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萬古新：元好問五言詩的審美取向

摘 要：元好問是金元政權更迭時期最為耀眼的一位作家，其詩歌主要以沉郁蒼涼的七言喪亂詩著稱。與其喪亂詩相較，元好問的五言詩審美風格又有明顯不同。其五言詩在審美取向上更為清新質樸，崇尚自然，主要體現(xiàn)為詩歌內容上對山水田園的親近、詩歌風格上強調天然淳樸的性情，以及詩歌境界上流露出的達觀淡泊。元好問這種追求質樸渾成的五言詩審美取向，為唐以后的五言詩史作出新的審美貢獻。

關鍵詞：元好問；五言詩；自然；曠達；審美取向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8-391X（2024）04-0313-08

項目基金：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8BZW053）

One language forever new： on 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YUAN Haowen’s five-character poems

XIE Dan1，2

（1. School of Humanities， Communic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Beijing 100024， China； 2.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Media， Xingyi Ethnic Normal University， Xingyi 562400， China）

Abstract： YUAN Haowen is one of the most brilliant writers during the Jin Yuan regime change period. His poems are mainly famous for his melancholy seven words of mourning poems. Compared with the poetry of mourning， YUAN Haowen’s aesthetic style of five-character poems is obviously different. The aesthetic orientation of his five-character poems is more fresh and simple， advocating nature， which is mainly reflected in the poetry content of the landscape and countryside. The poetry style emphasizes the natural and simple temperament， and the poetic realm shows the philosophical indifference. YUAN Haowen made a new aesthetic contribution to the history of five-character poetry after the Tang Dynasty.

Key words： YUAN Haowen； five-character poems； nature； broad-minded； aesthetic orientation

0 引言

元好問不僅是金末元初的文壇領袖，放眼整個中國古代文學史，也是一顆耀眼的明星。劉熙載《藝概》稱“金元遺山詩兼杜、韓、蘇、黃之勝，儼有集大成之意。以詞而論，疏快之中，自饒深婉，亦可謂集兩宋之大成者矣”[1]，對其詩詞評價均很高。李調元《雨村詩話》評元好問詩：“元遺山詩，精深老健，魄力沉雄，直接李、杜。上下千古，能并駕者寥寥”[2]。此評或許過譽，也頗具合理性。

元好問生于秀容（今山西省忻州市），其父元德明是一位好學自適的落魄文人，史稱“自幼嗜讀書，口不言世俗鄙事，樂易無畦畛，布衣蔬食處之自若，家人不敢以生理累之。累舉不第，放浪山水間，飲酒賦詩以自適”[3]2742。元好問自幼過繼于嗣父元格，嗣父為他擇師郝天挺。郝天挺是一位有古君子之風的高士，史載其“為人有崖岸，耿耿自信，寧落魄困窮，終不一至豪富之門”[3]2750。郝天挺不但教授元好問學問，也培養(yǎng)了他對學習、仕進與困境的態(tài)度。

元好問才力宏富，其詩歌中最為人稱道的是喪亂詩。其喪亂詩代表作如《歧陽》（三首）、《壬辰十二月車駕東狩后即事》（五首）、《續(xù)小娘歌》等均為七言詩。作為金代遺民，元好問對國破家亡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痛苦有著切身感受。正如趙翼《甌北詩話》所言：“蓋生長云、朔，其天稟本多豪健英杰之氣；又值金源亡國，以宗社丘墟之感，凝為慷慨悲歌，有不求而自工者。此固地為之也，時為之也”[4]。其喪亂詩具有極似杜甫七律的蒼涼沉郁風格與以詩載史的文學價值，也是歷代評價最高的部分。按狄寶心所言，陳中凡的《元好問及其喪亂詩》“首次用‘喪亂詩’這一概念，來囊括從正大八年鳳翔陷落到汴京淪陷前后這一鼎革之際元氏感傷國事民生的紀亂詩篇”[5]。此后“喪亂詩”便成為元好問詩歌研究的一個熱點，主要研究成果有陳書龍的《論元好問的“喪亂詩”》[6]、張榮東與逯雪梅的《論元好問“喪亂詩”的悲劇美學意蘊》[7]、王素美的《元好問喪亂詩的突破》[8]等。

