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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子太陽

      2024-06-03 05:00:22占巴
      西藏文學 2024年3期
      關鍵詞:迫擊炮生產線工廠

      占巴,90后,藏族,四川松潘人,阿壩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散文散見于《天涯》《四川文學》《西藏文學》《草地》《貢嘎山》等刊,評論見《求是》《半月談》,人民網等。目前,供職于基層文聯(lián),心中有一個堅定的文學夢。

      XXX工廠是頭異常龐大的鋼鐵怪獸,它吐出的濃煙遮住了電子鎮(zhèn)的半邊天。我像只初出巢穴的小蟻,被洪流般的螞蟻大軍推著、擠著、撞著,猶如一截殘肢被卷進蒸汽沸騰、火星四濺的XXX工廠。這年我剛滿20歲,臉上充滿了暴戾之氣,在兇狠的外表下隱藏著驕傲和自卑兩種人格,這讓我對任何人都表現得極端冷漠和殘忍。人群挨肩疊背、前遮后擁,汗水、香水、血水、廢水、尼古丁和枯敗植物的氣息熏迷著眼睛、刺痛著口鼻,順著相連的器官引發(fā)神經衰弱,把肚子攪得翻江倒海,酸溜溜的胃液在喉頭翻涌?!耙欢牙蔽倚睦镞@樣稱呼他們,殊不知自己也是這批垃圾中最次的不可回收物。我們就這樣機械地站著,從清晨的薄霧里一直站到下午霧色漸濃,站到蒼白的臉像抹了鍋灰,頭發(fā)和睫毛上沾滿粉塵,也沒走到XXX工廠的大門。霧愈發(fā)濃密,人都變成素描板上的黑線。前方還有多少人排隊,我們誰也不知道。一團黑線倒了下去,但絲毫沒引起任何一雙眼睛的同情。

      時間倒退回到兩天前,我和一個外號叫“迫擊炮”的同學,一起被職校的大巴拉到了電子鎮(zhèn)。同行的還有30多個營養(yǎng)不良、面黃肌瘦的學生,可除了“迫擊炮”,我一個都沒放在眼里。男的、女的、高的、矮的,沒有待遇之分、背景之說,通通分到電子鎮(zhèn)北區(qū)的幾棟“鴿子樓”。大巴從職校拉我們離開的時候,我不在乎去哪兒,別人在談論要進XXX工廠時,我就更不在乎目的地了。有個似乎從10歲起就幾乎沒怎么發(fā)育的綠面小伙,向我低聲透露XXX工廠的秘密,說是有人被逼后跳樓自殺了。我無情地怒喝:“滾一邊去,老子他媽進地獄,要你管!”那家伙被噎得呆若木雞。

      管理者分房的時候,我和“迫擊炮”分到了一間宿舍,與我們同住的是個操著生硬普通話的男人。他比我們早來幾天,占了向東的最好的一個房間。雖然XXX工廠的員工宿舍,比我們偉大的、光明的母校強,里面擁有三個房間、一個客廳和獨立廁所,但床還是那種啥都沒有的光板鐵架。職校里,我扮演著人狠話不多的主,跟我混在一起的“迫擊炮”,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趁我點煙的功夫,他就和之前住進來的男人吵了起來。他們臉對臉、鼻子挨著鼻子,幾乎都快要親嘴了,但沒能動起手來。我不耐煩地甩了甩遮眼的長發(fā),煙一丟,就朝那男人腹部踢了一腳。男人痛苦地倒在鐵架床上,面部的肉都皺在了一起?!捌葥襞凇睆拇布芟鲁槌鲆桓F條,剛要鏟到男人頭上,就被我叫停。“滾!”我又一次怒喝。男人拿著他的東西,悻悻地消失在樓道,可能他這輩子做夢都沒想到,會被兩個嘴上沒胡須的年輕人教訓一頓。我和“迫擊炮”一臉壞笑,仿佛取得了一場空前的勝利。誰曾想,這場沖突將在28天后讓我經歷一次血與肉的洗禮。

