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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見一個仇人(短篇小說)

      2024-10-31 00:00:00李樹春
      當代小說 2024年10期

      1

      天剛麻麻亮,陳背簍便開始磨刀。青色的磨刀石,在爺手里時,有一尺多厚,在爹手里時也有半尺厚,現(xiàn)在,被一把仇恨的刀子,啃成了一塊瘦薄的月牙兒。

      日頭一竿子高了,雪亮的刀子,躺在陽光里養(yǎng)精蓄銳,似乎在等待一場屠殺。

      陳背簍從口袋里拿出手鐲,摩挲著。手鐲是白銀的,女人的陪嫁。女人剛進門時,手腕麻稈一樣細,手鐲常?;?;生了兩個孩子后,變得豐腴,肉乎乎的,手鐲緊緊地箍在腕上。女人臨死時,硬是將手鐲捋了下來,擱在炕頭上,手腕上留下了一道無法消失的瘀痕。

      萬福從墻頭上伸過腦袋,問:“又磨刀了?”

      陳背簍狠狠地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都三十多年了?!?/p>

      萬福說:“三十多年都過了,不能再忍個三五年?”

      萬福十幾歲時就在南山張網(wǎng),北山下夾,肩扛一桿老槍,壞了無數(shù)鳥雀走獸的性命??邕^五十歲門檻時,萬福突然幡然悔悟,為自己年輕時的罪孽惴惴不安,怕死后下油鍋,被千刀萬剮,從此不殺生不吃肉,自己掏錢修了一座小廟,吃齋念佛,勸人行善,凡事以和為貴。

      陳背簍說:“殺父辱妻,不共戴天,我咽不下這口氣?!?/p>

      萬福說:“背簍啊,天道輪回,善惡有報。行善的死了,下輩子能投個好胎;作孽的損了陰德,轉(zhuǎn)不了世,要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背簍啊,一念成魔,一念成佛,退一步海闊天空。”

      陳背簍嘿嘿冷笑:“退一步?說得輕巧,我?guī)资晁缓糜X,吃不香飯,鐵身板被熬煎成了一根蘆柴棒?!?/p>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陳背簍叫嚷著要殺掉劉墨斗,三十多年過去了,卻連劉墨斗的一根毫毛都沒傷著。

      陳背簍的復仇成了高老莊的一個笑料。

      高老莊有兩座廟,東頭的敬財神,西頭的供關(guān)帝。村里人都想著賺錢發(fā)財,爭著搶著給財神磕頭上供,忠信仁義幾個字早被踩到腳后跟了。執(zhí)掌財神廟的四明,膀大腰圓,開著一輛幾十萬的豐田越野,常去城里喝酒蒸桑拿。經(jīng)管關(guān)帝廟的萬福,卻寒酸寡瘦,像一株飽經(jīng)風霜的老高粱。他整天在田地里忙碌,只有每月的初一十五,才打開廟門,點上油燈,上三炷香,掃掃院子,拔拔雜草。偶爾有幾個來廟里問事的,問過就走。大多數(shù)時候,廟里鴉雀無聲,只有萬福和他的影子。

      陳背簍是關(guān)帝廟的常客,每月初一,雷打不動地去關(guān)帝廟,上三炷香,嘴里念叨幾句,往功德箱里丟五塊錢。

      這天正是九月初一,晌午飯后,陳背簍去了關(guān)帝廟。他上了香,磕了頭,嘴里念念有詞。一向沉默的萬福,突然問:“許的啥愿?”

      陳背簍一抬頭,碰上萬福銳利的目光,嚇了一跳,好像心里的秘密被撞破了,說:“求關(guān)帝爺保佑一家人平安?!?/p>

      陳背簍其實是詛咒劉墨斗,咒他不得好死,咒他家破人亡。

      陳背簍說:“萬福,劉墨斗這個天殺的,每晚都折磨我,求關(guān)帝爺施個法術(shù),把他攆走?!?/p>

      萬福說:“求神不如求己?!标惐澈t不明白。

      萬福說:“日有所思,便夜有所夢,你不想他,他就不會纏著你?!?/p>

      陳背簍說:“他是個惡魔,我不能讓他活得逍遙痛快。”

      萬福說:“你不放過他,他就不放過你;你心里有恨,當然睡不好,吃不香了。你得把恨忘掉?!?/p>

      陳背簍咬牙說:“血海深仇啊,這仇不報,死不瞑目?!?/p>

      萬福說:“千年的冰萬年的雪,也能融化;你不恨他了,心里就干凈了,心靜神寧?!?/p>

      萬福繼續(xù)開導:“陳年舊事,過去幾十年了,土都掩到脖子了,放下仇恨,過幾天輕松日子。說不定劉墨斗早死了,你天天恨著他,有個啥用?”

