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措朗杰
仲巴草原
生活在仲巴草原上的格桑頓珠,是一名擅長說唱《格薩爾》的牧人。再過一個藏歷年就要滿二十歲的格桑頓珠早已過了期待成為神授藝人的年紀(jì)??v使他從不曾在少年的夢境中獲得格薩爾王的眷顧,從不曾在夢中親眼目睹嶺噶布的土地,格桑頓珠依舊樂于說唱嶺國英雄的故事,有時也會想象自己在他們之間,和那些征戰(zhàn)在傳說故事當(dāng)中的英雄一起守衛(wèi)他心中的嶺國土地。
格桑頓珠雖然從沒有離開過他的故鄉(xiāng)仲巴草原,但在廣袤無邊的草原上,格桑頓珠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家,他像牧區(qū)眾多說唱藝人一樣居無定所,靠為數(shù)不多的幾頭牦牛和說唱《格薩爾》史詩所獲得的微薄布施維持生活。
年輕牧人每天棲身的地方,只是臨時搭建的、用粗氆氌織成的帳篷。因為有人請他去說唱,所以他的帳篷就搭在了這片草原的草場上。當(dāng)然過不了幾天,格桑頓珠就又會拆下帳篷,騎著馬、趕著幾頭牦牛到另一片草場去給另一批牧人們傳唱格薩爾王的英雄傳說。
仲巴草原上逐水草而居的牧人,對錢財或官職并不十分看重,而這些對流浪的說唱藝人格桑頓珠來說,更是身外之物。格桑頓珠最貴重的珍寶,就是他爺爺留給他的《格薩爾》史詩手抄本。
手抄本是用許多寫滿藏文的藏紙縫在一起做成的。因為藏紙耐保存,即使已經(jīng)過了不知幾百年,也只是微微泛黃,絲毫沒有蟲蛀的痕跡。工整的烏梅體藏文據(jù)說是出自十七或者十六、甚至更早的某個世紀(jì)的一位寧瑪派喇嘛之手。而格桑頓珠認(rèn)識藏文字,也完全仰賴這本格薩爾的故事。
盡管爺爺已經(jīng)離世,格桑頓珠始終還記得他曾經(jīng)說過:吞彌·桑布扎創(chuàng)造的每一個藏文字母,都是一個神靈。因此格桑頓珠始終恭敬而小心地收藏著爺爺留給他的手抄本,不曾有過絲毫褻瀆。
格桑頓珠收藏的《格薩爾》手抄本,原本來自一個抄本世家。在一本手抄《格薩爾》能換一頭牦牛的時代,抄本世家的財富令人羨慕,同時也會吸引仇恨與貪婪的目光。格桑頓珠的爺爺年輕時有位生死之交,就是因為剛好外出尋覓新的抄本,才躲過了來自仇人對他整個家族出其不意的屠殺。
抄本世家僅存的傳人忍著淚水為家人點起供燈,又將珍貴的孤本《格薩爾》史詩托付給了他的朋友——格桑頓珠的爺爺。隨后,背負(fù)著喪親之痛的年輕牧人帶著從小陪伴他長大的鋒利藏刀,去尋找仇人討還血債,從此便再無音信。
年輕的格桑頓珠不曾經(jīng)歷過那個腥風(fēng)血雨的時刻,但卻能夠想象當(dāng)年他的爺爺像如今的他自己一樣,小心翼翼地將手抄本藏在懷里。而那年爺爺將手抄本交給格桑頓珠并告訴他這個故事的時候,神情莊重得仿佛嶺國的戎擦查根老總管為賽馬奪魁的格薩爾王獻上嶺國的冠冕。
格桑頓珠不知道他是否被爺爺那時的表情所感染,但他明白接過抄本的時候,究竟接過的是什么——格薩爾英雄史詩在青藏高原的傳承,以及一個草原牧人對朋友的信義、對承諾的忠貞。
每當(dāng)看著自己珍視的孤本的時候,格桑頓珠總會想起那年冬天。有一天,他的爺爺仿佛聽到了嶺國白螺號角的召喚,便將還是個小男孩的格桑頓珠叫到跟前來,讓格桑頓珠發(fā)誓要用生命保護珍貴的孤本。格桑頓珠認(rèn)真地發(fā)過誓之后,爺爺才放下心來,安詳?shù)睾仙狭搜?,再沒有睜開過。
年輕流浪藝人關(guān)于爺爺?shù)挠洃?,停留在一片蒼茫的天空之中。他看到無數(shù)鷹鷲從天空的盡頭出現(xiàn),滿懷虔誠地祈禱著,相信爺爺一定會被那一群群鷹鷲帶回嶺國的黑帳篷里,帶回到雄獅大王面前那一長串的璁玉座上。
正因如此,對生在雪山腳下、長在草原之中的流浪藝人格桑頓珠而言,官職的意義就像冬天熱茶漾起的白霧一樣輕飄;錢財?shù)膬r值就像夏天雪山背后的浮云一樣淡薄。唯有爺爺留給他的手抄本,是令格桑頓珠看得比牦牛、比鹽巴、比酥油、甚至比生命都更加重要的珍寶。
沒有人找他說唱《格薩爾》的時候,格桑頓珠便每天將手抄本用哈達層層疊疊地裹起來貼身藏在懷里,身披清晨的陽光,放著他不多的幾頭牦牛。將牦牛趕到水草豐盛的地方后,格桑頓珠便喜歡頭枕著馬鞍躺在草地上,半睡半醒地曬著溫暖的太陽,直到夕陽的余暉將他喚醒。
格桑頓珠這樣的生活太過于簡單,以至于有一天當(dāng)他在放牧的時候,隱約看到遠(yuǎn)處有一個影子在微微蠕動,都沒有產(chǎn)生任何想法。只是因為幾分似有似無的好奇,他便憑著本能向那個新出現(xiàn)的存在靠近了。
等到走近了,已經(jīng)不動的模糊影子讓格桑頓珠不由得被嚇了一跳。最初他還以為或許是個什么受傷的小動物,一直走到旁邊才發(fā)覺原來是一個匍匐在草地上的人。地上的人一動不動,格桑頓珠最初以為她已經(jīng)死了,但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人的后背還在微微地起伏,這表示還有呼吸。
出于藏民族對生命天然的慈悲,年輕的牧人蹲下來查看。伏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頭發(fā)凌亂,枯草般散在肩上和背上,身上的衣服也已破爛不堪。但還依稀能看出她似乎是個來自漢地的年輕女子,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呼吸也愈發(fā)微弱下去。
格桑頓珠不知道為什么一個看起來如此單薄的姑娘會這般狼狽地出現(xiàn)在這海拔超過四千米的仲巴草原上。而他也顧不得多想,小心地抬起姑娘的臉伸手試了試鼻息,覺得可能還有救,便抱起姑娘放在牦牛背上,放任其它牦牛繼續(xù)吃草休息,趕著那一頭馱著姑娘的牦牛將人帶回了他暫時作為棲身之所的帳篷。
將陌生的姑娘帶回帳篷之后,接下來應(yīng)該怎樣做,格桑頓珠卻完全沒了主意。在他說唱過的格薩爾故事當(dāng)中,嶺國的人們從沒遇到過類似的狀況。
年輕牧人濃密的眉毛不由得皺了皺,他覺得應(yīng)該立即快馬加鞭請來草原上最無所不知的仁波切來決定該做什么,但又不放心將昏迷的姑娘單獨丟在帳篷當(dāng)中。如果帶著姑娘去見仁波切,格桑頓珠也不認(rèn)為命懸一線的人還能承受牦牛背上長時間的顛簸和拖延,若姑娘在去見活佛的路上出了什么意外,格桑頓珠心想,那反而會成為他的罪孽了。
就在格桑頓珠還在猶豫的時候,或許是因為帳篷里的溫暖,被他放在藏毯上的昏迷姑娘似乎恢復(fù)了一點意識,眉眼微微地動了動。格桑頓珠不確定她是不是還發(fā)出了一個類似呻吟或者嘆息的音節(jié),因為即使有,那聲音也比微風(fēng)掠過草場的聲音更輕。
姑娘的呼吸聲逐漸急促起來,或許因為高原的氧氣太過稀薄。格桑頓珠想了想,將一碗滾燙的酥油茶放在了姑娘身邊,讓帶著酥油香的水汽浸潤她顯然尚未適應(yīng)高原環(huán)境的呼吸道。隨后,他便不再著急猶豫,而是默默地在一旁坐下來,等待姑娘自己蘇醒。
而當(dāng)姑娘終于恢復(fù)意識,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頭頂?shù)牟厥綆づ?,頭邊一側(cè)則是一大碗仍然溫?zé)岬乃钟筒?。或許酥油茶的味道太過濃烈香膩,姑娘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將臉轉(zhuǎn)向另一邊。而她這一轉(zhuǎn)臉,便又看到了扎著紅頭繩、將辮子盤在頭頂?shù)哪贻p牧人,此時那年輕牧人也正看著她。
