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與婚俗

統(tǒng)編本高中語文教材《學(xué)習(xí)提示》這樣表述：與《氓》相似，《孔雀東南飛》也講述了一樁愛情婚姻悲劇，但造成悲劇的原因并非男主人公的始亂終棄，而是封建禮教的殘酷無情。

“封建禮教的殘酷無情”，這一句很容易被發(fā)揮為“封建禮教的迫害”“封建禮教的殘酷迫害”。當(dāng)然更多的人認為，此詩是對封建禮教的批判與控訴、對封建禮教下封建家長的批判與控訴；也有人認為，焦仲卿和劉蘭芝，是封建禮教的犧牲品、受害者，而焦母、劉兄既是不自覺的迫害者，也是受害者。

其實，劉蘭芝不斷傾訴的是自己的素養(yǎng)與規(guī)范、自己的成熟與努力、自己的委屈與無奈。隨著長篇敘事詩的展開，我們可以梳理出焦、劉悲劇發(fā)生、發(fā)展的全過程。而從婚姻習(xí)俗的角度透視與解剖，或許可以幫助我們更加清晰地理解焦、劉悲劇的根源與長詩的主題。

婚前教育

開頭蘭芝自敘：“十三能織素，十四學(xué)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p>

后面焦母以回憶的口吻批評蘭芝：“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痹俅斡∽C了蘭芝開頭自敘的真實：蘭芝自幼受到非常全面的婚前教育，先后學(xué)習(xí)紡織、縫紉、音樂、詩書等，“知禮儀”的“知”是懂得、掌握之意，是母親的總結(jié)與肯定。這一肯定，只能說明劉蘭芝不該被遣被休，甚至可以推斷，蘭芝被遣被休不合常理、違背常理。這個故事的最大震撼力就在此：一個受過良好婚前訓(xùn)練的人，為什么出嫁后仍然難逃被遣的命運，問題出在哪里？

至于后面蘭芝與婆婆告別，說自己“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xùn)，兼愧貴家子”，顯然是“氣話”，是針對焦母而言，甚至是以婆婆的眼光做出的評判：“出野里”“無教訓(xùn)”，是反唇相譏。我以為，“昔作女兒時”一節(jié)，是后人添加的，與蘭芝的委屈、哀傷情緒、極不吻合。如果說蘭芝敢于反抗，話里藏鋒，綿里藏針，顯然不合蘭芝的主觀愿望，劉蘭芝肯定不希望落到被遣被休的境地，更何況她不斷自我標榜：我是一個優(yōu)秀、稱職、完美的媳婦，應(yīng)該得到的是高度肯定而不是被逐出家門。

婚齡

此詩明確出嫁年歲：“十七為君婦，心中?？啾??！毕蛘煞騼A訴婚后的悲苦。蘭芝被遣回家時，母親說：“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睅в信u、責(zé)怪的意味。通過對話，兩次交代了蘭芝出嫁的年齡為17 歲，這符合漢代關(guān)于婚姻年齡的規(guī)定。

《周禮》規(guī)定婚齡：起始年齡——男二十，女十五。最大正婚年齡——男三十，女二十?；橐鲋龝r——男子二十至三十，女子十五至二十。

漢惠帝六年（前189）詔令：“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算即人頭稅，當(dāng)時規(guī)定每人出一算，每算一百二十錢?！拔逅恪保菍Τ^婚齡又不出嫁的罰款，是人頭稅的五倍。

漢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早婚的現(xiàn)象，《漢書·王吉傳》記載，宣帝時王吉上奏：“世俗嫁娶太早，未知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班昭，東漢人，結(jié)婚時僅14 歲。

蘭芝“十七為君婦”“十七遣汝嫁”，縣令之子“年始十八九”，完全符合當(dāng)時官方對婚齡的要求。

后來，國家還有對17歲不嫁的處罰：西晉五帝泰始元年（273）頒令：“女子十七不嫁者，使長吏配之?！?/p>

婚姻手續(xù)