      陳背簍倏然一驚,掐指一算,劉墨斗都七十五六了,他到底死了還是活著?他得去劉莊看看。

      2

      陳背簍醒來時,天光大亮,一只蚊子正趴在他胳膊上,賣力地吸血。他揮起巴掌,啪的一聲,拍出了一朵燦爛的桃花??粗米拥氖w,他又懊悔了,說不定是今年的最后一只蚊子了,萬福說過,殺生有罪,阿彌陀佛。

      陳背簍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刀塞進枕頭下。好多年沒去劉莊了,劉墨斗啥情況,先看看再說。陳背簍雙手背著,不急不緩,悠閑自在,像去趕集,像去莊稼地,像去走親戚。

      霧很大。走了一個多時辰,霧漸漸淡了,陳背簍身上熱烘烘地出了汗。路上沒人也沒車,水溝邊的野草探頭探腦的,趁人不注意,咬一口,路便成了瘦巴巴的一根筋。這根筋纏來繞去,伸向一團混沌的劉莊。

      四十年前的春天,陳背簍和劉墨斗在梁家堡給人修房。干到半路,劉墨斗有事要回家,陳背簍讓他給家里捎點東西。劉墨斗到陳背簍家時,天已黑透了,陳背簍的父親恰好不在。晚飯家里人早就吃過了,陳背簍的女人,執(zhí)意要給劉墨斗做飯。兩個孩子已經(jīng)睡著了,劉墨斗在堂屋喝茶抽煙,陳背簍女人在廚房忙活。

      高老莊的慣偷陳小三,趴在墻頭上,看到了這一幕。第二天,高老莊的人都知道了,劉墨斗和陳背簍女人睡了一夜。謠言傳得有鼻子有眼,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干柴碰上烈火,哪有不燒起來的?要是別的女人,聽到了,笑一笑,權(quán)當秋風過耳,但陳背簍的女人,一是較真,二是臉皮薄,這兩樣就要了她的命。

      陳背簍女人的一張笨嘴,敵不過高老莊幾百條興風作浪的舌頭,她只好去跳井。公公跑去攔,沒攔住,也被帶了下去,雙雙斃命。

      高老莊鬧翻了天。陳背簍和劉墨斗還埋頭在梁家堡干活,高老莊來人報信,說天塌了。陳背簍趕回家里時,女人和父親,一個躺在屋子里,一個躺在院子里,臉上都蓋了一張白紙,幾天前還活蹦亂跳的兩個人,成了冷冰冰的兩具尸體。

      公安來了,將劉墨斗和陳小三盤問了幾天。劉墨斗鋼嘴鐵牙,一口咬定,他沒有碰陳背簍女人一根汗毛,是清白無辜的。陳小三見闖了大禍,嚇壞了腦子,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滿嘴胡說八道。

      沒有證據(jù),公安只能結(jié)了案。高老莊人卻一萬個不服氣,不管怎么說,陳背簍的女人和父親,都是因劉墨斗而死的。劉墨斗剁下他左手的食指,賭咒發(fā)誓。高老莊人說:“該剁的是劉墨斗惹事的雞巴,不是手指頭。陳背簍啊,殺父之仇,辱妻之恨,這仇不報,枉為男人?!?/p>

      陳背簍熱血上頭,揮舞著殺豬刀?!皠⒛罚乙獨⒘四?!”

      幾十年了,這樁往事,刺一樣扎在陳背簍的心頭,一想起來就疼。

      劉莊悄無聲息,街巷里不見一個人,不見一只狗。劉墨斗家在村子東頭,院子背靠山包,面臨深溝,北面三口窯洞,西側(cè)三間廂房。

      這個院子,陳背簍在和劉墨斗反目成仇后,一共來過兩次。第一次,陳背簍拎著殺豬刀,殺氣騰騰地打上門來時,劉墨斗正蹲在樹下,伸長脖頸等著他。那一年,劉冬十五歲,劉茵十二歲,兩個孩子抱著陳背簍的腿,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

      孽是劉墨斗作的,與兩個孩子無關(guān),陳背簍要殺的是劉墨斗。劉墨斗女人幾年前就去世了,他既當?shù)之斈?,忙完地里的,又忙灶臺上的,砍了他的腦袋,這兩個孩子怎么活?陳背簍攥著殺豬刀的手,又酸又軟,不由得垂了下來,滿腔的怒火,被兩個孩子的淚水一點點澆滅了。

      陳背簍拽起兩個孩子,擦去他們臉上的淚水,跺跺腳,轉(zhuǎn)身而去,心里念叨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劉墨斗,我讓你再蹦跶十年。

      劉墨斗沖著陳背簍喊:“兄弟,腦袋我給你留著,你啥時候想取就取,我眼睛不眨一下?!?/p>

      第二次在夏天,一個月黑風高夜,陳背簍提著一壺汽油,要放一把火,將劉墨斗家燒成一團灰燼。當他走進劉莊時,卻聽見了爆竹聲,劉墨斗家的院子里,人來人往的,一問,才知道今天劉冬結(jié)婚。陳背簍心里感慨,吊著鼻涕的劉冬終于長大成人了,他想起劉冬小時候,他問劉冬想不想媳婦,劉冬臉漲得通紅,假裝生氣不理他。

      陳背簍站在黑暗里,看著劉墨斗家的熱鬧場面。喜慶的好日子,說什么,他也不能喪心病狂地點燃一把復仇的大火。

      一晃又二十年過去了,劉墨斗家面目全非:三間廂房已經(jīng)坍塌,門前和院子里長滿了荒草,只有一條尺把寬的小路通向中間的一口窯洞,院子里沒有一絲煙火氣。陳背簍心里一沉,難道劉墨斗已經(jīng)翹辮子了?

