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力是我的發(fā)小。小時候,我因跟隨當鄉(xiāng)村教師的父母在太行山脈一個叫牽牛山的山村生活,與土生土長的牛大力相識。
牛大力是農(nóng)民的兒子,與我同齡,他排行老大,家里還有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我則相反,在家排行最小,不過我上面只有一個姐姐。因為同齡,更因為牛大力的家與我爸我媽任教的鄉(xiāng)村小學比鄰而居,我倆小時候就幾乎形影不離,整天在一起瘋玩,一起爬山、采野果、下河捕魚,用自制的彈弓打鳥,也時常與別的孩子一起打逗笑鬧。分組打假仗捉迷藏的時候,我倆時常不約而同地站到一邊,成為同心同德團結(jié)戰(zhàn)斗的親密戰(zhàn)友。牛大力膽大,而我心細,我倆“珠聯(lián)璧合”,常常成為分批玩耍時得勝的一方。等到上小學時,我倆不僅同班,而且老師還很善解人意地安排我倆同桌,這個意外的驚喜,讓我倆開心得像在山上雙雙用彈弓打中了一只飛鳥,一時間擁抱在一起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在家里,牛大力是干農(nóng)活的一把好手,打小他就跟隨著他爹他娘到地里干農(nóng)活,挖土、割草、耙地、摘玉米、收麥子、上樹摘紅棗或柿子,幾乎無所不能。不僅如此,牛大力人如其名,天生長得粗粗壯壯,雖然個子不高,但敦敦實實,粗骨架大塊頭。雖然家境清貧,日常三餐跟大多數(shù)鄉(xiāng)親一樣缺油少肉,但他胃口奇好,飯量特大,一頓能吃四個饃饃或啃十根玉米,而且常常是干吃干啃,幾乎不需要任何配菜,至多是就一根大蔥或幾小塊咸蘿卜干。如此好的胃口和飯量,才保證了他身體生長所需的能量。因為長得敦實,牛大力膂力過人,反正掰手腕我根本掰不過他,周圍的人也大都不是他的對手。他不僅力量大,干活還很利索,無論是鋤草還是收麥子,他總是雷厲風行,走起路來疾步如飛,干起活來虎虎生威,“唰唰唰”風卷殘云似的,簡直就像一架充足了電的機器。
雖然干農(nóng)活打架斗毆什么的,牛大力算得上一把好手,可進學校讀書,他可就冥頑不靈了。無論是算術(shù)還是語文,功課他門門犯難,一道本來很簡單的算術(shù)題,他能抓耳撓腮做上十幾分鐘甚至半個小時,組詞造句則是前言不搭后語,寫作文更是文句不通、錯別字連篇,很難看到他對一個事件的描述或?qū)σ粋€問題的闡述能有一個完整的表達。他學習如此糟糕,成績自然不言而喻,在全班總是落在人后。對此他也時常陷入苦惱,甚至很是自卑和自責,總是罵自己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每每這個時候,我總是鼓勵他,告訴他只要課堂認真聽講,學習專心致志,課后認真復(fù)習并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學習其實并不難,如同你用彈弓打鳥一樣,必須全神貫注,否則你怎么可能打中鳥。再說了,不懂的時候你可以問老師嘛,也可以來問我,我會盡可能幫助你。我這么鼓勵他,一是我同他自小一起摸爬滾打,親如兄弟;二是他這人俠肝義膽,與別人打鬧時他處處護著我,儼然是我的衛(wèi)士,讓我這個外來的孩子無形中有了一層安全感。他還隔三差五給我家送來自家產(chǎn)的農(nóng)產(chǎn)品,玉米、紅薯、紅棗、柿子等等,反正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他家產(chǎn)什么,就馬上送來什么,說是讓我們一家嘗嘗鮮,這讓我們?nèi)冶陡袦嘏N野治覌寣ε4罅澆唤^口,說他熱情、樸實、懂事、講禮貌,是一個難得的好孩子,同時也感慨他要是學習也能跟上來那該有多好??上藷o完人,就像我力氣不如他,干農(nóng)活也不如他。為此,我爸我媽時常叮囑我學習上要多幫助他。這事我自然記在心里,也落實在行動上,做作業(yè)時有意陪著他,隨時隨地幫助他答疑解惑,甚至是手把手教他。雖然他成績也有所提高,卻并未有根本改觀,每次考試成績在班里依然是落在大多數(shù)同學之后。這讓我大惑不解,也懷疑起他到底是不是讀書的料。牛大力自己卻是知足常樂,只要考試不是落在班里的最后一名,他便暗自慶幸,還禁不住在我面前手舞足蹈,那種高興勁兒就像啤酒瓶打開時冒出的氣泡,想捂都捂不住。每每這個時候,我便感覺他很傻,但傻得也很可愛,只是這種傻不可救藥地制約著他自己的進步與成長,就如同開著缺少潤滑油的車輛在路上行駛一樣??上攵?,僅憑平時的學習成績和知識水平,牛大力初中畢業(yè)時,被升學考試這道坎無情地擋在了高中學校的門外。獲悉自己即將失學的那一刻,牛大力是一百個不情愿,仿佛茫茫大海中的航船將他無情地拋入海浪,又仿佛荒漠中行駛的大巴中途將他遺棄了似的,他竟然在我的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像一架篩糠的機器,抽抽噎噎的,看得我心酸不已。
俗話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磥?,學習成績并不好的牛大力,內(nèi)心深處還是很在意能繼續(xù)上學這事的。我只得好心安慰他,并勸他不妨復(fù)讀一年,明年繼續(xù)參加升高中考試。不料他抬頭瞟我一眼,開口說:“?,那有啥屁用,即使明年我瞎貓碰死耗子考上了高中,也不可能再與你同班了,更不可能再與你同桌?。 蔽一腥淮笪?,原來他在乎的不是能否繼續(xù)上學,而是能否跟我同班同桌,而這,確實已經(jīng)成為不可逾越的殘酷現(xiàn)實!聽他這么說,我內(nèi)心一熱,忽然感覺有一股暖流在胸間涌動,同時也夾雜著一絲說不清的酸楚。我禁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把將他用力攬進懷里,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并鼓勵他:“你要是明年能考上高中,咱們在同一個學校,怎么說還能天天見面呀。可你如果從此就不上學了,咱們倆可是連見面都不容易了?!迸4罅μь^看我,沉吟了片刻,撇著嘴,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不行,你想啊,我平時的考試成績在全班經(jīng)常排在末尾,這次考高中咱們班總共有十幾個人沒能考上,他們有的成績比我還好呢,即使我再復(fù)讀一年,明年恐怕也考不上,還是算了吧,我天生就不是讀書的料?!蔽沂箘拍罅四笏募绨颍^續(xù)打氣道:“先別說這么喪氣的話,仗還沒打呢,你怎么就先認輸了?這可不是你牛大力的風格!”牛大力還是使勁搖頭:“?,不能簡單這么類比,老師課堂上不是說了嘛,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讀書可不比掰手腕,有力氣就行。我天生腦子笨,可不比你,天生就是讀書的料。再說了,我在家排行老大,下面還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他們也要讀書,我爹我娘壓根就不會同意我再復(fù)讀一年的。”牛大力說的是實話,他家與我家近在咫尺,我倆成天又黏在一起,他家的情況我也是清楚的。我只好說:“那你就先回家問問你爹你娘吧,他們要同意你繼續(xù)復(fù)讀,那你就再努力一年,爭取明年能夠考上高中。如果你爹你娘確實不同意,那也沒辦法,只能順其自然了。不過,無論你是否能繼續(xù)讀書,有空我還是會去找你玩的?!边@回是牛大力緊緊握住我的雙手說:“好,咱們一言為定,往后你讀書讀發(fā)達了,可千萬別忘了我啊!”我連聲應(yīng)答:“放心,咱們曾經(jīng)是形影不離患難與共的好兄弟,再怎么說我都不可能忘記你!”說完這話,我們又使勁握了握對方的手,像極了生離死別之際彼此間傳遞著情感的溫度和生命的力量。
那次頗有些悲壯的握別之后,我上了高中,牛大力如他預(yù)料的那樣,家里現(xiàn)有的條件不允許他復(fù)讀,他只好跟著父親下地干活,過起了祖祖輩輩“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農(nóng)人生活。或許是受不了家鄉(xiāng)農(nóng)事一年四季的勞累,也或許是更受不了勞累之后幾乎仍一成不變的貧窮,兩年之后牛大力違背父親的意愿,跟著村里的幾個年輕人一道南下到廣東打工去了。而我不久也高中畢業(yè),并且順風順水地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學。
獲悉我到北京上大學的消息,牛大力從東莞的一家電子廠給我寄來一封賀信,信寫得簡簡單單,只不過是寥寥數(shù)語:“秋生啊,聽說你考上北京的大學了,針(真)為你高興!將來你發(fā)達了,可別亡(忘)記我,可也得邦邦(幫幫)我!”難得的是,信里的幾句話竟然文通句順,只是還是出現(xiàn)了幾處錯別字,一看就是牛大力的風格。不過,他在南方忙忙碌碌為生存奔波之余,還能想起給我寫信祝賀,也真是難為他了。我倍受感動,讀完信之后,當即給他復(fù)信,一是感謝他的祝賀;二是提醒他在外打工注意安全,保重身體;三是建議他業(yè)余時間找些書看看,提高文化知識。至于幫忙,我告訴他,只要能做到的,我一定盡力而為。
此后的好幾年,牛大力忙于生計在南方奔波打工,我則在北京埋頭學業(yè),彼此間很少再聯(lián)系。有一年春節(jié)我放寒假回家,牛大力從廣東回家過春節(jié),期間我倆見了幾次面。幾年不見,我發(fā)現(xiàn)他人黑了、瘦了,臉上現(xiàn)出不難察覺的疲憊,不過他臉色還比較紅潤,整個人看上去也還比較結(jié)實,仿佛一棵經(jīng)歷了風霜雨雪之后越發(fā)堅強挺拔的松樹。每次見面,他都滔滔不絕地講述他打工的經(jīng)歷,他先后干過保安、搬運工、餐廳服務(wù)員,掙得都不算多,眼下在電子廠當配件工和搬運工。雖然工資比之前高了一些,但任務(wù)重,要求嚴,天天出苦力不說,還經(jīng)常加班加點,每天少說也得干十三四個小時,人就像一個機器零件被緊緊釘在生產(chǎn)流水線中固定的崗位上,幾乎須臾都不能離開,連中途吃飯和上廁所都必須爭分奪秒,唯恐動作慢了超出規(guī)定時間被工長扣工資。牛大力還說,他在廣東打工倒是大開了眼界,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和光怪陸離的生活,那些腰纏萬貫的老板終日花天酒地、揮金如土,出門開著豪車牽著美女,而像我們這些打工族整天辛辛苦苦、忙忙碌碌,卻掙不了幾個錢。我問他:“那你覺得外出打工好還是留在家鄉(xiāng)種地好?”牛大力一抬眼,肯定地回答:“?,當然是外出打工啰,打工雖然辛苦,但我每月掙的錢,在家里種地恐怕半年也掙不到?!蔽夜膭钏骸澳悄憔统媚贻p,在廣東那邊好好干,多攢些錢,過些年好回家娶媳婦。”牛大力道:“?,我哪能攢下什么錢,每月工資除了吃飯和個人的日常開銷,其余的都寄回家了。”我說:“寄回家你爹你娘也會幫你攢著吧?”牛大力說:“?,我家里上有父母,下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一家人的日常開銷從哪里來,還不是得靠我寄回家的錢?”我聽了覺得在理,便安慰他說:“這倒也是,不過以后你妹妹和弟弟長大了就好了,慢慢來吧。要相信你家的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迸4罅φf:“嗯,慢慢來,那也是猴年馬月的事了??晌以趶V東看到有些人發(fā)財怎么那么容易,幾乎是一夜之間暴富,不像我們苦哈哈的打工人,終日當牛做馬地瞎忙活,還掙不了幾個錢。這么說吧,假如把他們比喻成兔子跑路,那我們就像烏龜,甚至烏龜都不如,更像是蝸牛,慢慢蹭慢慢爬。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我就是搞不明白,那些人的運氣為啥就那么好呢?”我說:“可能是每個人的能力、機遇和運氣各不相同吧。無論干什么,腳踏實地、誠實勞動都是正道,永遠都不會錯,想投機取巧不勞而獲,雖然可能僥幸獲得成功,但也可能會弄巧成拙,搞不好還會前功盡棄,得不償失?!迸4罅β犃T,嘆了口氣,道:“唉,想想還是你們讀書人好,你現(xiàn)在在北京讀大學,將來畢業(yè)了留在首都北京做大官吃官飯,收入穩(wěn)定,社會地位高,太令人羨慕了!”他說著捶了我一拳,沖我擠眉弄眼:“你小子,將來做了大官可別翻臉不認人啊!”我說:“得了吧,哪有你說的那么容易?什么大官不大官的,對我來說純粹是瞎扯,我一個平頭百姓,大學畢業(yè)要是真能在京城端上個鐵飯碗混口飯吃,我就燒高香了!”這個春節(jié),我倆的幾次見面,以及對人生和前途的不同態(tài)度,似乎預(yù)示著我倆不同的人生分野。