      下樓辦入職手續(xù),拍張照、簽個字,領件黑色的工服,我們就算是XXX工廠的正式員工了。我和“迫擊炮”率先完成了并不繁瑣的儀式,在一眾留著長劉海的女生詫異的目光中,叼著煙、邁著八字步、晃著腦袋離去。出了鴿子樓小區(qū),就沒什么人注意我們了。我和“迫擊炮”在霧里閑逛半天,走累了也走餓了,失去了裝囂張、裝瀟灑、裝不在乎的氣力。眼前電子鎮(zhèn)的所有建筑都泅在煤煙似的熱霧里,冷灰色的瀝青路上來去匆忙的汽車、公交車、電動車,魚群一般唰唰地流動著,看不全輪廓,只見車頭射出的燈光。我不知道這地方為什么沒有行人,沒有那種側目留意我們的人,或許在那些疲憊的司機眼里,我們可能就是路燈、欄桿、垃圾桶什么之類的形狀,不像人,不值得多看。

      電子鎮(zhèn)的天空沒有太陽,地面上卻是熱得出奇。兩個小時后,我和“迫擊炮”就像兩條吐著紫紅色長舌的狗,蹲坐在一叢扎屁股的草里,汗淋淋地喘氣。我們想喝冰水,可都沒有錢,我聞到了一股鐵屑和其它什么東西焦糊的氣味,抬頭看見“迫擊炮”頭發(fā)上落下幾片白色的灰燼,輕輕一碰便碎了?!捌葥襞凇闭f我頭上也有灰。然后,我們一起看到了更多的像下雪天紛紛的雪片那樣數不清的灰燼?!捌葥襞凇睂ξ艺f:“走撒,快開飯了?!蔽覀兓氐进澴訕鞘程?,拼命往嘴里扒飯,掛墻電視上播放著電子鎮(zhèn)南區(qū)XXX工廠某車間爆炸的新聞——“爆炸產生4.5級的地震,方圓兩三公里的房子玻璃都被震碎,爆炸產生的沖擊波震碎了十幾個員工的內臟,還有數人在爆炸里失蹤,相關部門正在趕赴現場……”這新聞看得沒頭沒尾,究竟死了多少人也沒說。食堂負責人后知后覺地關了電視,但好事之人還是在手機里搜出被掐斷的新聞后續(xù),然后一驚一乍地大肆宣揚,生怕少說兩句就得不到別人的重視。

      與白天并無分別的黑夜降臨,外面無端下起了大雨,閃電一下刺破夜空,雷聲比10個車間爆炸還響?!捌葥襞凇背吨魢:ㄋ?,而我失眠了,心臟有種從高空墜落的失重感,肚皮蹦蹦跳著,我納悶一塊肉竟能如此活躍。窗外霧海籠罩、雨水涔涔的電子鎮(zhèn)燈火迷蒙,表現出深深的鉛灰和蛋黃色,好似一處失落的海底文明。遠處一棟棟20多層的高樓,在劃破海面的閃電下,在驚濤駭浪的拍打下,擎在夜空,像燈塔閃爍著火星似的紅燈。夜里做夢,高樓變成“迫擊炮”的生殖器,直挺挺的,黑黝黝的,像從水底發(fā)射的“導彈”,向著水面射去,幾乎就要破海而出……

      “下一個!”面前的人影晃開,有個人用手持金屬探測器,掃了掃我的四肢及前胸后背?!皣澜麛y帶金屬物品啊,往前走。”他沖我們喊。

      聽完這句話后,我又開始被推著、擠著、撞著、支配著。我想發(fā)火,踢倒什么東西,罵幾句狠話,耍耍狠勁兒,但越往里走就感覺人越渺小。龐大的XXX工廠露出冰山一角,就讓我產生某種離地飄升的錯覺,好像秋天割下的成捆排列的青稞,無法再迎風招搖,也無法從大地汲取滋養(yǎng),死死地與許多干枯的秸稈擠壓在一起,體內的水分迅速流失。分流的警戒線、蒙面的黑衣人、縱橫交錯的管道,還有XXX工廠粗獷的棱角,使人內心空白,喪失多余的情緒。

      腳下的路緩慢變陡,爬上泥濘的土堆,左邊就出現一圈巨大的土坑,好像被時速54000公里的隕石撞擊過似的,散發(fā)著濃烈刺鼻的硝石味。我走下土堆,地也隨之下陷了好幾米,燃燒的泥塊好像被深深翻犁了一遍,被水和泡沫澆滅后,冒著滾滾熱汽。黑衣人揮舞橡膠棍,催我們快走,別多管閑事。我無所謂地昂著頭,桀驁不馴地蹚過幾十米長的泥濘路,然后又在路燈下奔走了兩公里,才走到工作車間B02樓下。我知道這就是新聞中提到的爆炸后的廠房。

