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本研究發(fā)掘趙元任家庭合作譯寫這一特殊翻譯模式,并以這一模式下產出的四部譯文為研究對象,通過考察譯文中三種形式的副文本——作者注、序言和腳注,揭示出家庭合作譯寫鮮明的多聲博弈特征:作者的家庭成員在譯文中頻繁發(fā)聲,或舉家合注,爭奪譯文話語權,或逢錯必糾,爭當信息權威;作者丈夫趙元任更是強勢顯聲,進行學術書寫硬植入;面對種種僭越行為,作者進行“自我揭短”式反操縱。多聲博弈塑造出譯文“家庭出品”面貌。
關鍵詞:趙元任;楊步偉;家庭合譯;博弈
Multi-Voiced Strategic Competition: A Study of Collaborative Trans-Writing within the Family of Chaos
Abstract: This study unearths a unique model of translation--family trans-writing-- shaped by the collaborative efforts of the family of Chaos. Focusing on four translated works produced within this framework, the research examines three forms of paratext—author’s note, prefaces, and footnotes, and reveals the distinct multi-voiced dynamics of strategic competition in family collaboration during translation. Family members frequently voice their opinions, either collectively adding footnotes to contest the right to speak in the translations or correcting errors to assert their claims to informational accuracy. Notably, Yuenren Chao, the author’s husband, imposes his overwhelming presence by incorporating scholarly remarks into the translations. In response to these boundary-blurring behaviors, the author employs a “flaw-exposing” approach as a counter-manipulation strategy. This dynamic of multi-voiced strategic competition ultimately shapes the translations into a product of family endeavor.
Key words: Yuenren Chao; Buwei Yang Chao; collaborative family translation; strategic competition
世界著名語言學家趙元任聯(lián)手女兒,參與夫人楊步偉多部作品中文手稿的合作譯寫,包括《中國食譜》《一個女人的自傳》《怎樣點中餐》《雜記趙家》(下文分別簡稱《食譜》《自傳》《中餐》《趙家》)等?!妒匙V》旨在向西方人介紹中國烹飪藝術與飲食文化,由趙氏夫婦大女兒趙如蘭翻譯,趙元任修改(趙新那、黃培云 273),1945年由美國莊臺公司(The John Day Company)出版,被譽為美國的中餐烹飪“圣經(jīng)”(Newman 75)。《自傳》是楊步偉的前半生回憶錄,由趙元任翻譯,1947年由莊臺公司出版,是“元任本人很得意的譯著”(趙新那、黃培云 278)。《中餐》旨在為美國讀者解答“如何在美國點中餐和吃中餐”問題(Chao, How to Order v),由三女兒趙來思英譯,“元任幫助修改譯文,并撰寫引言”(趙新那、黃培云 474),1974年由美國蘭登書屋(Random House)出版?!囤w家》記錄了趙氏夫婦婚后的家庭生活,1974年由趙元任完成英譯,2007年收入《趙元任全集》。