大學畢業(yè)后,我運氣不錯,果真留在了京城,被分配到國家農(nóng)業(yè)部畜牧獸醫(yī)局的一個處室當科員。雖然是在首都北京,但那時候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的月工資還不到一千塊錢,幸好部里給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安排了集體宿舍,如果自己租房的話,加上個人生活的必要開銷,每月的工資恐怕也所剩無幾了。出于友誼和禮貌,我第一時間將自己大學畢業(yè)留在北京工作的消息寫信告訴了牛大力,牛大力獲悉后大喜過望,竟然不惜花費長途電話費給我專程打來電話祝賀:“秋生啊,我早就說你大學畢業(yè)能留在京城當大官吧?哈哈,這回可讓我猜對了!不過,你當了大官可千萬別忘記我啊,發(fā)達了更得想辦法拉兄弟一把,畢竟咱倆曾經(jīng)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你說是吧?”面對他言過其實的溢美之詞,以及他套近乎的激將式請求,我一時哭笑不得,只得哼哼哈哈地應(yīng)付道:“看你說的,我哪里是當了什么大官,只不過是在京城端了個飯碗而已?!迸4罅尠椎溃骸扒魄疲叶歼€沒正式找你幫忙呢,你怎么就急著為自己找臺階,敢情你是想逃跑啊。要真是那樣,你就太不夠意思,也太不夠哥們兒了!你給我聽著,真有事求你的話,你可別跑,更別找理由推辭,我的好兄弟,你聽見沒有?”我以為他這只是兄弟之間開玩笑,于是便附和著說:“聽見了,你放心,只要我能幫得上,我一定盡力而為。”不料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我最后說出的這句話,仿佛是一根救命稻草,讓牛大力緊緊抓住了,在這之后的好長時間,也成為他系在我身上難以解脫的無形繩索。
沒過多久,牛大力給我來信,向我借錢。我有些意外,一時半會兒沒有回信。不久,他又打長途電話過來,繼續(xù)跟我借錢。我問:“你不是在電子廠打工嗎,莫非最近遇到什么困難了?”他說:“嗐,我不是掙得少嘛,每月工資只有七八百塊錢,將近一半還得寄回家,剩下不到四百塊錢,根本不夠花?!蔽艺f:“既然如此,寄回家的錢你應(yīng)該量力而行,起碼要先保證自己的生活費用?!彼f:“說得容易,你是飽漢不知餓漢饑呀,我家里上有老爹老娘,下有三個弟弟妹妹,家里每年那點兒農(nóng)作物可憐的收入,買油鹽醬醋都不夠,平時家里的開銷都指望我外出打工的這點錢呢!”我說:“可是,你每月都這么寄,自己又不夠花費,這恐怕也不是長久之計?!彼f:“?,那你說我該怎么辦?我不是也沒有辦法嘛,要不是迫不得已,我干嗎要向你借錢?”我問:“你要借多少?”他說:“多多益善,不過至少三百吧?!比??三百差不多相當于我月工資的三分之一,我自己每月還得寄三百塊錢回家孝敬我爸我媽呢。雖然我爸我媽是鄉(xiāng)村教師,但一直收入微薄,生活清貧,他們辛辛苦苦地將姐姐和我拉扯大不容易,自參加工作第一個月領(lǐng)到工資開始,我每月都自覺地寄三百塊錢回家孝敬父母,如果再借三百塊錢給牛大力,我每月豈不是所剩無幾了?雖然那時候三百塊錢對我來說不是個小數(shù)目,但牛大力第一次開口,我只能答應(yīng),誰讓我是他兒時最好的小伙伴呢?按照牛大力提供的地址,我到郵局如數(shù)給牛大力匯去了三百元。不料僅僅過了一個月,牛大力又來信,提出借錢,數(shù)額還是三百元。我不禁納悶:他上月的三百元還沒有還我呢,怎么又來借錢?我將疑問復(fù)信給他。他很快回復(fù):“最近我手頭比較緊,你先借幾個月吧,每月三百,待我手頭不緊了,一并還給你?!奔热凰@么說,我也無法拒絕,只好每月領(lǐng)了工資給他寄錢,每月三百元,就這樣連續(xù)寄了十個月。
又逢春節(jié),我回家探親,本以為能見到牛大力,沒準還能收到他的還款,可他春節(jié)并未回家。閑聊時我將牛大力每月借錢的事說與我爸我媽,我爸我媽都承認牛大力家里弟妹多,而且還都在讀書,家里確實困難,但他這么借錢,沒完沒了,何時是個盡頭?我爸還說:“你又不是開銀行的,每月的工資又不算高,再這樣下去恐怕不行?!蔽覌屢舱f:“雖然牛大力和你是好朋友,可朋友也是有邊界的,至少與自家人還是不一樣,牛大力再這么借錢,你得想辦法婉言回絕他,再說你接下來還得談戀愛找女朋友,將來成家立業(yè),都需要錢,從現(xiàn)在起你必須攢錢,你也別再往家里寄錢了,我和你爸每月的工資夠用?!蔽野治覌屵@么說,我覺得都有道理,但要說我爸我媽每月的工資夠用,打死我也不信,只不過是他們克勤克儉而已。
雖然牛大力春節(jié)沒有回家,但念于小時候與牛大力的情分,正月初一時我還是買了些水果和食品上門給牛大力的父母拜年,也想順便了解一下牛大力和他家里的情況。他父母見到我異常高興,好像見到自己的兒子回家一樣,雙雙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對我好一通夸獎,連聲說還是我好,會讀書,上了大學還在京城做了大官,太令人羨慕了!兩位老人與牛大力的口氣如出一轍,在他們心目中,大學畢業(yè)只要在京城找到了工作,就是做大官、吃官飯,聽罷我不禁啞然失笑。其實他們都有所不知,偌大的京城,像我這樣的大學畢業(yè)生小科員,多如螞蟻,數(shù)不勝數(shù),微不足道,哪里是什么大官,我只不過在京城僥幸謀到了一份職業(yè)、端了一個飯碗而已。我對牛大力的父親說:“叔叔阿姨,謝謝你們的美言,你們過獎啦。牛大力也不錯啊,他到廣東打工,聽說月月給家里寄錢,他是個難得的孝子。”牛大力的父親說:“嗯,這倒也是。不過,大力掙的是辛苦錢,掙得也少,哪像你整天坐辦公室,輕輕松松就掙到了錢,而且掙得還多。”我問:“牛大力怎么不回來過春節(jié)?”牛大力的母親回答說:“他說忙,老板讓他們春節(jié)加班?!蔽野参康溃骸耙埠?,春節(jié)加班工廠肯定還會發(fā)加班費。再說了,大力春節(jié)不回家還可以省下回家的路費?!蔽彝4罅Φ母改噶奶鞎r,牛大力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剛好也在家里,經(jīng)詢問,我才知道,他的大妹牛桂花正上高三,成績還不錯,今年夏天就將參加高考;小妹牛菊花在讀初二,成績同樣不錯;最小的弟弟牛小力在讀小學六年級,成績像他哥哥牛大力,考試時常是不及格。我心想,他們家的孩子在讀書方面,真是陰盛陽衰。不過,無論是妹妹還是弟弟,無論他們學習成績?nèi)绾危叶脊膭钏麄兒煤脤W習,爭取將來考上大學。牛大力的母親說:“就是就是,要是能像秋生你這樣考上大學,將來吃官飯,那可是太好啦!”牛大力的父親則且喜且憂:“嗯,好是好,可上學也要花錢啊。”我當即說:“花錢也值,那叫智力投資,要真能讀大學,將來找到工作,也能成倍掙回來的?!迸4罅Φ母赣H說:“理是這么個理,可我都發(fā)愁這女娃要真能上大學,該上哪兒找那么多錢供她上呀。”我安慰道:“咳,這個先別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不管怎么說,桂花妹妹要真能考上大學,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家里再怎么遭難也得讓她上。再說了,大力不是在南方打工嘛,他也會幫助妹妹的。”話雖這么說,我卻不由替他們一家、也為自己擔心,大力眼下每月都要向我借錢,要是他妹妹考上大學,那他可怎么辦?不是更加缺錢嗎,他不會繼續(xù)向我借錢吧?
當年夏天,牛大力的妹妹牛桂花參加高考,成績果然上了本科錄取線,不過是剛剛上線,要想上好一點的本科高校,難度有些大??色@悉妹妹上了本科線,牛大力興奮得比自己考上大學還要高興,他第一時間給我打了電話,一是告訴我妹妹金榜題名的消息,二是希望我無論如何幫助他妹妹錄取到北京的一所好大學,最好是北大或者清華。我一聽差點笑噴,待忍住笑之后,告訴他:“你這個要求根本就不現(xiàn)實,你妹妹雖然上了本科錄取分數(shù)線,但本科還按級別分成三個檔次呢,分別是一本、二本和三本,你妹妹的分數(shù)只能上三本,即使是北京的三本院校,你妹妹也不一定能被錄取,因為想到北京讀大學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迸4罅φf:“?,那你必須想辦法,我妹妹無論如何也得上北京的大學,將來好像你一樣在京城做大官、吃官飯?!蔽颐鞔_告訴他:“你可別老給我戴高帽,我哪里是什么大官,只不過是個無權(quán)無勢的小兵而已,我更沒有能力幫助你妹妹錄取到北京讀大學?!迸4罅φf:“秋生我跟你說,你可別找理由推辭啊,咱倆什么關(guān)系?是哥們兒對吧,既然是哥們兒,我妹妹也就是你妹妹,你要是不幫忙那是不是太說不過去了?你說你無權(quán)無勢,誰相信啊,反正我不信!再怎么說你也是北京大機關(guān)里的干部吧,即使你自己無權(quán),可找找關(guān)系你還是有辦法的吧?這事我可賴上你了,你看著辦,反正無論如何你得想辦法幫我妹妹錄取到北京的大學讀書!”我一聽頭都大了,他說這事賴上我了,而之前每月借錢的事他也一直賴著我,春節(jié)后我本想編個理由不再借錢給他,可念及與他發(fā)小的情誼以及他家庭的實際情況,我擔心影響到他家的正常生活,尤其是擔心影響到他妹妹牛桂花如期參加高考,婉拒借他錢的事迄今遲遲難以開口,不料牛桂花錄取的事他又賴上了我,莫非我天生是他的債主?即便天生是他的債主,可我連半點利息都沒有呀,甚至迄今還不好意思婉拒他繼續(xù)借款,更別提收回之前的借款了。此刻我內(nèi)心雖然五味雜陳,甚至有那么一絲不悅,可還是在電話中向他耐心解釋:“大力啊,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你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你以為只要是在北京工作的人就都是大官,就都神通廣大?照你的說法,難道在北京當個掃廁所的保潔工也都是大官,也都是神通廣大?哼,開玩笑吧!咱倆是哥們兒不假,可凡事也得實事求是,你妹妹牛桂花大學錄取的事,我只能盡力而為,試著找找關(guān)系幫忙打聽一下情況。這樣吧,你將我的電話號碼告訴牛桂花,讓她直接聯(lián)系我,填志愿的事我?guī)退齾⒅\參謀,出出主意,但成不成可很難說。還是那句話,這事我只能盡力而為。”牛大力說:“好的好的,反正這事全靠你了!”