      院墻豁牙咧嘴的,腿一抬,就能跨過去。大門也成了聾子的耳朵,敞開著,狗也進,貓也進。

      陳背簍咳嗽了一聲,窯洞里也咳嗽了一聲,像兩個接頭的人在對暗號。

      窯洞里光線昏暗,幾分鐘后,陳背簍才看見炕上躺著個人,身子彎得像一張弓,眼窩深陷,顴骨隆起,兩只眼睛亮得嚇人,三分人樣,七分鬼樣。幸好是白天,如果是晚上,陳背簍的心會蹦出來。

      額頭、眉毛、眼睛、嘴巴,陳背簍瞪大眼睛,一件件檢驗過了,沒錯,雖然變化不小,但老樣子還在,的確是劉墨斗。

      劉墨斗掙扎著起來,從褥子底下摸出半盒皺巴巴的煙,遞給陳背簍。陳背簍抽出一根,點著了吸。劉墨斗也拿了一支,點火時,手抖得對不準煙頭,陳背簍幫了他一下。兩張嘴巴吞云吐霧,陳背簍不吭聲地吸,劉墨斗卻咳個不停??纫宦暎瑹熁业粝聛?,再咳一聲,煙也掉了,他埋頭去找,卻喘成了一團。

      炕頭擱著一只碗,陳背簍轉(zhuǎn)身從缸里舀了一碗水,送到他嘴邊。劉墨斗喝了兩口水,氣息平緩下來,問:“你是公家人?”

      “認不出我了?”陳背簍把臉伸到門口的光亮處,說,“你瞧瞧我是哪個?”劉墨斗看了看,揉著眼睛,說:“我這眼睛里滿是黑蛾子飛?!?/p>

      陳背簍說:“我是高老莊的?!?/p>

      劉墨斗歪著頭,竭力想從記憶里釣出高老莊這條魚,但魚脫鉤了,在看不見的地方撲騰,弄得水花四濺,就是抓不到手。

      也是,幾十年了,陳背簍也大變樣了,頭發(fā)掉了,臉皮皺了,腰彎了,背駝了。

      陳背簍在劉墨斗耳邊吹一口氣,說:“我是陳背簍?!彼詾閯⒛窌饋?,驚慌得像一只兔子。但劉墨斗卻低著頭,念叨著:“陳背簍,陳背簍?!彼坪鯇﹃惐澈t沒一點印象了。

      陳背簍沉吟,怎么會呢?不應(yīng)該啊,深仇大恨啊,他卻忘了個一干二凈,沒心沒肺,臉比牛皮還厚。裝的吧?

      陳背簍說:“三十年前,我就想一刀宰了你,可念你上有老父,下有幼子,不忍下手,我心軟,讓你多活了三十年。”

      劉墨斗說:“活得越久,遭的罪越多。你要殺我?好!借你的貴手,給我一刀,早死早投胎。”

      劉墨斗伸長脖頸,比畫著,說:“就這來一刀,刀快不快?”從三十年前,劉墨斗就養(yǎng)成了伸長脖頸挨一刀的習慣。

      陳背簍不甘心,問:“你知道高老莊的陳背簍嗎?”

      劉墨斗說:“不管高老莊李老莊,陳背簍李背簍,你就殺了我吧,就當殺一只狗?!?/p>

      陳背簍氣惱?!澳阆胱鰝€糊涂鬼,我卻要你死得清楚明白,我是來復仇的,不是殺一只狗?!?/p>

      陳背簍掉頭出門,一路走,一路想,一路感慨。

      晚飯時,萬福趴在墻頭上問:“咋樣?”

      陳背簍說:“腦子壞了,一聽到個殺字,就把腦袋硬往我懷里塞,說不管誰,捅他一刀,就解脫了?!?/p>

      萬福問:“還殺他嗎?”

      陳背簍說:“他想痛快地死,我偏不讓他死,我慢慢折磨他?!?/p>

      3

      陳背簍去了老陳皮的中藥鋪子?!伴_幾服治咳嗽的藥?!?/p>

      老陳皮搖頭晃腦說:“咳嗽分為寒咳和熱咳,按時間長短,又分為慢性的和急性的,照虛實又有虛咳和實咳之分,應(yīng)對癥下藥。”

      陳背簍又問:“熱咳吃啥藥?寒咳怎么治?”

