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東
洪子誠這些年連續(xù)問世的關于文學閱讀的書籍頗令學界矚目,如《我的閱讀史》《讀作品記》《閱讀經(jīng)驗》《文學的閱讀》等,都對“閱讀”有著集中的思考?!伴喿x”二字無疑構成了這些著述的關鍵詞,值得從學理上進行各種深入的總結。這些著述不僅呈現(xiàn)了洪子誠個人化的閱讀歷史,和他所代表的一代學者跨越半個多世紀的閱讀經(jīng)驗,同時也提供了“閱讀觀”乃至“閱讀本體論”,堪稱是關于“閱讀”本身的書。
李云雷曾經(jīng)指出洪子誠“對個人閱讀經(jīng)驗的梳理、反思,具有多重意義”,“不僅將‘自我及其‘美學趣味相對化,而且在幽暗的歷史森林中尋找昔日的足跡,試圖在時代的巨大斷裂中建立起‘自我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但另一方面,通過對洪子誠閱讀史的再閱讀,可以感受到,這種“自我”的統(tǒng)一性不是一下子就建構起來的,而恰恰體現(xiàn)為一種過程性、持續(xù)性, 或者說在不同歷史時期的斷續(xù)性,因此就具有一種歷史性和未完成性。這種未完成性對于“閱讀的科學”而言,具有某種本體意味。文學閱讀對于一個人的意義有時是在一生漫長的歲月中逐漸體現(xiàn)出來的。所以卡爾維諾關于什么是經(jīng)典的十四條定義中,第一條就是:“經(jīng)典是那些你經(jīng)常聽人家說‘我正在重讀……而不是‘我正在讀……的書。”文學閱讀對一個人的塑造在洪子誠那里就表現(xiàn)為一種對自我的持續(xù)的省思,而借助于對自身閱讀史的回溯,洪子誠也就塑造了一個“慢讀者”的主體形象,同時也讓讀者領略到一個閱讀的主體如何生成為一個省思的主體和書寫的主體?!爸黧w”的建構就留有“慢讀者”對人生歲月潛心思考所銘刻下的一種長久的時間印痕。
洪子誠的這些著述,一方面有助于我們考察中國學院知識分子在共和國歷史中積淀的世紀性的情感、記憶乃至“精神遺產(chǎn)”,另一方面對我們思考經(jīng)典閱讀和文學教育的問題,也提供了彌足珍貴的作為一個專業(yè)讀者的案例。因為提供的是他人無法重復也就無法替代的個體閱讀的生命史,探索的是自己跨越多個歷史階段的閱讀記憶,這種探索在洪子誠這里是非常自覺的,所以讀者從中可以讀出一種真正個人化的閱讀是如何在漫長的時光中, 塑造對世界既有溫情又保持審慎距離的閱讀心靈與情感結構的。這幾本專著中有相當一部分文章回溯的是逾越半個世紀的閱讀生涯,譬如洪子誠描述自己從中學時代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共讀過三次《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每次帶來的都是“很不相同的體驗”,“當初那種對理想世界的期待和向往,那種激情,逐漸被一種失落、苦澀的情緒所代替”;而六十年代初期讀契訶夫則帶給他一種“新的感性”,帶來“那種對細節(jié)關注,那種害怕夸張,拒絕說教,避免含混和矯揉造作,以真實、單純、細致,但柔韌的描述來揭示生活、情感的復雜性的藝術”。洪子誠很看重契訶夫的遺產(chǎn),對其的總結,就具有一種穿越世紀直抵未來的歷史理性和智慧之光:
在契訶夫留給我們的遺產(chǎn)中,值得關注的是一種適度的、溫和的“懷疑的智慧”:懷疑他打算首肯,打算揭露、批判的對象,但也從對象那里受到啟示,而懷疑這種“懷疑”和“懷疑者”自身。