漢女花妹
幾乎一直盯著昏迷姑娘的格桑頓珠從姑娘憔悴而毫無一絲血色的臉上看出,她大概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沒有吃過什么東西了。風(fēng)干牛肉或是奶渣都不適合她這種長時間在饑餓中掙扎的人,然而看到姑娘睜開眼睛后一連串的表情和動作,格桑頓珠也猜到或許這個漢地女子并不習(xí)慣酥油茶的味道。
干肉和酥油茶,是草原上牧人最主要的日常食物。格桑頓珠站起來,在他自己的帳篷中打量了一番,想了想,便拿過剛才裝酥油茶的碗,自己將酥油茶一口氣喝完,又在碗里擦了擦,倒上熱水,捏了一把糌粑放進去攪拌了幾下,并將糊狀的糌粑粥放在女子面前,示意她喝下去。
糌粑的香氣緩緩地從碗里溢出。女子支撐自己半坐起來,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習(xí)慣和陌生男性共用一只碗。然而很快,強烈的饑餓感終究占了上風(fēng)。
于是,姑娘并沒有過多的猶豫,只是感激地看了看格桑頓珠,甚至顧不得說出一聲謝謝,便端起碗狼吞虎咽。幸好,在海拔如此高的地方,即使剛倒出來還是滾開的水,在拌上糌粑又晾了一會兒之后,也完全不會感覺到不可承受之燙。
一碗糌粑粥很快見了底,姑娘手中端著空碗,似乎想要放下,卻又好像不知為何顯出幾分猶豫。她看了看格桑頓珠,又看了看手里的碗,隨后垂下了頭竭力掩飾自己對食物的渴望。然而姑娘的眼睛卻忍不住向一旁的糌粑口袋瞟了一眼,格桑頓珠不用費太多心思就已經(jīng)猜到了她的想法。但格桑頓珠想起老人們曾經(jīng)說過,久餓的人不能夠一次給太多食物。于是他沒有再給姑娘糌粑,而是拎起了放在石頭灶臺上的茶壺,示意她將碗放下。姑娘看懂了格桑頓珠的手勢,順從地放下碗,不自覺地盯著格桑頓珠在碗里倒了半碗藏式清茶。
姑娘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在格桑頓珠身上已經(jīng)太久,年輕的牧人倒是先感到了幾分尷尬。他不自然地輕咳一聲,又將碗向姑娘面前移了移。姑娘這才回過神來,端起碗湊在唇邊,擋著為剛才的失態(tài)而微微泛紅的臉,沒再敢看格桑頓珠一眼。
半碗熱茶喝完后,姑娘的精神似乎恢復(fù)了一些,臉上剛剛的紅暈褪下后,也顯出了幾分自然的紅潤。格桑頓珠又為姑娘續(xù)了大半碗茶,這才將一塊厚厚的氆氌隨意地折了折,放在姑娘對面的地上后坐了上去,用語調(diào)生硬的漢語問:“你名字……什么?”
回答這個問題的只有好幾分鐘的沉默,甚至好像連姑娘的呼吸聲都一下子輕了許多。驟然沉默下來的氣氛令格桑頓珠不由得有些尷尬。他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剛準(zhǔn)備站起身做點什么打破突然凝固的空氣,便聽到姑娘輕輕地吐出了一聲:“花妹。”
花妹的聲音輕得如同雪片落在藏毯上,格桑頓珠幾乎要懷疑那是否只是自己的幻聽。年輕牧人下意識地看了看對面的姑娘,見她不知為何燒得發(fā)紅的臉幾乎完全埋在雙臂之間,眼神卻不時悄悄溜向自己,明顯在觀察自己的反應(yīng),這才相信剛才的確是花妹發(fā)出的聲音。
于是,格桑頓珠只是對著花妹點點頭,隨后用手指指自己,也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他盡量將藏語名字用漢語的音調(diào)說出來,然后便看到花妹將頭從手臂間微微抬起了一點,用仿佛比呼吸還要輕的一聲“嗯”表示她聽懂了格桑頓珠的意思。
帳篷里的空氣再次陷入到靜默當(dāng)中。花妹端起面前的茶碗,又湊到嘴邊用唇沾了沾,與其說是為了喝茶,還不如說是想要借這個動作緩解自己的尷尬。格桑頓珠遲疑了一下,提起爐子上的茶壺將花妹面前的碗斟滿,之后也沒再開口說話。
將茶壺放回爐子上,格桑頓珠順手抄起爐子旁的火鉗將幾塊干牛糞撥了撥,幾片火星向四周飛濺開來,爐火跳躍了一下,燒得更旺了。就在此時,花妹主動發(fā)出了聲音:“我……我是因為逃難才逃出來,想要投奔親戚,可 ?是……迷路了,我不知道我走到了哪里?!?/p>
花妹的語速很慢,格桑頓珠聽懂了個大概。他抬起頭關(guān)切地看著面前的姑娘,而花妹似乎受到年輕牧人目光中善意的鼓勵,講話的聲音稍微抬高了一點,話說得也流利了不少,“我家那邊……在打仗,我走到這里,餓、累,就走不動了?!闭f到這里她低下頭,隨即又抬起頭看著格桑頓珠說:“謝謝你救了我。”
格桑頓珠努力地理解這幾句話之余,又向花妹回應(yīng)了一個和善的笑容?;蛟S是因為姑娘話中的感激之情太過強烈而明顯,格桑頓珠的笑容當(dāng)中帶著幾分靦腆,使草原牧人棱角分明的臉上顯現(xiàn)出幾分青年人的稚氣。兩抹莫名的紅暈在花妹臉上轉(zhuǎn)瞬即逝,隨后她又將頭垂下盯著地面,沒有再看格桑頓珠,然而同時,在低垂的睫毛遮擋下,卻有一絲目光不受控制地向他溜去。
在空氣即將再次因沉默而變得尷尬之前,格桑頓珠提起水壺,向花妹面前幾乎還是全滿的碗里象征性地加了一點熱水。將壺放回爐子上時,格桑頓珠背對著花妹開口:“先住下吧?!彼皇呛芮宄σ粋€陌生的漢族女人這樣說話是否妥當(dāng),因此說得也有些猶豫。
不僅如此,事實上花妹也不能確定他究竟是不是在對自己說話,話中的意思又是不是她以為的那樣。因此她有些意外地抬起頭,看著格桑頓珠的后背愣了愣,卻忘了要回答。
“你……病了……先吃飯睡覺……身體不好……走不動?!睕]有聽到花妹聲音的格桑頓珠補充到,似乎因為著急解釋而還沒來得及組織好語言,凌亂的漢語表達只能讓姑娘勉強領(lǐng)會他的意思——病好了,再走。
聽到格桑頓珠提出讓自己留下的時候,花妹難免緊張了一瞬間,以為自己羊入虎口。但當(dāng)她意識到面前的藏族青年的確是出于一片純粹的善心,又想起落難的自己身上實在全無可圖,便不由得又感到幾分羞慚。
帶著漢地傳統(tǒng)天然矜持的她幅度極小地點點頭,突然意識到背對自己的格桑頓珠看不到自己的肢體語言,終于抿了抿嘴,發(fā)出一聲輕如落針的“嗯”。
留在草原之后,最初的尷尬在幾天內(nèi)便逐漸淡去,然而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聽不懂的語言,令花妹始終沒能完全擺脫對這突然開始的新生活所存有的陌生感。即使她相信格桑頓珠,已習(xí)慣格桑頓珠成為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然而在這座帳篷之外的世界,依然因太過于廣闊而顯得迷茫、因太過于陌生而顯得兇險。
盡管在同一頂帳篷里朝夕相處,花妹卻還從沒聽過格桑頓珠的說唱,甚至根本不知道格薩爾王的存在。當(dāng)有其他牧人來拜訪格桑頓珠時,花妹總是下意識地想要將自己藏于人們的視線之外。然而,草原上的牧人們對突然出現(xiàn)的神秘女子并沒有表現(xiàn)出過多的意外或好奇,他們對待花妹的態(tài)度自然得仿佛從格桑頓珠的帳篷出現(xiàn)在仲巴草原的時候起,她就是帳篷里原本存在的女主人。
人們淡定的態(tài)度,使得花妹也漸漸平靜了下來。她開始和他們打招呼,最初只有微笑和幾個 漢語短句,漸漸地她模仿著格桑頓珠或別的牧人的發(fā)音,會向他們說“迪姆”和“嘎陳切”,甚至還能用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調(diào)子說上一句“欸名啦梅朵銀”。