      老陳皮說:“一般醫(yī)生用藥,熱咳必用桑白皮、枇杷葉,寒咳少不了杏仁、桂枝,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我開方子,熱咳必選桑葉和黃芩,陳皮和半夏專攻寒咳。嘿,用藥之理,玄妙無窮、深不可測,失之毫厘則謬以千里?!?/p>

      陳背簍細一琢磨,劉墨斗的咳嗽,肯定是風寒所致,便讓老陳皮開了五服治寒咳的藥。

      吃過晚飯,太陽就落山了,西邊天空抹了一層胭脂。朝起紅霞晚落雨,晚起紅霞曬死魚,看來明天又是個大晴天。睡覺還早,陳背簍突然冒出一個念頭,劉墨斗這老賊,是怎么打發(fā)漫漫長夜的?念頭一冒芽,兩條腿就癢起來,閑著也是閑著,去一趟劉莊,權(quán)當消消食。

      出了村,天就黑了,月亮從左邊升起,又大又圓。兩邊的莊稼地里,潮起一層細霧,朦朦朧朧的;秋蟲唧唧地唱著;風戲弄著草,草禁不起撩撥,波浪一樣放肆地起伏。

      再一次在夜里趕路,陳背簍想起了多年前一樁刻骨銘心的舊事。

      那年臘月的一個下午,陳背簍和劉墨斗做完了活,收拾家什,要離開榆樹灣。他們剛給東家蓋完五間上房。陳背簍是瓦匠,劉墨斗是木匠,兩人常年合作,像楊六郎手下的焦贊孟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走到哪,都是一雙筷子不分開。兩人手藝也杠杠的,做過的活,再挑剔的人,也找不出個針尖大的毛病,高山上吹喇叭,聲名遠揚。

      東家看著西天陰沉沉的烏云,挽留他們住一宿,明天再走。

      四十多里路,如果趕快些,天黑前肯定到家,就能摟著女人的熱身子撒歡兒打滾了。出門三個月了,憋得太久了,兩人互相望一眼,被彼此眼里的火焰烤煳了。

      兩人捆綁好家什,告別了東家,就匆匆上路了。過了榆樹灣不久,下雪了,開始是零散的雪花,輕盈地飄著,沒一絲風。兩人埋頭趕路,兜里裝著一沓嶄新的鈔票,心情大好。

      翻過桃花嶺,天驟然變了臉,起風了,雪花變雪粒了,雪粒在風的裹挾下,堅硬的石子一樣,啪啪打得臉頰生疼,四周一團混沌,辨不清方向。兩人奔波了大半夜,腿軟得面條一樣,估摸著該到家了,但看不見村莊,也聽不見狗叫,顯然是迷路了。

      一丈見方的能見度,再遠處,霧蒙蒙一片,天地相連,到底往哪走,兩人摸不著頭腦。狼就是這時跳出來的,兩只,一前一后,屁股蹲在地上,亮出了獠牙。

      早聽說子午嶺里有狼,有豹子,兩人都當作笑話聽,現(xiàn)在,狼就在眼前佇立著。剛才還冷得打哆嗦,一眨眼,身上就出了汗,抖得像篩糠。兩人背靠背,都后悔沒留在榆樹灣,旺盛的肉欲,化作了冷汗,從腦門逃逸而去。

      狼把嘴插進雪地里,嗚嗚地叫,是在招呼同伴嗎?兩只就已經(jīng)讓他們絕望了,要再來幾只,恐怕連一根骨頭都留不下,兩人心里咚咚咚地擂起了鼓。

      關(guān)鍵時刻,木匠比瓦匠硬氣膽壯,劉墨斗將背上的家什往地上一摔,當啷一聲,兩只狼嚇了一跳。鋸子、斧頭、鑿子、錛子,他一件件亮給狼看,每一件家什,都閃著寒光,狼的眼睛閉上了。

      狼的第一次進攻,瞄準了陳背簍,它們欺他只有一把瓦刀。一只狼騷擾劉墨斗,佯攻;一只狼掉頭撲向陳背簍,奔著脖頸去的。陳背簍一慌,手里的瓦刀脫手了,狼的血盆大口近在眼前,他聞到一股濃烈的腥氣,嚇蒙了。

      緊要關(guān)頭,劉墨斗掄起了錛子,狼慘叫一聲,打了個滾,又站了起來,狼沒傷到要害,只擦破了皮,流了幾滴血。劉墨斗的錛子是用精鋼打制的,刃口有七八寸寬,鋒利無比,要是掃上了,重則斃命,輕則傷筋斷骨,可惜倉促之間,準頭差了些。兩只狼嘴巴湊在一起,嗚嗚嗚,像在商議對策,然后,毫無征兆地,一齊撲向了劉墨斗。劉墨斗揮著錛子,左遮右擋,而陳背簍嚇傻了,在劉墨斗的催促下,終于拿起了斧子。

      狼沒有得逞,又一前一后地坐著。狼很憤怒,將嘴巴插進雪堆里,嗚嗚叫著,轉(zhuǎn)著圈子,在呼朋引伴。

      陳背簍嘴唇哆嗦著,心里念了一千個觀音菩薩,盼著天亮。劉墨斗左手鑿子,右手斧子,當?shù)厍昧艘幌?,濺起幾粒火星。狼退后幾步,狼是最怕火的。

      劉墨斗又當當當?shù)厍昧藥紫拢鹦秋w濺,狼不斷地后退。劉墨斗說:“背簍,吼幾嗓子?!标惐澈t能唱戲,兩人攬活時,路很長,走上半天不見個人影,陳背簍就信口唱幾段,驅(qū)趕心中的寂寞。

      陳背簍的魂回來了,問:“唱個啥?”

