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最勵志的創(chuàng)業(yè)冒險正在演變成一場悲劇。

2024年9月18日12時45分，俄羅斯野莓公司的總部傳出一聲槍響，隨后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這是俄羅斯最大的電商企業(yè)，辦公室距克里姆林宮只有約900米。

槍聲響起后，附近的莫斯科國立大學立即發(fā)布消息疏散學生，周邊的警衛(wèi)人員迅速進入野莓大樓。俄羅斯國家新聞機構發(fā)布的現(xiàn)場視頻顯示，多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辦公室入口爭吵，并發(fā)生肢體沖突，有人揮舞手槍。

俄羅斯聯(lián)邦偵查委員會在槍戰(zhàn)發(fā)生后宣稱，事件共造成2人死亡、7人受傷。其中，一名保安當場斃命，一名執(zhí)法人員事后因傷重不治身亡。

“令我深感遺憾的是，由于對野莓的武裝襲擊，我們辦公室的一名保安被殺?！彼緭P娜·V·巴卡利丘克在社交媒體電報上發(fā)布信息稱。這位野莓創(chuàng)始人、俄羅斯女首富指控她的丈夫弗拉迪斯拉夫·巴卡利丘克組織了這場槍戰(zhàn)。

弗拉迪斯拉夫很快在Telegram賬號上回應道，這樣的指控實在“荒謬”，自己只是去野莓總部開會，卻遭保安無端開火。不過，他隨后以涉嫌謀殺被捕。俄羅斯當局下令拘留了二十余名參與18日槍戰(zhàn)的人員，其中包括一名車臣格斗選手。

“做你想做的事”

如果回到20年前，這對夫婦或許永遠也不會想到，他們將在未來的某一天刀戈相向。

2004年春天，28歲的塔季揚娜剛剛生下與弗拉迪斯拉夫的第一個孩子。然而，生活的壓力令她迫切希望盡早賺錢補貼家用。經歷金融危機之后，她也更加意識到，“生命的意義并非不辜負別人的希望，你必須自己做你想做的事?！边@與她的早年經歷有關。

塔季揚娜出生于莫斯科的一個朝鮮族家庭，因為有別于大多數(shù)人的身份，從小被別人視作怪人，遭受排擠。這種陰影貫穿了她的整個童年和青年時代。她經常感到不安，對未來的想象是：“我會上大學，拿到文憑，找到一份有聲望的工作，遇到我愛的男人，生下他的孩子?！?/p>

現(xiàn)實最初確實如她所想。大學畢業(yè)后她成為一名英文教師，2000年認識了弗拉迪斯拉夫，并相戀、結婚。弗拉迪斯拉夫是一名IT技術專家，在2002年與朋友創(chuàng)立了互聯(lián)網服務公司Utech。然而，20世紀90代末的金融危機對俄羅斯人的影響依然在持續(xù)，這個年輕的家庭也難以幸免。

生育之后，塔季揚娜首先嘗試的是回歸本行，但沒有哪個學生喜歡家庭教師抱著哭鬧的孩子給自己言傳身教。她又從自己的經驗中發(fā)現(xiàn)，對于一位新媽媽而言，出門買東西是一件很不方便的事，直到遇見電商。她認為，在網上賣衣服或許是一個選擇，既能賺錢，也有時間帶孩子。

朋友們勸阻：沒有人會在網上買衣服，因為衣服要先試穿才行。但塔季揚娜并不這么認為，因為網絡治好了她的“外出購物厭煩癥”。她的創(chuàng)業(yè)想法得到了弗拉迪斯拉夫的堅定支持。

他們把有限的家庭儲蓄投入創(chuàng)業(yè)項目中，并命名為“野莓”，希望“它聽起來美麗而不尋?！?。塔季揚娜專注于經營，弗拉迪斯拉夫則負責IT業(yè)務和戰(zhàn)略，并通過Utech為野莓開發(fā)了網站。兩人分工明確，優(yōu)勢互補，讓野莓開始野蠻生長。

野草莓野蠻生長

塔季揚娜要做的事邏輯很簡單：通過野莓網把衣服賣給俄羅斯的女人們。

她從德國電商網站歐圖（Otto）采購服裝、鞋子，然后在野莓網轉售。一些俄羅斯年輕人開始嘗試這種新的購物方式。塔季揚娜白天要捧著包裹，乘坐公共交通，穿梭于莫斯科的大街小巷，把商品送到她的客戶手中。到晚上，她還得整理包裹，一直持續(xù)到凌晨3點。

2004年10月，塔季揚娜以每月1500盧布（按當時匯率約合人民幣108元）在俄羅斯女性網站Passions.ru投放了第一支廣告后，單日訂單增長到數(shù)萬份。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自己家已經被包裹堆滿，活兒永遠干不完。于是，她租了倉庫、辦公室，雇了員工，從個體變成了公司。2006年，弗拉迪斯拉夫出售了Utech的股份，把錢投進野莓。

2006年，夫婦二人決定不再只做歐圖的代理商，開始與一些小工廠合作，直接生產服裝。經過一段時間的磨合，粗糙的產品逐漸變得精致。這種嘗試幫助野莓建立起自有供應鏈，為日后快速增長奠定了基礎。這也是野莓有別于當時許多電商網站的地方。

塔季揚娜主打薄利多銷，盡可能地想辦法降低訂單的運輸成本。深知顧客喜歡試穿衣服，退貨率高，他們夫婦決定建立一套機制，讓快遞員多帶幾件衣服，在顧客選定中意的款式后，再帶走不合身的那些。2010年，他們開始在莫斯科等區(qū)域開設配有試衣間的小型提貨中心。這種免費試衣的創(chuàng)舉，讓野莓在當?shù)卮笫軞g迎。