      鉆過一處好似洞穴的弧形樓層后,突然明亮的燈光差點閃瞎我們的雙眼,許多人都睜不開眼,我也一樣,揉了半天眼睛,眼里滿是雪花。霧從我們身上滑落,機器在耳畔轟鳴著,嗡嗡嗡咔咔咔,噼里啪啦響個沒完。有人在大聲吼著口令,過了會兒,我的胳膊被人扯了幾下,130多斤的身體猛地被拉到一群人里。我使勁睜眼,看了看四周,我們被排成了縱隊。前面的人往前走了幾步,我也跟著往前走,經過一道簡陋的安檢門后,身上唯一的金屬物——手機,被人搜刮了去。再往里走,機器聲削弱了,某種塑膠氣味嗆得令人窒息。這里,燈光分為兩種,頂上是長條的日光燈,而流水線兩側是奶白色的小燈泡,這讓我的眼睛舒服多了。在腳下地面的白漆變成綠漆后,我們被要求脫掉鞋子,穿工廠事先準備好的拖鞋。一個頭發(fā)染成黃毛的27、28歲男人,帶著另一個跟他年齡相仿的男人,走到我們面前,細細地檢視了每一個人。他們穿著淡藍色的褂子,左胸印著他們的職務,黃毛是組長,而他后面的人是線長。過了幾天后,我才知道1個組長管5個線長,每個生產線是100來號人,整個車間5條生產線就是500多人。相當于年紀輕輕的黃毛要管500多人。

      黃毛組長開始自我介紹,他說他是東北人,說話卻是一口京腔。他隨手翻了翻我們交上去的入職表,又輕蔑地合上,接著微微抬頭,把手背在后面,呈跨立姿勢后,說:“本人在北京當過5年兵,眼里容不得沙子,要是誰偷懶磨洋工,別怪我事先沒打招呼!”

      我用小拇指扣扣耳屎,又用大拇指指甲剔掉,轉頭又在人群中搜尋起“迫擊炮”。那家伙和我在霧里排隊時走散了。

      “在隊伍里不準說話,不準東摸西摸!”線長大聲吼道。

      一隊交接班的員工開完短會,齊齊唱起《團結就是力量》。組長轉身走了兩步,然后對那邊的人罵:“他媽的,有完沒完?老子這邊還整隊呢!”那邊穿藍褂的人賠了個笑臉,歌唱到一半,就解散了他的隊伍。

      組長走回來站定,清了清嗓子,問:“有沒有當過兵的?”

      沒人吭聲。我們這群隊伍里,除了像我一樣快畢業(yè)的中專生外還混雜著全國各地、甚至東南亞面孔的員工,組長這么問,可能是一開始就想物色幫手。

      “你們有沒有人在軍訓時當過班長?”

      我發(fā)現自己舉起了手。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舉手,可我真的就莫名其妙地把手舉得老高,也許就是想出出風頭,絲毫沒有考慮過自己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

      “出來?!苯M長看著我說。

      我走到隊伍前面,線長說:“你整下隊?!?/p>

      我轉身,學著職校入學時,軍訓教官教給我們的口令,開始面無表情地喊:“立正!稍息!向右看齊!”

      底下人沒一個聽我的,甚至有兩個女學生發(fā)出了難聽的譏笑。我感到自己的臉忽然發(fā)熱,耳朵也一陣滾燙,但大多數人面如白紙,好像比我這個非主流還要冷漠百倍。