1. 納采

男家請媒人向女家提親，女家答應(yīng)議婚后，再備禮正式求婚。本詩有“縣令遣媒來”“遣丞為媒人”“媒人下床去”。

關(guān)于納采備禮，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之一《禮異》記載：“納采有：合歡、嘉禾、阿膠、九子蒲、朱葦、雙石、棉絮、長命縷、干漆。九事皆有詞：膠、漆取其固。棉絮取其調(diào)柔。蒲、葦為心，可屈可伸也。嘉禾，分福也。雙石，義在兩固也?！?/p>

對照本詩，納采有雙石、九子蒲，故男女主人公以“磐石”“蒲葦”為喻，互為溝通：蘭芝：“君當(dāng)作磐石，妾當(dāng)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zhuǎn)移?！迸褪⑵讶斨?，表達了對愛情的堅守、忠貞不渝、九死未悔。而仲卿：“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顯示了焦仲卿的狹窄、淺薄、世俗，與蘭芝相比，明顯低了一籌。但也不可就此貶低焦仲卿的為人，這是焦仲卿聽說蘭芝再嫁之后的氣話，也是愛情深厚、恨深愛切的自然表現(xiàn)。如果沒有這樣的感情基礎(chǔ)，也就不會出現(xiàn)后面雙雙殉情的震撼結(jié)局。

2. 問名

男家在納采之后，請媒人去詢問女方的姓名及出生年、月、日、時。目的有三：防止同姓；了解女方年齡；取得女方生辰八字，可以求神問卦。

《孔雀東南飛》寫焦、劉婚姻，省略了這一環(huán)節(jié)，只是通過倒敘、對話的方式簡述婚姻的合法與規(guī)范。而在寫縣令、郡守為子求婚時，專門提到媒人，“還家十余日，縣令遣媒來”，寫縣令，只涉及一般性的職業(yè)媒人，沒有特殊身份介紹，只有過程與對話。寫郡守就不同尋常：

媒人去數(shù)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jié)大義，故遣來貴門”。

第一，太守為子求婚，派出了媒人。第二，不是一般性的職業(yè)媒人，而是派郡丞為媒人，有人說漢代的“太守”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省長”，“郡丞”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省政府秘書長”。自然，古今官制官職不可簡單比照，但“郡丞”身份特殊，作為太守“佐官”出面說媒，只能說明太守對此事的重視與迫切。這里面，顯然有夸飾的成分。蘭芝被休回娘家后，先后有人來說媒，但未必是縣令、太守家，后代文人在潤色加工改寫的過程中，不斷提高男子本人的條件、家庭地位，顯然是文人“才子化”傾向的天然流露。

關(guān)于這一節(jié)文字的解讀，一直是個問題。統(tǒng)編版語文教材首先這樣標點：

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jié)大義，故遣來貴門。

統(tǒng)編版注釋強調(diào)了解讀困難：

﹝媒人去數(shù)日……承籍有宦官﹞這里可能有文字脫漏或錯誤，因此，這四句沒法解釋清楚。有人認為“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兩句當(dāng)在“阿母謝媒人”之后，是阿母辭謝媒人的話。意思是，有蘭家之女，出身于做官人家，可配太守之子，而自己的女兒出身微賤，不能相配。但這兩句后邊，恐仍有脫漏之句。

