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對杜甫《登高》一詩中“百年”與“苦恨”兩詞給出的課下注釋有疑義。經(jīng)檢索同時期詩歌用例，并以文本分析與結(jié)構(gòu)主義語法為切入點，可證得“百年”并非“晚年”義，當(dāng)作“一生”解，“苦”也不可解作時間頻率副詞“常?！?，應(yīng)釋作程度副詞“甚、很、極”。

［關(guān)鍵詞］杜甫；《登高》；注釋；語法；文本分析

［基金項目］教育部教學(xué)類教指委中文專委會2024年度教育教學(xué)改革一般課題“高中多版語言文字類選修教材的編寫與評價研究”（編號：JGYB055）；深圳市光明區(qū)教育科學(xué)規(guī)劃2023年度課題“基于新課標(biāo)《識字、寫字教學(xué)基本字表》的小學(xué)漢字教學(xué)方案設(shè)計與研究”（編號：GMYB202359）；廣東省語言文字工作協(xié)會閱讀專業(yè)委員會閱讀教學(xué)2023科創(chuàng)專項課題（編號：Y2023-02）。

［作者簡介］童程（1998），男，中山大學(xué)深圳附屬學(xué)校，一級教師，從事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研究。

［中圖分類號］G634［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上冊第三單元第八課杜甫的《登高》有兩處注釋尚值得商榷，分別是“百年”與“苦恨”。我們不揣淺陋，以文本分析與結(jié)構(gòu)主義語法為抓手，尋求新解與修正，以求正于方家。

一、百年：“暮齒”還是“一生”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苯滩闹袑ⅰ鞍倌辍弊椤斑@里借指晚年”。一般而言，某物的甲意借指乙意，是否應(yīng)該先指明該物的甲意為何意呢？否則從何論起呢？即“百年”的本意為何，這是其一；其二，這里真的借指“晚年”嗎？

（一）“百年”之本意

在《漢語大詞典》中，“百年”一條有如下幾個義項：①指人壽百歲；②指器物壽命長；③指百歲的人；④謂時間長久；⑤一生、終身；⑥死的婉詞；⑦指世代。更清楚的是，《漢語大詞典》明確將“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作為義項⑤“一生、終身”的用例。

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七版）中“百年”有兩個義項，分別為“指很多年或很長時間”和“人的一生；終身”，現(xiàn)代漢語里“百年”的用法和含義繼承自古代漢語，但無論古代還是現(xiàn)代，“百年”都無可借指“晚年”的意義出現(xiàn)。

首先，試看杜甫自己的其他作品中，也常有“百年”出現(xiàn)：

①竟日淹留佳客坐，百年粗糲腐儒餐。（《賓至》）

②百年渾得醉，一月不梳頭。（《屏跡三首·之二》）

③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閻公仲夏枉駕草堂》

④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 （《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

⑤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

⑥百年同棄物，萬國盡窮途（《舟［ 一本有“中”字。］出江陵南浦奉寄鄭少尹》）

⑦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南征》）

⑧九載一相逢，百年能幾何?。ā秳e唐十五誡因寄禮部賈侍郎》）

⑨百年不敢料，一墜那得取?。ā洱堥T閣》）

清人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分析例①時便指出“百年，猶言終身”。例②則說的是“終身嘗得醉”。例③意即“終身地僻柴門迥”。例④說的是人生已經(jīng)過半。

例①②⑤⑥的“竟日”“一月”“萬里”“萬國”在句中可分別對應(yīng)“百年”，都是指一個大的時間或空間范圍。例⑦⑧⑨上下句句意連貫，“百年”作“一生”解句意渾圓，當(dāng)無疑義。