沒多久,牛桂花就給我來電話,當然是聯(lián)系我?guī)退龍罂即髮W的事,問我到底該怎么填寫志愿,并說自己迫切希望到北京讀大學。因事先我了解了北京三類本科今年的錄取計劃以及往年的錄取分數(shù),便告訴她,她的分數(shù)想上北京的高校確實不容易,非填報北京高校的志愿的話,只能填報北京三類本科中相對邊緣一些的高校。牛桂花立即說:“秋生哥,我聽您的,您說我志愿怎么填我就怎么填,反正您肯定比我懂,何況您又在北京工作?!蔽艺f:“這不是懂不懂的問題,我只是根據(jù)你的高考分數(shù),為你提供參考而已。我的意見是,北京的高??梢赃x擇一兩所填報,可也得選擇本省或其他省市的三本院校,這樣也能提高你被錄取的概率,防止一味填報北京的高校而最終落榜?!迸9鸹ㄕf:“哥,我知道了,反正我聽您的?!奔热凰@么說,我責無旁貸,建議她填報北京城市學院和首都師范大學科德學院,三本志愿欄中的另三所高校,我建議她填報西安財經(jīng)學院行知學院、鄭州工商學院和山西的晉中信息學院,這三所大學都是太行山脈周邊的高校,都距離我們的家鄉(xiāng)不遠。牛桂花滿口答應(yīng)。
接下來的好幾天,我利用業(yè)余時間,廣開門路,掘地三尺,求爺爺告奶奶,找領(lǐng)導(dǎo),找同事,找同學以及幾乎所有直接認識或間接認識的朋友,好不容易聯(lián)系到了北京城市學院和首都師范大學科德學院負責招生的教師,并將牛桂花的高考考生考號及分數(shù)報給了對方,為此我還利用周末時間,分別拜訪了這兩所學校相關(guān)的招生負責人。人家看了牛桂花的分數(shù),因為剛剛踩上三本錄取線,都表示錄取的難度比較大,不過關(guān)鍵還得看其他考生填報志愿的情況。我知道,對方說的都是實話,但我仍然是好說歹說,希望對方錄取時盡可能關(guān)照,人家也表示屆時看情況,只要可能會盡量幫忙。我連連道謝。
出乎意料的是,牛桂花的運氣還不錯,大概是因為當年報考的考生數(shù)量不多,也許是因為牛桂花是太行山貧困地區(qū)的考生,錄取時學校有政策的傾斜,牛桂花最終被首都師范大學科德學院錄取。獲悉這個消息,牛大力欣喜若狂,他又不惜耗費長途電話費給我打來電話,欣喜和感謝之情溢于言表:“秋生啊,太感謝你啦!我說過你能,你有本事,一點沒錯,如果沒有你的幫忙,桂花到北京上大學恐怕想都不敢想。這回可好,桂花能像你當初一樣了,你是桂花的好榜樣,希望桂花將來畢業(yè)后也能像你一樣留在北京做大官、吃官飯?!蔽乙宦犎炭〔唤南胨钠谕嫡媸歉甙?,到北京上大學將來畢業(yè)后就能留在北京當大官、吃官飯嗎?也不想想牛桂花在北京上的是什么檔次的院校,即使是北大和清華的畢業(yè)生,畢業(yè)后也不一定能留在北京工作呀,他這想法未免太天真了!雖然內(nèi)心這么想,但我說話時仍不動聲色:“你妹妹能到北京上大學,并非我有多大本事,而是她的運氣好,我為你們一家高興。至于她將來是否能留在北京工作,還早著呢,還是讓你妹妹先好好學習,完成四年的大學學業(yè)再說吧。”牛大力說:“是的是的,你說得對。之前我也同桂花說過,上了大學你可得好好學習,不要辜負秋生哥對你的幫助和期望。不過……”他欲言又止,我問:“你怎么了?往下說呀?!彼又f:“不過嘛,桂花上大學對我們一家來說,既是好事,又是愁事?!蔽覇枺骸澳氵@話怎么講,怎么成愁事了?”他說:“明擺著呀,桂花上了大學,我們家里的負擔更重了,她大學四年的學費和生活開銷怎么辦?”我不問還好,這一問,反倒捅婁子了,乍看這是他們一家面臨的難題,實則也是我面臨的難題,我相當于不小心將自己架到爐火上烤了,瞬間渾身熱辣辣的不是滋味。牛大力眼下每月還借著我三百元呢,我準備婉拒借他錢的計劃到現(xiàn)在還不知怎么開口呢。遲疑了一會兒,我說:“這倒是個現(xiàn)實問題,不過你妹妹能考上大學也不容易,你們再沒錢也得想辦法,哪怕是砸鍋賣鐵也得讓她上,這叫智力投資,將來她畢業(yè)參加工作就好了?!迸4罅φf:“是的是的,你說得對,我們一家確實砸鍋賣鐵也得讓桂花讀完大學。只是她讀大學需要四年時間,這四年對我們來說挺難熬的?!蔽医ㄗh道:“實在不行,桂花上大學后可以在學校申請助學貸款,課余時間還可以勤工儉學,節(jié)約開支?!迸4罅φf:“噢,上大學還能申請貸款嗎?這個我不懂,桂花可能也不懂,若能申請到貸款當然很好,秋生這事你到時可得設(shè)法幫忙,告訴桂花到底怎么辦理貸款。另外,我還想與你商量個事……”他欲言又止,我催他:“什么事?你說吧?!彼f:“不好意思,之前我每月借你的三百塊錢,暫時還還不了。不僅還不了,我還想繼續(xù)向你借錢,供桂花上大學用。這樣吧,從本月起,我每月借你的三百塊錢,你不用再寄給我了,直接給桂花吧,你至少還得再借我們四年錢,每月三百,四年后桂花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到時我們再一并算總賬將錢還給你。我知道,這對你來說肯定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可我們也是迫不得已,是沒有辦法的事,我確實也找不出第二個可以借錢給我的親戚或朋友了,誰叫你是我的哥們兒呢,你說是吧秋生?俗話說,幫人幫到底。對于你的大恩大德,我們一家不會忘記的,只能將來慢慢回報。”他這番話,像一團棉花塞進我的嘴里,忽然間讓我感覺到呼吸困難,內(nèi)心堵得慌,一種難以名狀的滋味瞬間涌上心頭,我該說什么好呢?拒絕嗎?似乎有見難不濟之嫌,我實在難以啟齒,也不忍心啟齒;不拒絕嗎?內(nèi)心卻又像壓著一塊大石頭,只感覺自己此刻像一頭上了套準備犁地的水牛,被主人緊緊地套牢了。不過兩害相權(quán)取其輕,最終我還是答應(yīng)了牛大力的請求,雖然是出于無奈,但我以為情義畢竟重于金錢,我不忍心因為我的拒絕而毀了我與牛大力之間二十多年建立的友誼。
可是,因為答應(yīng)了繼續(xù)借錢給牛大力的請求,我的日子過得很窘迫。每月一千來塊錢的工資,要寄三百元給自己的父母,又要寄三百元給牛桂花,剩余的錢供自己吃飯、應(yīng)酬和其他日常開銷,總是緊緊巴巴,以致這期間經(jīng)人介紹先后談了兩個女朋友,人家看我花錢摳摳索索,舍不得請對方進好一點的餐廳,更沒有進商場給對方購買衣服或禮物,結(jié)果只見過幾次面便都告吹了。誰都知道如今的女孩都很現(xiàn)實,你沒有錢或有錢舍不得花在她身上,人家壓根就不可能長時間跟著你。兩次都被女友蹬了,我有些尷尬,男人的自尊心不可避免受到了傷害。郁悶之際,我給牛大力打了電話,訴說自己的遭遇與苦悶,本意是想讓他知道我因為借錢給他之后自己生活的窘迫,看看他能否良心發(fā)現(xiàn)主動還錢或至少停止向我借錢。可這老兄聽后不僅沒有半點安慰和同情,反倒訴說起自己打工的不易。他說他每月加班加點辛辛苦苦掙的七八百塊錢,除了寄三百元回家給父母、二百元給妹妹牛桂花,剩下的二三百塊只能是節(jié)衣縮食、克勤克儉,雖然自己正青春勃發(fā)、荷爾蒙旺盛,夜間想女人想得睡不著覺,可見了身邊的女人也都強抑強忍,不敢有談情說愛的奢望。他說盡管生活清苦,可自己也時時琢磨著怎么走捷徑,盼望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撞大運大賺一把,為此他每周都要從本已緊巴的生活費中摳出兩塊錢購買彩票,雖然錢屢屢打了水漂,可他仍堅持不懈。不過他說他自己購買彩票也很節(jié)制,每周只花兩塊錢,從不多買。他堅信有志者事竟成,老天不負苦心人,只要堅持不懈,相信有朝一日幸運就會光顧,讓自己時來運轉(zhuǎn)、苦盡甘來。聽了他這番訴說,我確實感到他的不容易,也感覺到他對家庭和妹妹的強烈責任感,于是我在電話里說:“好吧,但愿你早日中個大獎,我也好沾沾你的光!”他豪爽地說:“那是肯定的,這叫同甘共苦,有難同當,有福同享,誰叫咱倆是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好兄弟呢?”他這句話,無形中又將我和他的關(guān)系進一步套牢了,我不由得暗暗叫苦,可又感覺到身不由己,只能順著他的意思繼續(xù)前行。不過,這老兄也不忘反過來安慰我:“秋生啊,你我還年輕,其實談女朋友的事用不著太著急,不是有人說了嘛,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像陳年老酒,越老越值錢,越老越醇香。何況,咱們至多也就是再等幾年,等掙了錢、攢了錢,不愁找不到女朋友。你在京城做大官、吃官飯,這事更是用不著發(fā)愁,再說了,到時候你要是還找不到合適的女朋友,娶我妹妹桂花做老婆不是也很好嘛,哈哈哈!”我一聽哭笑不得,他這話如果是戲言,也就罷了,他和他妹妹桂花要是當了真,那可就麻煩了,因為無論從哪個方面講,我對桂花都毫無感覺,連想都從未想過,更不愿意找她當老婆。
