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毫不夸張地說,蘇州人是吃河蝦長大的,蘇州人對河蝦的烹飪手法也是別具一格,獨步天下。
世界建筑大師貝聿銘先生曾說:“看不厭的蘇州美景,吃不厭的蘇州蝦?!笨梢?,在貝老心目中,蘇州的蝦和蘇州美景是不分軒輊的。早在兩千多年前,太史公在《史記·貨殖列傳》中介紹蘇州的地理風(fēng)貌有“三江五湖之利”,江湖縱橫、河港眾多給予魚蝦生長得天獨厚的天然環(huán)境。在《洞庭東山物產(chǎn)考》一書中記載:“蝦外殼內(nèi)肉,自頭至尾七節(jié)八足,二大六小,能鉗物,喜聚水草上,食水草小蟲……”,除了常見的青殼蝦,更有罕見珍貴的白蝦。清人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筍為蔬食之必需,蝦為葷食之必需,皆猶甘草之于藥也?!痹谔K幫菜系中,蝦菜品當(dāng)仁不讓地占據(jù)了C位。毫不夸張地說,蘇州人是吃河蝦長大的,蘇州人對河蝦的烹飪手法也是別具一格,獨步天下。比如,大蝦用來燒油爆蝦、白灼蝦、香糟蝦、醬油蝦,中蝦“出蝦仁”,做炒蝦仁、蝦仁面,小蝦則炒蝦醬、曬干做蝦干,或去殼做成蝦米,蝦籽拆出做醬油,蝦腦取出來做湯??傊?,從頭至尾,物盡其用。把蝦肉剁成末,亦可做成蝦球、蝦圓、蝦餅、蝦糕,可謂萬物皆可入蝦。民間素有“吃蝦補(bǔ)腦”的說法,蘇州是出了名的“狀元之鄉(xiāng)”,想來,也有蝦的一部分功勞。
每年的4—7月,正值江南蝦汛。記得我小時候,母親幾乎天天提籃子去菜場購蝦。此時的雄蝦膘肥體壯,雌蝦抱滿蝦籽、蝦腦結(jié)實。用筷子夾起一只整蝦,連頭帶尾送入嘴里,抿起嘴唇有滋有味地吮吸起其中的凝脂膏腦,而后吐出一只幾乎完整無損的蝦殼,細(xì)瞧之下,蝦頭上兩個眼珠暴突,一副“音容猶在”的架勢。母親得意地說:看,吃完一只,還有一只!在蘇州人看來,吃蝦倒吃成了一樁藝術(shù)。
四色蝦肴
生長在太湖邊、江河畔的蘇州人天生是烹飪河鮮的高手。蝦菜入肴成為一道道美饌。記得有一年暑假,約了友人蕩舟荷花叢消夏,時值正午,船家開局布置了四色開胃前菜:油爆蝦、鹽水蝦、糟蝦、熗蝦,妥妥的清一色蝦肴。
古龍小說《七種武器·碧玉刀》中有一段:”她解開的第一包:是蝦!段玉的眼睛已亮了,笑道:‘這一定是太和樓的油爆蝦?!弊鲇捅r當(dāng)選個頭大的青殼蝦,剪去須鉗,下鍋用旺火菜籽油炸透,加酒、蔥、姜、食鹽、醬油、重糖,爆汁成形后裝盤,蝦香裹著油香隔屋都能聞到,蝦殼紅艷松脆,入口即脫落,蝦肉軟糯鮮嫩,咸鮮中略帶酸甜,有蝦的肥感卻無膩感。因蝦經(jīng)油爆后,表面油光透亮,故又稱作“光明蝦炙”,這是一道江南傳統(tǒng)的佐酒好菜。
新鮮的食材,用簡單的烹飪手法即可烘托其最本真原始的味道。鹽水蝦就是最簡單、省心的家常做法。用清水煮開,加少許食鹽、生姜、小蔥,活蝦直接入水,一沸便可起鍋,吃的就是河蝦的鮮嫩和清甜,也只有鮮活河蝦方經(jīng)得起如此這般考驗。