盡管有解說的困難，但也是可以說清楚的?！疤m家女”，前文已經(jīng)揭示，是后代文人在改寫過程中，不僅賦予女主人公美好的名字“蘭芝”，而且以蘭花之美、以“蘭圖騰”的故事，解說劉蘭芝形象的完美與愛情婚姻的悲劇結(jié)局?！俺屑谢鹿佟?，也是后人針對焦母抬高自家身價的“互抬”，焦仲卿明明不過是廬江府小吏，焦母卻對兒子說：“汝是大家子，仕宦于臺閣?！币皇翘Ц呒彝?，二是抬高官職。文人在改寫潤色過程中，自然氣不過，“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明明是農(nóng)村煙火人家，偏偏要寫出都市繁華耀眼，“說有蘭家女”一句，通過蘭圖騰抬高家庭背景；“承籍有宦官”一句，則抬高政治地位，代代為官，世襲誘人。如果我們進一步深究，就能發(fā)現(xiàn)，《孔雀東南飛》的眾多作者們留下了很多破綻與遺憾，但也讓我們發(fā)現(xiàn)了他們不斷修改的高明之處，比如夸耀焦家的，是焦母，一定程度上弱化、丑化了焦母的形象，此處夸耀，帶有無可奈何的諷刺意味：抬高家庭地位，吹捧兒子官職，這已無法挽回兒子追隨劉蘭芝殉情的決心。順便說一句，焦母拆散兒子婚姻、對付兒子，用的是美女誘惑：“東家有賢女，自名秦羅敷?？蓱z體無比，阿母為汝求?！薄皷|家有賢女，窈窕艷城郭。阿母為汝求，便復(fù)在旦夕?！边@兩段文字在兩處出現(xiàn)，第一處是逼迫焦仲卿休妻時，第二處是焦仲卿準備與劉蘭芝殉情時。焦仲卿皆不為這些誘惑所動，值得被高度肯定，大大贊賞。有人在不惜一切抬高劉蘭芝的時候，總要大大貶斥焦仲卿的軟弱無能、搖曳不定。其實，大可不必。焦仲卿盡管沒有那么主動、堅決，但也是恪守這一段愛情的，甚至也堅決抗爭過：

府吏長跪答：“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fù)??！”

這也為后面雙雙殉情埋下伏筆。至于第二次跟母親的表述：“兒今日冥冥，令母在后單。故作不良計，勿復(fù)怨鬼神。命如南山石，四體康且直！”也是擲地有聲、可圈可點的。我一直認為，《孔雀東南飛》的成功與不朽，不只是成功塑造了劉蘭芝的形象，而且也成功塑造了焦仲卿的形象。

再回到這節(jié)文字的解讀。我們必須扣住此詩“對話”寫人敘事的重要特征，“媒人去數(shù)日，尋遣丞請還”是指縣令派來說媒的媒人離開了沒幾天，很快，太守又派他的得力助手郡丞前來說媒?！斑€”，回來，指又到劉蘭芝家。那么，是誰回來呢？的確有點費解，于是有人就說是“縣丞”，先給縣令之子說媒未成，離開了幾天，又受太守的派遣，請求再次登門說媒，所以是“還”。顯然縣令、郡守兩次說媒，媒人不是一個人，從語氣、分寸、態(tài)度等方面來看，都迥然不同?？h令派來的媒人就是一般的職業(yè)媒人，不成，就自然離開。寫縣令、寫媒人都是為了襯托太守、郡丞而做的鋪墊。詩歌不是散文，應(yīng)該有一些省略，也有一些跳躍，還要考慮韻律節(jié)奏和表述方式。

媒人去數(shù)日，尋遣丞請還。說“有蘭家女，承籍有宦官”。云“有第五郎，嬌逸未有婚。遣丞為媒人，主簿通語言”。直說“太守家，有此令郎君。既欲結(jié)大義，故遣來貴門”。

這里的提示很明顯，“說”“云”“直說”，領(lǐng)起郡丞到蘭芝家說媒的三段話。所以，我將三段話用引號引出，就是要說明，這三段話都是郡丞說的，都是郡丞轉(zhuǎn)述的，都是郡丞轉(zhuǎn)述太守的原話，這還原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場景：場景一，在廬江府，是太守對郡丞交代的三段話，第一句告訴他說媒的人家，第二句、第三句，是叫他到劉蘭芝家怎么說，不用轉(zhuǎn)彎抹角，不能廢話連篇，“云”是先說，“直說”是鄭重表態(tài)，表示急切。場景二，劉蘭芝家，三句都是郡丞轉(zhuǎn)述太守的話，代表了太守佐官的素質(zhì)，一字不落，原汁原味，直截了當(dāng)。