      組長也笑了,他說:“好了好了,你先下去?!?/p>

      我羞憤難當,腳步一下重一下輕,腦袋騰地眩暈起來,回到隊伍后眼里長出了兩坨疙瘩。我恨身邊的人,恨一起從職校來的同學,但對于讓我出洋相的組長,卻不知怎么恨不起來。

      流水線是條長長的卷動的黑色傳送帶,每間隔4、5米就需要站10個人。我們總共100多人,被分在傳送帶兩側的10個點位,主要任務就是檢查還沒組裝的平板空殼。從鏡頭、弧形邊、喇叭網格,到內壁、四角、螺絲孔,到那個著名的楓葉形LOGO,每個點都要用肉眼在小燈泡下,仔細地評估質量。比如細孔里是否有堵塞、殼上有沒有劃痕、LOGO有沒有貼好,都得極其認真負責地檢查,一旦發(fā)現牙簽或頭發(fā)絲大小的劃痕,那就要修補或貼上紅膠帶,當成次等品重新回爐。而那些通過我們流水線10個點位檢查,貼著綠膠帶的平板空殼,會被穿著全套防護的員工打包,推到下一個組裝車間。工作雖然不復雜,任務量卻非常重。整個車間,5條生產線每日需要完成的任務量,都會寫在一面小黑板上。每天排在末尾的生產線,組長要開線長的會,線長要開全線的會,總結、反思、批評,所有人熬了一個通宵,還要站著挨半小時罵,才能坐上公交回北區(qū)的鴿子樓。

      剛開始組長對我們初來的實習員工很寬容,他會親自給我們示范,如何在燈光下辨別空殼平板的質量,像利用燈的反射、食指的觸覺,一下子發(fā)現問題,以及對應問題,用小毛刷小改錐清理堵塞的細孔,用調制的漆,拋光比發(fā)絲還細的凹槽。教完了還不忘鼓勵下似懂非懂的人,拍拍我們的肩膀。線長走后,有的人犯了難,兩小時用不完一卷紅綠膠帶,而我卻領悟得極快,快到連自己都有些意外。我趴在桌子上,從生產線取出一個空殼平板,用眼睛近距離里外看一遍,拿起膠帶,一撕一貼,或用小毛刷小改錐一拉一抹,1分鐘不到就完成了一個產量。漫漫長夜只有2次休息時間,長時間像木頭一樣站著,手腳慢的人越干越慢,聰明的人中途逃進廁所,施展屎尿遁法。我就一直堅守自己的點位,緊緊盯著前面的線段,一有東西下來,就反復做著同樣的動作。不是我愛表現,也不是我想證明什么,而是一摸到鋁制的電子元件,我的心就會不由自主地靜下來,逐漸忘記疲勞與煩躁。

      線長可能注意到了我確實有“過人之處”,他經常檢查我負責的平板。第6個夜班,他同組長叨咕幾句,就走過來把我叫了過去。

      組長遞給我一個袖標,上面寫著3個字——質檢員。

      線長說:“組長看得起你,以后你就得抓我們這條生產線的全部質量了。”

      組長給了我個讓人看不懂的笑容,就轉身去視察其它線去了。我望望線長,生平第一次向人道了聲“謝謝”。我記得自己好像有些感動,眼睛也有些濕潤。我打報告去廁所洗了把臉,花了兩分鐘審視鏡子里自己那張削瘦的、濕漉漉的臉,再回來我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殷勤地走到每個點位,幫助每一個人,檢查我能摸到的每個空殼平板,從晚上8點,忙碌到早上8點。交接班時,幫線長整隊,組織大家唱《打靶歸來》,努力在氣勢上壓倒其它的生產線,換班的人對我們刮目相看。別人走后,我又參加組長召開的短會,認真記錄筆記,一直到9點半,我才勉強趕上夜班最后一趟公交,回到鴿子樓吃別人剩下的早飯。

      跟我錯班的“迫擊炮”運氣好,他上的是白班,沒有夜班那么累。當我精疲力盡地回到鴿子樓時,他已經坐到組裝車間的軟凳上了,他們的任務量沒我們那么趕。我推開門,脫光衣服,胡亂去廁所沖洗一下,然后倒頭睡在鐵架床上,連吸口煙的精力都沒有。