目前,國內只有零星英譯研究涉及《自傳》和《食譜》,另外兩部作品尚無人觸及。季傳峰(2011)探究《自傳》英譯本偏離①1987年岳麓書社中文版的原因;趙榮光(2018)、曾泰元(2020)則對《食譜》英譯本中中國烹飪特色詞匯的創(chuàng)譯譯例進行了分析。據(jù)筆者目力所及,國外相關研究只有Anne Mendelson(2016),該書第六章中,作者基于莊臺公司檔案,對《食譜》在美國的譯介與傳播進行了專題探討。通過比對細讀四部作品中、英文版,筆者發(fā)現(xiàn)趙元任家庭合譯呈現(xiàn)出鮮明的多聲博弈特征:四部作品譯文生成過程中,發(fā)聲主體人數(shù)眾多,突破作者、譯者常規(guī);發(fā)聲場域除正文本外,集中于作者注、序言和腳注這三類內副文本;發(fā)聲動機多元,或旨在爭奪譯文話語權,或意欲爭當信息權威,或試圖對譯文讀者進行語言教育,面對家庭成員的“眾聲喧嘩”,作者進行了“自我揭短”式反操縱。在多聲博弈中齊家共塑譯文的“家庭出品”面貌?,F(xiàn)有研究對此未有涉及。鑒于此,本研究以楊步偉四部作品英譯本為文本對象,追蹤譯文生成過程中發(fā)出的多重聲音在譯文內副文本中留下的聲音痕跡,并借此探究發(fā)聲主體之間的相互博弈,以及由此形成的譯文特殊面貌。
一、舉家合注,爭奪譯文話語權
一般而言,譯文發(fā)聲主體較為單一,作者之外即為譯者。在《食譜》和《中餐》英譯本中,作者與譯者之外,發(fā)聲主體還包括譯文修訂者。在涉及趙家家庭生活的兩部作品《自傳》和《趙家》英譯本中,作者與譯者之外,其他未直接參與翻譯過程的家庭成員更是幾乎悉數(shù)顯聲。由于作者的家庭成員見證了四部作品中文手稿的誕生,還見證甚至參與了譯文生成過程,又是兩部傳記的主要人物和故事親歷者,重重特殊身份使得他們將楊步偉作品“視若己出”,不甘于“袖手旁觀”,不安于在譯文中被動等待言說,他們擅自利用以腳注為主的內副文本空間自行搭建“發(fā)聲場”,自主決定何時出場,與何人對話,發(fā)出何種聲音,何時退場,大有與作者爭奪譯文話語權之勢。
以《食譜》英譯本為例?!俺床げ恕狈椒ㄖv解引起了譯者/女兒趙如蘭和譯文修訂者/丈夫趙元任的共同興趣,也激發(fā)了二人的發(fā)聲欲。二人不顧各自角色使命,在腳注中先后登場,爭奪譯文話語權,講述關于這道菜的個人故事。“這是我十歲時從媽媽那里學會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道菜中的一道。我在華盛頓上小學時,在烹飪課上做了這道菜,比起老師和他們媽媽做的菠菜,同學們更愛吃我做的菠菜——如蘭”(Chao, How to Cook 144)。趙元任不甘示弱,在女兒腳注下方回復:“這沒什么了不起的,如蘭。我能講個更有趣的故事。我第一次來美國時,花了三年時間學著適應一種叫‘spinach’的蔬菜。一天,我在市場上看到了中國菠菜,我一向對詞語和名字很感興趣,于是問賣家,這種中國蔬菜的英文名叫什么。他說:???中國蔬菜?那叫菠菜!——爸爸”(144)。二人在腳注中補充的個人故事與如何炒菠菜毫不相關,也無益于幫助譯文讀者更好地掌握做這道菜的要領,在爭相發(fā)聲過程中,如蘭的腳注能夠起到證明母親炒菠菜做法精妙,足以征服美國小孩味蕾的作用,而其十歲就學會了這道菜,也有助于增強美國主婦嘗試這道菜的決心和做好這道菜的信心。趙元任以其無法將口中食物與生活實物對號入座的趣事緩解了正文頁復一頁講解菜式做法的單調與乏味,增強了譯文的趣味性和可讀性。父女二人講述的故事參與了譯文的意義建構,與其他腳注一起,共同營造了《食譜》譯文濃厚的家庭氛圍,塑造了其區(qū)別于其他烹飪書籍的獨特風格,豐富了原文意蘊。
《中餐》譯文中,作者指出盡管美國中餐館的菜單幾乎都是英漢雙語的,但了解一些中國菜單常識,甚至略懂一點漢語對在中餐館點菜會有所幫助(Chao, How to Order 79),譯文修訂者趙元任在譯文審讀過程中偏離“本職工作”,對“雙語菜單”有感而發(fā),以腳注指出雙語形式并不能保證兩種語言的菜單之間是對譯關系,并以親身經(jīng)歷論證其觀點:“我曾在上?;浇糖嗄陼患依戆l(fā)店看到理發(fā)、剃須、洗發(fā)等服務的價目表,英文版所有服務價格都高于中文版”(79),這一補充對譯文讀者而言無疑是重要信息,能夠警示譯文讀者中餐館存在“宰洋客”的可能,也就印證了,甚至可以說比作者更加“賣力”地解釋了“懂一點漢語”的必要性,然而譯文修訂者這一干預作品內容,利用譯文腳注進行擴展寫作的“僭越”行為,卻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作者作為寫作特權者的地位。