作為對話性特征的追溯，《孔雀東南飛》詩歌原型中也可能有說唱樣式，那么，說唱就會考慮到押韻、轉(zhuǎn)韻，從而產(chǎn)生流轉(zhuǎn)自如、如臨其境的效果。用“還”字，的確有點繞，有點費解，但與“官”“言”相押，一氣貫注；“婚”“君”“門”，暗中流轉(zhuǎn)，也有抑揚頓挫之感。

3. 納吉

以男女雙方的生辰八字占卜，取得吉兆后，復(fù)備禮通知女家，決定締結(jié)婚姻。如《詩經(jīng)· 衛(wèi)風(fēng)·氓》：“爾卜爾筮，體無咎言?！标P(guān)于這一環(huán)節(jié)，《孔雀東南飛》現(xiàn)存文本沒有反映。有兩種可能，一是過于普遍、大眾，文人在加工改寫的過程中刪去了；二是詩歌、說唱不是流水賬，本來就無須面面俱到。沒有反映，不代表當(dāng)時婚姻制度就可以跳過這一環(huán)節(jié)。只能說，這一環(huán)節(jié)不太重要，或者沒有糾結(jié)曲折。更主要的是，劉蘭芝的家庭實際上低下平常，“生小出野里”，看上去是氣話，實際上也是一種潛在的考量，沒有必要在這個環(huán)節(jié)大做文章。

4. 納征

（1）男方

又稱納幣，即于納吉之后，男方送聘禮至女家。鄭玄注《儀禮·士婚禮》云：“征，成也，使使者納幣以成婚禮?！奔{幣包括：玄（黑色的衣服）、束帛（五匹絲織品）、儷皮（一對鹿皮）。至漢代仍用衣物、絲織品，鹿皮則代之以錢。

劉蘭芝告別婆婆說“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qū)使”，闡述了封建婚姻制度下“彩禮”與“被驅(qū)使”的關(guān)系，是私有制交換婚的本質(zhì)特征：因為我娘家接受了較多的“錢帛”，所以婚后就必須接受驅(qū)使，忍受刁難與虐待。此詩則通過男方闊綽的彩禮寫太守家的聘禮：“赍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彪m然有些夸張，比如“交廣市鮭珍”，明顯帶有后代文人增寫潤色的痕跡，但基礎(chǔ)性的成分還是明確的，“赍錢”“雜彩”等則是相對真實可信的內(nèi)容。

（2）女方

第一，按規(guī)定，男家向女家行聘禮后，女家也適當(dāng)?shù)匾獋渚叨Y物送給男家。

第二，準備妝奩，又稱嫁奩、嫁妝。多為床帳、衣物、箱籠、首飾、器皿等，數(shù)量與質(zhì)量視女家經(jīng)濟情況而定?！犊兹笘|南飛》寫劉蘭芝的嫁妝數(shù)量龐大，質(zhì)量上乘：“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紅羅復(fù)斗帳，四角垂香囊。箱簾六七十，綠碧青絲繩。物物各自異，種種在其中?！北M管帶有文人潤色增寫的夸飾性描述，但“箱簾”的規(guī)模、格局依然存在。

第三，訂婚之后的女性，要為自己也為新郎或男方家其他成員裁制新衣?！犊兹笘|南飛》省略了第一次婚姻準備的過程，只是在與焦仲卿分別時交代，“妾有繡腰襦，葳蕤自生光”，突出了夫妻之間的情感濃度。第二次，是太守家迎娶前的準備，劉蘭芝“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左手持刀尺，右手執(zhí)綾羅。朝成繡裌裙，晚成單羅衫”。在這里，“左手”“右手”“朝成”“晚成”“繡裌裙”“單羅衫”，都是互文取義，不僅強調(diào)這一程序的真實，而且突出制作過程的繁復(fù)、制作內(nèi)容的繁多、制作時間的急切。至于劉蘭芝“左手持刀尺”，有人認為是“左撇子”，當(dāng)然不是。筆者就是左撇子，使用為右手準備的剪刀是非常困難的。所以，我們更喜歡理解為，是不使用剪刀的后代文人無意間的描述與夸張，“左手持刀尺”正是研究這首詩漫長形成、后代詩人參與寫作的痕跡與證據(jù)。