與七言詩相比，元好問的五言詩受到的關注與研究較少。根據(jù)狄寶心《元好問詩編年校注》統(tǒng)計，在其現(xiàn)存近1 370首詩中[9]12，五言古詩有141首，五言律詩有92首，五言詩一共233首。郝經《遺山先生墓銘》稱，元好問詩歌“以五言雅為正，出奇于長句、雜言”[10]，元好問的五言詩數(shù)量雖不多，卻是元好問最為雅正的重要詩體，顯示出元好問詩歌創(chuàng)作另一維度的審美取向。

1 內容上親近自然

元好問性喜天然，其五言詩大多以山水風光與田園生活為主要描寫對象。元好問稱陶淵明詩“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9]48，評謝靈運詩為“池塘春草謝家春，萬古千秋五字新”[9]73，他認為陶謝二人詩歌的過人之處均在于具有渾然天成的特點，這也成為元好問品評詩歌的一個重要標準。

1.1 清新明麗的山水風光

元好問寫了很多五言詩來精心描摹他眼中清新明麗的山水風光。這些詩歌在意象組織與結構安排上都明顯帶著來自謝靈運的影響，如《同雷淵希顏再登箕山》：

千年箕山祠，蘿徑深以悄。桂樹不復見，禿蔌馀秋篠。盤盤盡絕頂，石冢平木杪。長風萬里來，筋骸覺輕矯。側身望巖竇，解衣憩林表。是時夏春交，野色亂青縹。川光乍明滅，地脈互縈繞。岡巒蟻垤出，井邑蜂衙擾。紅塵洛陽昏，白云太行曉。元功信冥漠，一覽疑可了。悟彼東山人，胸中魯宜小[9]359。

詩中構建了大量華麗精巧的意象來描摹山中景色，筆下景致隨詩人的腳步與視角而不斷變化。這種運用密麗辭藻進行移步換景式描繪的寫法，正是謝靈運山水詩的鮮明特點。不過元詩與謝詩的區(qū)別也很明顯，與謝靈運的《從斤竹澗越嶺溪行》相比較：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逶迤傍隈隩，迢遞陟陘峴。過澗既厲急，登棧亦陵緬。川渚屢徑復，乘流玩回轉。蘋蓱泛沉深，菰蒲冒清淺。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想見山阿人，薛蘿若在眼。握蘭勤徒結，折麻心莫展。情用賞為美，事昧竟誰辨。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11]117。

元詩中尚有詩人形象的客觀視角，謝詩則只有詩人眼中的山水景象。正如焦竑《謝康樂集題辭》所言，謝靈運“以興致為敷敘點綴之詞，則敷敘點綴皆興致也；以格調寄俳章偶句之用，則俳章偶句皆格調也”[11]5。謝靈運用興致進行山水寫意，與元好問出于學習的精心摹擬，似有些許不同。不過元好問對自然山水的熱愛終究發(fā)自性情，其山水詩亦常有佳構，如《曉發(fā)石門渡湍水道中》：

疏星澹秋明，陰霞絢朝映。積雨成坐愁，晨光動幽興。石門歸馭引，湍浦漁舠并。曠蕩萬景新，歸藏四山靜。平湖風漪綠，遠岸秋沙凈。洋洋游魚逝，泛泛輕鷗泳。隱顯乖夙心，感寓見真性。倦游時自悼，違己將安竟。憂端從中來，茫茫發(fā)孤詠[9]536。