一言以蔽之，以上的“百年”都不能解釋為“晚年”，現(xiàn)在可將“百年”解釋為“一生”^［1］，“一生”即“終身”，即一輩子，極言時間之久。

另外，我們經(jīng)過檢索發(fā)現(xiàn)《全唐詩》中還有其他詩人的作品中“百年”可作“終身”“一生”解的用例，如：

⑩百年慵里過，萬事醉中休。（白居易《閑坐》）

{11}百年能幾日，忍不惜光陰?。ǘ跑鼹Q《贈李蒙叟》）

{12}百年齊旦暮，前事盡虛盈。（李冶《道意寄崔侍郎》）

{13}凄涼百年事，應(yīng)與一年同。（元稹《歲日》）

{14}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滿。（李白《短歌行》）

例⑩至例{14}只是搜檢到的一小部分語料，類似的詩句俯仰即是。值得注意的是以下三句：

{15}百年三萬六千日， 一日須傾三百杯。 （李白《襄陽歌》）

{16}百年三萬日，一別幾千秋。 （駱賓王《樂大夫挽詞五首》）

{17}歡娛百年促，羈病一生侵。（駱賓王《夏日夜憶張二》）

例{15}{16}皆為流水句，即一聯(lián)之內(nèi)上下句并非對句對舉，而是語義連貫如流水?！鞍倌耆f六千日”“百年三萬日”都是含義顯赫的判斷小句，作者挑明直言，“百年”就是“一生”，因為人的一生差不多就是三萬余日。例{17}中的“百年”甚至直接和“一生”互文，含義更是曉暢豁達(dá)。

從數(shù)量上看，類似的用例數(shù)量是唐詩中“百年”語料的絕大多數(shù)，或者應(yīng)該說“百年”作“終身”“一生”解，當(dāng)是唐詩里的主要用法。那么，部編高中教材在處理這處注釋時至少應(yīng)該說明，“百年”意為“終身”或“一生”“終生”“一輩子”等，不可“不言自明”，更不可含糊躲避。

以上是其一，討論“百年”之本意，以及在詩歌中出現(xiàn)的情況。

（二）“百年”借指“晚年”嗎？

“百年”被理解為“晚年”，恐怕與羅大經(jīng)脫不開關(guān)系。宋代學(xué)者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中分析此聯(lián)時舉出了八條悲傷之由：萬里，地之遠(yuǎn)也；悲秋，時之慘凄也；作客，羈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齒也；多病，衰疾也；臺，高迥處也；獨登臺，無親朋也；十四字之間含有八意，而對偶又極精確。

清人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轉(zhuǎn)引之，可見亦認(rèn)同此說。但自羅大經(jīng)把“百年”解釋為“暮齒”之后，加之仇注的影響，甚至包括教材編者“借指晚年”的“推波助瀾”，當(dāng)今許多語文教師在教學(xué)備課過程中便紛紛將其視為圭臬，在引導(dǎo)學(xué)生解釋、體悟、欣賞這首律詩名篇時，“百年多病”自然就成了“晚年多病”，“八悲”一出，也就顯得有理有據(jù)，分析絲絲入扣。

至于是否有在“百年多病獨登臺”這句里借做“晚年”解，可能要一分為二的分析。

首先從句法上，這句是典型的連謂句式，即“百年多病”與“獨登臺”這兩個各自獨立、含義明確的謂語部分，其主語一般而言是要求在承前省略的時候保持一致的。那“獨登臺”的杜甫時值暮年，合理的推算其前一個謂語部分“百年多病”的主語也是晚年的杜甫，在句法上是說得通的。而且我相信大多數(shù)具有天然樸素語感的讀者和解詩家也都會順其自然地這樣處理。

但是，所謂“例不十，法不立”，如果一個字詞的某一項用法在同時期的斷代作品中，甚至跨時代的作品中沒辦法找出足夠數(shù)量的例證，恐怕無法取信于人?？上У氖?，筆者在所搜集到的281首唐詩例證中還未搜尋到可以同杜甫這句一樣特別借作“晚年”解的用例，期待后來者指正。

綜上所述，注釋中說“百年：這里借指晚年”可能還值得商榷，繼而需要加以修正。

二、苦恨：“極恨”與“久恨”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辈烤幐咧姓Z文必修上冊對這句作注：“艱難苦恨繁霜鬢，意思是，一生艱難，常常抱恨于志業(yè)無成而身已衰老?！绷硖貏e指明“苦恨”即“極恨”。

緣何單獨的“苦恨”釋為“極恨”，而在語境中“苦恨”就成了“常常抱恨”？前者為強調(diào)程度，是縱向的加深；后者為強調(diào)頻次、時間，是橫向的密集。兩者不可模糊界限，需要加以辨明。