花用藏語來說就是“梅朵”,這是格桑頓珠告訴花妹的。因此草原上的人們都喊她“梅朵”,而當(dāng)她聽到別人叫她“梅朵”,她答應(yīng)一聲的時候便會有些恍惚,就如同她不再是那個無依無靠的逃難女子,而是和格桑頓珠一樣,早已是他們當(dāng)中的一員。
然而這種錯覺常常轉(zhuǎn)瞬即逝。穿著牧女的袍子、掛著腰帶上的奶桶鉤,無論在草原上住了多久,梅朵始終無法接受酥油茶的味道。不過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每天早上為格桑頓珠和自己煮好藏式清茶,然后一邊看著格桑頓珠在茶里加上酥油攪勻,一邊喝下自己碗里滾燙的清茶。
除了煮茶之外,花妹還包攬了幾乎全部的家務(wù),甚至包括擠牛奶和打酥油。比起草原上土生土長的牧女,花妹的力氣要小得多。為了擠出足夠的牦牛奶,她總是先輕輕地?fù)崦戈笈5谋?,然后一邊擠奶一邊溫言軟語安撫牦牛,讓牦牛馴順地等待她完成手上的工作。而花妹沒有注意到,有幾次她擠奶的時候剛好被格桑頓珠看到,而那年輕的草原牧人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雙手溫柔的動作,聽著她搖籃曲般輕柔的聲音,看著看著就出了神。
出神的格桑頓珠當(dāng)然也同樣不會注意到,他每次矯健地躍上馬,趕著牦牛到草原上或是到鄰居家中說唱格薩爾的傳說時,帳篷門口總會有一束目光久久地注視著他離開,直到他的身影從那視線當(dāng)中消失。
目送格桑頓珠終于漸漸融在地平線當(dāng)中后,梅朵便回到帳篷里,用青稞面或者白面做成漢地模樣的餅子和點心。而那揉面時臉上帶著期待,手上依然保持動作一絲不茍的樣子,就如同新婚的少婦在等待歸人。
不堪往事
藏西高原的風(fēng)帶走了牧人的歌聲與祈禱聲,也帶走了時光。原本青翠的牧場因牧草開始枯黃而顯出幾分荒蕪,在夏天里散落成碧毯上星星點點的牦牛,也都集中到了冬季草場中。再后來,紛揚的雪花在空中飛舞,如同輕盈的精靈,落在地上卻變成了最厚重的白氆氌,將大地也覆蓋成雪山的顏色。
幾個月的時間里,梅朵漸漸適應(yīng)了草原的生活。格桑頓珠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帳篷里有個女人的存在,而梅朵也從沒有提起過要離開格桑頓珠去投奔自己的親戚。似乎是出于某種默契,他們倆都不約而同地避開了“梅朵什么時候離開”這個話題。
當(dāng)內(nèi)地春江水暖、新荷露角之時,仲巴草原上依舊銀裝素裹。然而相較冰封的嚴(yán)冬,的確倒是暖和了幾分。
當(dāng)用于過冬的干牛糞快要用完的時候,天氣也暖到可以開始撿牛糞了。每年的這個時候,按照格桑頓珠的習(xí)慣,他常常就要拆下帳篷,開始在草原上流浪、說唱,讓藏西高原上的風(fēng)將格薩爾的史詩帶到每一個有牧人生活的角落。然而,這一年因為梅朵的出現(xiàn),格桑頓珠第一次感覺到想要有一個安定的居所,讓它成為可以讓梅朵稱之為“家”的存在。
梅朵背起竹簍出門去撿牛糞的動作和表情,自然得就像是這帳篷里的女主人一樣。這令格桑頓珠感到幾分溫情的暖意,而當(dāng)太陽徘徊在地平線,夜幕就快要升起的時候,梅朵還沒有回來,格桑頓珠心中的溫暖就全部轉(zhuǎn)為焦慮不安。來不及想更多,格桑頓珠牽出自己的馬,向草原深處尋覓梅朵的蹤影。他不知道該向哪邊尋找,只有寄希望于天界的格薩爾王能夠聽到自己虔誠的祈禱,保佑他不要弄丟了上天賜給他、而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愈來愈在意的梅朵。
或許是格薩爾王的確聽到了他的祈禱,在天色已經(jīng)開始變暗時,格桑頓珠似乎聽到了什么引起他注意的聲音。他說不清那僅是依稀可聞的聲音到底是什么,也從不知道自己的聽力何時變得如此靈敏,只是憑著直覺尋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當(dāng)梅朵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格桑頓珠的視線里,從沒有體會過畏懼的年輕草原牧人脊背一涼,驚出了一身冷汗。他看到姑娘跪坐在地上,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已經(jīng)沒有力氣支撐身體,或是兩者皆有——竹簍斜在一邊,而花妹的周圍,竟然圍著三四只狼,散發(fā)著熒熒綠光的眼睛盯著被圍在中間的獵物,仿佛在等待黑夜完全降臨,發(fā)出沖鋒的號令。
格桑頓珠看到這個場面皺起眉。藏人對所有眾生皆懷慈悲之心,但對草原上的牧人而言,唯有狼和老鼠兩種動物是不需要憐憫和慈悲的。年輕牧人咬了咬牙,摸出烏爾朵攥在手里。他牽著馬慢慢地移動了幾步,手一揚,一塊石頭閃電般飛出,擊中了最大的一只狼。狼被這突然襲擊驚得向后一跳,發(fā)出一聲焦躁的嚎叫。
趁著狼群包圍陣型那一瞬間出現(xiàn)的破綻,格桑頓珠策馬沖過去,在馬背上一翻身便將梅朵拉上馬來。隨后在狼群反應(yīng)過來之前,格桑頓珠的馬蹄聲已經(jīng)遠(yuǎn)去。驚魂未定的梅朵緊緊靠在格桑頓珠的懷里,身體微微顫抖,呼吸的聲音微弱卻聽得出十分急促。格桑頓珠一邊抱住梅朵,一邊還在輕聲安撫:“不要害怕,我們這里的狼不吃人?!敝钡礁裆nD珠將梅朵帶回帳篷又抱下馬時,梅朵身體的顫抖依舊沒有停止。她仍然沒有從剛才的驚恐當(dāng)中回過神,而她的雙手還死死地抱著格桑頓珠,仿佛溺水的人抱住僅有的浮木。
腰上傳來的力道當(dāng)中,帶著毫無保留的依賴和信任。格桑頓珠猶豫地伸出手輕拍梅朵的后背以示安撫,感受到梅朵在自己略顯笨拙和僵硬的動作中放松了下來。
一種空前強烈的沖動莫名地在年輕牧人的心中升起。格桑頓珠突然張開手臂,將梅朵完全抱住,把臉貼在了她的頭發(fā)上。格桑頓珠意識到,他是如此堅定而熱烈地想要保護懷里的這個女人。而他的保護不是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英雄救美,而是永遠(yuǎn)站在她身前,將她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不再讓她遇到任何危險。
當(dāng)呼吸漸漸平穩(wěn),梅朵才突然發(fā)覺自己和格桑頓珠曖昧的樣子。梅朵的確留戀年輕牧人溫暖堅實的懷抱,然而她在心中嚴(yán)厲地警告自己,有些事情會成為他們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即使格桑頓珠現(xiàn)在或許還不知道某些實情。
梅朵強迫自己記起某些她一直努力想要忘卻的事,心中猛然的刺痛給了她幾分額外的力量。她貪婪地悄悄深吸一口氣,允許自己最后一瞬間為格桑頓珠的氣息而沉醉,隨后便從格桑頓珠的懷里掙脫出來,用力推開了他。
對梅朵推開自己的動作,格桑頓珠有些不解,清澈的深褐色眼中充滿茫然,還帶著受傷的神情。然而格桑頓珠的直覺告訴他,有些話如果現(xiàn)在不說出來,那么或許以后就再也不會有機會。那樣的話,如果梅朵離開仲巴草原,他們就會徹底地成為過客,再沒有機會重逢。
游牧民族的血脈,賦予了格桑頓珠和他祖先一樣的勇敢和執(zhí)著。他沒有太多猶豫,再次用力拉住梅朵的手,沒給她反抗的機會,將她拉到自己面前,鄭重而堅定地開口:“梅朵,嫁給我?!?/p>