詩中景色隨著時間推移不斷變幻，宛如一幅幅光影不同、動靜各異的山水圖景依次浮現(xiàn)，尤其“平湖風漪綠，遠岸秋沙凈”兩句，空曠遼遠，清新靜謐，意境引人遐想。

元好問還有一類描摹山水的小詩，十分雅致動人，更近唐風。如《少室南原》：

地僻人煙斷，山深鳥語嘩。清溪鳴石齒，暖日長藤芽。綠映高低樹，紅迷遠近花。林間見雞犬，直擬是仙家[9]365。

詩中景物描寫細致歡快，帶著一種離開塵世，步入仙境的欣喜。“綠映高低樹，紅迷遠近花”一聯(lián)，用極為平實的文字，渲染出如夢似幻的圖景，正如詩中所言“直擬是仙家”。這種以淺淡言辭烘托悠遠意境的寫法，于唐人詩中較為常見，如王維的《李處士山居》：

君子盈天階，小人甘自免。方隨煉金客，林上家絕巘。背嶺花未開，入云樹深淺。清晝猶自眠，山鳥時一囀[12]557-558。

王維這首詩辭藻結構都十分樸素，毫無雕琢之感。其中“背嶺花未開，入云樹深淺”較之元詩中綠樹紅花的熱烈，另是一番清幽浩渺、云霧繚繞的仙山景象。在運用簡練筆法摹寫景物、構建意境，表達意蘊豐厚的內容這一點上，元詩與王詩是相通的，已得唐人詩歌之妙。

1.2 恬淡閑適的田園生活

元好問一生仕途僅十年時光。受家風影響，元好問并不汲汲于仕進，更喜好悠游于山水田園中。其田園詩主要學習陶淵明，如《雜著五首·其二》：

守拙歸田園，淹留自無成。長吟掩柴門，遂與塵事冥。素月出東嶺，夜景湛虛明。揮杯勸孤影，杯盡壺自傾。遙遙望白云，千載有深情[9]314。

這是一首從陶淵明數(shù)首詩中摘句而成的集句詩，用以表現(xiàn)自己對喧囂塵世的厭倦，抒發(fā)田園生活的暢懷適意。元好問與陶淵明都是才華橫溢又宦途坎坷，他們都在歷經王朝更迭的劇烈動蕩后歸隱田園，以遺民自居。元好問或許引陶淵明為知己，才用集句詩的方式向陶淵明遙遙致意。除集陶詩外，元好問的田園詩往往兼有陶淵明詩的古樸韻味與唐人詩歌的暢達韻致。如《長壽新居·其一》：

地古村墟迥，川回縣郭斜。蒲池余老節(jié)，菊水引新芽。卜筑欣成趣，歸耕覺有涯。迎門顧兒女，今日是山家[9]490。

詩歌用充滿喜悅的筆觸勾勒出優(yōu)美的田園風光，與詩人充滿閑逸溫情的村居生活相映成趣。詩中意象妥帖自然，毫無凝滯之感。與陶詩相比，元好問的田園詩多了幾分工整勻稱，具有唐人詩歌洗練成熟的特點。

再看《長壽新居·其二》：

隱去初心在，親朋復此偕。荒田歸別業(yè)，高樹表新齋。泉石深三徑，風塵限兩崖。青山坐終日，無物寄幽懷[9]491-492。

同樣摹寫安寧閑適的田園生活場景，但這首詩在情感抒發(fā)上更為細膩復雜。詩中的“隱去初心在”“無物寄幽懷”等詩句，暗含著詩人一絲歸隱后志向無所寄托的悵惘。這種矛盾情感與陶淵明亦有相似之處，也與傳統(tǒng)儒家士大夫群體心態(tài)相融。

在儒家思想影響下，修齊治平成為歷代儒家士子們共同的人生理想。士人入仕為官，意味著具有了實現(xiàn)人生抱負的條件和機會，也伴隨著來自官場的束縛與個人意志的犧牲。如果選擇遠離仕途，得失之間的巨大落差又會給士人帶來另一種深沉的不甘與失落。面對這樣的矛盾，士人如何選擇似乎成為難題。不過正如唐代詩僧靈澈所言，“相逢盡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見一人”[13]，真正能下決心歸隱的士人，自古罕有。陶淵明與元好問在不同的時代作出了同樣的選擇，可謂異代知音。他們的田園詩中雖也有些許仕隱矛盾心態(tài)的顯露，但更多的仍是遠離塵囂、回歸自然的恬淡與喜悅之情。