《漢語大字典》釋“苦”副詞用法有二：一作“表示程度，相當(dāng)于‘甚‘很”，一作“表示與實際情況相反，相當(dāng)于‘偏偏”?！锻趿艥h語字典》釋“苦”有“竭，極力”義，又引申出副詞“甚、很”的用法。搜檢眾多當(dāng)今常見辭書，至多可見到副詞“甚，很”義項，僅就筆者手邊材料，未嘗見“苦”表時間、頻次上的“常常”義項。

張相在《詩詞曲語辭匯釋》中說：“苦，甚辭，又猶偏也；極也；多或久也?！?sup>［2^］并分別就“甚”“偏”“極”“多或久”各義給出了不少例證，且算是較早明白地表示“苦”有表時間“久”義的方家。

{18}苦憶荊州醉司馬，謫官樽俎定常開。 （杜甫《所思》）

{19}崔侯文章苦捷敏，高浪駕天輸不盡。（韓愈《贈崔立之評事》）

{20}那將最劇郡，付與苦慵人。（白居易《罷杭州兼寄三相公》）

例{18}開篇“苦憶”統(tǒng)領(lǐng)以下后文三句，“苦”即是“甚憶”。例{19}的“苦敏捷”即“甚敏捷”。例{20}中“苦”與“最”互文，都是表達(dá)程度含義的詞語。

唐詩中“苦”字作“甚”義，表程度解釋，是較為常見的。至于后世宋詞與元曲中也可見到相關(guān)用法，如：

{21}農(nóng)事初興未苦忙，且支漏屋補頹墻。（陸游《農(nóng)?！罚?/p>

{22}不苦詐打扮，不甚艷梳掠。（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一））

例{21}“未苦忙”意思是“無甚忙”。例{22}中“苦”又與“甚”互文，含義顯豁。

至于張相所說的“極”義，如：

{23}蠻夷長老怨苦寒，昆侖天關(guān)凍應(yīng)折。（杜甫 《后苦寒行二首》）

{24}便思絕粒真無策，苦說歸田似不情。（蘇軾《侄安節(jié)遠(yuǎn)來夜坐三首》）

{25}苦留連。鳳衾鴛枕，忍負(fù)良天。（柳永《玉蝴蝶》（五之四·仙呂調(diào)））

例{23}“苦寒”即“極寒”，例{24}“苦說”即“極言或偏言”，例{25}“苦留連”猶“極留連”。

統(tǒng)編版高中語文教材將“艱難苦恨繁霜鬢”中“苦恨”注為“極恨”；蘇教版高中語文必修四注為“極恨，非?；诤蕖保煌趿Π妗豆糯鷿h語》注為“非常恨”；郭錫良版《古代漢語》注為“甚恨”。可以說雖然張相區(qū)分了“苦”字在詩詞曲中的“甚”與“極”義，但在實際詩文中，我們往往難以斷定其程度之高低，這也是為什么《登高》的“苦恨”在不同的選本、教材中出現(xiàn)“甚恨”“非常恨”“極恨”的原因。但總的來說，這些都仍在表示程度的范圍內(nèi)。

那么是否卻有表時間范圍內(nèi)“久”義的“苦”存在呢，試看以下張相所舉諸例：

{26}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白居易《戲贈元九李二十》）

{27}楊柳東風(fēng)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yīng)為別離多。（王之渙《送別》）

{28}鶴鳴山苦雨，魚躍水多風(fēng)。（杜牧《吳宮詞二首》）

{29}雙屐著頻看齒折，敗裘披苦見毛稀。（陸龜蒙《春雨即事寄襲美》）

其例{26}中“苦教”即“多教”。例{27}中因為離別多，所以攀折楊柳多，“苦”即“多”義。這是含義落在數(shù)量、頻率范圍內(nèi)的例子。

處在“多”義與“久”義兩解之間的是例{28}{29}。例{28}認(rèn)為“苦”與“多”上下互文，則“苦雨”表“多雨”或“久雨”皆通。例{29}中“苦”與“頻”相對，則“披苦”指“披得次數(shù)多”或者“披得時間久”。這兩例是“苦”字含義在數(shù)量范圍和時間范圍內(nèi)搖擺，或者說過渡。

