百年后人們記住的就只有一個錢穆了?!?/p>
朋友說完就放下了電話,可是我卻拿著電話遲遲放不下來?!板X穆,素書樓?!币粋€晚上,這兩個詞語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盤旋,直到天邊亮起了魚肚白,我才終于沉入了夢鄉(xiāng)。
二
記得年輕的時候我也曾翻閱過錢穆的一些作品。由于都是浮光掠影,淺嘗輒止,所以對于錢穆的生平履歷和學術成果并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朋友的提醒,讓我在出行臺灣前的那段日子里對錢穆“惡補”。
錢穆,字賓四,1895年7月30日出生于江蘇無錫一個叫七房橋的小鄉(xiāng)村。錢穆一生嗜書如命。他雖然只有中學文憑,但憑著勤奮的苦讀和嚴謹的治學,很快就贏得了學術界的高度重視。著名史學大家顧頡剛讀完錢穆《先秦諸子系年》的初稿,不禁為他精湛的考據和橫溢的才華所驚嘆,當即決定推薦時為中學教師的錢穆到中山大學、燕京大學任教。此后,錢穆先后擔任過北京大學、華西大學、四川大學、齊魯大學、西南聯(lián)大等大學的教授,并擔任過無錫江南大學文學院院長。此外,錢穆還長期講學和問學于美國的耶魯大學、哈佛大學和英國的劍橋大學、牛津大學等世界一流學府,并獲得美國耶魯大學頒贈的名譽博士學位。
治學八十多年來,錢穆著述超過一千五百多萬言。其中《先秦諸子系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國史大綱》《朱子新學案》等更是史學精品之作。這些著述或自成體系,或博大精深,或貫徹古今,或獨秀史林,被許多史學大家稱為百世流芳之作。陳寅恪就稱《先秦諸子系年》一書:“自王靜安(王國維)后未見此等著作矣?!毕某袪c、湯用彤、朱自清等學術大家,讀了錢穆的《國史大綱》后,都認為是民國時期有重大影響的代表性中國通史著作。著名華裔學者楊聯(lián)陞讀了《朱子新學案》后予以高度評價,尤其是對該書冠于篇首的長文《朱子學提綱》更是稱贊不已,認為:“錢先生的中國學術思想史研究博大精深,并世無人能出其右,像這樣的《提綱》,胡適之先生恐怕是寫不出來的?!?/p>
錢穆的一生可以說幾乎都用在了弘揚國粹、傳播傳統(tǒng)文化上。他不僅著作等身,而且還為人師表。在客居香港的十六年里,他與同仁一起創(chuàng)辦了新亞書院,并親自擔任院長。以新亞書院為主體,如今已是世界知名的香港中文大學成立后,錢穆才離港赴臺,卻仍然從事著教書育人的工作。錢穆的學生共有五代之多,為港臺地區(qū)及海外培養(yǎng)了一大批國學通才。知名學者余英時、嚴耕望等都是錢門弟子中的優(yōu)秀代表。
三
素書樓位于臺北市郊區(qū)士林外雙溪,這里既是東吳大學的校園,又依附陽明山景區(qū),與臺北故宮博物院遙遙相望。
1967年,受當時臺灣地區(qū)領導人蔣介石的邀請,時任香港新亞書院院長的錢穆移居臺北,在中國文化書院任史學教授,并入選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遷臺后,錢穆托人想找塊土地自己建一座房子,他的夫人胡美琦還畫出了設計圖紙。后來蔣介石聽說了這件事,就叫蔣經國前來拜訪,并表示建房的事情由政府來負責。
錢穆雖然再三推辭,但蔣經國執(zhí)意要求相關部門要去了圖紙,并組織了施工。房子建成后,當局又以臺北市政府接待賓館的名義,免費提供給錢穆夫婦居住。這年錢穆已是72歲的高齡。