2 風格上注重性情

元好問在《楊叔能小亨集引》中稱：“故由心而誠，由誠而言，由言而詩也，三者相為一。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發(fā)乎邇而見乎遠”[14]1022，同時，他又稱“性情之外，不知有文字”[14]1023?！罢\”的觀念出自《禮記·中庸》，這里的“誠”，即是詩人的真性情。而“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則取自漢代《毛詩序》。由此可見，在元好問看來，性情才是詩歌的根本。他在《趙吉甫西園》中直言“性情入吟詠，古澹無妖妍”[9]1577，認為在詩歌中注入真性情，追求淳樸古澹之美，才是作詩的第一要義。基于此種審美取向，元好問尤為擅長在詩中用樸實自然而充滿情感的生動筆觸來描繪優(yōu)美的意境、寄托豐富的意蘊。

2.1 用語樸實而意境優(yōu)美

陶淵明對元好問的影響是全方位的。按李劍鋒統(tǒng)計，在元好問現(xiàn)存詩歌中，“明顯留有陶淵明及其作品印記者近一百首，另有三十篇左右樂府、文章和傳記涉及陶淵明及其詞語”[15] 。元好問最欣賞陶淵明詩歌于平淡中見真淳的風格。正如蘇軾所說“質而實綺，癯而實腴”（《與蘇轍書》），陶淵明詩歌用質樸語言摹寫優(yōu)美意境、抒發(fā)真摯情懷的寫法，與元好問的審美取向完全契合。

元好問常在詩中表達對陶淵明的喜愛和敬慕，如“解道田家酒應熟，詩中只合愛淵明”（《和仁卿演太白詩意二首·其一》）、“信口成篇底用才，淵明此意亦悠哉”（《采菊圖二首·其一》）、“黃菊霜華日日添，世應有意醉陶潛”（《辛亥九月末見菊》）等。在陶淵明詩風的影響下，元好問的五言詩常能融情入景，追求詩意的暢達與意境的自然渾融。如《郎文炳心遠齋二首·其一》：

茅齋迫官居，塵土日蓬勃。道人掩關坐，掛眼無外物。明窗一蒲團，濯足晨理發(fā)。一片萬古心，清潭兩明月[9]806-807。

詩歌描摹了友人清修的情景。詩中并無一個生僻字詞，用語直白如話，卻有一片悠然寧靜的古意充盈于字里行間，意境澄澈高遠。尤其最后兩句，用最簡單的意象，營造出空曠浩渺的時空感，詩人的蒼涼情懷彌漫其中，情景交融渾然一體，意味無窮。

再如《陽翟道中》：

長路伶俜里，羈懷蒼莽中。千山分落照，萬籟入秋風。頻見參旗縮，虛傳朔幕空。故園歸未得，細問北來鴻[9]405。

這首詩言辭簡凈，而意境極為恢宏開闊。寂寞長路之上，蒼茫群山之中，千山夕照里，萬籟秋風聲。天幕空寂，數(shù)點微星。不見故園，只有歸鴻。字字寫景卻句句含情，使詩中景致籠罩著一層淡淡的愁緒，引人遐思。

元好問的《后平湖曲》是一首情詩，內容與風格都極似《西洲曲》。詩中有四句特別出色：“秋風拂羅裳，秋水照紅妝。舉頭見郎至，低頭采蓮房”[9]1767。這四句猶如隨手拈來，直白如話，卻意境優(yōu)美，情感細膩，與《西洲曲》中的“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渾然難分，完全可以聯(lián)袂成篇。明代詩論家胡應麟在其《詩藪》中曾專評這四句：“《后平湖曲》中的四句：‘秋風拂羅裳，秋水照紅妝。舉頭見郎至，低頭采蓮房?！庥辛L致。余為刪作五言絕，可稱元初第一”[16]。他認為，只將這四句獨立成一首小詩，便可稱為元初第一，評價極高。