時光如水,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緩緩流逝,轉(zhuǎn)眼間就過去三年。這三年間,我和牛大力的生活都有了一些變化,由于工作干得不錯,我的職位由科員晉升到了副科,職位晉升加上工資水平的普漲,還有年底的績效工資,滿打滿算,我每月大約有了一千五百元的收入。經(jīng)人介紹,我還新談了一個女朋友,北京人,獨生女,是一所中學的教師,不過,成不成還難說,反正目前正處在互相了解階段。牛大力的變化比我大些,大約在半年前,據(jù)說他幸運地中了一次彩票,獎金是三百萬元。中獎的那天,他幾乎是在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我,那種驚喜像爆發(fā)的火山無法抑制,他電話中的聲音像快樂的音符通過話筒丁零當啷地往外躥:“秋生啊,哈哈哈……”他只一個勁地笑,卻不往下說,這是之前從沒有過的。我大感意外,莫非他瘋了?神經(jīng)質(zhì)了?我滿腹狐疑,緊張地催問他:“大力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倒是快說話呀!”話筒里傳來的還是一連串“哈哈哈”的笑聲,我只好耐心等著,一會兒他笑夠了,這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秋生啊,哈哈哈,說起來你可能不相信,我果真中獎了,獎金三百萬元,你相信嗎?”我當然不相信,打死也不相信!我一生氣就在電話中懟他:“你是剛剛做了個美夢,還沒有醒來吧?吹牛也不是你這種吹法,我怎么可能相信?你快醒醒吧,快別做美夢了。你要是真中了獎,那就趕緊將之前借我的錢全都還我!”我這話挺不客氣,而且說完就不由分說將手機掐斷了,彼時的我正忙工作呢,哪有閑工夫聽他瞎扯。我這話讓牛大力生氣沒有,不清楚,反正他也沒有繼續(xù)給我打電話,可僅僅過了幾天,我意外接到一張大額匯款單,金額是兩萬元,匯款單附言清清楚楚地寫著“還款及利息”。我內(nèi)心暗自盤算,自打牛大力第一次借款至今,我每月給他或他的妹妹牛桂花寄三百元,連續(xù)寄了五十個月,總共是借款一萬五千元,多寄的五千元他顯然是作為利息給的,也算高利息了,心想他出手竟然還挺大方。看著這張匯款單,我終于相信牛大力確實中大獎了,不然他不會突然有這么多錢寄還給我。我當即給他打了電話,一是熱烈祝賀他中了大獎,二是告訴他已經(jīng)收到他的匯款,同時對他說:“你小子這回發(fā)達了,可以不用打工了,趕緊回家娶媳婦生孩子吧?!彼f:“我是不想打工了,確實想回家,但不僅僅是結(jié)婚娶媳婦,我還想回咱們縣里弄個一官半職呢。對了秋生,你在京城做大官,這回可得幫幫我。”我問:“你要我?guī)褪裁?,怎么幫?”他說:“你幫我同咱們縣里的書記和縣長打個招呼唄,讓我進縣委或縣政府機關(guān),像你一樣弄個官當當?!蔽艺f:“你別異想天開了,縣委縣政府又不是公共廁所,哪里是想進就能進的,再說我根本就沒這個本事!”他說:“?,你說你沒本事,誰信呀,反正我不信。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在首都工作?”我說:“這還用問嗎,是又怎么樣?”他接著問:“那首都大還是咱們縣大?”我答:“大又怎么樣?”他說:“那不就得了,你作為首都北京的京官,同咱們縣里的書記和縣長打個招呼,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嘛!你要是同他們打個招呼,人家豈敢不聽?”這是什么邏輯?荒唐啊,我簡直是服他了!可我還是耐著性子說:“照你這么說,只要是北京人,哪怕是北京的清潔工,都可以對全國各地的縣委書記和縣長發(fā)號施令?”牛大力道:“你別扯遠了,難道你是清潔工嗎,難道你不是國家農(nóng)業(yè)部機關(guān)堂堂正正的官員嗎?不管你是什么級別的官員,反正是京城里大機關(guān)的官員,人家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你要是以大機關(guān)的名義給咱們縣里打個招呼,人家敢不理睬嗎?”我說:“你想得太天真了!大機關(guān)有大機關(guān)的規(guī)矩,哪能隨便發(fā)號施令,那不亂套了?關(guān)鍵還得看你是發(fā)的什么號、施的何種令,如果是像給你謀個一官半職的事給他們打招呼,一是我這里根本不可能,二是人家也不可能理睬你,甚至一眼會看穿你是以權(quán)謀私,如此荒唐的事你覺得我能做嗎?”我這番話像一團塞過去的棉絮,一下將他的嘴堵住了。
那次電話最后鬧得誰都不愉快。此后有好幾個月的時間,我倆誰都不主動聯(lián)系對方,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我以為從此以后,我與他的關(guān)系將陷入冰凍期,可僅僅又過了兩個月,一日,牛大力忽然從時間的水面中冒了出來,而且不出來則已,一出來就到了北京,躥到了我的身邊。
那天下午,我正在機關(guān)辦公室埋頭趕一份材料,忽然接到門口傳達室保安的電話,告訴我有人來訪。我問是什么人,保安說:“你等等,我讓他接電話?!辈灰粫?,話筒里傳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我一聽就知道是牛大力,我大感意外,說:“你小子怎么忽然來北京了,怎么不事先打個電話?”他朗聲大笑:“哈哈,怎么啦,你小子不歡迎嗎?”我說:“瞧你說的,你人都來了,我還能不歡迎嗎?你稍等,我這就下樓接你!”
到了傳達室,我見到的不僅僅是牛大力一個人,他還帶了一位頗有姿色的年輕女子。我正狐疑,牛大力笑呵呵介紹:“她叫劉小梅,是我的未婚妻,你叫她小劉好了?!蔽一腥淮笪颍瑳]想到這小子有了錢這么快就有了女人,速度比我還快,我女朋友成不成八字還沒有一撇呢,看來錢果真是個好東西呀。我不禁審視著劉小梅,微笑著禮貌地向她點了點頭,并招呼他倆上樓。劉小梅柳眉杏眼,瓜子臉,白皮膚,留著一頭烏黑的秀發(fā),眼神帶幾分媚氣,說話也嗲聲嗲氣,很嬌嗔嫵媚的樣子。我?guī)е麄z進了辦公樓,又進了電梯,邊走邊對牛大力開玩笑:“你小子艷福不淺嘛,上哪兒找了這么漂亮的妹子?”聽我這么說,劉小梅朝我拋來媚眼,羞答答的,白皙的臉龐瞬間泛起紅暈,像春天盛開的桃花,更加迷人了。我不得不承認,劉小梅比我正談著的那個女友漂亮多了。牛大力哈哈大笑,臉上是難掩的得意:“哈哈哈,上哪兒找的?從東莞大街上撿來的唄。只要有錢,東莞大街上漂亮的女孩多的是?!眲⑿∶仿犃T,剜他一眼,嗔怪中帶著嬌媚,很得意的樣子。說笑間,我領(lǐng)著他倆進了我的辦公室。辦公室里不只是我一個人,是五六個人共用的一間辦公室,幸好有幾個人這幾天正出差在外,不出差的同事此時剛好也不在。我將牛大力和劉小梅安頓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用一次性紙杯分別給他們沏了一杯茶,告訴他們我手頭正趕著一份材料,下班前必須上報,讓他們先在沙發(fā)上喝一會兒茶,待下了班我?guī)麄z到附近的餐館吃飯,安排他們住宿。他倆雙雙點頭說好。
當晚,我安排他倆在附近的全聚德烤鴨店吃北京烤鴨,牛大力還將她妹妹牛桂花叫來了。牛桂花的學校位于京郊大興,她從大興乘坐地鐵趕到我們所在的餐廳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見到牛桂花了,她剛上學時我應(yīng)牛大力的請求前去火車站接站,后來也出于禮貌和與牛大力的友誼到大興她所在的學校看望過她一兩次,之后我和牛桂花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一晃三年多過去,再過幾個月牛桂花就將大學畢業(yè)了。與前幾年相比,牛桂花已經(jīng)脫去了初始時的土氣與羞澀,言談舉止比以前自然大方了,只是依然粗枝大葉,說話也未脫鄉(xiāng)音,不是我心儀的那種女孩。吃飯間,我才知道過去這段時間牛大力的情況,以及他此次到北京來的目的。
牛大力從東莞回到家鄉(xiāng)之后,正巧趕上村委會改選,竟然出乎意料地競選上了新一任的村委會主任。開始我有些不相信,他說:“我騙你干嗎?”為了證明沒有騙我,他當即掏手機調(diào)出照片,給我看了看選舉結(jié)果的公示,公示上新一屆村委會主任牛大力的名字赫然在目,公示的右下方還蓋著村委會的大紅印章。我抬眼看了看牛大力,又瞧了瞧劉小梅,劉小梅接住我的目光,笑著說:“他真的是選上了?!蔽疑焓掷匏蝗瑔査降资窃趺醋龅降?,開始他笑而不答,我緊追不舍,他這才笑著說:“憑本事唄,競選時我向全體村民承諾,我若當選村委會主任,將發(fā)動社會募捐和全體村民集資,還將千方百計向上級申請扶貧資金,全力修路引水,還要大力發(fā)展集體經(jīng)濟,搞新農(nóng)村生產(chǎn)合作社,調(diào)整農(nóng)村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種植蔬果,開發(fā)生態(tài)農(nóng)業(yè),保證在自己的任期內(nèi)讓全體村民的年收入至少翻一番?!蔽倚χ穯枺骸熬瓦@么簡單嗎,是否也搞關(guān)系拉選票了?”他沖我擠了擠眼,神秘又狡黠地笑:“這個嘛,嘿嘿,暫時保密?!蔽蚁蛩Q起大拇指,道:“厲害嘛,你小子還真的有兩下子啊!”我又笑著將臉轉(zhuǎn)向劉小梅:“你愿意當村主任夫人,跟著他留守我們太行山里的窮山溝?”劉小梅笑:“嘻嘻,我隨他?!蔽矣謫枺骸芭4罅υ趺从心敲创蟮谋臼聦⒛惴斄??”劉小梅瞥我一眼,一臉羞澀,轉(zhuǎn)而又深情地看了一眼牛大力,笑而不語。牛大力大言不慚,拍著自己的胸脯道:“這還用說嗎,本人長得帥,有本事唄!”劉小梅聽罷捶他一拳,嗔怪道:“去你的,就你能吹!”爾后,兩人相視而笑??粗麄z恩恩愛愛、打打鬧鬧,我不由得心生嫉妒,心想,假如不是牛大力意外中了彩票,劉小梅這樣的漂亮女子會跟著他去到我們家鄉(xiāng)那窮山溝嗎?看來,還是錢好使啊。言談中,我才知道劉小梅出生在重慶奉節(jié)山區(qū),高中畢業(yè)后到東莞打工謀生,牛大力是在一家歌舞廳認識她的,看來,這小女子肯定也“曾經(jīng)風雨”,經(jīng)歷不會簡單。她選擇與牛大力在一起,必定也事出有因,只是我不便繼續(xù)追問。