“蘇州人講究不時不食,一只蘇式老法頭‘糟缽頭里,從糟雞糟鵝糟蝦到糟毛豆葷素齊全,就是蘇州人的夏令美食?!笨梢赃@么說,在蘇州,無糟不成夏。美食家陸文夫曾說過,“糟貨之味比酒更醇厚,比醬更清淡”。不管是什么食物,成為糟貨以后都會變得格外撩人。《紅樓夢》第八回中,賈寶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鵝掌鴨信。薛姨媽聽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來與他嘗”。鵝掌尚如此味美,何況鮮蝦乎!河蝦煮熟后撈出,在煮蝦的原湯內(nèi)加食鹽、花椒、白糖,待冷卻后加入糟鹵,再將蝦回放鹵湯浸泡2至3小時,取出即可。糟蝦多為下酒佐物,食之蝦肉Q彈,糟香四溢。
熗蝦也叫醉蝦,是汪曾祺生平最愛的食物之一。他的《四方食事》中自述:前幾年回鄉(xiāng),家鄉(xiāng)人知道我愛吃熗蝦,于是餐餐有熗蝦。將太湖白蝦洗干凈,剪去須,投入糖、醋、蔥、姜調(diào)好的白酒中拌勻,用碗蓋好,稍過片刻,揭蓋以箸夾取送到嘴邊,上下牙輕輕一嗑,去殼吮肉,蝦肉略帶酒腥,勁道生脆得很,吃完一個忍不住再夾一個。
碧螺蝦仁、番茄碗蝦仁
網(wǎng)上看到一句話:“一個愛你的人,一定不會讓你親手剝蝦。”誠然,徒手剝蝦殼,湯汁會沾滿雙手。若嫌剝蝦殼麻煩,可以嘗嘗手剝蝦仁,即將一只鮮活蝦掐頭去尾,擠出整條蝦仁,這是一宗費(fèi)工夫費(fèi)精力的純手工活,本地人喚作“出蝦仁”。鮮蝦“活出”的蝦仁,粒粒飽滿,鮮潔彈牙?!短忑埌瞬俊分?,見多識廣的大理王子段譽(yù)第一次來到姑蘇“燕子塢”,阿朱、阿碧精心布置一桌本幫佳肴“菱白蝦仁、荷葉冬筍湯、櫻桃火腿、龍井茶葉雞丁等”招待貴客,段王子“每樣菜肴都試了幾筷,無不鮮美爽口”,贊道:“有這般的山川,方有這般的人物。有了這般的人物,方有這般的聰明才智,做出這般清雅的菜肴來?!鼻屐治r仁是一道蘇幫名菜,將鮮蝦仁放鹽上漿、下油煸炒,起鍋個個晶瑩剔透,所謂“大珠小珠落玉盤”,在視覺上亦呈現(xiàn)一番看似平淡無奇卻不失清雅風(fēng)骨的蘇式格調(diào)。
蘇州人請客吃飯,頭一道熱菜上的便是清熘蝦仁,皆因蝦仁與蘇州話中的“歡迎”諧音。這是老上海來蘇州下館子必點的一道菜,只因偌大一個上海也吃不到正宗的蘇式蝦仁。蝦仁不在大,大了不好吃,老饗吃蝦仁,專挑小個,“濃縮是精華”,另備好一小碟醋蘸著吃。陸文夫吃蝦仁時,用匙舀幾粒,說道,“嘗嘗味道”,而后斯斯文文開吃。可見,美食家眼里的吃蝦仁和《紅樓夢》中妙玉的吃茶論“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驢了”有異曲同工之妙。上海籍畫家陳逸飛亦是一名資深“蝦仁控”,他盛贊蘇州蝦仁“是我最愛,清淡中帶有甜味、軟糯中帶有鮮味,真是不同凡響”。
蝦仁入肴,可鹽可甜,茭白、豆腐與之搭配成茭白蝦仁、蝦仁豆腐,立馬“身價倍增”;與蹄筋、蟹粉配成蝦仁蹄筋、蟹粉蝦仁,更是“強(qiáng)強(qiáng)聯(lián)手”。
蘇幫菜中有一道時令名肴“碧螺蝦仁”,即用“天下第一茗茶”碧螺春與新鮮河蝦仁一起烹調(diào)而成。新摘的碧螺春茶芽與現(xiàn)剝的河蝦仁翻炒,茶乃山之精華,蝦系水中尤物,兩者妙而凝合,去腥提鮮。吃在口中,但覺蝦中裹著茶的清香,茶中又帶著蝦的鮮甜。