元好問這種崇尚性情的創(chuàng)作思想可以從南朝詩歌理論中找到清晰的繼承關系。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評漢末古詩“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17]65。認為漢末古詩堪為“五言之冠冕”的原因，正在于情感真實、質樸動人。詩人將豐富而細膩的情感附著于描寫的景物之上，渾然一體，觸人心弦。劉勰評建安詩歌：“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17]65。劉勰認為，建安詩歌雖略輸于漢末古詩的渾融自然，但不追求華麗的辭藻與精巧的結構，而是憑著一種慷慨磊落之氣來寫景抒情，這與漢末古詩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因此評價亦高。

鐘嶸在《詩品序》中特別強調詩歌的“直尋”之美：“至乎吟詠情性，亦何貴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史？觀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18]。所謂“直尋”，就是直接敘寫眼中之景、心中之情，是最真實自然的寫作方式。鐘嶸反對在詩中過度堆砌典故、雕琢辭藻。他認為詩人用最自然、生動、流暢的語言來描繪自己對自然、人生的獨特視野、見解與感受，便自會有直擊人心的力量，古往今來的佳篇，不外如是。

元好問的詩歌理論與劉勰、鐘嶸的詩論一脈相承。他在《別李周卿三首·其二》中稱“古詩十九首，建安六七子。中間陶與謝，下逮韋柳止”[9]842，這里將其詩論承襲脈絡梳理得很清楚。他將陶淵明與謝靈運作為中堅力量，則加重了這一詩論承先啟后的分量與影響。其后延至唐代韋應物、柳宗元就戛然而止。后繼者無須明言，正是元好問自己。至此，這一尚自然重性情的詩論形成完整源流，元好問也用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對其詩論形成有力支撐，在金元之際綻放異彩。

2.2 意蘊豐富而不露痕跡

元好問在五言詩創(chuàng)作中“一語天然”的審美取向，集中體現(xiàn)于“豪華落盡見真淳”中“豪華”與“真淳”這兩個重心之上?！昂廊A”寓指意蘊的富贍深厚，而“真淳”則是外在語言形式，具體表現(xiàn)為用簡潔樸素的詩句，來渲染豐富優(yōu)美的意境、寄寓渾厚雋遠的意蘊。

詩歌中意境的構建大多通過意象的組合加以營造，而要表現(xiàn)更為深厚的文化意蘊，則往往需要借助典故?！段男牡颀垺な骂悺吩疲骸笆且詫僖饬⑽?，心與筆謀，才為盟主，學為輔佐，主佐合德，文采必霸，才學褊狹，雖美少功”[17]469。劉勰認為，在典故的使用中，要以作者的才華為主，學識為輔，才華與學識需要配合，才能取得良好的表達效果。

陶淵明是使用典故的大家，其詩歌中典故的使用往往渾然天成，無跡可尋。如《歸園田居·其一》中的“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就化用了漢樂府民歌《雞鳴》中的“雞鳴高樹巔，狗吠深宮中”，化用詩句與整首詩歌渾然一體，構成詩中極具田園生活氣息的一個典型場景。以陶淵明為學習榜樣的元好問，其五言詩中對典故的運用，也常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如《夢歸》：

虛庭霜夜寒，落葉風自掃?；腥缒洗霸拢魃降?。長安佳麗地，游子自枯槁。人生家居樂，學稼苦不早。衡門眼中見，歸意滿秋草。夜長夢已盡，愁絕令人老[9]258。

這首詩主要抒寫自己身居官場，卻懷念隱居生活的愁悶心情。詩歌整體清雅絕塵，情韻委婉，自有一種動人意味，其中用典之功不可忽略。詩人在詩中巧妙嵌入一系列典故，增加了詩歌的文化意蘊，豐富了詩歌的情感層次。如“長安佳麗地”借用了蘇軾詞《蝶戀花·送潘大臨》中的“回首長安佳麗地，三十年前，我是風流帥”，表現(xiàn)出詩人雖處繁華京都而失意思歸的無限悵惘。詩末兩句“歸意滿秋草”與“愁絕令人老”化用漢代淮南小山《招隱士》中的名句“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與北宋賀鑄詞《青玉案》中的“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將詩人身居官場卻愁緒滿懷，思歸之心竟如滿目秋草、滿城風絮一般，無處不在無法擺脫的煩亂心境，細致入微地表現(xiàn)出來。