      劉墨斗說:“唱個帶勁的,《單通闖營》?!?/p>

      陳背簍運足氣,猛一張口,舌頭上春雷暴綻:“呔!唐營兒郎們聽著,單雄信闖營來也!”劉墨斗伴奏,陳背簍放開喉嚨唱。生死存亡之際,兩人都下了狠勁,劉墨斗把家什敲得密不透風,陳背簍唱得嗓子滴血。

      天亮了,狼走了,劉墨斗的胳膊抬不起了,陳背簍的嗓子出不了聲。那一夜,是劉墨斗和陳背簍合作最好的一場活。

      一晃就四十多年了。

      月亮當頭時,劉莊也到了。陳背簍想試探一下,劉墨斗是真傻還是裝傻。他拍拍門板,惡聲惡氣地吼:“劉墨斗,我來取你脖子上的人頭?!备G里窸窸窣窣響,一會兒,燈亮了。“門開著,進來拿吧。”聽口氣,像是在等老朋友。

      陳背簍從懷里抽出刀,頂了過去。劉墨斗不知是眼花,還是真傻,瞅著雪亮的殺豬刀,不驚不慌,說:“上炕。”

      陳背簍把刀撇在炕頭上,心里沮喪。劉墨斗眼都不眨一下,殺他還不如殺只雞,雞臨死也會撲棱幾下。

      沒意思,沒意思透了。陳背簍蹲在地上,抽起了安神順氣的煙。

      劉墨斗問:“你是過路的?”完全記不得陳背簍前兩天剛剛來過。他拍拍炕頭,說:“熱著呢,上來暖暖腳。”

      陳背簍不動。劉墨斗又問:“你喝水?”

      陳背簍惡狠狠地說:“不喝!”

      劉墨斗在炕上動著,像在找啥,一會兒,遞過來一個酒瓶,說:“你喝兩口?!?/p>

      陳背簍說:“要喝你喝,我不喝!”

      劉墨斗說:“我愛喝兩口,一喝就咳個不停?!?/p>

      陳背簍想起來了,從雪夜遇狼之后,劉墨斗就添了一個怪癥,一喝酒就咳,咳急了就喘不過氣來。兩人出去攬活,東家每頓飯都有酒,陳背簍故意饞劉墨斗,一口一口,咂得吱吱響。劉墨斗瞅著瞅著,吧唧,一滴口水掉了下來。

      劉墨斗真的喝酒就咳起來,咳得鼻涕橫流。陳背簍擔心他會上不來氣,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給他捶捶吧。

      陳背簍把手搭在劉墨斗的背上。劉墨斗背上沒肉,骨頭硌得手疼,陳背簍心里一顫,被歲月深處的刺扎著了。這背啊,當年雄壯厚實,干活時,肌肉老鼠一樣滾動,透亮的汗珠子金豆般跳躍,吸引了多少小媳婦火辣辣的目光。

      等劉墨斗喘過了一口氣,陳背簍問:“你是熱咳嗽還是冷咳嗽?”

      劉墨斗說:“天一涼就咳,雪地里坐下的病,剜不了根?!标惐澈t心里有數(shù)了,生了一把火,找來瓦罐,給劉墨斗煎藥。

      劉墨斗瞅著他,問:“你是郎中?”

      陳背簍說:“我是屠戶,殺豬宰羊的?!甭牭絺€殺字,劉墨斗把脖頸伸長,比畫著說:“來一刀。”

      劉墨斗的脖頸又黑又細,看不見血管。陳背簍有了主意,看在雪夜遇狼、生死患難的份上,我要把你養(yǎng)得胖胖的,然后,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了結(jié)了這段幾十年的孽緣。

      4

      喝了幾天藥,劉墨斗咳嗽的癥狀大大減輕,有時候說一大堆的話,也不咳不喘,人精神多了,只是對頻繁造訪的陳背簍這個不速之客,不疑惑不驚訝,也不刨根究底。看來,腦子真的有毛病。

      劉墨斗在院子里走動,想拔掉瘋長的雜草,想掃去滿地的落葉,想挑破掛在屋檐下的蛛網(wǎng),想把凌亂的家什歸置整齊,但他的手腳已不聽使喚,他在荒蕪冷清的院子里,成了一截無用的枯木。

      幾十年前的劉墨斗,長手大腳,身板筆直,由于長年累月地使喚木匠的十八般兵器,手臂上的肌肉線條清晰、優(yōu)美,兩臂有幾百斤的力氣,不管做什么活,都不費吹灰之力。而現(xiàn)在,他已是力不從心了。

      不行了,陳背簍感慨,靈丹妙藥都不能讓生龍活虎的劉墨斗回來了,和幾十年前相比,眼前的劉墨斗就是一只不起眼的螞蟻。

      劉墨斗一兒一女,兒子劉冬,女兒劉茵,都上了大學,在城里端著旱澇保收的金飯碗。劉冬35歲的某一天,突然拋棄了令人羨慕的工作和幸福的家庭,瘋瘋癲癲地四處流浪。劉茵的人生軌跡還算正常,有一個知冷知熱的丈夫、一個乖巧的女兒,但剛過三十歲就病了,一種蹊蹺的病,全身軟癱,沒一絲力氣。醫(yī)生宣布,她的余生,只能在床上和輪椅上度過。