洪子誠的閱讀經(jīng)驗,甚而推及他的文化性格,也同樣有一種適度的、溫和的“懷疑的智慧”。在洪子誠的“晚期風格”中,尤其呈現(xiàn)出一個“溫和、適度而審慎的懷疑主義者”的形象,或者說與錢理群構成互補的消極浪漫主義者的形象。
鳳凰網(wǎng)曾經(jīng)組織過一場洪子誠和錢理群的對話,主持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高遠東——在開場白中稱錢理群是一個積極浪漫主義者,而洪子誠則是一個消極浪漫主義者。洪子誠幽默地回應:“我確實比較消極,可是一點也不浪漫?!比绻f錢理群對文學的確有堂吉訶德一般的積極浪漫主義者一往無前的信仰,那么洪子誠則更像是一個哈姆雷特型,或者說是以賽亞·伯林所謂的狐貍型的學者。不能說洪子誠對文學沒有信仰意義上的皈依感,但可能更多的是灌注了懷疑主義精神,而對文學的多重質(zhì)詢也是洪子誠自我懷疑和思索人生的內(nèi)在組成部分。
在當代學界,恐怕沒有誰比洪子誠更像哈姆雷特,他不提供人生思考的標準答案,但總在逼著自己思索, 也逼著讀者思索,思索關于文學的位置、關于經(jīng)典的定義, 以及關于閱讀的意義等問題。在洪子誠與錢理群的這次對話中,洪子誠也比較了自己在關于“文學”的界定上與錢理群的不同:錢理群是不斷擴大文學邊界,擴大文學存在的“社會空間”;而“在許多人眼里,我好像在徒勞地維護‘文學的脆弱邊界。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偉大文學,好的文學,和不大好、不好的文學”。“偉大文學”等提法或許標識了洪子誠閱讀趣味的些許“保守主義特征”,但對“‘文學的脆弱邊界”的徒勞維護,則使洪子誠也呈現(xiàn)出某種“堂吉訶德”的品性。
其實,洪子誠關于文學閱讀的認知結構本身也有脆弱的本性,就像比起強力意志,人類的情感結構也永遠是脆弱的一樣。而“脆弱邊界說”(文學有邊界,但它很脆弱)中流露出的“文學觀”,也同樣具有一種洪子誠特有的“適度的、溫和的、懷疑的智慧”。因此,讀洪子誠的閱讀史,也同樣可以感受到他對文學的脆弱的信心,以及不那么堅定的信仰。但之所以“不那么堅定”,是因為洪子誠的信心首先來自個人的閱讀經(jīng)驗和生活經(jīng)驗,因此他的文學閱讀學也是相當個人化的,是以人類生命個體的脆弱性為基石的。同時,他對文學的認知也是非常歷史化的,或者說是歷史境遇與個人經(jīng)驗的疊加。最終,無論是個人性的坐標,還是歷史化的向度,都使洪子誠蛻變?yōu)橐粋€反本質(zhì)主義者。
對本質(zhì)主義的疏離,也表現(xiàn)為洪子誠對文學閱讀,進而對生活世界始終保持一種“非確定性”的開放姿態(tài),或者說對人類的精神生活持有一種必要的尊重和審慎的懷疑并存的態(tài)度。他不會把一種斬釘截鐵的判斷和毋庸置疑的立場強加在閱讀對象身上,這些對象既包括文學作品,也包括他所“閱讀”的活生生的個人。而對作家、學人心靈的秘密,以及對文學作品固有奧妙的審慎尊重和深入洞察,則構成了洪子誠閱讀實踐的精髓。比如他在那篇同樣耐讀的《一部小說的延伸閱讀——“我的閱讀史”之〈日瓦戈醫(yī)生〉》中,就認為帕斯捷爾納克首先把主人公的生命歷程放在俄國革命的歷史中,《日瓦戈醫(yī)生》由此并不是一部去歷史化和政治化的作品。但另一方面,洪子誠又認為該小說并沒有“讓豐富的生存之謎,隱沒、消失在‘政治的確定性之后”,“生活有很多的面向,有許多我們所不了解的謎”。