再如《送曹吉甫兼及通甫》：

意氣羨君豪，憐君屈騎曹。安能事筆硯，且復混弓刀。風雪貂裘暗，關山馬骨高。南飛見鴻雁，應為惜哀勞[9]1779。

這是一首送別友人的詩。細讀詩歌能看到有兩處典故的使用很巧妙。“騎曹”是低階小武官，“意氣羨君豪，憐君屈騎曹”用了唐代顧況《哭從兄萇》中“身終一騎曹，高蓋者為誰”所蘊含的懷才不遇的慨嘆，借以抒發(fā)對友人空有一腔豪氣卻只能屈居區(qū)區(qū)一騎曹的嘆惋?！瓣P山馬骨高”則用《戰(zhàn)國策·燕策一》中郭隗為燕昭王市馬骨的典故來安慰友人，表示如若朝廷真心求賢，友人這樣的俊才必有得以施展抱負的一天。兩個典故所承載的文化內涵與詩人的情感完美結合，使詩歌的意境得到拓展與深化，增強了詩歌的藝術表現(xiàn)力。

元好問擅長用簡潔的語言勾畫出雋遠的情境，表現(xiàn)豐富的意涵。其五言詩中典故的擷取與安放似乎都很隨意，卻往往能與詩意高度契合，渾然相融，毫無割裂之感。這種信手而成的揮灑自如，正是元好問深厚的學識素養(yǎng)與卓越的文學才華相得益彰的體現(xiàn)。

3 境界上追求曠達

元好問的嗣父元格是一位重學問而輕仕進的君子，非常重視元好問的培養(yǎng)。據(jù)《乾隆陵川縣志》（卷二三）記載，“（元格）就陵川令之選，命好問受學于郝天挺”[19]。正是為了讓元好問求得名師，嗣父才就任陵川令。在嗣父與名師的影響下，元好問自小形成了淡泊名利、曠達質樸的人生境界，反映在其五言詩中，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于世事無常的感慨與從容達觀的心態(tài)兩方面。

3.1 世事無常的慨嘆

元好問生活在社會激烈震蕩的歷史大變革時期，被時代洪流裹挾前進的他常常發(fā)出命運難測、世事無常的感慨，并流露在自己的作品中。如《北邙》：

驅馬北邙原，踟躕重踟躕，千年富貴人，零落此山隅。萬冢不復識，榛莽余龜趺。賢愚同一盡，感極增悲歔?；浫宋┪镬`，生也與道俱。一為物所眩，遂爾迷厥初。蛻骨幾山丘，百年不須臾。歸盡固其理，交喪亦已愚。陳跡有足悲，奈此萬化途。焉知原上冢，不有當年吾[9]210。

詩歌主要抒發(fā)詩人對世事無常，人生短暫的慨嘆。詩人驅馬北邙，看到累累荒冢，深感人生如夢，人命如草。在此場景中，詩人更覺生命短暫，仕進之心越發(fā)淡漠。這種心理產生的深層原因，來自他對人生終極意義的思考。

詩人在《光武臺》中抒發(fā)的感慨更為具體深刻：

東南地上游，荊楚兵四沖。游子十月來，登高送長鴻。當年赤帝孫，提劍起蒿蓬。一顧滍水斷，再顧新都空。雷霆萬萬古，青天看飛龍。巍然此遺臺，落日荒煙重。誰見經綸初，指揮走群雄。白水日夜東，石麟幾秋風?？沼鄰V武嘆，無復云臺功[9]243。