據錢穆回憶,素書樓的名稱源自他對母親的深深思念。錢穆17歲那年不幸染上了傷寒,求醫(yī)過程中又不幸用錯了藥,生命危在旦夕。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錢穆的母親在祖居的“素書堂”里不離不棄,日夜照顧守候了錢穆整整七個星期,終于把他從死神的手里奪了回來。錢穆一生都感念母親對自己的恩德,所以將這座小樓命名為“素書樓”。
素書樓如今不僅是東吳大學游人最多的地方,也是東吳大學最具學術象征的地方。因為國學大師錢穆曾在這里居住治學,東吳大學與其他大學相比,也就有了不一樣的氛圍。
四
正是午后時分,四處都顯得異常安靜。我獨自一人,沿著寬大的臺階拾級而上,古樸典雅的素書樓很快就展現在我的眼前。
素書樓是座二層小樓。小樓外圍墻右側的門柱上掛著一塊“錢穆故居”的木牌,漆紅色大門的左側則掛著一塊“素書樓”的木匾。
走進院子,那張大石椅還在,當年錢穆曾坐在那里吹簫,靜謐中似乎隱隱還能聽到悠揚的簫聲在秋風中回蕩。還有一個小小的茶幾,這是錢穆當年獨自下圍棋的地方。錢穆很喜歡圍棋,但是卻從來不跟別人對弈,因為他覺得那樣不僅費時而且傷神,所以他總是自己擺開棋譜,一個人沉浸在廝殺中。錢穆還癡迷于侍弄花花草草,據胡美琦回憶,當年素書樓沒有落成前,錢穆在原來居住的僅有二十多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就種養(yǎng)了許多的花草。素書樓落成后,錢穆更是在院子里栽滿了花草,栽花賞花成了他調節(jié)生活節(jié)奏的一種很好的方式。胡美琦還專門賦有一首小詩,詩曰:“一園花樹,滿屋山川。無得無失,只此自然?!?/p>
素書樓如今還是完全依照當年的原貌陳設的。一樓是寬敞的客廳,客廳的墻上掛著用朱熹所書的“立修齊志”“讀圣賢書”的刻碑拓片制成的對聯(lián)。從搬入素書樓開始,前后十八年的時間里,這里都是錢穆授課的課堂。在先生眾多弟子中,有人堅持年年在這里聽課,從學生聽成教授后,又帶著自己的學生來聽課。當時聽課的學生都是按輩分或與先生同坐一桌,或坐在客廳旁邊的沙發(fā)上。一幅掛在墻上的黑白照片特別引人注目,這幅照片記錄的是1986年7月30日,錢穆在自己生日的當天,為學生上完“最后一課”時的場景。當時的錢穆顯得異常激動,他站在那里,給弟子們留下了一句擲地有聲的贈言:“你是中國人,不要忘記了中國!”
客廳的左手邊,是通往二樓的樓梯,樓梯旁掛滿了先生與家人、弟子等人的合影。二樓是書房和臥室。書房的墻上掛有錢穆手書的對聯(lián)“新春來舊雨,小坐話中興”,書房內立有高大的書柜,一張不大的書桌上放著錢穆《朱子新學案》手稿的復印本。書桌旁的玻璃柜里則陳列著錢穆自幼喜好的竹簫、圍棋以及生前所獲得的各種文化獎章。錢穆夫婦的臥室則顯得很簡單,只有兩張單人床和一個床頭柜,另有一個小小的梳妝臺和一個低矮的五斗櫥。
錢穆曾說:“若使其人生終身囿于物質生活中,沒有啟示透發(fā)其愛美的求知的內心深處,一種無底止的向前追求,則實是人生的一最大缺陷而無可補償。人生只有在心靈中進展,絕不僅在物質上涂飾。”他還說過,“人類在謀生之上應該有一種愛美的生活,否則只算是他生命之夭折?!睆南壬示拥年愒O,可以看出他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
五
也許是先生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不懈堅守,阻礙了臺獨分子的步伐,讓他們心里感到很不舒服。
1990年6月,民進黨臺北市議員周伯倫公開指稱錢穆所居住的素書樓占用的是臺北市政府的土地,要求政府立即予以收回。當時的陳水扁也以“立委”的身份,通過書面質詢的方式指控錢穆“霸占政府建筑物”,強烈要求臺北市政府收回這塊土地和素書樓。