格桑頓珠的漢語略顯生硬,但語氣卻格外篤定,甚至沒有使用疑問句。他看到梅朵的全身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梅朵沒有回答,卻垂下眼睛,低下頭,仿佛凝固般一動不動。額前的劉海和濃密的睫毛擋住了梅朵的眼睛,使格桑頓珠看不清她的表情或者眼神。
就在格桑頓珠以為他再也等不到答案的時候,梅朵終于從凝滯的時空回到現(xiàn)實中來。她先是用幾乎察覺不到的力點了點頭,然而卻又猛然停住,隨后用力地?fù)u頭,像是要把什么東西從頭腦中甩出去。
“為什么,梅朵,為什么?”被拒絕的格桑頓珠難過地追問,但他并沒有聽到任何回答。格桑頓珠沖動地抓住梅朵的肩膀,梅朵明顯地顫抖了一下,沒有反抗。于是格桑頓珠一只手抓著梅朵的手臂,像是害怕她會突然逃走,另一只手則撫上梅朵的臉,想要讓她抬起頭,讓她的目光與自己的相接觸。然而意外地,格桑頓珠感到手指有些異樣,他詫異地看著手上的水跡,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梅朵已經(jīng)淚流滿面。
年輕牧人不由得愣了一瞬。而原本默默流淚的梅朵,終于抑制不住,開始低聲抽泣。這令從未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的格桑頓珠慌了神。他下意識地想要替梅朵擦去淚水,突然又覺得不妥,抬起一半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格桑頓珠張了張口,卻沒有說出任何話,似乎忘記了該如何發(fā)出聲音。而當(dāng)他終于想起漢語是如何發(fā)音的時候,他已經(jīng)顧不得組織語言了:“不要哭,梅朵,你不愿意沒關(guān)系,不喜歡沒關(guān)系,我不是強迫,不會強迫你……”語無倫次的格桑頓珠退后一步,手卻被梅朵一把抓住,死死攥著,仿佛她一松手他就會從她面前消失。
這個糾結(jié)的姿勢,梅朵與格桑頓珠僵持了很久,兩人似乎失去了語言一般,都沉默著沒有開口。
“梅朵……”
“格桑頓珠……”
令原本就稀薄的空氣幾近凝滯的沉默終于被打破的,卻是格桑頓珠和梅朵同時發(fā)出的聲音。他們同時愣了一下,又有些尷尬地閉上了嘴,等待對方先說。
像是終于下定了某種近乎于視死如歸的決心,梅朵搶在了格桑頓珠再次開口之前說了出來:“我……我不是……”當(dāng)她的目光接觸到格桑頓珠疑惑的眼神,梅朵便閉上了眼睛,用力地吞咽了一下,語氣急促,似乎要搶在聚集起的勇氣流失之前將話說完:“很久以前,我們村子里來了土匪……我被很多人……欺負(fù)……過?!?/p>
說完這句話,不知是否因為某些不堪的回憶突然涌上來,梅朵的身體已經(jīng)搖搖欲墜。然而她依舊推開了試圖攙扶她的格桑頓珠,依靠回憶中的悲憤支撐自己把話講完,“土匪在村子里殺人、搶東西,所以村里人都怕他們。土匪離開以后,村里人就認(rèn)為我不干凈,家里人覺得我給他們丟人,準(zhǔn)備讓我嫁給鄰村的傻子,于是我就趁做生意的車離開村子,跟著跑了出來?!?/p>
終于撕開記憶當(dāng)中最痛的傷疤,梅朵感到全身的力氣仿佛都被抽空一般。她的全身都不聽使喚地癱軟下來,然而在她以為自己會摔在地上的時候,卻發(fā)覺自己跌入的是牧人溫暖堅實的懷里。
如此長的一段漢語,格桑頓珠領(lǐng)會起來大概不算太容易。然而當(dāng)他終于意識到梅朵在說什么的時候,他卻敏銳地關(guān)注到了梅朵話中的另一種可能:“所以……梅朵,你不是 ? ?去……投奔親戚?”
突兀的問題完全偏離了梅朵的預(yù)料。她在反應(yīng)過來之前,便下意識地承認(rèn):“不是?!比缓笏牭礁裆nD珠松了一口氣之后溫柔的聲音——“那,留下來好嗎?”聽到這話,梅朵無法控制自己的詫異,“格桑頓珠,你……你 ? ?不……在意……”在意什么,她終究無法說出口,臉上已經(jīng)發(fā)熱燒紅。而格桑頓珠則用一個比她臉上更加滾燙的吻作為了回答。梅朵閉上眼睛,同樣熱情地回應(yīng)了格桑頓珠的吻。對格桑頓珠的問題,梅朵給出了準(zhǔn)確的答復(fù),對梅朵的問題,格桑頓珠用實際行動做出了回答。
狂潮席卷
在草原上回蕩的牧歌聲中,生活如同納木措的湖水般日復(fù)一日;在格薩爾藝人說唱的史詩旋律里,時光如同雄獅王的寶馬般疾馳遠(yuǎn)去。梅朵留在格桑頓珠的帳篷里,一晃便已經(jīng)過了二十年。歲月在梅朵的臉上留下痕跡,卻并沒有改變她的笑容;時間帶走了格桑頓珠少年的青澀,卻從沒帶走他吟唱史詩的歌聲。
即使梅朵從沒有真正適應(yīng)酥油茶的味道,格桑頓珠與她卻已經(jīng)有了一個十五歲的兒子。名叫索朗加措的少年,像他的阿媽一樣聰秀,像他的阿爸一樣俊朗;像他的阿媽一樣勤勞能干,像他的阿爸一樣豪爽忠誠。
索朗加措十六歲生日那天,從來都如同瑪尼石般沉穩(wěn)安定的藏西高原一夜之間被轟轟烈烈的革命火焰燒紅了整片天空。
每天高音喇叭慷慨激昂地播放的話,對格桑頓珠來說,那些不是格薩爾藝人的歌聲,更不是來自嶺國黑帳篷里的召喚,只是許多他聽不懂,或者聽懂了也無從理解的音節(jié),然而對梅朵來說,那不僅僅是她所熟悉的語言,更是只需聽到就會熱淚盈眶的鄉(xiāng)音。
時間總會將記憶加以美化,如今的梅朵只能記得,那是她生活了近二十年、又有二十年沒有聽過的鄉(xiāng)音。
除了被稱為“吳主任”(梅朵沒能打聽出他的準(zhǔn)確名字)的政工干部外,并非每一個紅衛(wèi)兵都來自梅朵的故鄉(xiāng)。然而這對流落藏地的漢族姑娘來說已經(jīng)足夠。格桑頓珠和他的牧人同伴們未必對高音喇叭里循環(huán)播放的口號有額外的關(guān)注,梅朵卻相信她自己已經(jīng)真切地領(lǐng)會了每一個標(biāo)點符號所傳達的指示和精神。
梅朵的心思,格桑頓珠完全不知情。他只是注意到了梅朵無論做什么,都越來越心不在焉。茶水里會出現(xiàn)沒有完全化開的鹽塊,奶渣里還混入了不知什么時候飄進去的干草碎屑。格桑頓珠不知梅朵因何心神不定,便采來草原上盛開的格?;ň幊苫ōh(huán),還為她唱草原牧人唱給心上人的情歌,然而這些都無法提起梅朵的興趣。
吳主任和他那支由追隨者們自發(fā)組織起來的隊伍原本想要蓋起內(nèi)地一樣的房子,但在意識到這一工程的艱巨程度之后,他們決定入鄉(xiāng)隨俗,便于更快融入人民群眾當(dāng)中。于是,許多頂綠色的帳篷在草原上冒了出來,如同隨風(fēng)飄來的許多口號,突如其來地出現(xiàn)在草原。
隨后,革命的星星之火,在高音喇叭的鋪墊之后,正式燎徹了仲巴草原。梅朵瞞著格桑頓珠找到了吳主任,盡管她的初衷只是想聽聽熟悉的鄉(xiāng)音,但她的經(jīng)歷卻令吳主任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樹立典型的潛力,也激起了他巨大的工作熱情。
口號式的鏗鏘語言雖然并不能讓梅朵準(zhǔn)確理解和感同身受,卻無疑是充滿感染力的。吳主任并沒有費太多口舌,梅朵便已滿腔熱忱。她之前從來沒有意識到,渺小的她原來也可以成為自己的主人甚至世界的主人,而在吳主任為她描繪的、美好的未來愿景當(dāng)中,她不僅僅可以從過去的痛苦經(jīng)歷當(dāng)中拯救自己,還可以拯救全世界依舊掙扎在水深火熱當(dāng)中的階級兄弟,譬如:非洲饑餓的難民,或者大洋彼岸土地上被資本家敲骨吸髓的勞工。
毫無懸念地,梅朵在相當(dāng)短的時間里便成為了吳主任和他那支隊伍的狂熱追隨者。對梅朵的一反常態(tài),格桑頓珠雖然并不能懂,但還是表示出了充分的理解,也沒有太多地過問梅朵她三天兩頭就去開的大會究竟都是些什么內(nèi)容。