      劉莊的大槐樹下,一個癟嘴的老婆婆,嘴里的牙都掉光了,猩紅的舌頭,快速地伸縮,喋喋不休地給陳背簍講述劉墨斗一家的悲慘遭遇。

      “沖撞了神鬼,飛來的橫禍啊。”老婆婆湊近陳背簍,神秘地在他耳邊說。

      陳背簍聽得心里隱隱作疼。劉冬內(nèi)向靦腆,劉茵頑皮刁鉆,兩個孩子的性格長顛倒了。那時,他和劉墨斗外出回來,就是兩家的盛大節(jié)日。陳背簍給劉冬劉茵買茯苓餅、軟棗糕、牛肉干;劉墨斗給陳背簍的孩子做鐵環(huán)、陀螺、火藥槍,扎風箏。兩人都把對方的孩子當作自己的孩子寵著慣著。

      現(xiàn)在,陳背簍只能從照片上看到劉冬和劉茵。墻上掛著一個玻璃鏡框,里面裝滿了劉冬和劉茵從小到大的照片。最早的一張是黑白的,那時,劉冬九歲,劉茵六歲。這張照片,是陳背簍帶著他們逛廟會時照的,照片中,劉茵劉冬的臉蛋和嘴唇用彩筆涂得紅艷艷的。窯洞里黑乎乎、臟兮兮的,唯有這個相框,有沒有太陽照進來,都閃閃發(fā)亮。

      陳背簍指著照片里的劉冬,問劉墨斗:“這是誰?”

      劉墨斗神秘兮兮地說:“討債的,半夜里就來了,趴在窗子上,鬼哭狼嚎的?!眲⒛氛f得一本正經(jīng),陳背簍脊梁上一涼,麻酥酥的。

      劉冬和劉茵的遭遇,像一塊石頭壓在了陳背簍的心上。一連幾天,這塊大石頭壓得他頭昏腦漲、心如亂麻。多年來,他雖沒有去找劉墨斗報仇,但仇恨的怒火,一直壓在心里。每月的初一,他都準時到關(guān)帝廟燒香磕頭,一不求平安健康,二不求升官發(fā)財,只詛咒劉墨斗吃飯噎死,喝水嗆死,掉下懸崖摔死,詛咒劉墨斗一家多災多難、疾病纏身。這一咒,就是幾十年。

      劉冬和劉茵的厄運,會不會和我的詛咒有關(guān)?陳背簍打個寒戰(zhàn),心里有了一萬個愧疚和不安。豬狗不如啊,陳背簍心里狠狠地罵自己。多年前溫馨的一幕浮現(xiàn)在眼前。李莊廟會,陳背簍牽著劉冬,抱著劉茵,半路上,他說口渴,劉茵把吃剩的半塊糖,從嘴里摳出來,塞給他,劉冬則跑到小河邊,捧來河水,喂到他嘴里。他走累了,坐在路邊,劉冬給他捏肩,劉茵給他捶背,他幸福地呵呵笑。那時,劉冬劉茵都親熱地叫他干爹。

      陳背簍鼻翼間縈繞著兩個孩子的氣息,肩膀和背上,似乎有兩雙嬌嫩的手在蠕動,他鼻子一酸,掉下兩滴淚來。

      一夜無眠。天剛大亮,陳背簍急三火四地拽著萬福去關(guān)帝廟。萬福問:“啥事,火上房了?”

      陳背簍說:“我給關(guān)帝爺燒炷香?!?/p>

      萬福慢悠悠地說:“不急,先喝口茶,順順氣。”

      萬福給陳背簍倒了一杯茶,是用端午節(jié)當天采的地椒泡的,能驅(qū)寒、和胃、靜心、安神。陳背簍喝了一口,又苦又澀,幾乎難以下咽。萬福說:“慢慢品,時間久了,才能嘗出味道?!?/p>

      兩人去了關(guān)帝廟。不是初一十五,廟里一只鳥也沒有,地上的落葉,鋪了厚厚一層。

      萬福點著了油燈,上了三炷香。陳背簍跪了下來,望著威武凜然的關(guān)帝爺,心里想,他能把我那些惡毒的詛咒一筆勾銷嗎?如果行,我愿意像萬福一樣,每天給他燒香磕頭。

      萬福說:“有啥心事,給關(guān)帝爺說說。”

      陳背簍說:“我求一道平安符。”

      萬福問:“給誰?”

      陳背簍說:“劉冬劉茵?!彼肓讼?,又加上了劉墨斗。

      萬福緊皺的眉眼舒展開了,他認認真真地寫了一道符,什么平安吉祥、菩薩保佑、鬼祟不侵、袪病消災等等。寫好后,萬福將平安符朗朗地念了一遍,用火燒了,說:“報給關(guān)帝爺了,關(guān)帝爺會大施妙法?!?/p>

      陳背簍問:“靈不靈?”