2008年的金融危機對于大多數(shù)企業(yè)而言都是災難，對塔季揚娜和弗拉迪斯拉夫卻是機遇。弗拉迪斯拉夫對野莓的另一大貢獻是帶來了合作伙伴謝爾蓋·阿努弗里耶夫，后者促成了野莓與阿迪達斯的合作，這是他們的第一份大單。當對手因為金融危機無貨可賣時，野莓卻有源源不斷的運動鞋銷售。

2013年，野莓的一些供應商開始無法保障穩(wěn)定供貨。塔季揚娜于是提出以傭金的方式合作，而不是野莓直接向供貨商采購，雙方按約定比例分配每件商品的銷售收入，多賣多得。這極大地刺激了供貨商的積極性，基本解決了交貨延遲的現(xiàn)象。同時，野莓也能夠騰出大量資金，進一步拓展業(yè)務。

得益于全球電商的崛起、獨特的傭金模式和對服務質量的堅持，這對夫婦逐漸讓野莓成長為俄羅斯最大的鞋服類電商平臺。與奧桑（Ozon）等俄羅斯其他電商競爭對手不同的是，野莓一直在積極與小企業(yè)、個體戶等互動，拓展其合作伙伴，截至2022年，其合作商家超過50萬戶。野莓階梯式的傭金模式，也比對手更能吸引合作伙伴。為便于管理和追求利潤最大化，塔季揚娜對供應商非常強勢，比如強制打折、更換品牌，這也讓她的合作伙伴時刻處于壓力之中。

新冠疫情期間，塔季揚娜呼吁俄羅斯所有商鋪把銷售轉向線上，雖然引發(fā)爭議，但俄羅斯人的購物習慣在疫情中已悄然改變。她的野莓成了最大獲益者。2021年，野莓的利潤比2020年增長了5倍；到2023年，野莓的總收入已達58.23億美元。這一年，塔季揚娜的個人財富超過70億美元（《福布斯》2023年數(shù)據），成為俄羅斯有史以來最富有的女性。

但跑得太快，有時候不一定是好事，兩個人的步調終歸會有差異。

他們的“戰(zhàn)爭”

“弗拉迪斯拉夫，你在做什么？你將如何面對你的父母和我們的孩子？你怎么能讓事情變得如此荒謬？”2024年9月19日，48歲的塔季揚娜在Telegram賬號上發(fā)布了一段視頻，她在其中淚流滿面，斥責自己的丈夫帶隊襲擊他們共同創(chuàng)立的野莓公司，企圖奪權。

這是一場圍繞商業(yè)控制權展開的婚姻“戰(zhàn)爭”，在9月18日的悲劇發(fā)生之前，沖突已經持續(xù)數(shù)月。

2024年4月，兩人分居。7月，塔季揚娜正式申請離婚。塔季揚娜與弗拉迪斯拉夫共同創(chuàng)業(yè)超過20年，但因為利益分配和經營理念的差異，最終分道揚鑣。而兩人矛盾升級的導火索，則是此前涉及野莓公司的一起合并交易。

6月，野莓公司宣布與戶外廣告公司拉斯合并。拉斯是一家總部位于俄羅斯的公司，曾屬于默多克的新聞集團，幾經轉手后，最后控制人為格里戈里·薩多揚。

野莓與拉斯合并后的新公司名為RVB。塔季揚娜將野莓旗下的幾乎所有資產都轉入RVB后，持有后者65%的股份，拉斯持有另外35%的股份，卻只向新公司投入了約7.7萬美元。2023年，拉斯的營收為3億美元左右，只及野莓的5%。兩家公司規(guī)模差異巨大。在這場合并交易中，塔季揚娜并沒有獲得拉斯的股份置換。這也意味著她的財富縮水了35%，從79億美元變成41億美元。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場不公平的合并，比如塔季揚娜的丈夫弗拉迪斯拉夫。他公開譴責這次合并，聲稱他的“家族企業(yè)”落入了騙子手中，而他的妻子被人“操縱”。這場交易之后，他持有RVB公司0.65%的權益，而在野莓他的持股比例為1%，塔季揚娜持有野莓99%的股份。不過，他認為野莓是他們夫妻共同的資產，自己有權獲得一半。因此，他拒絕離婚。

7月，弗拉迪斯拉夫甚至求助于車臣領導人拉姆贊·卡德羅夫，希望后者能夠阻止這次合并?？ǖ铝_夫也曾公開表示，兩家公司合并是“掠奪性收購”，承諾他的“人民將解決問題”。

不過，創(chuàng)業(yè)20年，塔季揚娜似乎要比她的丈夫看得更遠。她在對外發(fā)布的視頻中表示，自己是主動參與，沒有被迫交易。她的公司與拉斯曾對外宣稱，雙方合并是為了建立一個龐大的數(shù)字市場，以幫助中小企業(yè)推銷其產品。據俄羅斯媒體報道，此次交易得到了普京的批準。

2024年5月，塔季揚娜曾對外提到，“我們想成為世界上最酷的公司。”除了讓公司變得更強大，她希望通過與拉斯合作，建立一個數(shù)字支付平臺，類似于SWIFT（環(huán)球銀行金融電信協(xié)會）。2022年俄烏戰(zhàn)爭爆發(fā)后，許多俄羅斯銀行被禁止使用SWIFT，導致大量國際貿易往來無法進行支付清算。這或許能解釋她為什么愿意折價與拉斯公司合并。

這或許是一個更具野心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