熱切渴望進步的梅朵卻終于還是想到了格桑頓珠收藏的手抄孤本。“封建遺毒”四個字像大字報一樣清晰地突然出現(xiàn)在她的頭腦之中,讓她感到這既是一個表現(xiàn)革命熱情和決心的時刻,又是帶著丈夫格桑頓珠刨除舊時代頑瘴痼疾的機會。
于是在隨后的某一天,在格桑頓珠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時候,被梅朵義正言辭地批評教育了一番。同梅朵二十多年的相處下,他的漢語水平雖然已經(jīng)能夠理解大部分日常用語,但此刻依然不能完全聽懂梅朵帶著甚至比原來更加濃重的方言口音的每一句漢語,終于,在梅朵無數(shù)次重復(fù)說明之下,他明白了梅朵的意思。
但令梅朵意外的是,在她面前從來都是溫柔相對、喜歡對著她傻笑的草原牧人,第一次用嚴(yán)厲而堅決的態(tài)度拒絕了她。
想起吳主任曾經(jīng)說過革命工作要講究方式方法,梅朵并沒有在第一時間就與格桑頓珠挑起沖突。她首先想到了要從最親近的人做工作,于是在后來的一天,當(dāng)格桑頓珠趕著牦牛離開帳篷到草原上去,梅朵便借口家里有事想要兒子幫忙,將原本要和阿爸一起放牧的索朗加措留在了帳篷里。
或許是牧人的天性,索朗加措對雄壯偉岸的父親總是充滿了崇敬,盡管他比阿爸能夠聽懂更多的漢語,說起漢話來也帶著和阿媽相同的方言味道,但當(dāng)聽到阿媽要求自己幫助她一起勸說格桑頓珠向組織上交手抄本時,毫不猶豫地站在了阿爸的一邊,因為小加措深知手抄本對于阿爸的意義。
想要將兒子拉到自己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方案宣告失敗,可就算丈夫兒子對她不理解,梅朵也依舊堅持認(rèn)為她的一切行為都是為了挽救自己的丈夫。
冥頑不化
在短短的幾個月里,原本羞澀內(nèi)向的梅朵如同變了一個人。對妻子身上發(fā)生著的翻天覆地的變化,格桑頓珠什么都沒有說,但全都看在眼里。而他即使不能理解這些變化究竟是如何發(fā)生又意味著什么,卻從中嗅到了某些反常的預(yù)感。
生長在草原上的牧人似乎有著某種天生的直覺。一天晚上格桑頓珠原本已經(jīng)在梅朵刻意的溫存后沉睡,卻被噩夢里猙獰的羅剎驚出一身冷汗。而當(dāng)他突然從夢中驚醒的時候,便發(fā)現(xiàn)從來都是依賴他、從沒違逆過他的溫順妻子,已經(jīng)偷偷地從一個藏式木箱里翻出了少年時代爺爺鄭重交到他手里的手抄本。
格桑頓珠下意識地摸摸胸前,才看見他一直貼身帶著的木箱鑰匙此刻隨意扔在地上。梅朵顯然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熟睡的丈夫會在自己有所動作的時候突然醒來,不由得膽怯地向后縮了縮。然而隨即她便在心中唾棄了自己的懦弱,她在心里給自己鼓勁,霎時覺得底氣似乎足了一些。于是她便勇敢地抬起頭迎著格桑頓珠的目光,誓死捍衛(wèi)自己的革命決心。
她死死攥著剛剛拿到手的抄本,下意識地將抄本藏在身后。
格桑頓珠沉默著,向背著一只手的梅朵靠近。在游牧民族的傳統(tǒng)中,男人不能對女人和小孩動手。然而此刻的格桑頓珠心中充斥著被背叛和欺騙的憤怒,在以前他是絕對不會相信梅朵會盜取他的信仰之物,在這一刻他才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得陌生了,無論他做的再多也絕不會被感動,梅朵這股莫名而來的革命熱情不會對任何人特殊,哪怕對方是深愛自己的男人。
梅朵終于還是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她從沒有懷疑過格桑頓珠對她的感情,二十年來的相處中兩人一直都是溫情如睦、如膠似漆,他們倆夫妻的恩愛也傳遍了草原的每一個角落,大家每每談起都是帶著一種羨慕和贊嘆的語氣。然而這一次,她意識到她對和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年的男人了解得并不完全,她第一次見到格桑頓珠如此肅然的表情。
格桑頓珠依然沒有說話,只是從梅朵的手中粗暴地拿回了珍貴的《格薩爾》抄本。他的妻子沒有反抗,因為她已經(jīng)意識到反抗必然是徒勞。格桑頓珠找出一條寬大的白色哈達,展開,撫平,再將手抄本小心翼翼地包裹進去,塞在了貼身的襯衣懷里。隨后,他遲疑了幾分鐘,終于開口對呆坐在地上一動不動的梅朵說:“睡覺吧?!?/p>
帳篷里一陣靜默。梅朵張了張口似乎有話要說,但終究沒有發(fā)出聲音,也沒有打算動一動身子的意思。而格桑頓珠也沒再勉強,只是將襯衣裹了裹,便躺了回去。他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下來,梅朵卻聽得出他并沒有完全放松。她低著頭,將表情隱藏在夜色之中,也和衣躺下睡了,躺下的時候還小心地躲著格桑頓珠。
第二天一早,梅朵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剛剛微亮。她像往常一樣起身煮茶、打酥油,又從口袋里舀出糌粑放在碗里,仿佛前一個晚上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兒子索朗加措吃過早飯,一早便帶著糌粑口袋,趕著家里的牛羊去了放牧的草場。而逐漸升上頭頂?shù)奶?,讓梅朵又找回了晚上幾乎完全失去的勇氣。她拉住了慢悠悠?zhǔn)備出門的丈夫,開口的語氣不算嚴(yán)厲,更像是帶著幾分埋怨。
“格桑頓珠,全國人民群眾都在破四舊,你為什么要留著那種封建遺毒,你難道不知道萬一被知道了會影響到咱們這個家嗎?”梅朵一邊說著,一邊目光無意識地落在格桑頓珠的胸口。
聽到“封建遺毒”幾個字,格桑頓珠的瞳孔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一下。他并不十分理解這個漢語詞匯究竟代表什么,但梅朵前一晚的行為和現(xiàn)在的眼神,已經(jīng)完全足夠他意識到那個詞不會有太好的含義。
感受到格桑頓珠的抗拒,梅朵的語氣柔和了幾分,但在格桑頓珠聽來,卻似乎帶了幾分威脅的意味。他抿了抿唇,沒有說話,眼神卻透出十分明顯的抵拒,但梅朵還是拉著格桑頓珠,喋喋不休個沒完。
終于,二十年來第一次激烈的爭吵,在夫妻之間爆發(fā)了。格桑頓珠不能理解梅朵短短半年里的變化,更不明白梅朵此刻的執(zhí)著。然而當(dāng)格桑頓珠不再刻意回避去想這些的時候,他切實地感覺到了煩躁。
即使用母語,男人在和女人吵架的時候也極少能夠占到上風(fēng),更何況梅朵說起她的家鄉(xiāng)方言,語速越來越快,而依然不夠熟悉漢語的格桑頓珠便只得越來越沉默。第一次爭吵就在梅朵的筋疲力盡和格桑頓珠逐漸的沉默當(dāng)中不了了之。最終,格桑頓珠冷漠地離開了帳篷,而梅朵則調(diào)整心情認(rèn)真準(zhǔn)備晚飯,夜幕降臨,當(dāng)父子倆放牧結(jié)束,回到帳篷的時候,一家人像無事發(fā)生一樣坐在一起吃飯,但兒子索朗加措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壓抑的氣氛在家里蔓延。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梅朵沒有再提到關(guān)于破四舊的事。她只是悄悄地留意那本手抄本,卻沮喪地發(fā)現(xiàn)那手抄本在被格桑頓珠貼身藏了幾天之后,又藏到了一個她完全不知道的地方——或許連兒子索朗加措也不知道。