陸文夫不愧美食界一代宗師,別出心裁自創(chuàng)了一道番茄碗蝦仁,在他的小說《美食家》中有這么一段:“朱自冶故作鎮(zhèn)靜,把一只只的西紅柿分進(jìn)各人的碟子里,然后像變戲法似的叫一聲‘開!立即揭去西紅柿的上蓋:清炒蝦仁都裝在番茄里!人們興趣盎然,紛紛揭蓋。朱自冶介紹了:‘一般的炒蝦仁大家常吃,沒啥稀奇。近年來也有用番茄醬炒蝦仁的,但那味道太濃,有西菜味。如今把蝦仁裝在番茄里面,不僅是好看,請大家自品。注意,番茄是只碗,不要連碗都吃下去?!?/p>
蝦仁剁碎可做成蝦餅、蝦球、蝦松,一如梁實秋在《雅舍談吃》一書中提到“水晶蝦餅”,用白蝦肉加豬板油“放在一起剁碎,不要碎成泥,加上一點點芡粉,蔥汁姜汁,捏成圓球,略按成厚厚的小圓餅狀,下油鍋炸”,成品的水晶蝦餅“白如凝脂,溫如軟玉,入口松而脆”。
清風(fēng)三蝦、六蝦面
江南梅雨季,正值河蝦抱籽。雌蝦滿腹黑褐蝦籽,蝦腦亦結(jié)實肥碩,呈誘人的橘紅色。掐下蝦頭,取出蝦腦焯熟、剝出蝦肉、刷下蝦籽,三者一起入鍋,加紹酒、蔥末文火翻炒,在裝盤前,盤底墊一片新鮮荷葉,脆嫩彈牙的蝦仁裹著醇厚的蝦腦和鮮咸的蝦籽,一碗看起來清爽應(yīng)景,吃起來“鮮掉眉毛”的夏令至品“清風(fēng)三蝦”便應(yīng)季而生了。美食紀(jì)錄片《風(fēng)味人間》曾隆重推出蘇州三蝦面,也就是將“清風(fēng)三蝦”當(dāng)作澆頭倒在面上,均勻攪拌,讓根根面條上都裹上蝦籽,Q彈的蝦仁搭配著面條的勁道,蝦籽如一顆顆小炸彈在唇齒間輕輕柔柔爆裂。
有人說,做三蝦面太折騰,可比起它的升級版六蝦面,就算小巫見大巫了。這碗銷聲匿跡了幾十年的六蝦面,我跑遍整個蘇城各大小面館都沒有找到。好在父親小時候,看過家里廚子做給祖父吃過,于是憑著記憶“照葫蘆畫瓢”,親手給我做了一碗。先刷下蝦籽,淘洗干凈,文火翻炒至沙狀;再“出蝦仁”,用食鹽、蛋清上漿;然后剝蝦頭,取出蝦腦;將剩下的蝦殼回鍋,煸出蝦油;盛出蝦油之后,再往鍋里加清水,放適量鹽,慢火一小時,燉一鍋蝦湯;撈出蝦殼,用小火翻炒,磨成蝦粉。最后,撈起煮好的面條裝盤,加兩勺蝦湯,再蓋上“三蝦”澆頭,即炒好的蝦仁、蝦籽、蝦腦,淋一勺蝦油,最后,蓋一層蝦粉,就算大功告成。一碗六蝦面,將蘇州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的品質(zhì)發(fā)揮到極致。試想一下,整碗面濃縮了蝦的所有精華,鮮之所至,所向披靡。
蝦籽醬油、蝦籽鲞魚
河蝦本是至鮮之物,倘若僅用于炒蝦仁、做三蝦面,還不足以發(fā)揮其濃鮮勁味,袁枚在《隨園食單》所述“買蝦子數(shù)斤,同秋油入鍋熬之”,指的是拆除蝦籽做醬油。用此鮮美絕倫的蝦籽醬油,拌入涼菜、涼面,提鮮、開胃,最適合食欲匱減的江南盛夏。蝦籽醬油的外觀與普通醬油無異,打開一看,深橘紅的蝦籽粘在瓶口微微泛光。這種作料的鮮,是蝦籽的鮮甜與醬油的鮮咸相結(jié)合。我小時候,經(jīng)??创笤豪锷狭四昙o(jì)的主婦親手熬制蝦籽醬油。夏季,正值雌蝦抱籽,此時的河蝦,蝦籽鮮美得細(xì)膩。買回來活蹦亂跳的抱籽河蝦,用毛刷將蝦籽一粒粒刷下,一遍遍淘洗,單這項工作至少花去大半天工夫。將蝦籽瀝干備用,在鍋里加上好的醬油煮沸,撇去浮沫,倒入蝦籽,再放白酒、冰糖、姜絲等佐料文火慢熬,人也要一刻不離在灶邊觀察火候、不時翻攪一下蝦籽,直至蝦籽全部漂在醬油表層,方才算大功告成。此時,整條巷子里飄浮著絲絲縷縷的鮮甜味,誰家又在熬蝦籽醬油,瞞都瞞不住左鄰右舍。