      XXX工廠屬電子鎮(zhèn)的龍頭項目,連著上了15天夜班后,我發(fā)現這個工廠是邊建設邊投產。所有的人,所有的機具都在24小時連軸運轉,更多的土地被鏟平,更多的廠房被建起,數不清的人從天南海北涌來,像蜜蜂一樣在電子鎮(zhèn)筑起巨大的蜂巢。線長讓我陪著組長,工作期間跑到車間外面抽煙,組長說XXX工廠已經招了10萬名員工。這個數字,以及這個數字背后產出的經濟效益,對我來說就是個未知數。由于我天生對數字不敏感,我只感覺工廠內部藏著太多詭異,夜晚的霧比白天更濃,人比白天更像被控制的機器,沒有笑容也沒有話語。連續(xù)超負荷地上夜班,好像讓我失去了嗅覺、聽覺、味覺,還有其它的什么知覺,身子冰冷得像林正英電影里的僵尸,一有空就想彎腰坐到地上,掏出7塊5的七匹狼,狠狠地嘬上幾口。打火機幽藍色的火苗,嗞嗞染上煙頭,煙被我吸進嘴里再慢慢吐出,使我得到了片刻的快感。熄滅煙屁股后,坐在幾十米高的5樓頂上,吹著彌漫化工氣體的夜風,望著布置得像電子芯片的工廠和徹夜不休的大型機械,我有種想從樓頂一躍而下的沖動。并不是我絕望于上夜班,而是站在高空,總會產生墜下去到底是什么感覺的好奇。

      回到車間過道,我迎頭撞上了線長,他說正到處找我,問我去哪兒了。我想解釋,但線長沒心思聽,他十分驚慌地拉著我往里走。拐過一道門,我就聽見組長正大聲辱罵著什么。

      “領導,質檢員來了。”線長拉著嗓音喊。組長一聽到聲音,就快步朝我們走來。他繃著身子,跨著大步,臉色出奇的黑。

      我平淡地說:“對不起組長,我沒打報告就出去抽……”

      組長反手給了我一個響亮的耳光,巨大的沖力讓我頓感天旋地轉?;剡^神時,臉頰火辣辣的,一股邪火直沖腦門。

      組長在眼前咆哮,比比劃劃,眼珠子都瞪了出來。但我根本沒聽清他說什么,也不想聽他的屁話,我只想拿什么東西殺了他。

      線長搖了搖我,我沒反應,一直死死盯著組長。

      “還敢瞪我!”組長又一個耳光甩了過來,我一個踉蹌就滾到地上。旁邊生產線上低頭忙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我拼命想起身,卻被兩個耳光瞬間打得六神無主,像個孩子糊里糊涂地哭了。

      線長想扶我起來,組長一個鞭腿將他踢飛,大聲讓我爬起來,我心生委屈、嚎啕大哭,車間里一雙雙眼睛瞟向我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就跟半夜發(fā)情的騾子一樣“嘿呼嘿呼”,像是快要絕氣一般,充滿了整個車間。

      沒有一個人敢上來勸組長,誰都知道這時勸他會一起遭殃。我還沒哭完,組長就讓我跟他走,我蹲坐在地上不起來,屁股上挨了一腳的線長又過來一把將我拉起。

      走到我們的生產線后,我發(fā)現所有人都傻站著,黑色傳動帶也停止了轉動,中間兩個點位的幾十個人,不知什么原因,竟把空殼平板一層層壘成了小山。

      “你丫戴的什么玩意兒?啊?質檢員?去你媽的狗屁質檢員……”組長對我破口大罵,什么難聽的話都冒了出來。我看著自己組員們愚蠢的嘴臉,望著受損的平板空殼在兩種燈光下,泛著不同的光澤,那簇壓抑的邪火慢慢熄滅了,心中受辱的疼痛感也不見了。

      線長低聲下氣地說:“失誤失誤。人為失誤導致機器停工……”

      “你媽的,還人為失誤,你不想干就給我滾蛋!”

      組長越說越惱,罵得滿頭是汗,面色都紅潤了,但我們的線長還是一臉和煦。他笑著對組長說:“是是是,對對對,都是我們的錯,馬上改?!?/p>

      “這批貨,天亮之前給我處理掉。處理不掉,你,還有你,明早就辭職,滾出我的地盤。別讓老子在XXX工廠看見你們兩個傻叉!”