      萬福說:“心誠則靈。”

      5

      萬福說了,心里裝著啥,眼里就看到啥,就像照鏡子,你哭他哭,你笑他笑。

      這些年,陳背簍恨著劉墨斗,總想著怎么復仇,出一口惡氣,以至于常常被噩夢驚醒,出一身冷汗,弄得自己神思疲憊,好好的日子過得一團糟。何必呢?善惡有報,天道輪回,隨他去吧。

      放下吧,讓那些恩怨情仇,隨風而去吧!搬去了壓在心頭幾十年的巨石,陳背簍感覺遍體通透、神清氣爽。

      再次去劉莊時,陳背簍帶了酒肉,像是去和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來一場酩酊大醉。上路時,夜幕剛剛拉起,西邊的天空,晚霞還沒消失,村子已靜悄悄的了。沒了年輕人,村子也失去了活力,像一個老人,陷入昏睡狀態(tài)。

      四十年熊熊燃燒的仇恨的火焰,陡然間化為灰燼;四十年怒號咆哮的屠刀,換作了美酒佳肴。陳背簍為這神奇的一幕驚訝不已,原來,幫仇人一把,竟然比捅仇人一刀,更讓他痛快舒暢。

      陳背簍將一大盤豬頭肉放在劉墨斗面前。劉墨斗聞著了香味,舔了舔嘴唇,一滴性急的口水,迫不及待地溜了出來。

      劉墨斗說:“我有好幾年沒吃肉了。”

      陳背簍遞給他筷子,說:“吃吧,撐死你。”

      劉墨斗先用筷子,然后就雙手并用,風卷殘云,眨眼就把一斤多豬頭肉吃了個精光。劉墨斗抹抹嘴巴,直直地坐著,接連不斷地打嗝,脖子伸得長長的,像只滑稽的雞。

      年輕時,劉墨斗無肉不歡,做百家活,吃百家飯,酒肉的口福斷不了。那些年,收工結(jié)賬時,東家總會準備了酒肉招待,劉墨斗和陳背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酒喝上頭,就胡吹亂侃,直到雞叫三遍,才倒頭大睡,一直睡到日上三竿。

      劉墨斗緩緩地吐出一口長氣?!笆娣?,過癮啊?!?/p>

      吃了幾頓像樣的飯菜,劉墨斗長肉了,深陷的眼窩凸起來了,兩腮飽滿,臉上有了光澤。人其實就是一株禾苗,看著蔫蔫的、垂頭喪氣的,只要澆點水,施點肥,立馬就精神了。

      這一日,陳背簍背著蔬菜瓜果去劉莊。四明碰上他了,瞪著牛眼睛說:“哎喲,孝敬上了?”

      白露已過,院子里的梨、棗、蘋果、柿子,菜園子里的茄子、土豆、紅薯,該熟的都熟了,陳背簍一個人哪吃得了?不是被鳥雀糟蹋,就是在土里爛掉,倒不如送給劉墨斗填填肚子。

      陳背簍管不住自己的腳,三天兩頭總要往劉莊跑。人一老,就愛懷舊,那些陳年往事,就是安眠藥,就是解憂的酒,就是飯菜里的調(diào)料,哪一天都少不了。回顧自己的大半生,陳背簍覺得,和劉墨斗友好相處的那段時光,是他最舒心、最快樂、最難忘的時光。

      劉墨斗有點依戀陳背簍了,看見陳背簍來就眉開眼笑的,陳背簍要走時,他拽著陳背簍的衣襟,嘟著嘴,很不高興,透著孩子氣。他幼稚的舉動,令陳背簍好笑又同情。

      上了年紀后,陳背簍的瞌睡少了,晚上如果睡早點,半夜就醒了,醒了又無事可干,眼巴巴地等天亮,那滋味很不好受。長而無聊的夜,對每個老人而言,都是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掉下去,就上不來了。陳背簍懼怕黑夜,有時會留下來,陪伴劉墨斗,也是打發(fā)自己的孤獨。

      以往,陳背簍一個人,吃飯沒意思,有一頓沒一頓地胡亂湊合。現(xiàn)在有了劉墨斗,怕餓著他,一日三餐,一點也不馬虎。陳背簍不差錢,他三天趕一趟集,割肉打酒,變著花樣烹制一日三餐。劉墨斗一上飯桌就兩眼放光,狼吞虎咽。陳背簍看著,心里暗笑,真是一頭豬。

      受劉墨斗旺盛的食欲刺激,陳背簍也胃口大開。兩個老頭像兩個頑皮的孩子,爭著搶著吃,往往吃得盤光碗凈,然后相視一笑。以前,陳背簍最怕的是晚飯后的寂寞冷清,太陽剛一落山,家家就關(guān)了門,村子里死一般地靜。青壯年都去了城里,村里剩一些老胳膊老腿,吃過飯,看一會兒電視就睡覺。