面對這場來勢洶洶的“文化暴力”,許多有識之士都站在了先生這邊,并一再勸說錢穆不要去理睬他們。
生性剛毅的錢穆雖然時年95歲,而且已是雙眼失明、體弱多病,但他還是堅持搬出了素書樓,遷居到臺北市杭州南路的一座公寓內。三個月后,心情抑郁的錢穆因病與世長辭。
好在公道自在人心。馬英九出任臺北市長后,開始重新整修名人故居。在素書樓整修完成重開大門時,馬英九以臺北市市長的身份向錢穆的遺孀胡美琦深深地鞠了一躬,代表臺北市政府向錢穆先生表示深深的歉意。
2010年8月30日,國學大師錢穆逝世20周年追思會在素書樓前舉行。馬英九這時已出任臺灣地區(qū)領導人。他不僅出席了追思會,而且以臺灣地區(qū)領導人的身份,再次向胡美琦表達歉意。同時,馬英九在會上還明確指出,錢穆先生并沒有侵占公產,建造素書樓的這塊土地原先登記的用途就是賓館用地,錢穆先生絕對不存在侵占公有財產之事。
據說陳水扁當上臺灣地區(qū)領導人后,為了籠絡人心,也曾向胡美琦表達了歉意,并將素書樓改為錢穆先生紀念館。但是胡美琦并沒有買陳水扁的賬,她曾公開譏諷說:“寧為死人辦紀念館,也不給活人住。”
六
站在素書樓二樓的窗前,眼前是蒼翠的綠色,遠處是臺北故宮博物院金燦燦的瓦頂。先生晚年失明后,就常?;蛘净蜃谶@里,默默地度過了一生最后的歲月。據胡美琦回憶,錢穆常常會與她談起自己的母親,以及故鄉(xiāng)一望無際的太湖與旖旎的風光。
錢穆曾有一句名言:“任何一國之國民,尤其是自稱知識在水平線以上之國民,對其本國已往歷史,應該略有所知……尤必附隨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至少不會對其本國歷史抱一種偏激的虛無主義,視本國以往歷史無有一點價值,亦至少不會感到現在我們是站在以往歷史最高之頂點。而將我們當身種種罪惡與弱點,一切諉卸于古人?!?/p>
錢穆還特別提醒人們,所謂傳統(tǒng)文化,不僅僅是了解之乎者也的古籍,更重要的是要了解民族的歷史。
錢穆的一生,無疑是為弘揚中華文化殫精竭慮的一生。
他始終堅定地認為,民族復興、國運昌盛、社會和諧、人民樂業(yè),必須依靠傳統(tǒng)文化的力量,必須依靠民族精神的引導,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
錢穆去世后,他的靈骨一度暫存在臺北陽明山的永明寺內。1992年1月9日,根據錢穆生前留下的“歸葬大陸”的遺愿,他的家人護送著他的靈骨回到了他曾經生活和工作過的地方——江蘇省蘇州市,安葬在吳中區(qū)金庭鎮(zhèn)秉常村的一座山崗上。先生的墓前立有一塊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書“無錫七房橋錢穆先生之墓”。墓碑前置放著一塊形似書卷的石案,突顯了錢穆一輩子讀書、教書、寫書的人生歷程。墓后的石墻上嵌有一塊黑色的石碑,上面刻有這樣一行字:“遵先父遺愿,1992年1月9日歸葬于此?!?012年,胡美琦去世后也歸葬在這里,夫婦兩人最終都實現了葉落歸根的遺愿。
(責任編輯 王仙芳 349572849@qq.com)
汪震國
文學作品和文學理論文章見于《人民文學》《報告文學》《上海文學》《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文學報》等報刊。出版散文集《心靈的泉水》《古典的浪漫》《仰望星空》和文學評論集《文學的情趣和理趣》,曾獲《人民文學》征文二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