      組長氣哄哄地走了,邊走還邊罵其它生產線的員工?!翱磦€球??!還不抓緊補上今晚的產量。”

      所有人都低下了頭。

      線長人好但沒組長那股狠勁兒,他對怎樣抓緊時間挽回損失束手無策。他不停地在我面前走來走去,像只關進玻璃罩里的蒼蠅,撞到一邊退回來,又撞向另一邊。

      我沉浸在自己的錯誤里,像失了魂似的站在原地,一直沒有說話。腦海里車間所有燈光都暗了,只剩一盞追光燈,集中在我頭頂,放大了我的臉、我的身形輪廓、我的汗毛。我像個表演失誤的小丑,在舞臺中心自憐自哀,等待一聲尖銳的唾罵。漸漸地,看好戲的人沒了興趣,一雙雙眼睛又縮了回去,機器又在耳邊轟鳴起來。

      時間指向凌晨5點,我渾渾噩噩地起身,走到生產線旁,開始一個接一個地從上面取下空殼平板。線長看到我的動作,如夢初醒地說:“所有人都過來!”他把所有人分成兩撥,一撥人負責把線上的貨取下來,另一撥人開始接新貨。他好像掉下懸崖前,抓住了救命稻草?!白屔a線動起來,快!”

      快到早上8點時,離當晚的產量4500臺,還差十幾臺。黑色傳送帶源源不斷地送來新貨,完成任務已不是問題,但我們腳下還有受損無法修復的3箱平板,不處理掉這些,下一撥人不會接班,這又使線長摳起了亂糟糟的頭發(fā)。

      我心一橫,推來一架運貨車,讓線長把貨碼在車上,推著車,冒充運貨員工,把那3箱平板推出車間,上了電梯。

      1樓是員工進出的安檢通道,交接班前會有成千上百號人進來,我肯定送不出去。2、4樓上下也是跟我們一樣的檢查車間,我想我推著如此顯眼的東西,可能連他們的流水線都無法靠近。時間非常緊迫,我卻一籌莫展。

      4樓的電梯門鐺的一聲開了。我愣了一下,強忍著緊張,低頭把運貨車推到涂著白漆的過道,就匆匆轉身逃回電梯,死死摁住數字3。這個過程可能也沒花幾分鐘,但我卻覺得極其的漫長,令人心驚肉跳。

      走出3樓電梯門,下班的員工很快淹沒了我。我挪著發(fā)軟的雙腿,往反方向逆行,千辛萬苦回到了自己的生產線。

      我看見所有組員都在排隊等我,他們大概也知道我去干了什么,我一出現霎時所有目光齊刷刷看向了我。我假裝從容不迫地走過去,大家不約而同鼓起了掌。那一刻,我被組長兩耳光扇走的部分,似乎又回到了體內。

      站進隊伍,聽組長和線長重復老一套說辭,解散了所有人。開完第二個短會后,組長破天荒地請我和線長去吃早飯。我們穿過薄霧縹緲的廠區(qū),來到散發(fā)泥土腥氣和瀝青焦油味的空曠之地,視線越過層層霧障,我發(fā)現XXX工廠好像比我初見那天更龐大了。就算出了廠區(qū),也能看見霧里黑乎乎的粗莽輪廓和數個長短不一的煙囪,那種氣味附著在衣服里,滲透進了身體內部,每個從我身邊走過的人身上,都散發(fā)著那獨特的苦中帶腥的氣味。

      組長遞給我一杯豆?jié){和半截油條,邊嚼邊提防旁邊的人,小聲對我說:“你小子不錯,有膽量。幸虧工廠的監(jiān)控還沒修好,不然我們都得完蛋?!?/p>

      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了5個日夜,車間里什么事也沒發(fā)生,外面也沒聽到什么消息,被我送到4樓的3箱受損平板,好像投入深海的一粒石子,沒掀起什么波浪。也許對巨獸XXX工廠的野蠻增產來說,這種栽贓嫁禍無關痛癢。

      我們拼命干著,拼命增產,心中都怕別人發(fā)現我們的秘密,許多人一到休息時間,就直接坐在生產線下睡,醒來又干,根本不用我和線長去催。

      第24個夜班,月任務量超額完成,課長象征性地從什么地方趕來,看了眼我們又離開了。組長在他走后,把我們喊到一起,添油加醋說了一大堆課長鼓勵我們這條生產線的空話。但我們一個個像打了敗仗、面對行刑隊的逃兵,臉上是惶恐、是疑惑、是麻木,整個隊伍毫無精神可言,松松垮垮看不出氣候。