牛大力很快又言歸正傳。他說這次來北京,一是帶劉小梅來觀光旅游,之前他倆都未曾來過北京;二是為妹妹牛桂花畢業(yè)工作的事而來,希望我想方設(shè)法幫助牛桂花留在北京工作。我一聽腦袋發(fā)脹,心想牛大力果真還記著這事,問題是這事簡直太難了,牛桂花只是普通本科,非名校畢業(yè),人家北大清華的畢業(yè)生都不一定能留在北京工作,你憑什么就能留在北京呢?我當場搖了搖頭:“這事太難了,我恐怕愛莫能助?!迸4罅φf:“不一定吧,事在人為,當初桂花報考北京的大學,開始你也說很難,可后來你出力幫忙,不是也把事辦成了?”我說:“那是因為桂花的運氣好,那所大學當年報考的考生不多。”牛大力說:“那不就得了,其實道理是一樣的,一是憑運氣,二是還得有貴人相助,而你就是桂花唯一的貴人。何況我現(xiàn)在的條件比以前好多了,我現(xiàn)在有錢,你盡管想方設(shè)法幫我們找關(guān)系,需要請客送禮,多少錢你盡管花,我隨時都可以給你?!闭f著他竟然從隨身帶的黑色皮包中摸出一個厚厚的信封,拍了拍說:“這里面有五萬塊,你先收著,后續(xù)需要多少再說。”我被嚇得連推帶讓,語無倫次:“別別別,這可不行!”我使勁將那個信封推了回去,邊推邊說:“不行不行不行”。此刻如果有攝像機對準我,我堅信我的表情肯定不亞于推著一團發(fā)燙的炭火,我怕自己被那個炭火一樣的信封燙著了??膳4罅αΥ鬅o比,他一把將信封塞進我的懷里,滿臉怒氣地對我說:“?,如果不收下,你就是看不起我,就是不想幫忙,咱們從小至今兄弟一場,桂花這事你難道忍心甩手不管嗎?”他聲如洪鐘,瞬間驚動了餐廳里其他的食客,因為我們只有四個人用餐,店家不給預(yù)訂包間,只能在大廳里的卡座上用餐,此時周邊的食客紛紛向我們投來詫異的目光。我擔心影響不好,只好暫時停止了推辭,而是按住那個信封,壓低聲音嚴肅地說:“大力啊,既然你要找我?guī)兔?,怎么幫你首先得尊重我,不然我就真的不幫了!”他見我臉帶怒氣,遲疑著問:“?,這事咋講?”我說:“既然咱們是哥們兒,你又非讓我?guī)兔?,那我肯定會全力以赴,至于成不成我可不打包票,因為這確實不是我想做就能做到的事。”牛大力說:“這我當然知道,正因如此我覺得你需要花錢,這也是眼下這社會辦事的規(guī)矩,不然人家憑什么要幫助你?這道理一如你開車需要先加油,不然車怎么能走?”說到這里他停頓下來,瞧了瞧四周,湊近我,壓低聲音說:“就像我這次競選村委會主任,如果事先不花錢鋪路,你以為我僅憑競選演講就能選上??,根本不可能!所以,桂花這事,你該花錢就花錢,你盡可放心,這錢我出!”我吃驚地看著他,真沒想到數(shù)年的南方打工經(jīng)歷已經(jīng)讓原本質(zhì)樸憨厚的他如此世故,看來環(huán)境真的能改變?nèi)税 N夷托慕忉專骸澳阏f的這個,我當然知道,我又不是傻子。不過我再說一遍,你這錢我現(xiàn)在真的不能拿,你知道我是機關(guān)干部,拿這錢萬一組織上要是知道了,我擔心說不清楚,弄不好你等于是在害我,所以請你無論如何理解我,不然這事我可就真的不幫忙了,桂花找工作的事,容我先找關(guān)系看看,如果真需要錢,我自己也先墊著,屆時花多少再找你實報實銷,你看可以嗎?”我說得異常懇切,又一臉嚴肅,一直旁觀的牛桂花這時說話了:“哥,秋生哥說得對,我看你就別難為他了,咱們還是聽秋生哥的吧。”劉小梅也瞅了瞅牛大力,附和道:“就是,要不咱們還是聽秋生哥的?!迸4罅Κq豫著,他瞅了瞅牛桂花和劉小梅,又瞧了瞧我,終于改變了主意:“行,那我聽你的,不勉強你。不過我再說一遍,桂花找工作的事,我可就全拜托你啦。你盡管去找關(guān)系,需要花多少錢你隨時說,我隨時給你轉(zhuǎn)賬?!蔽尹c頭表示同意,同時讓牛桂花給我發(fā)來求職簡歷。
牛大力帶著劉小梅在北京整整玩了一周,我因白天上班沒時間陪伴他們,只是在晚上或周末又陪他們一起吃了幾頓飯,見了幾次面。每次見面,他都首先要詢問我牛桂花找工作的事辦得怎么樣了,都找了哪些人,啥時候需要花錢,每次我都耐心地回復(fù)他,告訴他都找了誰,牛桂花的簡歷都發(fā)給對方了,但也解釋說,這事急不得,需要耐心等待對方回復(fù)。而實際上,我找的關(guān)系有一多半見了牛桂花的簡歷當即就回絕了,客氣點的說我們單位今年不需要人,不客氣的則直截了當,“這學歷太缺乏競爭力了,根本就不可能”。只是這些反饋,我沒有同牛大力說,反正事情還在努力當中,沒有最終結(jié)果,我覺得沒必要事無巨細都一一向他匯報。牛大力倒也沒有刨根問底,反倒是津津樂道地講述在北京出游的見聞,感慨北京真是太大、太美、太繁華了,簡直就像天堂一樣,生活在北京的人簡直太幸福了,難怪全國那么多人都向往北京,非要來北京尋夢。說這些話時,他還不忘借題發(fā)揮,讓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幫牛桂花在北京工作定居,將來好在北京結(jié)婚生子,成為真正的北京人。他還說,他的二妹牛菊花今年夏天也將參加高考,他將一如既往地讓二妹繼續(xù)報考北京的高校,還要請我繼續(xù)幫忙,將來大學畢業(yè)也爭取同他的姐姐一樣留在北京。他甚至還說:“以后我不當村主任了,就爭取掙更多的錢來北京買房,老了到北京來與兩個妹妹匯合,在北京養(yǎng)老,哈哈哈?!彼f得心花怒放,唾沫星子橫飛,沉浸在未來的美好憧憬中。而劉小梅似乎也被他深深感染了,臉上流光溢彩,滿是幸福??此麄z那樣子,我內(nèi)心直樂,忽然冒出那句耳熟能詳?shù)脑拋恚骸袄硐牒茇S滿,現(xiàn)實很骨感”。一想到牛桂花畢業(yè)留京的難度,我的內(nèi)心禁不住直冒涼氣。
牛大力走后,我絲毫不敢怠慢,帶著他的囑托馬不停蹄,就像當初為牛桂花報考北京的院校一樣,到處求爺爺告奶奶,千方百計四處托關(guān)系找門路,幾乎是挖空心思掘地三尺,堵心的是時常是無功而返。眼看著牛桂花畢業(yè)的時間越來越近,辦公室墻壁掛鐘上的秒針每走一步,我感覺都像鞭子一樣一次次抽打著我,牛大力的電話也幾乎天天來,不停地催問著事情的進展,我的心每天都懸在半空中,緊迫感和負重感如影隨形。
從五月份開始直至六月底,整整兩個月的時間,我除了工作,業(yè)余時間幾乎都在為牛桂花找工作的事操心奔走,悲催的是直到牛桂花畢業(yè),按規(guī)定時間即將離校,我所有的努力都像遠去的長江水一樣付諸東流。當我極其沮喪地將情況打電話告訴牛大力時,他瞬間像啞巴一樣沉默了,好半天說不出話。透過話筒,我能清晰地聽到他喉嚨咯嚕嚕的聲響,像剛剛咽了唾液不小心被噎著了一樣,顯然是欲說還休,失望、不甘和憤懣正在他的胸間風起云涌。差不多過了一分鐘,他的情緒忽然間像火山爆發(fā),在電話中沖我大聲嚷嚷:“哎喲喲,我說秋生啊,?,我早就說過眼下這社會辦事需要錢,本來我想在北京給你留下些錢,就是要你鋪路,當敲門磚的,可你卻偏偏那么固執(zhí),硬是不要。我說你堂堂的一個京官、國家農(nóng)業(yè)部的官員,守著京城這么塊風水寶地,到頭來竟然連這點事都辦不成,鬼才會相信呢,反正打死我也不相信!你們這些書生啊,墨水倒是喝了不少,可人情世故卻幾乎一竅不通,叫我怎么說你好呢!”這時候他的話,我分明聽得句句刺痛,內(nèi)心隱隱約約冒著一股無名之火,可卻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時間竟然不知該對他怎么說才好。懟他?戧他?甚至沖他發(fā)怒,繼而絕交跟他一刀兩斷?這很容易,可理智告訴我,所有這些似乎都不應(yīng)該是我現(xiàn)在的選項,畢竟人家對我一直寄予厚望,畢竟我與他曾經(jīng)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這么一想,我啞然失笑,索性認?向他舉起了白旗,訕訕笑著對牛大力說:“大力啊,沒錯沒錯,你說得對,我就是個笨蛋、白癡,要不然怎么有‘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話呢。我本來就告訴過你,牛桂花想留北京工作這件事,對我來說簡直太難了,幾乎難于上青天,我確實是愛莫能助,無能為力。實在是對不起啊?!闭f完這句話,我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仿佛剛剛完成了一萬米的長跑。
不料牛大力的電話又追了過來,開口就沖我大喊大叫:“?,秋生你怎么能這樣,我話沒說完呢,你怎么就將電話掛了?你不耐煩了是不是?你到底還是不是我哥們兒???”他這話直愣愣的,像冷不丁捅到我身上的竹竿,讓我覺得渾身不是滋味。我耐著性子說:“怎么,你還有事?”他怒氣沖天:“你這是什么話,牛桂花的事都沒說完呢,怎么能沒事?”我說:“我不是說過這事我愛莫能助,無能為力了嗎?”他說:“別這么喪氣,不是說事在人為嗎?你們官方不是還流行一句話,辦法總比困難多嘛。秋生呀秋生,拜托你了,要知道畢業(yè)找工作事關(guān)一個人的一生,就像當初你留不留在北京工作一樣,留與不留根本就是兩回事,也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結(jié)果,它決定著你這輩子到底是英雄還是狗熊。牛桂花眼下正處在人生的緊要關(guān)頭,她是我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妹妹對吧?依我說,無論如何你要再想想辦法——啊不,其實你有的是辦法,你也有大把的人脈和資源,關(guān)鍵可能是你工作還沒有做到家,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這樣?”我申辯說:“我已經(jīng)盡自己最大的努力了,你還要我怎樣?我……我真的是想不出還有什么辦法了。”我?guī)缀醣槐频綁橇?,此刻我又氣又急,又好笑又無奈,連說話都有些語無倫次了。牛大力卻仍緊追不舍,他在電話中大聲嚷嚷:“?,你等著,我明天就到北京來,咱們再商量商量對策!”說完,他把電話掛斷了。
第二天,牛大力果真來到北京。同上一次一樣,是傳達室保安給我打的電話,說有人找我,還說是我老家來的。我一聽就知道十有八九是牛大力,一接電話,果然是他!這小子有一股子蠻勁,不管什么事說干就干,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就說牛桂花畢業(yè)留京這事吧,實在是太異想天開,難度太大了,可他卻不這么認為,還逼著我非跟著他一條道走到黑,不撞南墻不回頭。我又像被樹膠粘住的蟬兒,想躲都躲不開了,誰叫我是他少年時期的鐵哥們兒呢。我擔心他到辦公室沒準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不打算接他來辦公室,幸好快到下午的下班時間,我在電話中告訴他我快下班了,讓他在門口稍等。
下了班,我收拾完東西迅速下樓,一路猜想著見到牛大力時將出現(xiàn)的各種可能。走出辦公樓大門,我一眼就瞥見身著黑色皮夾克的牛大力,還有那個穿得花枝招展的劉小梅。他倆也遠遠地一眼瞥見了我,不停地向我揮手,笑吟吟的兩張臉像兩朵燦然盛開的向日葵,目光則像追光燈一樣由遠及近緊緊地跟隨著我。我卻顯得有些心事重重,雖然也笑臉相迎,卻多少有些心猿意馬。牛大力卻似乎毫不理會,剛一走近就笑聲朗朗,很親熱地朝我的臂膀擂了一拳。我開玩笑說:“你真是神兵天降啊,說來果真就來了。”牛大力道:“?,事關(guān)重大,我當然得來啊。”我掃了他和劉小梅一眼,問:“酒店訂了嗎,還住附近的兆龍飯店?”牛大力道:“沒呢,不急,反正酒店房間也不緊張,還是先到你宿舍坐坐吧,上次來北京都沒看到過你宿舍呢?!蔽艺f:“我住的是單位的單身宿舍,又不是自己的房子,有啥好看的?”牛大力笑:“嘻嘻,我就是好奇,想看看像你這樣的京官到底在北京住的是什么樣的房子。”他這么說,我心想也好,他不是口口聲聲羨慕我在北京做大官嗎,正好讓他見識見識。于是我說:“行啊,只是我怕一會兒嚇到你和嫂子。”我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劉小梅,她飛來媚眼,嗲聲嗲氣地笑道:“哪里會喲,我們高興都來不及呢!”我看了看手表,時間是下午五點半,吃晚飯尚早,遂帶著他倆往宿舍方向走。