沒過多久草原上不知道是誰向組織匯報了這個情況,而在組織派人向梅朵核實情況時,梅朵也將事情全盤交代了。在確定事實后,梅朵的預(yù)感成真,格桑頓珠被抓了起來,關(guān)進了牛棚。因為懼怕兒子被影響,而梅朵也態(tài)度堅決地和格桑頓珠劃清了界限,加上在組織核實確認(rèn)事件時態(tài)度端正積極,得以幸免,連始終保持沉默的兒子索朗加措,在梅朵的堅持下不必和他的父親一起接受“批判”。
除了每天都被要求背誦幾大段他似懂非懂的漢語之外,被關(guān)起來的格桑頓珠,每天按照要求參加勞動、改造思想,除了再也沒有機會吟唱《格薩爾》,似乎與從前的生活也并沒有太明顯的區(qū)別,甚至偶爾他還能見到瞞著阿媽偷偷跑來看他的索朗加措。那草原上長大的少年,并沒有遵守阿媽“要和你的阿爸劃清界限”的要求,一有機會便跑去看望阿爸,還為他帶去從家里偷拿的熱酥油茶和糌粑,偶爾還會有一小把風(fēng)干牦牛肉。
在將格桑頓珠被勞動改造后,為了某種熱情從遠(yuǎn)方千里迢迢跑來仲巴草原上安營扎寨的人們,根據(jù)梅朵提供的情報,翻遍了格桑頓珠帳篷里的每一個箱子、每一只柜子。可是那本代表著舊社會“腐朽落后文化”的手抄本,卻如同憑空消失般,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里。
他們再次審問了已經(jīng)久未說唱的吟誦藝人。然而面對那些即使他不見得都能聽懂,但也能夠聽出咄咄逼人的問題,格桑頓珠的回答始終平靜安詳。
聽了格桑頓珠的話,達瓦嘆了口氣,為他的同事們翻譯:“他說,有形的手抄本也許總有一天會被格薩爾大王收回去。但只要草原牧人的血脈還在人間,格薩爾的故事就會永遠(yuǎn)流傳在這片高原上?!?/p>
對格桑頓珠的問話依舊沒有結(jié)果,而他的這番話,在狂熱中的人們聽來無異于罪惡的宣言。于是他們開始計劃該如何“合理地”處決冥頑不化的現(xiàn)行反革命。即使從來沒有任何級別的領(lǐng)導(dǎo)賦予過他們這樣的權(quán)限,然 ? ?而……畢竟這里是遙遠(yuǎn)而閉塞的仲巴草原。
不辭而別
作為革委會里各種力量中的少數(shù)派,達瓦通常是個被忽略的存在。正因如此,他才有機會聽到了幾名積極要求進步的骨干分子關(guān)于如何處置格桑頓珠的熱切議論。但是當(dāng)聽到人們踴躍發(fā)言的時候,達瓦的心隱隱地揪了起來。
在仲巴草原上,幾乎沒有哪個牧民不是聽著格薩爾王的故事、格薩爾史詩的旋律長大的。盡管幾乎從來沒有說出口,但達瓦終究一直相信,在一千多年前的這片青藏高原上,曾經(jīng)有過雄獅大王的黑帳篷與白經(jīng)幡,有過豐足安樂的嶺國、有過驍勇善戰(zhàn)的霍爾郭、有過強大陰森的魔國;他也相信說唱著格薩爾傳說的藝人必定是同嶺國子民愛著他們的王一樣愛著他們現(xiàn)在這片草原。
達瓦從來都不認(rèn)為格桑頓珠有什么錯誤。然而如果和那些人當(dāng)面辯解格桑頓珠有多么無辜,最終只能連自己一起都被扣上帽子(這段時間達瓦已經(jīng)隱隱約約地明白了其他人口中所說的那個“帽子”和他們戴在頭上御寒的那種完全不同)關(guān)押起來,等待完全無從猜測的命運。
午夜的草原上,除了風(fēng)聲和偶爾的犬吠外就只有無邊的寂靜。達瓦估摸著值班的差不多應(yīng)該睡熟了,便摸黑找到了關(guān)押格桑頓珠的地方。
那頂被用作臨時“牢房”的帳篷,原本可以容納十幾人,現(xiàn)在只有格桑頓珠一個住在里面,就顯得有些大過頭了。而革委會的人當(dāng)然不可能允許“死不悔改的頑固反動分子、階級敵人”——格桑頓珠受到不公的待遇,于是連牛糞,格桑頓珠每天都只能得到一點點,在夜的寒氣之中火爐里早就只剩下了一點有氣無力閃爍著的火星。
盡管明白格桑頓珠的處境不太好,帳篷里的寒意還是令達瓦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他知道格桑頓珠還沒睡,在帳篷外面就聽到里面?zhèn)鞒鲭[約的聲音,似乎是在哼唱著什么旋律。進了帳篷,達瓦才聽清,原來格桑頓珠幾乎自言自語般低聲哼唱的是他許多年前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說唱過的《格薩爾》史詩。
格桑頓珠坐在已經(jīng)磨得快露出內(nèi)芯的卡墊上,裹著一床露著棉花的行軍被,這些是關(guān)他的那些人發(fā)給他的生活用品。他并不十分懂那些人說的話,更不懂從沒有偷過別人一只羊、從沒有占過別人一口酥油的自己為什么突然就被弄到了這個地方。
事實上,帳篷無論如何是關(guān)不住人的,然而格桑頓珠卻也沒有任何想要逃離的意識。每個晚上火爐熄滅后,他就這樣說唱著抄本上的故事,聽眾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天空上的月亮和群星。而格桑頓珠說唱格薩爾王的史詩時,就仿佛回到了黑帳篷與白經(jīng)幡之間,在白海螺的號角聲里漸漸沉入睡夢之中。
只要珍貴的手抄本還安全地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只要格薩爾的故事還在草原上的藏人之間流傳,只要確信自己從來沒有辜負(fù)了爺爺?shù)膰谕信c格薩爾王賦予的使命、沒有讓草原牧人的信義蒙塵,那么格桑頓珠也并不十分在意住在什么樣的地方。
歌聲在格桑頓珠抬起頭看到達瓦的一瞬間戛然而止。格桑頓珠的眼角和額頭多了幾道皺紋,臉頰上帶著一塊淤青,一邊嘴角微微腫起,然而他的眼神卻比達瓦想象的更加平靜。格桑頓珠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年輕幾歲的藏族干部,并沒有表現(xiàn)出意外或是任何其它的情緒,只是單純地打量著達瓦,似乎也并不真正在意達瓦為什么會在深夜突然出現(xiàn)在這里。
達瓦和格桑頓珠平時來往并不多。在這場席卷全國的運動蔓延到仲巴草原之前,達瓦有時也會聽格桑頓珠說唱格薩爾的故事,也送過酥油和干肉給格桑頓珠作為對藝人的供養(yǎng)。不過除此之外,他們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交集。達瓦省去了寒暄問候,也假裝沒有看見格桑頓珠臉上大概是紅衛(wèi)兵們留下的痕跡,直接說出了那些人對格桑頓珠的處置計劃。
格桑頓珠平靜地看著達瓦,眼神平和,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一絲不一樣的表情。然而達瓦就是知道,頭上已經(jīng)多出幾綹白發(fā)的吟誦藝人其實已經(jīng)將每一個句子每一個音節(jié)都聽了進去,連一個后加字或是再后加字都沒有漏掉。于是達瓦一邊從藏袍的懷里取出一袋糌粑和幾塊干肉,連著一張折了幾折的紙一起塞給格桑頓珠,一邊繼續(xù)說下去:
“草原上消息不太靈通,其它地方的人或許不知道你是什么人。這是一封介紹信,蓋了革委會公章,他們不知道。你離開這里,去別處,去林芝,你就說你是干部。”這樣說著,達瓦已經(jīng)扶著格桑頓珠站起來。他將裝了糌粑的牛皮口袋搭在格桑頓珠的肩上,而口中依然沒有停下來,說:“這袋子糌粑,是我家的,他們也不會知道,你帶著路上吃?!币贿呎f,格桑頓珠也已經(jīng)跟著達瓦走到了帳篷門口。格桑頓珠依舊沒有說話。吟誦藝人烏黑的眼珠深深地看了達瓦一眼,眼睛亮晶晶地似乎有些濕潤。但格桑頓珠最終沒有過多地表達出什么情緒,只是對達瓦做了一個感激的手勢,接過達瓦遞過來的東西,向帳篷外走去。