蘇州人鐘情蝦籽醬油,一如四川人嗜好豆瓣醬,大家小戶都常備。早上喝粥,一根剛出鍋的油條蘸點蝦籽醬油,表皮酥軟下來,咬上一口,裹著一粒粒炸裂出漿的蝦籽的普通油條瞬間多了幾分高奢感。白斬雞、白煮肉、白切肚絲等涼菜,蘸點蝦籽醬油,立馬“提檔升級”。比如,蝦籽醬油配白切五花肉就是一道上好的下酒佳肴。蝦籽、醬油和五花肥肉融合在一起,醇香鮮酥,夏日里吃著格外清爽去膩。
眾所周知,蘇州人愛吃面,可熱氣騰騰的湯面顯然不適合在炎熱的夏季食用,于是,風(fēng)扇涼面呼之欲出。等面條出鍋,對著風(fēng)扇吹干涼透,澆上蝦籽醬油拌勻,這時的涼面方才有了靈魂,開始活色生香起來。涼面端到桌上,呼哧呼哧大口下肚,鮮甜勁爆的蝦籽裹挾著爽滑Q彈的面條,上下齒咬嚼,感受著粒粒蝦籽在口腔里炸裂,混成夏日里舌尖上的交響樂,吃一口完全停不下來。
大暑期間,江南地域溽熱難耐,讓人胃口頓減,即便珍饈佳肴上桌,亦食不甘味,也就是蘇州人的“疰夏”之說。美食家袁枚在他的《隨園食單》一書中推薦了一道佐餐開胃菜——蝦籽鰳鲞,“夏日選白凈帶子鰳鲞,放水中一日,泡去鹽味,太陽曬干,入鍋油煎一面黃取起,以一面未黃者鋪上蝦籽,放盤中,加白糖蒸之,以一炷香為度”。
當(dāng)年,我的祖父是觀前街一家布行的大當(dāng)家,一到夏季,飯量銳減,人也清減了一圈。祖父是家中唯一頂梁柱,萬一倒下,如何是好?我祖母看在眼里,急上心頭,她和家里廚子商量一番后,兩人去魚行買來了當(dāng)季新鮮上好的鰳鲞,去其頭尾、內(nèi)臟,將魚身切成塊狀,在清水中浸泡一日,去掉部分咸味后,取出來在太陽底下曬干,再將薄薄的魚塊放入油鍋中煎至金黃酥脆,趁熱撈出,投入調(diào)制好的蝦籽膏里,濃稠密集的蝦籽一粒粒包裹在鲞魚塊上,擺置盤中,此時的蝦籽鲞魚已然頗有腔調(diào)。鲞魚好吃,更須趁熱,“用手抓吃也無所謂”,由于熱炸,多如牛毛的鲞魚刺變軟,膏狀蝦籽厚厚附著在魚段上,魚肉緊致、魚骨酥脆,鲞魚的鮮咸和蝦籽的鮮甜融為一體。祖母熬了一鍋稠稠的白米粥,盛一碗給祖父。等滾燙的粥涼卻下來,形成一層薄薄粥衣,但見祖父用筷子夾起一塊蝦籽鲞魚放上去,晶瑩剔透的粥面上落下一片橙紅蝦籽,煞是好看。蘇州人吃蝦籽鲞魚講究順序,取小塊鲞魚,先剔去魚骨及刺,魚肉呈條絲狀沾滿蝦籽。用筷子搛起鲞魚,就著清清爽爽的熱粥,一絲鲞魚、一口白粥,細(xì)細(xì)咀嚼,鲞魚鮮勁肥美,蝦籽若甜若咸,和著淡淡的米香,爽口不膩。祖父吃了很是受用,連著進(jìn)了兩大碗粥,祖母瞧祖父進(jìn)得香,一顆懸著的心也放了回去。自此以后,廚子每日變著花樣用鰳鲞做殺飯菜,諸如鰳鲞蒸肉餅、鰳鲞水燉蛋、鰳鲞蒸鯽魚、鰳鲞丁蒸毛豆……但凡餐桌上有一道鰳鲞菜,祖父的飯量都會漲一漲。尤其是鰳鲞蒸肉餅,廚子用五花肉做的餅與鲞魚配伍,肉餅吸足了鲞之鮮,中和了鲞之咸,可謂極盡鮮美之能事。無怪乎有人戲稱蝦籽鲞魚乃炎炎酷暑,上天賜給蘇州人的“送粥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