我們的集體宿舍就在農(nóng)業(yè)部對面的團結(jié)湖小區(qū),與我們的辦公大樓近在咫尺。我剛畢業(yè)那陣,是與同事合住,三居室的套房里,每兩人合住一間,客廳、廁所和廚房公用。我原本與另一位同事合住一小間,自從提升為副科員之后,單位給我調(diào)到了一個大間,還是與另一位科級同事合住一間。這間大房間仍是在三居室的套間里,不管怎么說依然算蝸居,平時帶客人到宿舍做客,其實還是有諸多不便。幸好我?guī)4罅蛣⑿∶愤M門的時候,我的室友以及套間里合住的幾位同事還沒有回來。因為是集體宿舍,可想而知,客廳里雜亂無章,沙發(fā)還零亂地放著臟衣服和臭襪子,地面零零星星的垃圾依稀可見,廁所和廚房更是污穢不堪。我緊走幾步,將廁所和廚房的門掩上,自嘲地說:“你們看看,屋里這么亂,我真的是怕嚇著你們了。你口口聲聲說我在京城做大官,可我住的就是這樣的房子?!迸4罅Σ灰詾槿?,嘿嘿笑著:“其實這個并不重要,再怎么說,誰也無法否認你就是京城里的官員,何況這都是暫時的,以前你還住在農(nóng)村呢!”劉小梅也頻頻點頭,但笑而不語。
說笑間我打開自己的房間,將他倆讓進屋子。雖然我與另一位科級室友住的是三居室套間中的大間,但也不算大,兩張單人床,兩組小書柜,兩張寫字臺和兩只靠背椅,外加兩只方凳子,基本上就將房間填滿了。幸好我們的房間還不算亂,其實之前也是亂的,自打與那位中學教師談戀愛,因為有時候會帶她到宿舍來,我自然也勤謹了些,時不時會主動打掃、收拾房間。進了房間,牛大力卻壓根不理會我們房間的好孬,只是不經(jīng)意地瞄了一眼,之后反客為主反鎖了房門,迅速打開了他的行李箱,從中拎出兩捆磚頭一般大小的東西,一大一小,兩包東西都用報紙包裹并用紅色塑料繩子捆扎。我正狐疑,他卻親切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對我說:“呶,這是兩捆人民幣,一捆四萬,另一捆六萬,四萬是給你的,六萬的那捆你趕緊再幫我找找關(guān)系,用于鋪路,不夠的話,我箱子里還有,我隨時可以給你,反正只要能找到關(guān)系,能幫助牛桂花留在北京工作,花多少錢你盡管說!”說這番話的時候,他自信滿滿,豪氣十足,我卻被徹底震驚了,腦袋像熱氣球一樣迅速膨脹,幾乎快要爆炸了。很顯然,在牛大力的心目中,錢是萬能的,錢能鋪路,只要有錢,似乎什么事都能辦,沒有錢辦不到的事。他對錢的認知與我壓根不在同一個頻道上,可我對他的這種訴求又不能完全置之不理,我本能地抓住他的手,企圖制止他,一邊用力一邊語無倫次地推搡:“大力你……你這是干什么?你可別這樣,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你……你不是說咱倆是哥們兒嘛,哥們兒怎能收你的錢?錢我無論如何不能收!至于你要給別人的錢,我……我都不知道往哪里送,送給誰呀!”我急得齜牙咧嘴,此刻如果有視頻特寫鏡頭,我臉上肯定是既焦急又愁苦,幾近哀求。牛大力根本聽不進去,他力大無比,在彼此的進退推搡中,我很快就處于下風。牛大力我行我素,一臉嚴肅加怒氣:“?,你可別這么說,這根本就是兩回事,哥們兒歸哥們兒,這段時間你為桂花的事沒少操心受累,既勞心勞力又費錢,給你留點錢再正常不過了,何況我現(xiàn)在有錢,也不缺這點錢!”他不由分說,硬是將四萬元的那包錢拿出來蹾到我桌子上。我又氣又急,就差同他翻臉了,可又不能真跟他翻臉,想同他繼續(xù)推搡較力又自認為不是他的對手,只好無助地任由他隨心所欲,腦子則高速運轉(zhuǎn),不停地尋找著對策,心想,這四萬塊錢恐怕只能采取緩兵之計,之后再想辦法處理了。于是,我緩和了一下口氣道:“好吧,這四萬塊錢你非要留下,那算我先借你的,以后我肯定要還你。其他的錢我真的不知道該往哪兒送,送給誰,你趕快收回吧?!?/p>
牛大力拉下臉,氣咻咻地說:“開什么玩笑,這次我特意到北京來,就是要用它來鋪路的,不然我豈不是白來北京了。”
我問:“我不是說過了嘛,我不知道你這錢到底該往哪里送,送給誰。”
他反問:“?,你先坐下來,告訴我之前都找了哪些門路,誰權(quán)力最大,誰最有可能幫助桂花安排工作?”
我問:“你要干啥?”
牛大力道:“看看誰最可能幫上忙,你帶上我,咱們一起去找他?!?/p>
我說:“我都找過了,人家都回復(fù)說沒有可能,你讓我還怎么去找?”
牛大力說:“不,關(guān)鍵還得看你怎么個找法,你僅僅憑一張嘴,人家怎么可能真正幫助你?”
我有些不高興:“你怎么知道我僅僅是憑一張嘴?有那么幾位我都請人家吃飯了呀,還給對方帶了煙、茶葉或酒。”
牛大力哈哈大笑,差點笑噴,笑完才拍著我肩膀說:“笑死我啦,這么俗的東西你怎么拿得出手?難怪你沒辦成事!快告訴我,那些人都是誰,都是些什么官,你快帶我去找他們!”他邊說邊拍打那捆六萬元的人民幣。
我耐著性子說:“你以為送錢就管用嗎?反過來說,你以為送錢人家就敢收嗎?這里可是首都北京,辦事都是按制度按規(guī)矩的,你別亂來?!?/p>
聽我這么一說,牛大力愣了一下,但很快嘿嘿笑了:“不是有句話,事在人為嘛,即便北京的制度和規(guī)矩比別的地方嚴格,但并不絕對吧?我就不相信北京的官員不食人間煙火,個個都刀槍不入、鐵板一塊?!?/p>
我賭氣說:“你愛信不信,反正我是沒辦法了!”
他固執(zhí)地說:“哎呀呀,我的好兄弟,別說這么喪氣的話好不好?”他邊說邊嘻嘻哈哈地摟住我,很親切地同我套近乎,滿嘴的臭氣直逼得我連連后退:“?,我相信你要真想幫忙,肯定會有辦法的,就像當初你說桂花很難被北京的大學錄取一樣,可到頭來你不也幫上忙讓她來北京了?”他邊說邊對我擠眉弄眼。
我哭笑不得,正想反駁,忽聽門外有聲響,顯然是同事下班回來了。我趕忙用手指壓住嘴唇“噓”了一聲,指了指門外,示意不要再說話,同時招呼道:“不說了不說了,咱們出去吃飯!”牛大力聽罷,又想將那捆六萬元的錢留下,我拉下臉制止:“你要是這樣我真的沒法同你交往了,你別給我添亂了!”我強行將錢搶過來,塞進他的箱子里。見我真的動怒了,他訕訕笑著,有些尷尬,只好默默地與劉小梅一起跟著我走出房間離開了宿舍。
我先是帶著他倆到附近的兆龍酒店辦理入住手續(xù),而后原本想請他倆在附近的一家火鍋店吃涮羊肉,牛大力卻搖著頭說:“附近好像有家順峰粵菜館吧,你能不能約一下你找過的那幾個關(guān)系,我請他們吃個飯。”瞧瞧,他依然是不死心。
我說:“嗤,你沒看看現(xiàn)在都什么時間了,北京這么大的地方,現(xiàn)在怎么可以約人出來吃飯?你以為像咱們老家那巴掌大的地方,什么人都可以隨叫隨到?!?/p>
聽我這么一說,他雙眉一揚:“?,那就約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大后天,只要能約到,我再等幾天沒問題?!?/p>
他依然是認死理,我真想順著他的竿爬,約那幾位我找過的關(guān)系一起吃個飯,讓他們當面向牛大力解釋,讓他徹底死心,可我又擔心要真是將他們都約來見面,牛大力這種不管不顧的愣頭青勁頭,沒準會鬧出大笑話來,要真的那樣,我丟了臉尚且不說,傷了他們的感情事情可就鬧大了。于是我堅持說:“哎呀大力,我都跟你說過了,牛桂花的事他們都已經(jīng)回復(fù)說不可能了,我現(xiàn)在再死乞白賴地去纏人家那叫什么事啊,那不是招人煩嘛,你不要面子我可還要面子!”這話我說得有些重,尤其是當著劉小梅的面,讓牛大力有些下不來臺。他臉上青一陣紫一陣的,最后是一臉鐵青,讓我看著都后悔剛才的話說重了。劉小梅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她上前一步扯了扯牛大力的衣袖,勸說道:“大力,既然秋生都說得這么直白了,我看就別再難為他了?!辈涣吓4罅s瞪她一眼,手一甩,嘟囔道:“?,婦人之見!”說完他一屁股跌坐到沙發(fā)上,扭轉(zhuǎn)臉,誰也不理,一個人氣哼哼地點著煙,一口接一口地深吸。我與劉小梅面面相覷,此刻尷尬的反而是我了。我心一沉,硬著頭皮坐到他的對面,嘆了口氣耐心解釋:“大力啊,抱歉,剛才我可能話說重了,讓你不高興,可我說的都是實話。咱倆打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交往也已經(jīng)幾十年了,咱倆是哥們兒不假,這些年能幫你忙的我都盡力幫忙了,這一點我自己覺得問心無愧。牛桂花想留在北京工作的事,按照她自身的條件和北京這邊的辦事規(guī)矩,對我來說難度確實太大了,幾乎難于上青天。我一點都沒騙你,你也應(yīng)該相信我吧?”
牛大力忽然大聲嚷嚷:“我知道這事確實難辦,不然我怎么會專程來北京?可我又不是非讓你自己辦成這事,我是想讓你想方設(shè)法找門路托關(guān)系辦成這事!”
我解釋說:“我不是說過我都找關(guān)系了嘛,而且三托四托,幾乎是求爺爺告奶奶了,你還要我怎么樣?”
他賭氣說:“我也說過了,你雖然也是托關(guān)系找人,但不同的人辦事的方式不同,效果肯定也不同。我不明白你為什么就不能讓我見見你那些關(guān)系,我看出來了,你就是想將那些關(guān)系當作私有財產(chǎn),像金銀財寶一樣藏著掖著,不讓我觸摸!”
他簡直是胡攪蠻纏,我惱怒道:“是的是的,我就是自私,我就是無能,我就是笨蛋好了吧。我再說一遍,牛桂花的事我已經(jīng)盡力了,我確實是沒有辦成,對不起,對不起,好了吧?至于我找過的那些關(guān)系,我真的根本就沒有勇氣再去找他們,我擔心他們將我當成神經(jīng)?。 ?/p>
牛大力也怒了,他騰地站起來,瞪大眼睛揮舞著手沖我嚷:“?,既然你這么說,那你走吧,我自己想辦法!”此刻的他像一頭發(fā)怒的水牛,已經(jīng)擺好犄角,隨時都可能發(fā)出攻擊。
見大勢不妙,我強抑內(nèi)心的怒火,緩和口氣道:“行了行了,咱們先不說這個好不好,咱們先出去吃飯吧。”
他依然怒氣沖沖,賭氣道:“要吃你自己去吃,我吃不下!”