5. 請期

（1）擇日

男方家納征之后，擇定婚期，備禮請媒人告訴女家，求其同意?！秲x禮·士婚禮》鄭玄注云：“夫家必先卜之，得吉日，乃使使者往辭，即告之。”《孔雀東南飛》寫太守擇日的節(jié)奏有點快，剛剛說“視歷復(fù)開書，便利此月內(nèi)。六合正相應(yīng)”，接著就拍板：“良吉三十日。今已二十七，卿可去成婚?！敝唤o郡丞三天準備時間，就要大張旗鼓地操辦婚禮。雖然是過渡性的安排，也為焦、劉的悲劇結(jié)局埋下伏筆，在氛圍、氣氛渲染上，在行動、行為上，在內(nèi)容、儀式上，極度鋪陳，過分夸張，包括水路陸路并行，奢華艷麗，與下文焦、劉殉情跌轉(zhuǎn)而下、觸目驚心形成鮮明的對比。

（2）婚姻季節(jié)

《周禮·地官·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薄对娊?jīng)·豳風(fēng)·七月》有“春日載陽”，聞一多先生在《樂府詩箋》中說：“初陽歲疑為春日?！讹L(fēng)·七月篇》曰：‘春日載陽。自古多以春日為婚娶之候?！栋谆⑼āぜ奕⑵吩唬骸奕⒈匾源?，何？春者，天地交通，萬物始生，陰陽交接之時也?！卑矗褐艽幕槿⒄龝r在秋冬二季，仲春之月只是婚娶的盡期。《荀子·大略》：“霜降逆女，冰泮殺止?！保ㄉ暇渲赶臍v十月，下句指夏歷二月）又，《邶風(fēng)·匏有苦葉》：“士如歸妻，迨冰未泮?！?/p>

《孔雀東南飛》兩次婚姻，第一次說“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聞一多《樂府詩箋》：“初陽歲疑即春日?！钡诙蝿t是深秋：“今日大風(fēng)寒，寒風(fēng)摧樹木，嚴霜結(jié)庭蘭?！庇腥苏J為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天。其實，都是秋冬之時，第一次，對婚姻充滿美好的期待，心向往之，所以感到溫暖，所以說“初陽”，也可以解釋為“小陽春”；第二次，是熱烈隆重中預(yù)示著悲劇的發(fā)生，則用秋冬肅殺凄涼之景烘托渲染。

6. 親迎

一般以為從婚姻形態(tài)來考察，“婚時”與“黃昏”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易經(jīng)·歸妹》“乘馬班如，泣血漣如，匪寇婚媾”，這種搶劫婚顯然只能在夜間進行。這種婚姻現(xiàn)象也影響到后代“婚時”的確定。《說文》：“婚，禮，娶婦以昏時，婦人陰也，故曰婚。”《白虎通義·嫁娶篇》：“婚姻者，何謂也？昏時行禮，故謂之婚也?！薄对娊?jīng)·鄭風(fēng)·豐》鄭玄箋云：“婚姻之道，謂嫁娶之禮。”孔穎達疏云：“男以昏時迎女，女因男而來?！撈淠信碇^之嫁娶，指其好合之際。謂之婚姻。”又，《說文》：“昏，日冥也?！倍巫⒃疲骸摆ふ?，窈也。窈者深遠也。鄭目錄云，士娶妻之禮，以昏為期，因以名焉。必從昏者，陽往而陰來，日入三為昏?！笨梢娀槿⒅畠x式，常在黃昏時舉行。