走出帳篷的時候,格桑頓珠突然回過頭,最后看了達瓦一眼,隨后便快步踏入草原的夜幕,消失在漆黑的寂靜之中。
第二天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原本關(guān)押著封建守舊分子的帳篷已經(jīng)空無一人,而格桑頓珠原本住的帳篷不遠(yuǎn)處,一個新挖的淺坑周圍散落著一些碎草和泥土??雌饋恚裆nD珠就是將“四舊”手抄本埋在了這里,又將現(xiàn)場偽裝得騙過了包括梅朵在內(nèi)的所有人。而當(dāng)吟誦藝人消失前,便趁月黑風(fēng)高之時神不知鬼不覺地挖出了抄本,連夜?jié)撎?。只留下一個沒有復(fù)原的坑,像是大地咧著嘴嘲笑被騙過的眾人。
對吟誦藝人潛逃的事件,革委會眾人最初是抱著相當(dāng)?shù)臒岢肋M行調(diào)查的。不過總是默默地跟在那些眾人身后的達瓦并沒有引起任何注意,也沒有人相信老實到看起來有點呆頭呆腦的達瓦竟然有膽量做出幾乎相當(dāng)于現(xiàn)行反革命的事情。
接連幾天轟轟烈烈的偵查工作之后,人們逐漸被更多更重要的革命大事,比如說寫全國海拔最高的大字報或是在高喊口號的時候與高原反應(yīng)進行艱難斗爭等等吸引了注意力,于是格桑頓珠也就漸漸地被遺忘了,而達瓦也終于悄悄地松了口氣。既是為了仲巴草原上的那位吟誦藝人,也是為了偷偷放走格桑頓珠甚至冒險偽造了干部介紹信的自己。
當(dāng)晚,格桑頓珠揣著介紹信和幾塊風(fēng)干牦牛肉,背著裝了青稞的牛皮袋,將珍貴的手抄本藏在身上,雖然他還是不清楚自己為何落到這個境遇,但他真切地明白,如果自己前往家中告別,能不能離得開不說,到時候妻兒被盤問時如果表現(xiàn)出異常,說不定算成他的共犯,不如保持彼此劃清界限的狀態(tài),反倒能讓妻兒免遭影響。在想通這個情況后,他毅然搭上了一輛開往林芝的卡車??ㄜ囁緳C是家在昌都地區(qū)的康巴藏族,在聽到格桑頓珠雖然生澀但能較熟練地講漢語,沒怎么懷疑就相信了格桑頓珠是要前往林芝的干部,豪爽地讓格桑頓珠上了車,還和格桑頓珠分享了暖壺里的熱茶。
卡車在土路上慢吞吞地爬行。司機搖下車窗,隨口哼唱了幾句格薩爾故事的旋律。一段段格薩爾史詩的旋律開始在格桑頓珠的頭腦中回旋,在他的舌頭上打轉(zhuǎn),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格桑頓珠隔著藏袍和襯衣按了按貼身藏好的手抄本,用力吞咽了一下,像是將格薩爾的故事咽回了肚子里。他甚至已經(jīng)張開了口,但最終還是克制著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卡車司機完全沒有介意搭車人的沉默。他有昌都人天生的好嗓子,唱了幾句從小聽來的格薩爾史詩后,又哼唱起了仲巴草原上的牧歌。他的聲音清亮而悠長,這一次,格桑頓珠給了對方一個友好而贊許的笑容,而司機則回以憨笑。
格桑頓珠突然消失后過了不久,那些從外地跑來革命的人們已經(jīng)幾乎忘了他,而格桑頓珠的兒子索朗加措也在兩三個月后失蹤,并沒有引起人們更多的關(guān)注。事實上,除了梅朵也沒人有時間關(guān)心索朗加措和他父親一樣突然失蹤,然而就算如此,她也不敢大張旗鼓找尋,一邊跟別人講述索朗加措要像內(nèi)地的許多年輕人一樣去北京獻哈達受接見,一邊獨自找尋。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來得快去得也快,就在梅朵擔(dān)驚受怕的時候,工作隊卻要撤回去了,在同工作隊干部交涉后,工作隊為這位對革命事業(yè)表現(xiàn)優(yōu)秀的婦女代表,留下了兩個名額,她滿心想帶著格桑頓珠和兒子一起回到內(nèi)地,然而因為始終沒有找到格桑頓珠和兒子,一次次的擱置回鄉(xiāng)計劃,這一待就是一輩子,最終還是沒能離開那頂帳篷。
雅江濤聲
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事情,揣著手抄本、披著夜色做藏袍匆匆逃離仲巴草原的格桑頓珠同樣也不知道。草原長大的牧人從來不屑于做臨陣脫逃的懦夫,然而為了比性命更加珍貴的《格薩爾》手抄本,格桑頓珠甘愿離開他已生活了四十幾年的雪山和草原,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只想為手抄本找一個值得信賴的托付對象就回到家鄉(xiāng)接受處理,生命的最后能看到妻兒,繼而葉落歸根是不再年輕的格桑頓珠內(nèi)心最大的愿望。
面容黝黑的卡車司機唱著牧歌,將格桑頓珠送到了林芝。與司機告別后,格桑頓珠迷茫了一陣。最終,他跟隨直覺向著一個方向走下去,不再回頭。
無論是前行還是歇息,格桑頓珠都完全躲在了人們的視線之外。在地廣人稀的青藏高原,這其實也并不算很難的事情。裝了青稞糌粑的口袋逐漸見了底,而從草原上帶來的風(fēng)干牛肉也已經(jīng)吃完。
倒出水壺里早上灌的清水將最后一捧青稞捏成糌粑后,格桑頓珠聽到水流的嘩嘩聲。風(fēng)塵仆仆的草原牧人吃著糌粑抬起頭,便看到了奔騰的雅魯藏布江水,從遠(yuǎn)方排山倒海撲面而來,又在他的面前卷起雪白的波濤,飛流遠(yuǎn)去。而江面上起伏的白浪,像是堆在天空盡頭的云朵,又像是青藏高原上延綿無際的雪山。
雅魯藏布江的江水,從雪山之巔落入人間,從冰冷蜿蜒的細(xì)流匯聚成滾滾怒濤,向著印度洋狂奔而去。遠(yuǎn)遠(yuǎn)望去看似平和沉靜的江水,一旦走近,便能夠聽到江水的低吼,看到磅礴的浪花。即使是從天界來到人間降妖除魔、拯救和保護藏人的格薩爾王,也從不曾讓江水能夠為之停留哪怕一瞬。
格桑頓珠盯著咆哮的雅魯藏布江發(fā)了一會兒呆,不知怎地就想起了仲巴草原上恬靜溫柔的納木措。如果說納木措是親手做了點心獻給格薩爾王的溫順的王妃梅薩,那么雅魯藏布江就是挽著強弓騎著戰(zhàn)馬為格薩爾王與嶺國眾生沖鋒陷陣的魔妃、女勇士阿達娜姆。
這樣想著,吟誦藝人不由自主地從胸前向自己的藏袍里面摸了摸。用綢布小心翼翼包裹了許多層的手抄本安靜地躺在格桑頓珠的懷里,藏在他最貼身的地方,已經(jīng)帶上了他的體溫??ㄜ嚿系念嶔ず蛷牧种ヒ宦愤^來的跋涉都沒有讓抄本有一點點損壞,格桑頓珠的臉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絲欣慰的笑容。
雅魯藏布江的濤聲,如同戰(zhàn)場上的鼓角與白海螺合奏,涌向格桑頓珠的腦海之中?;秀敝g來自仲巴草原上的吟誦藝人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嶺國的旌旗、經(jīng)幡與黑帳篷之間,天空盡頭金色的落日,好似金盔金甲的雄師大王格薩爾跨著火紅的神駒,披著萬道霞光從天界來到人間。
格桑頓珠遠(yuǎn)遠(yuǎn)望著天上在云間若隱若現(xiàn)的嶺國牧場,和天邊金色的雄師大王格薩爾,身不由己地就向格薩爾王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格桑頓珠又覺得似乎少了些什么,仿佛有些應(yīng)當(dāng)履行的儀式,要經(jīng)過某種儀式,格薩爾才會接受他的皈依,嶺國才會接納他。
遵照內(nèi)心深處的聲音,格桑頓珠幾乎沒有任何遲疑。他在江邊緩緩地跪下來,努力地探身向前,試圖觸到江水。飛濺起的浪打濕了他的膝蓋和衣袖,然而格桑頓珠似乎毫無覺察,只是帶著虔誠的神情,雙手掬起一捧江水,仔細(xì)地洗了手,又將這個動作再重復(fù)了兩次。