徐仁甫贊同“苦”有“久”義，并且又給出了兩例，如：

{30}苦搖求食尾，常暴報恩腮。（杜甫《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

{31}瓜時仍旅寓，萍泛苦夤緣。（杜甫《秋日夔府詠懷》）

“苦”在例{30}中與“常”互文，在例{31}中與“仍”互文。徐仁甫繼而認(rèn)為：“仍”意與“久”義近，可以證明“苦”即“久”義，即“常”義；由此及彼，到了杜甫《登高》中，便認(rèn)為“久”有常義，與“新”相對，即“艱難常恨繁霜鬢”。清人仇兆鰲在《杜詩詳注》中引唐解云：“久客則艱苦備嘗，病多則潦倒日甚，是以白發(fā)彌添，酒杯難舉。”因為“久客艱苦備嘗”，所以徐仁甫引為論據(jù)，更堅信“苦恨”為“常恨”。不得不說，以上論說從互文角度入手，雖有一定訓(xùn)詁學(xué)的依據(jù)，但互文的注法本身就存在一定的偶然性與主觀性，且徐說不免失之偏頗，甚有牽強嫌疑。

從量化范疇的視角來看，修飾數(shù)量多與修飾程度高，二者存在一定的相通性。而從語法上，我們通過分析“苦”字的后接成分詞性，也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關(guān)竅。

囿于漢語句序的天然要求，狀語一般多出現(xiàn)在動詞前，當(dāng)“苦”字的后接成分為動詞時，“苦”字便居于狀位，詞性由形容詞向副詞轉(zhuǎn)變，開始修飾動詞。

如果動詞是心理活動類、能愿類等可以被程度副詞修飾的動詞小類，則此時可以作程度副詞“甚、非常、極”理解。如例{18}{25}的“苦憶”“苦留連”都是后接心理活動類動詞。這一特點與現(xiàn)代漢語是一致的。

當(dāng)“苦”字后接成分為性質(zhì)形容詞時，其受程度副詞修飾是應(yīng)有之義，如例{18}{20}{21}{23}的“苦慵”“苦捷敏”“未苦忙”“苦寒”等，這時“苦”作“甚、非常、極”理解毫無阻礙。

只有當(dāng)“苦”的后接成分為一般動詞時，“苦”便不可被理解為程度副詞，因為程度副詞不可以修飾一般動詞。那仍然居于狀位的“苦”便只能充當(dāng)一般動詞前常見的兩個副詞小類，即時間副詞與頻率副詞。如{30}的“搖”，意為“搖擺”，例{31}的“夤緣”，意為“攀援、攀附”，二者都是一般動詞，此時的“苦”便趨向于作時間副詞“久”解釋。

而例{26}{27}{28}則稍顯不同，{26}“苦教”是指“經(jīng)常使得”，“苦”為頻率副詞，{27}{29}則是“苦”表“多”義形容詞，作情態(tài)補語。這也完全合乎結(jié)構(gòu)主義語法的要求

當(dāng)“苦”的后接成分為名詞時，“苦”就從修飾程度的副詞變?yōu)樾揎棓?shù)量的形容詞，這時理解為“多”也是順理成章的，例{28}，“苦雨”就是“很多雨”，如果“雨”字活用作動詞“下雨”，那么“苦”也順勢理解為成為頻率副詞“經(jīng)常”或者時間副詞“長久地”。我們將各種情況羅列如表1所示：

本文用結(jié)構(gòu)主義語法的搭配規(guī)律分析了以往眾多的用例，基本符合我們觀察到的事實與語料實際。再回頭來看，“艱難苦恨繁霜鬢”，“恨”是心理活動類動詞，則前面的“苦”要求作程度副詞“甚、很、極”解釋，那么統(tǒng)編版的譯文中說“一生艱難，常常抱恨于志業(yè)無成而身已衰老”，這其中的“常?！北悴坏闷湟?，應(yīng)該修改。

以上主要基于文本理解和結(jié)構(gòu)主義語法的層面，對《登高》一詩課下的注釋作的幾點討論。

古詩詞教學(xué)的文本雖然是固定不變的，但每個時代都要對經(jīng)典給出符合這個時代的回答。許多以往未能考究照顧到的文意細(xì)微處，隨著歷史語言學(xué)、訓(xùn)詁學(xué)、語法學(xué)研究的演進(jìn)，會逐漸浮現(xiàn)出新意新解，今人授課教學(xué)不可不考量之。

［參 考 文 獻(xiàn)］

［1］徐仁甫.杜詩注解商榷 杜詩注解商榷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2014：89.

［2］張相.詩詞曲語辭匯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128-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