這句精彩的判斷背后是對文學的基本特征的洞察,文學的本體可能正是對生活之謎的揭示,是對文學陌生性的尊重和體認。“陌生性”成了界定文學本體論的重要因素。好的文學都是相互不同的,彼此保持著疏離與陌生感,也就保守著自己的秘密(希利斯·米勒:《文學死了嗎》)。布魯姆在《西方正典》中提出“一部文學作品能夠贏得經(jīng)典地位的原創(chuàng)性標志是某種陌生性”,從這個意義上說,相當一部分“文學研究者”干的其實是南轅北轍的事情,從事的是使文學去陌生化,或者說“祛魅”的活動。因此對于文學秘密和人類精神生活持有一種必要的尊重,追求某種非確定性的把握和判斷,應該構成文學研究者職業(yè)倫理的一部分。這些是我早年從洪子誠課堂和著作中多多少少體悟到的。
對教師和學者來說,持續(xù)而持久的閱讀是最基本的要求,同時也是職業(yè)倫理,甚至也是德性品質(zhì)(張輝:《如是我讀》)。而通過總結讀書人的閱讀經(jīng)驗,還可以進一步討論人文學者怎樣審視自我、主體、歷史等更具哲學意義的命題,同時還可能事關當代中國的一種溫和、理性并且不乏批判、反思精神的人文主義的生成。而今天的人文主義,可能是繼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人文精神大討論之后,陷入了一個更深的低谷,即使沒有墜到谷底,但總會有伊于胡底的那一天。尤其在應對人工智能時代大潮即將到來的歷史時刻,洪子誠的閱讀實踐背后的人文主義視野,就更具有啟示錄的意義。
由此我們似乎抵達的是更重要的議題:洪子誠先生這些年的著述不僅僅踐行了屬于他自己的“閱讀觀”,里面有閱讀的方法論和“閱讀的科學”值得總結;而且如果我們把“閱讀的科學”再提升一步,背后可能就事關中國人文主義重建的大視野。
薩義德在《人文主義與民主批評》一書中曾借用尼采的名言,討論“閱讀的科學”對于人文主義的重要性:
人類歷史的真理是“一支隱喻和換喻的機動部隊”。其中的含義有待于通過閱讀和解釋進行不斷的解碼,而這種閱讀和解釋的基礎是作為現(xiàn)實——一種隱藏、誤導、抗拒、艱難的現(xiàn)實——載體的言詞。換言之,閱讀的科學對于人文主義知識是極為重要的。
薩義德之所以對閱讀特別看重,是因為“閱讀的科學”對于人文主義有特別的重要性。他在《文化與帝國主義》這本書中分析了簡·奧斯丁的小說《曼斯菲爾德莊園》。他認為其“美學的知識的復雜性要求一種長時間的、緩慢的分析過程”。之所以要“長時間的、緩慢的分析”,是因為在奧斯丁寫作的年代,帝國主義意識形態(tài)已經(jīng)在小說中化為復雜的美學問題;而“非美學化”的,今天人們所習見的手機上一目十行的讀法是無法揭示這種美學與歷史間相互糾纏的復雜關系的。與此相似,洪子誠“閱讀的科學”中重要的方面,也是對文本更加緩慢和漫長的分析,他在《談談慢讀傳統(tǒng)》一文中這樣論述何謂“慢讀”:
慢讀這個說法容易被理解為專指閱讀速度,其實不是那么簡單,甚至可以說速度只是個前提。速度之外,更重要的是閱讀者的心態(tài)與方法。細心體會尼采安放在慢讀之上的一連串界定,“緩慢地、深入地、有保留和小心地,帶著各種敞開大門的隱秘思想,以靈敏的手指和眼睛……”也許會引申出這樣的經(jīng)驗——不要過分執(zhí)著于你事先設定的目標;開放你的情懷、心智以對待將要面對的世界;通過磋商、辯駁、思考和接納獲益,并將這一收獲加入你閱讀的記憶庫中。
文本在洪子誠的記憶庫累積和疊加,有時會穿越和穿透半個世紀之久。而文學文本的復雜性正蘊含在這種閱讀生涯的漫長的歷史性之中。在如此漫長的閱讀跨度中,所有的美學問題都會歷史化,而所有的歷史問題也都會美學化。
洪子誠的閱讀,正是對文學審美、個體經(jīng)驗和社會歷史進行不斷的解碼的過程,這也是人類歷史的真理含義得以彰顯的所在。他跨越半個多世紀的“文學閱讀和闡釋”,具有人文主義知識的本體性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