“婚姻”之“婚”與“黃昏”之“昏”有特殊聯(lián)系，《唐風(fēng)·綢繆》：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說文》：“夕，莫（暮）也，從月半見?！倍巫ⅲ骸澳撸涨亿ひ?。日且冥而月生矣，故字從月半見，皆會意象形也。”王質(zhì)《詩總聞》云：“三星，心星也，當(dāng)是戌亥間?！卑粗艽蝗沼洉r，“戌亥”正指“黃昏”“人定”之間。所以這里的“黃昏”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太陽落山、夜幕降臨之時，而是指后半夜，“戌亥間”，就是戌時、亥時間。古代戌時，19—21 時。亥時，人定，又名定昏，21—23 時?！犊兹笘|南飛》寫到劉蘭芝自沉：“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門啼?！薄把傺冱S昏后，寂寂人定初?！边@里的“黃昏”是19—21 時，“人定”指21—23 時。黃昏、人定，是表示時間的推移，應(yīng)該是在后半夜了，所以不斷渲染夜深人靜之時，有“晻晻”“奄奄”“寂寂”的時間推進，最后“寂寂人定初”，舉身赴清池。

婚時風(fēng)俗

《世說新語·假譎》記載：

曹操少時嘗與袁紹好為游俠，觀人新婚，因潛入主人園中，夜，叫呼云：有偷兒賊！青廬中人皆出觀，魏武乃入，抽刃劫新婦，與紹還出。

《酉陽雜俎》前集卷之一：

北朝婚禮，青布幔為屋，在門內(nèi)外，謂之青廬，于此交拜。迎婦，夫家領(lǐng)百余人或十?dāng)?shù)人，隨其奢儉挾車，俱呼“新婦子催出來”，至新婦登車乃止。婿拜閣日，婦家親賓婦女畢集，各以杖打婿為戲樂，至有大委頓者。

《孔雀東南飛》寫到這個習(xí)俗：“其日馬牛嘶，新婦入青廬?！边@里只有一個疑問：參照《世說新語》，“青廬”中人，應(yīng)該不少，新娘為眾人所簇擁圍繞，劉蘭芝很難獨自脫身。她怎樣抱定必死之決心，繞開眾人，獨自走出“青廬”，這里有記敘上的空缺與疏漏。同樣，在劉蘭芝出嫁之前，此詩居然寫了劉蘭芝與焦仲卿還有一次約會，無論從時代、禮制還是習(xí)慣、輿論、家庭，哪一個方面都說不過去，不該見，也不能見，更見不到！但作者還是想辦法讓他們見面，焦仲卿回來，劉蘭芝冥冥之中有暗示，前往等候，然后是“新婦識馬聲，躡履相逢迎。悵然遙相望，知是故人來”。寫得極其巧妙動人，但破綻、疑問反而更大。所以，仍然只有一個解釋：就是后代詩人、傳播者、傳唱者在再次創(chuàng)作、完善這個感人故事的時候，強調(diào)了煽情、曲折、悲劇性，而忽略了時代性、可能性、真實性，所以《孔雀東南飛》現(xiàn)有文本，雖然有“本事”可依，但已經(jīng)遠遠脫離“本事”而成為地地道道的文學(xué)作品了。

婚后生活

《孔雀東南飛》對私有制背景下交換婚的特質(zhì)做了淋漓盡致的描述，三段都是通過劉蘭芝第一人稱“對話”的方式展現(xiàn)，第一段是劉蘭芝對丈夫焦仲卿的傾訴：

十七為君婦，心中?？啾?。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

這一段傾訴，我們抽象出了封建婚姻的痛苦與不幸：一是辛苦辛勞，“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二是刁難摧殘，“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三是精神壓抑，難以忍受，“妾不堪驅(qū)使”；四是情感無依，獨守空房，“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結(jié)論是“心中?？啾?，身心遭受著雙重煎熬，居然主動請求丈夫放手，“徒留無所施”，留下來也看不到希望，看不到幸福，還不如早點放手。晚痛不如早痛，反正難逃一劫。這樣一種反常心態(tài)（主動要求丈夫休自己），正是劉蘭芝婚后生活極端痛苦、度日如年、難以堅持的真實折射。有人分析說這是劉蘭芝的性格剛強，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這顯然是超越了劉蘭芝的時代性，哪有那么傻的媳婦主動要求丈夫休了自己？這里的重點不是抗爭、反抗，而是強調(diào)，盡管劉蘭芝萬分努力，夜以繼日，含辛茹苦，很想做一個封建時代的淑女、模范媳婦，但事與愿違，無濟于事，舊式婚姻、封建禮教就像一只看不見的手，在制造一起起觸目驚心的悲劇。焦母的虐待、逼迫，不是因為她生性刁蠻可惡，不是出于她的人性泯滅，而是制度、習(xí)慣賦予了她為所欲為的權(quán)力。