      以前,陳背簍不喜歡看電視,又沒個能說話的人,在院子里、村子里沒滋沒味地轉(zhuǎn)幾圈,便上炕睡覺。但一躺到炕上,夢剛拉開序幕,劉墨斗就登臺亮相了,他便整夜失眠。聽著外面的風吹草動,看著月光映上窗戶,想起許多的陳年舊事,越睡越清醒,翻過來倒過去,往往到雞叫時,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現(xiàn)在有劉墨斗在,夜里就熱鬧多了。他吼秦腔:一馬離了西涼界,趕回寒窯見寶釧。劉墨斗笑呵呵地敲著碗碟,給他伴奏。他唱完了,讓劉墨斗講個故事聽聽。劉墨斗七顛八倒,不是關(guān)公戰(zhàn)秦瓊,就是岳飛打張飛,陳背簍聽得又氣又笑,但又一想,不就是解個悶嗎,何必較真?說乏了唱累了,人也困了,倒頭呼呼大睡,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6

      最后一片葉子落了,冬天不知不覺來了。這天,陳背簍又去了劉莊。在高老莊,陳背簍架不住村里人殷勤地關(guān)照,他們一直攆著陳背簍的屁股問,刀子都快生銹了,這仇還報不報?還是劉莊清靜,村子里好像只有他倆,耳朵邊再沒有麻雀一樣的聒噪,陳背簍感覺舒服多了。

      這天晌午,劉墨斗正吃著飯,看到外面紛飛的雪花,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停下了筷子,歪著頭,腦子深處似乎有一把鋤頭,用力地在紛亂模糊的記憶里挖著什么。像有點希望了,他的臉上泛起一層奇異的光彩,但挖著挖著,什么也沒挖到,便眼神黯淡、臉色灰暗。

      晚飯時,劉墨斗心不在焉,喜歡的豬頭肉,吃了兩片,就不動筷子了,眼睛瞅著盤子,魂卻飄到了不知何處。

      很奇怪,自從和劉墨斗友好相處后,陳背簍很少做夢,能一覺睡到大天亮。這天夜里,陳背簍睡得正香,被劉墨斗捅醒了。他睜開眼,燈亮著,劉墨斗趴在他臉上,瞪著眼睛看。

      陳背簍嚇了一跳,說:“你還不睡啊?”

      劉墨斗問:“你是哪個?”

      陳背簍故意逗他,問:“你看看我是哪個?”

      劉墨斗困惑地捏著腦袋,想了半天才說:“我記起了一件事?!?/p>

      陳背簍問:“啥事?”

      劉墨斗拍拍腦袋,懊悔萬分,說:“又沒影了,它跑得風一樣快,又沒尾巴,逮不住啊?!彼@得沮喪無奈。

      劉莊和高老莊一樣,好多院子空蕩蕩的,沒了人,野草就囂張了,幾天就躥了一大截,長得比樹還高。疏于修理的樹木,長得潦草而隨意,有的挺不過嚴寒和冰雪,死在了冬天。

      晌午暖和的時候,陳背簍和劉墨斗,拉著車子,在村里撿柴火。車子裝滿了,就拉回到院子里,碼成垛,用來做飯、燒炕、烤火。冬天的夜里,屋外寒風呼嘯,大雪紛飛,屋內(nèi)熱氣騰騰,小火爐上溫著一壺酒,爐灰里埋著幾個土豆,喝燒酒,吃土豆,談鬼說狐,不覺間,天就亮了。

      劉莊高老莊都有個習俗,冬至這天,要把各行各業(yè)的家什擦一擦、曬一曬,讓它們透透氣。冬至開始入九,一九生一芽,九九遍地春,要給家什們提個醒,別睡過了頭。

      劉墨斗家角落的窯洞里,木匠的家什,胡亂地堆著,蒙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所有家什的刃口上,都生了紅銹。

      大清早,陳背簍把鋸子、鑿子、斧子、錛子、鏟子、銼子、刨子,一件件擺放在院子里,搬出磨刀石,端來一盆水,他要將劉墨斗的十八般武器磨得锃亮。至于為什么要磨,他自己也說不清。

      劉墨斗走過來,好奇地摸一下錛子,又摸一把大鋸。陳背簍拿起鑿子和斧子,對敲了一下,當?shù)囊宦暎瑒⒛窚喩硪活?,像被摁下了開關(guān),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劉墨斗拿起鏟子和銼子,也敲了起來,當當當,叮叮叮,叮叮當當。兩個老頭,像兩個頑皮的孩子,較起了勁。

      雪,就在這個時候下起來了,鵝毛大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著。陳背簍停下了,劉墨斗還敲著。多年前那個大雪紛飛的夜晚穿越而來,陳背簍觸景生情,運足氣,張開嘴,吼起來:“呔!唐營的兒郎們聽著,單雄信闖營來也?!钡降资抢狭耍藥拙?,陳背簍有點接不上氣了,但劉墨斗敲得更歡了,像有兩只狼攆著,陳背簍就拼了命吼。

      雪越下越大,陳背簍的嗓子又癢又疼,劉墨斗也累了,手里的家什有千萬斤重,一下一下,沉重而緩慢地敲著。

      此情此景,陳背簍感慨唏噓,要是時光能夠繞過那個晦氣的夜晚,該有多好啊。

      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雪。起風了,風一把一把扯起雪,漫天飛揚。陳背簍說:“回屋吧。”劉墨斗卻神情恍惚,他使勁歪著腦袋,像在想一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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