      那晚,我單純地想:XXX工廠在以某種特定的殘酷法則悄無聲息地運行著,就算它造成的濃霧,影響了電子鎮(zhèn)數萬居民的生活,就算許多人受不了沒日沒夜的工作,不辭職就離開,就算工廠內部發(fā)生這樣那樣的千萬種問題,但依舊阻擋不了它碾壓式、侵吞式的粗暴生長。我不是它的一員,又是它的一員,我什么都要做,卻什么也做不了。我唯一能做好的,就是讓那條生產線不停運轉,出色地完成產量。

      想得少了,煩惱也就少了。我成了一個稱職的質檢員,完全可以媲美那些工作了幾年的老員工,從此線長根本不需要操心生產線,他每晚開兩次短會,就可以溜到外面去耍了。休息之余,線長還給我們描繪了許多美好的人生前景,他說:“你們在XXX工廠里認真干,每5年自動晉升一級,干到65歲工資比廠長還高。凡是在工廠里談媳婦、談老公結婚的,集團還會給每對新人分一間三室一廳的房子?!?/p>

      有人問:“找不到媳婦,會不會發(fā)一個?”

      線長說:“會,順便免費再贈你一個兒子?!?/p>

      大伙兒都被這話逗樂了。我卻笑不出來,心頭像被什么壓著,眼皮萬般沉重。

      最后一個星期的夜班,我陷入了不知是夢還是現實的疲憊里,上廁所想睡,吃飯想睡,連坐公交也想睡,有時夢里的情景比現實更加真實。我夢見生產線又出了問題,不過被訓斥的人是組長,我站在高臺上,在擴音器里罵他,把他罵得吐了血。他在廁所里堵住我,往我肚子里捅了一刀,可我感覺不到疼痛,我拉開自己血糊糊的皮肉,里面是精密的電子儀器。我的臉變成了顯示屏,正被人點點劃劃。

      “喂,到站了?!惫凰緳C喊道。

      我艱難地睜開刺痛的眼睛,仰脖看到了他那張圓餅似的臉,上面長滿了的油坑和麻子。

      “你咋那么能睡?死人一樣,叫都叫不醒?!惫凰緳C轉身往駕駛位走去,他腳上盒子大小的鞋,一步步晃動著車身。

      我扶著車椅,搖搖晃晃下了車,腦子深處遲鈍得像是醉酒剛醒,找不到方向。來到一處網吧樓下,我左右踱步,挨著墻壁,上了樓梯,推開一扇油膩的玻璃門,進到吧臺旁,把身份證遞給了網管……

      顯示屏一閃一閃,耳機里響著余額不足的提示聲。我挺直窩在沙發(fā)里的身子,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喝口水漱漱口,肚子里的腸胃蠕動,產生了強烈的灼燒感??戳讼聲r間,已經下午5點,原來我在網吧死睡了一天。我努力回憶了之前的事情,這才想起28天的夜班已經結束,今晚是另一批人來替夜班。

      離開煙霧繚繞的網吧,來到樓下,電子鎮(zhèn)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沒有行人,只有來來往往的汽車。我找到一家面館,點了碗7塊錢的雞雜面,吃了一口,絲毫沒嘗出味兒來。我索性把桌上小瓶里僅剩的醋,全倒進了面里。

      吃到一半,手機近一個月來第一次響起,我推開滑蓋,看到來電的人是“迫擊炮”。

      “干啥?”我吞下一口面問。

      “迫擊炮”在電話那頭著急地吼:“你小子在哪兒,有人找我們的麻煩!”

      “地方?”

      “宿舍樓下!”

      我把嘴一抹就沖出面館。

      在往鴿子樓奔跑的路上,我滿腦子都是“迫擊炮”被人圍攻的畫面,根本沒想過在路邊撿個什么東西防身,我就那樣空著手去救“迫擊炮”了。

      到了鴿子樓樓下,來往的都是些準備去上夜班的員工,根本沒看到“迫擊炮”。我上了電梯,徑直升向11樓,電梯門一開,我就在一群五顏六色的頭發(fā)里,一眼看到了28天前被我們趕出宿舍的男人。

      一場激斗在所難免。就在大家面面相覷之時,我一腳踢開面前嗷嗷撲向我的小個子,又一拳打裂了一個胖子的嘴。狹窄過道里站著7、8個人,他們看到我動手,全都沖向了我。我左踢右扛,最后被人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只能一聲聲撕心裂肺地喊著,任他們扯我的頭發(fā),踢我的腰,踩踏我的胸。

      “都讓開!”被我們趕走的男人喝止了其他人。

      我以為他要光明正大地單挑,結果我還沒起身,腦袋受到一下痛擊。我不知道被什么東西打的,我感受不到痛。我感覺自己搖晃了一下,然后拼命想掙脫,想掐住那男人的脖子,可我被人拉著寸步難行。

      “把他架好!”