第二段，是焦母決定休棄驅(qū)逐蘭芝，丈夫仍然想挽留，劉蘭芝則清醒分析：

往昔初陽歲，謝家來貴門。奉事循公姥，進止敢自專？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謂言無罪過，供養(yǎng)卒大恩。仍更被驅(qū)遣，何言復(fù)來還。

這段話除了重復(fù)第一段痛苦婚姻的傾訴外，還有三層含義：一是婚姻帶來的痛苦，“晝夜勤作息，伶俜縈苦辛”。二是導(dǎo)致兩情間隔、婚姻破裂的原因，不是劉蘭芝客觀上沒素養(yǎng)、主觀上不努力，而是身心皆疲，無可奈何。三是盡管自己盡心盡力，“奉事循公姥”，仍然“被驅(qū)遣”，但自己沒有過錯，“謂言無罪過”。

“無罪過”一共出現(xiàn)三次，第一次是劉蘭芝跟丈夫傾訴，第二次劉母斥責(zé)：“汝今無罪過，不迎而自歸?！钡谌问翘m芝慚阿母：“兒實無罪過?！泵鎸ψ约旱哪赣H斥責(zé)，劉蘭芝萬千悲苦涌上心頭，千言萬語只有一句話“兒實無罪過”，于是“阿母大悲摧”，悲劇氛圍中的母女見面，震撼千古，直逼心底。

第三段，是劉蘭芝回家前與婆婆焦母告別：

昔作女兒時，生小出野里。本自無教訓(xùn)，兼媿貴家子。受母錢帛多，不堪母驅(qū)使。今日還家去，念母勞家里。

這段別婆告白，歷來受到贊賞，認為劉蘭芝有禮有節(jié)，不卑不亢，綿里藏針，恰到好處。的確，八句四層，首先，欲揚故抑，先貶低自己，從小缺少教養(yǎng)，有人說是講的“反話”，正話反說。其次，自己素養(yǎng)不夠，配不上您的兒子，用“門當(dāng)戶對”的觀念貶斥自己。再次，從交換婚的程序來對話，“錢帛”與“驅(qū)使”相對，從形而下迅速提到形而上，“驅(qū)使”是制度所定。最后，關(guān)心婆婆今后的生活，沒有我蘭芝的生活，你會“勞家里”，你會很辛苦！以往我干，你挑剔刁難；以后你自己干，再也不能為難我。八句四頓，一氣貫通，痛快酣暢，將受驅(qū)遣的蘭芝寫得有血有肉。

相比前兩段對話，這一段最具藝術(shù)感染力，徹骨通透，感天動地。三段對話，在內(nèi)容、情感上，具有遞進升華的過渡意義，同時后代文人加工改寫的比例、痕跡更為明顯，逐步將有“本事”的真實過渡到“藝術(shù)”的真實，而且融為一體，不露天機。

被遣

關(guān)于劉蘭芝被遣、被休棄的原因，歷來研究者一直在找依據(jù)?！抖Y記·內(nèi)則》：“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悅，出?！薄洞蟠鞫Y記·本命》：“婦有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薄秲x禮·喪服》賈公彥疏：“七出者，無子，一也；淫泆，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盜竊，五也；妒忌，六也；惡疾，七也?！?/p>

《孔雀東南飛》的婚姻悲劇，原因是什么？焦仲卿與母親的一段對話有提示：

府吏得聞之，堂上啟阿母：“兒已薄祿相，幸復(fù)得此婦。結(jié)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共事二三年，始爾未為久。女行無偏斜，何意致不厚？”