沉默。屋里靜了下來,空氣卻緊張得像快著了火。我一時無語,也不想再勸他了。再看看劉小梅,此刻的她蹙著柳眉,看了看我,而后木然地看著牛大力,像一尊雕塑。我既尷尬又無趣,索性說:“那你倆先休息吧,消消氣,過一會兒我再來找你們一起吃飯?!闭f完我扭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我走出酒店,在周邊漫無目標地溜達,內(nèi)心像燒沸的開水一樣不停地翻滾,思慮著剛才與牛大力發(fā)生的一切,感覺他如今待人處事的方式真是不可理喻,至少與我的想法越來越遠。鬧心的是,我目前無法說服他,畢竟我們的價值觀與思維方式都不在同一個頻道上。更鬧心的是,面對與他的分歧和爭執(zhí),我無法一走了之,只能讓時間之水慢慢沖刷,冷卻我和他之間的熱灼情緒,讓我倆之間慢慢冷靜下來??粗磉呂鮼砣镣哪吧腥?,我感覺到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原來是那么的遙遠,6b5d778a44afb79065a8fe4e3e0ae595ef11ebe98c0288959f2ccddfdfcea3d6尤其是人與人之間內(nèi)心的交流與契合,竟然是那么的艱難。
大約是半個小時之后,我心事重重地再次來到酒店,想請他倆一起去吃晚餐,可無論怎么敲門,房間里都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不禁納悶,心想,或許他倆在房間里睡著了,轉(zhuǎn)而一想?yún)s又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我剛才不停地敲門,而且敲得山響,他倆再怎么沉睡也不可能聽不到吧,最大的可能是他們沒在??伤麄z能去哪里呢?即使離開也該打電話或在房間門口貼留言告訴我呀,看來牛大力的情緒并未冷靜下來。我又到酒店前臺詢問牛大力的下落,可人家也一問三不知??磥斫裢硭淮罂赡芡乙黄鸪燥埩恕<热蝗绱?,那就隨他吧。
整整一個晚上,牛大力都沒有任何消息,我也懶得理他,心想,讓他冷靜冷靜也好,畢竟人在情緒激烈的時候,是很難聽得進別人意見的。反正他和劉小梅還在北京,再說牛桂花畢業(yè)找工作的事還沒有著落呢,離開北京前他不大可能不再來找我吧。這么一想,我內(nèi)心漸漸釋然了,打算等著他主動來找我。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一邊工作,一邊等著牛大力的電話。一直到了上午十點,我沒有等到牛大力的電話,卻等到另一個電話,是我們部辦公廳信訪處打來的。電話一接通,信訪處的沈處長就沒頭沒腦來了一句:“秋生啊,你快到信訪處來一趟吧!”我問:“什么事啊?”沈處長道:“你來了就知道了?!蔽覞M腹狐疑,沈處長我雖然熟悉,可我平時的工作與他很少有交集,眼下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呢?不過,辦公廳是部里的工作中樞,上接部里領(lǐng)導(dǎo),下聯(lián)農(nóng)業(yè)部各部門機構(gòu),無論辦公廳哪個處室打招呼,肯定都與自己的工作有關(guān),誰都不敢怠慢。于是,我放下手頭工作,跟辦公室的同事打了聲招呼,迅速上樓去找沈處長。到了沈處長辦公室,我見到的不僅是沈處長,竟然還見到牛大力,更加意外的是,見我進來,沙發(fā)上的牛大力面無表情地瞥我一眼,而后將臉轉(zhuǎn)向沈處長,等待著沈處長的反應(yīng)。沈處長見我進門,指著牛大力開口就問:“你認識這位同志嗎?”我說:“認識呀?!鄙蛱庨L問:“他是誰?”我答:“他叫牛大力,是我們家鄉(xiāng)的村主任。他怎么在您這兒?”我看著沈處長,又瞅了瞅牛大力。沈處長表情奇怪地笑了笑,指了指牛大力說:“你問他啊?!蔽抑缓枚⒅4罅?,問:“怎么回事,你怎么到沈處長這兒來了?”牛大力抬頭剜了我一眼,又將頭扭了回去,氣哼哼的,對我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見此情形,沈處長只好如實講述了事情的由來。
大約半個小時之前,牛大力來到部門口傳達室,自稱是山西某某村的村主任,有重要事情要見部長。按規(guī)定,部長不是誰想見就能見到的,傳達室值班人員如實告訴了牛大力??膳4罅Σ凰佬?,死纏硬磨地說自己確實有重要事情要向部長當面匯報,不然可能會有大事發(fā)生。值班人員見牛大力心急如焚,還滿臉愁苦,當即打電話給部辦公廳信訪處,信訪處一位干事接聽電話后報告給沈處長,沈處長親自接聽了電話,問對方來歷及想見部長的目的,沈大力自報姓名及身份后,只強調(diào)事情很重要,非見部長不可。沈處長覺得蹊蹺,也覺得好奇,遂派處里的干事下樓到傳達室探個究竟,干事在看了牛大力的身份證和村委會主任任職的相關(guān)證明之后,又打電話報告給沈處長,沈處長讓干事先將牛大力接到辦公室面談,意欲探明對方的真實意圖,可沈大力依然是強調(diào)事情重要,不見到部長不說。沈處長解釋道:“見部長是有規(guī)定的,哪能隨便見,無論誰來訪,見部長之前必須由我們先了解來訪事由及真實意圖,以便事先報告給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再根據(jù)情況定奪?!迸4罅o奈,只好支支吾吾,說是想向部長匯報自己所在新農(nóng)村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發(fā)展計劃的事。沈處長笑道:“這個屬于常規(guī)工作,你得逐級向上匯報,全國有幾百萬個自然村呢,部長怎么可能有時間一個村一個村逐一聽取此類匯報?”一計不成,牛大力又心生一計:“我想請部長為我們村的生態(tài)農(nóng)業(yè)發(fā)展題詞?!鄙蛱庨L說:“就這事啊,那我們也不可能安排你見部長,只能將你的請求轉(zhuǎn)達給部長?!迸4罅钡脻M臉通紅,嘴里“這這這……”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像一只雨中泄氣的皮球。忽然他眉一揚,緊趕幾步關(guān)上沈處長辦公室的門,而后表情神秘地從隨身帶來的背包中摸出來一個信封遞給沈處長,訕訕笑道:“嘿嘿,處長,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您收下吧,您就行行好幫助安排我見見部長吧!”沈處長審視著他,打開信封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疊人民幣,遂拉下臉嚴肅地說:“你這是干什么?我們這兒是國家機關(guān),可不許搞歪門邪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沈處長的聲音越來越高,越來越嚴厲,眼光咄咄逼人,像法官審視罪犯,牛大力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這回他被逼到了墻角,無路可退,只得一臉尷尬,訕訕笑著,身邊的劉小梅也跟著一臉尷尬,顯得有些手足無措。沈處長卻緊追不舍,繼續(xù)審視著牛大力:“快說,你到底想干什么?”牛大力被迫無奈,只得如實招來,講述了想見部長的緣由。
原來,牛大力是想請部長為自己即將大學畢業(yè)的妹妹在北京安排工作,真相大白,沈處長啼笑皆非,甚至禁不住哈哈大笑:“原來你是為了這事?。刻澞阆氲贸鰜?。你以為見到我們部長,部長就能幫助你妹妹安排工作嗎?要真的能這樣,那誰都可以來找部長安排工作啊,簡直是太異想天開了,你趕緊走吧!”說完,沈處長揮了揮手,下了逐客令,擺出了“請”的手勢。牛大力這回更加尷尬了,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屁股卻仍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顯然還不想走。眼看沈處長又拉下臉,牛大力靈機一動請出了我,說:“處長,我與你們部畜牧獸醫(yī)局的秋生科長是同一個村的,你就行行好幫幫我吧,求你了!”他邊說邊舉手連連作揖。沈處長聽罷,也眼睛一亮,說:“是嗎?那好啊,我讓秋生來接你!”說完立即給我打了電話。
真相大白,我又氣又恨,久久地盯著牛大力,覺得他既可氣又可恨,簡直是不可理喻。他怎么跟演戲一樣,想演哪出是哪出,而且腦回路與眾不同,簡直比異想天開還異想天開,我真是服了他!我不無調(diào)侃地說:“兄弟,你真行啊,竟然連我們部長也想找,你以為我們部長能幫你啊,真虧你想得出!怎么樣,你已經(jīng)撞到了南墻,這回該死心了吧?”牛大力不滿地盯我一眼,氣哼哼道:“?,都怨你,誰讓你不幫忙??!”我氣不打一處來:“你說話咋這么不靠譜?部長都幫不了你的事,我能有啥本事幫你?!”他又瞪我一眼,卻無言以對,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在場的劉小梅臉頰已經(jīng)羞得通紅,而站在一旁的沈處長卻像看戲一樣,眼睛滴溜溜地在我和牛大力之間來回逡巡,表情有些奇怪。為了盡快結(jié)束這個尷尬的局面,我對牛大力說:“還不快跟我走,人家沈處長還要工作呢!”他這才不情愿地起身,氣哼哼地跟著我走出了沈處長的辦公室。
彼時已經(jīng)是上午十點,我心亂如麻??礃幼又灰4罅€在,我是很難再進入工作狀態(tài)了。因為正是上班時間,牛大力又這么不靠譜,我打消了將牛大力和劉小梅帶回自己辦公室的念頭,轉(zhuǎn)而將他倆帶到接待室,并給他倆每人拿了一瓶礦泉水,告訴他們我因手頭正忙著工作,抱歉不能陪他倆,讓他倆在接待室等著,待我下了班帶他倆一起去吃午飯。牛大力一聽坐不住了,很不滿地沖我揮了揮手:“?,秋生你這樣對待我們太不夠意思了吧,我倆大老遠來到北京,你既不幫我托關(guān)系找門路安排牛桂花的工作,現(xiàn)在又將我倆晾在一邊,這算哪門子事呀,天底下有你這樣的哥們兒和老鄉(xiāng)嗎?!”他這話直愣愣地,像一團破布冷不丁塞進我的嘴里,差點沒把我噎死。我沒好氣道:“大力你說話別這么蠻不講理好不好,我怎么沒幫你,又怎么晾你了?我早就說過我在北京并非什么大官,只不過是小兵一個,能力有限,該幫的忙我已經(jīng)想方設(shè)法幫了,再幫已經(jīng)是力不從心了。至于現(xiàn)在,我不是說過手頭正忙,待中午下班再帶你倆一起去吃午飯嘛!”聽我這么一說,劉小梅皺了皺眉,扯了扯牛大力的衣襟,似乎想勸阻他什么。牛大力卻不管不顧,像一頭斗紅了眼的公牛:“得了吧,你說你幫忙了,盡力了,可你卻拒絕帶我去找你的那些關(guān)系,這你不能否認吧?”我說:“是的,這個我不否認,但我不認為這是不幫忙,因為之前那些關(guān)系都明確表示過無能為力了,我再帶你去找他們不僅很不合適,而且肯定也是徒勞。”牛大力不以為然:“不一定吧,我說過了,事在人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辦法,只要你能將那些關(guān)系引薦給我,讓我去溝通,去做工作,沒準事情就能辦成?!彼f這話,哪來的本事和底氣?我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他這次帶來的那幾捆人民幣,遂氣不打一處來,不無鄙夷地說:“哼,你以為錢能開路,有了錢你就無所不能對吧?