在這首詩中，詩人登臨懷古，想到如光武帝這般叱咤風云的蓋世英雄，到如今也不過只剩殘垣遺臺掩映在亙古不變的落日荒煙中。一代帝王尚且如此，個人奮斗的價值何在呢？詩人倍覺人世如浮塵一般毫無意義。

若是一直沉浸在悵惘中，很容易使人意志消沉。元好問顯然不是這樣，他選擇主動遠離名利束縛與世俗紛擾，回歸到自然懷抱中，獲得身心的自由愉悅。

3.2 從容達觀的心態(tài)

在深刻領悟到世事無常與人生短暫之后，元好問并未完全陷入虛無主義的藩籬，而是用更加豁達從容的心態(tài)面對生活。這種心境在他的詩歌中充分流露出來。如《飲酒五首·其四》：

萬事有定分，圣智不能移。而于定分中，亦有不測機。人生桐葉露，見日忽已晞。唯當飲美酒，儻來非所期[9]305。

詩歌文字平易簡練，思想意蘊卻很通透深刻。詩人首先想到的是世間萬事終有定數(shù)，人生短暫就如葉上晨露，很快就會消失無蹤。既然什么也不能改變，不如就痛飲美酒，用從容達觀的心態(tài)笑對人生。

再看另一首詩，《虞鄉(xiāng)麻長官成趣園二首·其一》：

鑿池水交流，筑屋山四繞。衡門在人境，三徑深以悄。中庭八九樹，晨坐聽百鳥。人生信多慮，長寢容未了。虛舟有天游，我定物自擾。豈不與世并，自是萬物表。達觀無不可，言外當意曉[9]96。

詩人用充滿欣悅的筆調細細摹畫出一幅意趣盎然的山居小園圖景。詩歌用語淺顯而意趣盎然，籠罩全篇的是詩人超然物外的澄靜心境，“達觀無不可，言外當意曉”兩句正是詩人此時心境的注解?？逼屏耸朗聼o常人生短暫，詩人已然心無掛礙，自能平靜達觀地欣賞自然變化，萬物盛衰。

元好問這種從容達觀的人生境界，既來自其家學淵源，也出于個人品性。正是固守著這種曠達心態(tài)，元好問才在經歷了山河破碎、故國淪亡的劇痛后，也未曾沉淪，而是開始著書修史，致力于保存故國文明。明人毛晉在《中州集跋》中云：“裕之避兵南渡，悼金源氏亡，拒不更仕，晚年以著作自任，曰不可以一代之志泯而不傳。乃筑亭于家，寒暑不出。有所聞見，隨以寸楮細字記錄之，名曰野史，不下百余萬言”[20]。這是元好問除文學創(chuàng)作外所作出的又一卓越貢獻。

4 結語

元好問詩歌歷代評價甚高，不過大多集中于七言詩為主的喪亂詩。元好問的五言詩雖然數(shù)量不多，卻是元好問著力書寫的雅體。與喪亂詩的沉郁蒼涼相比較，他的五言詩體現(xiàn)出“一語天然”的審美取向，整體風格自然渾成。他的五言詩多用凝練、質樸的語言，描繪優(yōu)美的自然景物，體現(xiàn)出對自然的親近，傳達真實的情感與思想；在詩歌風格上注重性情，致力于用蘊含情感的生動文辭來烘托優(yōu)美的意境，寄寓豐富的意蘊，體現(xiàn)自然渾融的美；在詩歌境界上，則表現(xiàn)為從容達觀的心靈境界。綜合來看，元好問五言詩這種“一語天然”的審美取向承自魏晉南北朝，為唐以后的五言詩史增添了一抹清新明麗的亮色。如果說元好問喪亂詩的書寫產生于時代激烈動蕩的洪流，其五言詩這種追求“一語天然”的審美取向則是元好問人生與創(chuàng)作的真正底色，雖然并不耀眼，卻貫穿元好問文學創(chuàng)作生命的始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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