凈手之后,格桑頓珠站起來,對著雅魯藏布江,一句“魯啊啦啦姆啊啦嘞”便如同河水涌過格薩爾用戰(zhàn)刀劈開的山谷,迫不及待地破喉而出。
“贊歌唱給照耀雪域的太陽,
像雄獅王的榮光輝映四方;
贊歌唱給懷抱高原的月亮,
像珠牡王后的美麗隨風(fēng)傳揚;
贊歌唱給一望無際的天空,
愿天界的白色天神眷顧青藏高原;
贊歌唱給頭頂白盔的神山,
愿山上的紅色念神護佑藏人;
贊歌唱給藍(lán)松石般的圣湖,
愿湖里的黑色龍神賜福有情眾生;
贊歌唱給嶺噶布的黑帳篷,
這里富饒豐沃,是人間天堂;
贊歌唱給廣袤仲巴草原上的駿馬,
飛馳的神駒帶著勇俊的兒郎;
贊歌唱給念青唐古拉山下的牦牛,
唱給擠牛奶的勤勞能干的姑娘;
贊歌唱給遠(yuǎn)遠(yuǎn)的南迦巴瓦山峰,
贊歌唱給咫尺的雅魯藏布江……”
一段贊歌之后,天邊的格薩爾王與嶺國景象,仿佛更加清晰了幾分。吟誦藝人一邊高聲說唱,一邊沿著雅魯藏布江邊,踉踉蹌蹌地向著江水奔流的方向前行。他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引他走過去,更不知道他究竟是要走向哪里。
守護手抄本的格桑頓珠,并不是在夢中被格薩爾王選中的神授藝人,然而在雅江畔唱起贊歌的一瞬間,他卻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些因種種因緣,由雄獅王欽點的神授傳承者們在說唱起格薩爾英雄傳說時的沉迷與虔誠。
格桑頓珠仿佛看到,漫山遍野都是嶺噶布的黑牦牛帳篷,每一頂帳篷都升起裊裊炊煙,每一座瑪尼堆前,都有一個小心翼翼將石頭放上瑪尼堆后雙手合十祈禱的女人,在等待他們的父親、丈夫,或是兄弟、兒子征戰(zhàn)歸來。格桑頓珠也看到,格薩爾王周身的金光愈來愈明亮、愈來愈溫暖,將整個嶺國籠罩起來,護佑著草原上的人們。
在雄獅大王的金光籠罩之中,格桑頓珠不由自主地匍匐下去,五體投地。而當(dāng)他再次站起來的時候,便唱起了《格薩爾》中的《安定三界》。
格薩爾王按照蓮花生大師的指點,從地獄中救出了在酷刑中煎熬的魔妃阿達娜姆,又救出了在折磨中受難的母親郭姆。魔妃得到超度,去向極樂世界,而格薩爾則終于完成了斬妖除魔拯救藏人的使命,安定三界,將嶺國的王位留給王子,隨后就在天母的召喚中回到了天界。
這一次,格桑頓珠不再需要看任何抄本或者聽任何藝人的說唱,便唱出了他過去從未唱過的故事。他的心仿佛突然開了竅,而史詩與旋律就像藏在山間的泉水,又像他的心頭血,源源不斷地流出來。而他的歌聲,就像河流匯入雅魯藏布江一般,匯入了雪山肩頭的夕陽灑下的黃昏之中。
嶺噶布格薩爾王在吟誦藝人的眼前愈發(fā)清晰起來?;秀敝g,格桑頓珠似乎看到格薩爾王抬起手,像是在召喚他,又像是在指揮雪域高原上的千軍萬馬。格桑頓珠一邊唱著,一邊向著格薩爾的方向走了一步,又走了一步,再邁出了又一步。
格桑頓珠突然一腳踏空,冰冷的江水從夕陽的懷抱里接過他,浸透了他的藏袍和藏在藏袍里面最貼近心口位置的手抄本。然而格桑頓珠卻并沒有感覺到這些。他只覺得自己的身上愈來愈輕盈,直到終于輕飄飄地踩在了空中,踏著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彩虹,一直走向了嶺國的土地。
雅魯藏布江的浪濤翻滾,吞沒了緊閉雙眼還維持著說唱姿勢的格桑頓珠,也吞沒了他用生命守護了一世的珍貴手抄本。百年來被小心翼翼包裹在綢緞中的藏紙在江水中軟化碎裂,曾經(jīng)用竹筆寫在上面的文字,也漸漸模糊,終于融在了濤濤江水之中。
傳承圓愿
又過了一兩年,人間春去秋來又天翻地覆,而雅魯藏布江水奔流而下,依舊沒有改變模樣。這一天,已經(jīng)流浪一年多,走到雅礱河谷的索朗加措在雅江邊信步前行,邊走邊唱著路上聽來的民歌。突然一個浪頭拍在了他的腳邊,打濕了他的褲腳和鞋子,并將一顆光潔的石頭留在了他的身邊。這一刻,他好像冥冥中受到某種感召,又好像耳邊傳來阿爸的歌聲,他虔誠地捧起突然掉落在腳邊的這塊石頭,閉眼聆聽這忽遠(yuǎn)忽近的天籟之音,耳邊如同父親在說唱著格薩爾王的傳奇,嶺國眾生的面孔在他腦海中栩栩如生。他也看到了多年不見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在眾人環(huán)繞中吟唱著一段段跌宕起伏的故事,畫面中的父親,面容沒有任何改變,只是嘴角上揚的樣子,讓他感到由衷的安心,觀望中他最后看到父親微笑著望向他點頭揮手,仿佛在彌補缺失的道別,又好像讓他不要牽掛,好好生活。意識回到現(xiàn)實的加措在下一瞬間埋頭痛哭,哭聲中帶著深埋已久的各種情緒,但隨著痛哭的過程他也真正得到了解脫,在又哭又笑的一晚后,加措將那塊珍貴的石頭揣進懷中,在江面叩首、念經(jīng)。在結(jié)束近乎神圣的儀式后,卸下心中所有心結(jié)的青年臉上洋溢出了多年都不曾出現(xiàn)的微笑,堅定地向著圣城拉薩走去。
山頂?shù)姆e雪化了,又在下一個冬天重新戴上厚厚的白盔;牧場的青草黃了,又在下一個春季重新染上嶄新的嫩綠。許多年后,據(jù)說有人在拉薩見到了一個畫格薩爾唐卡的藏族畫師。熟悉那位唐卡畫師的人都喊他“阿克加措啦”,而阿克加措在畫畫的時候,有時還會邊畫邊唱起《格薩爾》的旋律。
據(jù)說,畫師加措會畫出威嚴(yán)的格薩爾王、美貌的珠牡王后、艷麗的梅薩王妃以及颯爽的魔妃阿達娜姆,也會畫出勇士查香丹瑪、老總管戎擦查根,或是狡詐懦弱的晁通;又據(jù)說,如果是由畫師加措唱著《格薩爾》畫出來的唐卡,上面的嶺國英雄會格外真實靈動;甚至有些人相信,如果請回了這樣唐卡供奉起來,在未來的某一天吹起右旋白海螺,唐卡上的英雄就會在海螺聲中醒來,踏著祥云回歸天界。
加措會唱的格薩爾故事并不算太多,然而他唱起來的時候,臉上卻總是會有一種令人敬畏的肅穆神情。如果是來自仲巴草原上的、上了年紀(jì)的人,或許還能夠從畫師不甚連貫的唱腔中,聽出當(dāng)年那位仲巴藝人格桑頓珠的影子。
而在這一系列事件過去十多年后,一支從拉薩出發(fā)的商隊在到達仲巴草原上的時候,商隊中有位中年商人拉桑,逢人便在詢問梅朵的情況,在問到梅朵帳篷的位置后,獨自前往,進入帳篷才看到已近花甲之年的梅朵老阿媽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風(fēng)吹日曬和孤獨煎熬的等待中,衰老得如同忽閃著就快要燃盡的酥油燈,每天念念有詞咕噥著草原上誰也聽不清、聽不懂的方言,也無法理解人們一句哪怕最簡單的話,無論藏語還是漢語。然而當(dāng)中年商人拉桑湊到梅朵耳邊嘀咕了兩句后,令人驚奇的情況發(fā)生了——這一刻的梅朵老阿媽突然恢復(fù)了全部精神,在認(rèn)真聽完拉薩傳來的兒子的消息和問候,商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梅朵眼神中帶著一抹欣喜和釋懷,但當(dāng)他傳達了加措對他的囑托和希望他帶著梅朵能跟隨商隊一同回到拉薩與之團聚的期盼時,梅朵一遍遍喃喃自語:“小加措只要還活著我就放心了,我還不能走,我要等我丈夫,格桑頓珠萬一回來了,看見帳篷沒人……”自語聲越來越小。而中年商人拉桑在結(jié)束對話后,也安靜地離開了帳篷。梅朵從此再沒有回過內(nèi)地,而是一個人住在格桑頓珠留下的帳篷里,直至終老。
責(zé)任編輯:次旦堅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