既然你能你就自己想辦法解決吧,反正我是無能為力了。對不起,我真的得回辦公室忙工作了,你們在這里等我,我忙完就回來?!闭f完我正想轉(zhuǎn)身離開,牛大力卻撲上前來拉住我:“兄弟,啊不——如果你還承認我是你兄弟的話,你再聽我說最后一句!”他故意停頓了一下,審視著我。我接住他的目光,說:“你說吧!”牛大力喉結(jié)滑動了一下,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液說:“桂花畢業(yè)留京工作,不僅事關(guān)她一生的幸福,也事關(guān)我們一家的榮耀,你無論如何得想辦法竭盡全力幫忙,之前我也說過了,需要多少錢我這里都有。你說過你已經(jīng)盡力,其實未必,因為你還有一個用不著找任何關(guān)系,自己想辦就能辦到的方式……”他欲言又止,神秘兮兮,觀察著我的反應(yīng)。我審視著他,滿腹狐疑,搞不清他葫蘆里還能賣出什么藥,遂問:“說吧,什么方式?”他神秘地笑了笑,拍著我的臂膀道:“說起來咱倆打小一起光屁股玩耍,摸爬滾打一起長大,是形影不離的好兄弟,這你承認吧?”我耐著性子,點了點頭:“是呀,沒錯,那又咋樣?”他還是一臉神秘,繼續(xù)道:“好,既然你承認咱倆是兄弟,那也不是外人,對吧?”我又耐著性子點了點頭:“就算對吧。”牛大力朗聲一笑:“那好,如果你傾盡全力最終也無法幫助桂花留在北京,那你就讓桂花做你的女朋友,將來娶她為妻,桂花不是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北京工作了?”他話音一落,我瞬間像被火灼著一樣,只感覺血被燒沸了,呼呼地往腦門上涌,禁不住沖口而出:“你……你真是一肚子歪主意,虧你想得出!我都有女朋友了,你胡說什么呀,真不知害臊!”說這話時,牛桂花的形象瞬間闖到我的眼前,雖然她是牛大力的妹妹,也是個樸素上進的女孩,但我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即使她有意我也無情,總不能將感情當兒戲吧。牛大力卻嬉皮笑臉,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你有女朋友又怎么樣,你們不是還沒有結(jié)婚嘛!再說了,你和桂花之間打小也一起長大,彼此都知根知底,我看你倆挺合適的。何況咱倆之間原本就親如兄弟,你要是同意當我的妹夫,我不會虧待你的?!蔽覜]好氣道:“你別瞎扯了,這根本不可能!”說完,我頭也不回轉(zhuǎn)身走了。我不想再聽他瞎扯,更不想被他繼續(xù)糾纏??苫剞k公室的路上,我滿腦子卻仍然是這個不靠譜的牛大力,早年我與他是發(fā)小,也是好兄弟好朋友不假,可他如今的性格和行為方式,已經(jīng)距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做夢也想不到他如今的言談舉止竟然是如此不靠譜,說他是愣頭青吧,他比愣頭青還愣頭青;說他是二百五吧,可也不只是像個二百五。他到底像什么呢?我腦??焖俚厮阉髦?,忽然冒出一個名詞——大象。對,他像極了一頭大象,不是溫馴的大象,而是一頭桀驁不馴、四處亂躥的大象。牛大力這些年來不可理喻的舉止和做派,不就是一頭冷不丁闖進瓷器店的大象嗎?從內(nèi)心來講,我感覺自己與他從前的友誼小船已經(jīng)遭遇到驚濤駭浪,并面臨即將傾覆的危險。雖然這不是我自己愿意看到的局面,可我也無法回避。
下了班,我來到接待室,發(fā)現(xiàn)接待室里已經(jīng)人去屋空。那時候手機尚未普及,我又不知他和劉小梅到底上哪兒去了,也無法聯(lián)系到他們。他這種不辭而別的決絕,顯然是不祥的兆頭。天欲下雨,娘欲改嫁,隨他的便吧。我心一沉,暗自思忖:為了給自己的妹妹牛桂花在北京找工作,他真是拼了。只是他這種不顧客觀實際的“拼”法,是難以“拼”出他預(yù)想的效果的。我也無法想象他到底還會怎么拼,只知道他不繼續(xù)撞到南墻大概是不可能回頭的,心想待他多撞幾次南墻,沒準還會來找我。
時間在一天天流逝,很快就過去了一周,我一直沒有收到來自牛大力的任何消息。這么長時間,他不大可能還在北京吧,如果還在北京卻沒有來找我,莫非果真憑自己帶來的那幾捆人民幣“拼”出了一條讓我意想不到的路?要真是那樣,那我將腦洞大開,原先的認知也將被徹底顛覆,我也該打心眼兒里為他和牛桂花慶賀了。盡管我與他友誼的小船仍然在驚濤駭浪中劇烈地顛簸,可我內(nèi)心仍然不由自主地惦記著他,期待著有關(guān)他的任何信息。
正當我工作忙碌之余,心心念念著牛大力的時候,相關(guān)的信息說來就來了,只是這些信息不是來自牛大力本人,而是來自他的妹妹牛桂花。
那天上午剛下班,我正想到食堂吃飯,牛桂花給我打來電話,說正在農(nóng)業(yè)部門口等我,聽聲音,她有些焦躁不安,似乎碰到了什么急事。我讓她稍等,而后迅速下樓直奔門口,不料剛一見面,牛桂花就捂著臉抽抽噎噎,渾身像篩糠一樣不停地顫抖,我急切地問出什么事了,她頭也不抬,只顧一個勁抽噎。待她漸漸恢復(fù)平靜,才告訴我,說她哥牛大力出事了。我一聽,腦袋“嗡”的一聲,感覺天地瞬間陰沉下來,仿佛風雨將至。原本我是打算讓牛桂花同我一起到食堂吃午飯,邊吃邊聊的,眼見這種情況,我只好臨時改變主意,讓牛桂花跟著我離開單位門口,漫無目的地沿街行走,邊走邊了解情況,牛桂花這才斷斷續(xù)續(xù)講述了牛大力這兩天發(fā)生的一切。
牛大力帶著劉小梅在北京待了幾天,為牛桂花畢業(yè)留京的事與牛桂花一起不斷商量著對策,像無頭蒼蠅一樣在北京的各個部委和單位之間亂躥,卻屢屢碰壁,垂頭喪氣又氣急敗壞,一氣之下給牛桂花扔下了幾萬塊錢,囑她自己前來找我想辦法,還說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可牛桂花知道我之前已經(jīng)想盡辦法并且已經(jīng)力不從心,并沒有馬上來找我,牛大力則帶著劉小梅回家鄉(xiāng)去了。由于工作仍無著落,牛桂花一直焦躁不安,卻不敢再來找我,她自己倒是到處留意求職信息,也參加過幾次面試,卻都無功而返。屋漏偏遭連陰雨,牛桂花昨晚又接到父親打來的電話,說牛大力昨天忽然被警察帶走了,還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牛桂花的父親心急火燎,讓牛桂花無論如何得來找我想辦法。牛桂花是帶著哭腔同我說完這一切的,末了依然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看著我:“秋生哥,求您了,您快想想辦法救救我哥吧!”她這話一出口,像一塊大石忽然壓到我的心頭,牛桂花畢業(yè)找工作的事還余波未平,怎么又來了這么個更鬧心的事,何況這回撞到的是警方,我哪里有什么辦法?。∨4罅Φ降滓驗槭裁词卤痪綆ё叩哪??牛桂花說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一味地哭。我一時心亂如麻,只能極力安慰她,告訴她先別急,待弄明白情況再說。我撥通了老家一位在鎮(zhèn)派出所工作的中學同學的電話,詢問是否知道牛大力的情況,這位同學說知道,牛大力這次是被東莞警方帶走的,據(jù)說是他涉嫌參與兩年前的一起巨額詐騙案,至于具體案情,目前尚不清楚。我一聽,腦子里忽然間像過電影一樣,馬上聯(lián)系到牛大力這些年來與我打交道時所有的點點滴滴,尤其是那次欣喜若狂告訴我他購買彩票中了三百萬獎金的事——莫非他那三百萬元與巨額詐騙案有關(guān)?這只能等待警方結(jié)案之后的真相。我將這一情況轉(zhuǎn)告牛桂花的同時,忽然間不由自主地對她產(chǎn)生了同情。她原本就已經(jīng)為畢業(yè)留京找工作的事滿腹愁腸,此事無疑更是雪上加霜,失去哥哥牛大力這個靠山,她就像無根的浮萍,說不定只能在生活中隨波逐流,最終不知會漂向何處。想想我與她哥之前的關(guān)系,這個時候,我反倒感到自己有責任拉她一把,盡可能幫助她找到工作。只是她若想留京,編制內(nèi)是根本不可能了,如果像大多數(shù)北漂一樣,接受編制外的招聘,機會還是有的。我將這一想法如實告訴桂花,她稍微猶豫,抬頭望著我,淚眼汪汪地說:“秋生哥,我聽您的。我哥離京前說了,讓我往后就跟著您,您……您讓我干啥……我……都聽您的?!彼f這話時,雙眸波光粼粼,深不見底,說完臉上泛起羞澀的紅暈,而后低頭不語。我心頭一驚,瞬間仿佛有冷風掠過,聯(lián)想到她哥先前的建議,警覺地審視著她,心想,她可千萬別讓她哥誤導(dǎo)了,如果她真的也像她哥想的那樣,那我以后可就麻煩了。于是,我開口給她打了預(yù)防針:“桂花,看在早年我與你哥情同手足的份上,我會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盡可能地幫助你,但只能是局限在妹妹的層面,聽到了嗎?”她抬起頭來,咬著唇瞥我一眼,“嗯”了一聲,臉紅得像朵玫瑰,低下頭一只手不停地搓絞著垂到胸前的長發(fā),顯得手足無措。
一周后,通過朋友間接幫忙,我為牛桂花聯(lián)系到了一家電商機構(gòu),牛桂花到該機構(gòu)營銷部工作,實習期工資兩千元,若半年后經(jīng)考核合格將予轉(zhuǎn)正,工資將視工作表現(xiàn)和業(yè)績,按比例有百分之十至四十的提成。牛桂花這份工作既沒有北京戶口,也非編制內(nèi)人員,只是一家民營企業(yè)的普通員工,薪水在北京屬于中等,自己租房及生活問題基本可以解決,但要想接濟家庭,則比較困難??晌乙呀?jīng)盡到自己最大的努力了,牛桂花對這份工作也基本滿意,未來怎么樣就看她個人的機遇和努力了。
我更惦記的是牛大力的情況。大約是半年之后,牛大力的事終于塵埃落定:數(shù)年前他在東莞參與了一起巨額詐騙案,自己分贓獲得三百萬元,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同時被處退贓和罰金共計三百二十余萬元。
聽到這個消息,我不由心生悲哀,同時也不乏同情,他這幾十年辛辛苦苦的折騰,到頭來卻是如此結(jié)果,這是怎么回事呢?
原刊責編 劉遙樂
【作者簡介】楊曉升,男,廣東省揭陽市人,《北京文學》原社長兼執(zhí)行主編,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報告文學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著有長篇報告文學《失獨,中國家庭之痛》等各類作品數(shù)百萬字。長篇報告文學《只有一個孩子》曾獲2004年“正泰杯·中國報告文學獎”和第三屆徐遲報告文學獎,《中國科技憂思錄》獲“新中國六十周年全國優(yōu)秀中短篇報告文學獎”,《失獨,中國家庭之痛》獲首屆浩然文學獎。近年所著中篇小說《紅包》《介入》《身不由己》《天盡頭》《疤》《病房》《寶貝女兒》《龍頭香》《海棠花開》《陰差陽錯》等被多家報刊轉(zhuǎn)載或入選多部年度優(yōu)秀作品選本,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尋找葉麗雅》、散文隨筆集《人生的級別》。中篇小說《龍頭香》獲第二屆“禧福祥杯”《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