      那男人說完又照著我的腦袋來了兩下,這時我看清了,他手里拿著一塊灰撲撲的磚頭。最后一下,磚頭裂開,啪地一聲砸到地上,男人邊上的同伙都嚇到了。那男人還想用磚砸我,身旁一個穿著黑外套、留著爆炸頭的男人,及時抓住了他的手。

      爆炸頭問我:“服不服?”

      我哪會服氣,我像受傷的野獸,還在試圖攻擊打傷我的獵人。我身上XXX工廠發(fā)的黑色短袖從脖子到腋下,被撕成了布條狀。發(fā)絲、額頭、眼睛里有一只只蟲在蠕動。

      宿舍門開了,躲在里面看了半天的“迫擊炮”,終于沖了出來。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宿舍外就響起了警笛聲。

      從醫(yī)院出來,已是兩天以后的事了。我頭上包著棉網,忍受著腦震蕩帶給我的輕微惡心感,“迫擊炮”不知從什么地方給我買了瓶可樂,愧疚地說他還要給我買包好煙。我讓他給我買了頂周杰倫MV同款的黑色毛線帽,售價12元,包住了頭上那難看的造型。

      回到鴿子樓不久,老師和線長同時打來了電話。

      老師的意思是,發(fā)生這種事,實習期提前結束,讓我們等通知,擇時返校。線長則還是用那種老油條的語氣說:“兄弟,這段時間不用來上班了,好好在宿舍休息?!?/p>

      我問他為什么,他假裝痛心地說:“XXX工廠由于排放不達標,被上面明令要求停產整改。我們暫時都沒事可做了?!?/p>

      那天傍晚,XXX工廠這頭巨獸終于熄火,停止前進了。

      電子鎮(zhèn)的所有居民,包括我們這些住在鴿子樓里的人,都看見了久違的太陽。一輪紅紅的、巨大的球形太陽,在電子鎮(zhèn)的西邊懸了很久,大地散發(fā)的熱量和蒸汽,在太陽周身彎彎曲曲,折射出細密的、看不見的、百萬顆粒子。太陽中心的原子核里,電子在光速運轉,氫和氦在太陽表面時刻上演著大爆炸。太陽向外散發(fā)出一點暖暖的光芒,電子鎮(zhèn)的世界就變得姹紫嫣紅、五彩繽紛。

      我吸收著太陽紫紅色的陽光,想起了那個跟父親通電話的中午,那時學校里鳥語花香、陽光艷麗。我記得我和“迫擊炮”在學校操場上高高興興打了1個小時籃球,然后花了5塊錢,去學校澡堂美美地洗了個澡。出了浴室,來到桂花飄香的花園,我忽然想給父親打個電話,告知他我要去實習工作的事情。

      父親很驚訝地問:“你去實習,意思是書讀完了嗎?”

      我說:“是的。我被分到很有名氣的XXX工廠。有的同學不如我,去了東南沿海的小廠?!?/p>

      父親停頓下說:“那就好啊,你都20歲了,是該去見識一下社會了?!?/p>

      我不懂父親的意思。父親那頭傳來了婦女們割青稞的歌聲。我似乎聞到了盛夏8月,滿河谷飄蕩的青稞香。

      父親掛電話前說:“不管去哪兒,都要做一個好人!”

      細細回味這句話,我感到眼睛異常模糊。我突然發(fā)現自己從高原的大山里出來,為了適應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一路丟掉了太多美好的東西,我這個人變得連自己都有些陌生了。

      一行淚終于突破束縛,從眼角滑落,我分明看見那淚水里映著一輪燦爛輝煌的太陽……

      編輯導語:小說講述了一個剛進入某工廠實習的藏族青年,他在那里見識了一座鋼鐵巨獸的不斷擴大和擴大之下人類的漸漸冷漠、兇狠與無情。本文文筆較好,題材新穎。

      責任編輯:康松達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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