阿母謂府吏：“何乃太區(qū)區(qū)。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便可速遣之，遣之慎莫留?！?/p>

府吏長跪答：“伏惟啟阿母。今若遣此婦，終老不復(fù)取?！?/p>

阿母得聞之，搥床便大怒：“小子無所畏，何敢助婦語。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p>

從以上對話，我們得出以下結(jié)論：第一，焦仲卿與劉蘭芝盡管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但感情篤厚，生死不渝；第二，劉蘭芝婚姻悲劇的制造者，不是后代話本小說中常見的丈夫“始亂終棄”的類型，而是源于婆婆的刁難與逼迫；第三，這場婚姻悲劇的制造者是焦仲卿的母親——焦母，而且是深愛自己兒子的焦母，“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吾已失恩義，會不相從許”；第四，從詩歌文本發(fā)掘，只能看到婆媳矛盾，焦母刁難逼迫，但深層原因，也不排除焦、劉“共事二三年”而劉蘭芝沒有生育的因素。我不認為“無子”是主要原因、根本原因，但也不排斥這一因素，甚至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劉蘭芝婚后“無子”這個事實，肯定助推、促發(fā)了婆媳關(guān)系的惡化，最后導(dǎo)致被遣休棄的結(jié)果。

再蘸

婚姻史告訴我們：秦代、漢初強調(diào)貞節(jié)觀念，至東漢大大淡化，而宋代程朱理學(xué)再次強化，元明始盛。

東漢時代婦女再嫁并不是不道德、不光彩的事，有很多案例可證：卓文君私奔司馬相如；蔡文姬流落匈奴，回到中原再嫁董祀；曹丕娶袁紹的兒媳甄氏；蘇武妻改嫁；朱買臣妻改嫁；漢景帝的王皇后之母，先嫁王氏，再嫁田氏，生田蚡；光武帝劉秀主動勸其守寡的姐姐湖陽公主改嫁，并從中撮合；《陳情表》稱“行年四歲，舅奪母志”；曹操臨死囑咐妻妾：“顧我萬年之后，汝曹皆當(dāng)出嫁?！?/p>

所以，劉蘭芝結(jié)婚、被遣、再嫁，在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下，都屬于正常的現(xiàn)象。不正常的是，劉蘭芝被遣回家后，情之所系，不能解脫，拒絕再嫁，乃至于以死殉情，一定是一件轟動的事件；而焦仲卿聽說劉蘭芝拒絕再嫁投河自盡（事實上，他們自盡之前不可能再見面，相約殉情），居然為情所動，跟著“自掛東南枝”，形成雙雙殉情的特殊結(jié)局。關(guān)鍵是在他們各自殉情的過程中，沒有明確的外在的壓迫者、逼迫者，劉蘭芝哥哥的一番話，不過是當(dāng)時的通行觀念，沒有特別的勢利可憎，也沒有直接的威逼驅(qū)逐。這種超乎尋常的殉情事件，一定是當(dāng)時社會關(guān)注、傳播廣泛的一個話題。所以，當(dāng)劉蘭芝選擇投河開始，這個故事就已經(jīng)生成，并開啟了漫長的被不斷創(chuàng)作之旅。

美國傳教士亞瑟·亨·史密斯說：“習(xí)慣風(fēng)俗，如同人的語言一旦形成，便難以改變。中國的風(fēng)俗習(xí)慣從最初形成到今天的樣子，很容易使人得出一個基本的假定，這就是，現(xiàn)存的就是合理的。長期形成的習(xí)慣是一種專制。”（《中國人的性格》）

焦、劉所處的社會背景是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焦、劉二人的悲劇也有其內(nèi)在原因，這就是他們自身的思想不能擺脫當(dāng)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封建意識形態(tài)。焦、劉二人反復(fù)辯解的是他們并沒有違背這些封建規(guī)范。他們身上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著封建婚姻習(xí)俗觀念，他們受到這種習(xí)俗與觀念的束縛與影響。

作者：周建忠，博士，南通大學(xué)二級教授，三江學(xué)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編輯：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