《自傳》譯文中,楊步偉談及家中寵物貓被毒死后,大家都避口不談貓,而“家中某些不太敏感的人卻提議再養(yǎng)一只”(Chao, Autobiography 314)。體會到作者字里行間流露的不快,三個女兒在腳注中先后發(fā)聲,試圖撇清關系,唯獨愛貓人士趙元任支支吾吾:
“不是我?!缣m
也不是我?!履?/p>
我沒說。——小中
呃,我當時想著或許我們……——爸爸?!保?14)
以上家庭成員本為傳記書寫對象,卻不甘于被動等待書寫,竟然紛紛跳出故事主體框架,以腳注為場域,回應作者指責,從而主動參與到譯文敘事建構中,并與正文敘事構成有力補充,突顯出鮮明的“在場感”和“共場感”,進而將故事置于并非由作者刻意營造的,而是通過家庭成員自發(fā)表態(tài)而自然烘托出的和諧、溫馨的家庭氛圍中,強化了傳記后期的家庭生活主題,豐富了作品韻味。
《趙家》英譯本中,趙元任與楊步偉成婚后攜妻子返美,拜訪老友,楊步偉得以見到趙元任幾位女性朋友,心想:“并不是元任不喜歡這些可愛的女孩子,他只是太忙于學業(yè),錯失了太多良機”(楊步偉,F(xiàn)amily of Chaos 529),譯者趙元任腳注回應:“我并不認為這是什么損失”(529)。后來回國途經(jīng)香港,在鞋店發(fā)現(xiàn)一雙白皮鞋十分合腳,趙元任一口氣買了兩雙,楊步偉在括號中補充夫妻二人都有凡事湊雙的壞習慣(560),譯者趙元任就此腳注補充:“配偶除外”(560)。譯者趙元任身份邊界模糊,在翻譯過程中,故事親歷者、原文讀者與譯者三重身份交織,針對原文內容發(fā)表評論,暫時擱置了其譯者身份,前兩種身份彼此糾纏,通過腳注委婉傳遞出對夫人的濃濃愛意。此類評論類似旁批,有感而發(fā),隨發(fā)隨注,以“文中人”的“內”視角為譯文讀者揭示了文中處于被迫沉默和被書寫狀態(tài)的人物的真實想法,卻削弱了作者作為唯一故事講述者的權威地位。
二、逢錯必糾,爭當信息權威
《趙家》譯文中,存在眾多家庭成員糾正作品信息失實的腳注。第27章提及趙元任以一天翻譯兩年故事的速度翻譯《自傳》,有一天翻譯到1945年8月8日的故事,就建議楊步偉一起慶祝大家都還活著,其時他剛聽到美國向日本投擲原子彈的第一波報道,于是發(fā)表了一長串關于原子能的看法,楊步偉寫道:“我一早上消化不了這么多原子能信息,但從元任忽略我自傳翻譯的樣子來看,此事想必非常重要”(688)。趙元任腳注糾正:“我并沒有忽略你的自傳。我的日記寫道:整天都開著廣播,等待日本接受投降條款。翻譯了韻卿(楊步偉曾用名,筆者注)的自傳,并讓如蘭用打字機打出來”(688)。又如楊步偉在第20章憶起在云南生活期間,氣候潮濕,房屋構造特殊,無法抵擋持續(xù)性強降雨,家中四處漏雨,趙元任由此想起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的詩歌《雨》,于是也戲仿一首,由如蘭譜曲(637)。此時,傳記人物如蘭跳出故事主體框架,在腳注中糾正事實錯誤:“不,爸爸,我是1933年在從華盛頓特區(qū)開車前往西雅圖的長途旅行中給史蒂文森的原詩譜上的這首曲子”(637)。讓人倍感意外的是,趙如蘭的糾錯對象直指父親譯者,而非作者。筆者推測,原因可能在于如蘭十分清楚譜曲是身為音樂家的譯者添加的細節(jié),并非母親之過。趙元任(《趙元任全集(第15)卷》 878)也承認,他在《趙家》的寫作與翻譯過程中負責“供應語言學及音樂的細節(jié)”。由于傳記取材于趙家家庭生活,家中6人均為故事親歷者,當譯文情節(jié)進展到關涉某位家庭成員的具體片段時,當事人儼然以權威信息掌控者身份自居,并將譯文置于其批判性審視之中,一旦發(fā)現(xiàn)譯文信息與事實不符,就在腳注中直指錯誤,將維護與自身經(jīng)歷相關部分事實的準確性視為己任,該片段實際書寫者的權威講述者地位隨之遭到撼動。指正行為本可以在譯文幕后完成,記憶差錯也本可以直接更正后出版,趙元任、趙如蘭卻選擇在腳注中發(fā)聲,不僅旨在凸顯其“在場”,更意欲顯化其為捍衛(wèi)譯文信息準確性所做的努力,從而達到確立其權威信息掌控者身份的目的。
又如世界語言學權威專家趙元任在《中餐》譯文修訂過程中敏銳地察覺譯文一處冠詞使用失當,在腳注中直呼女兒譯者趙來思,指出不應在“Hawaiian”前用不定冠詞“a”,因為“h”沒有重讀,只能用“an”(Chao, How to Order 47)。趙來思應聲登場回應:“但是‘Hawaiian’這個單詞詞首有大寫字母‘H’,難道不應因此而有所不同嗎?”(47)趙來思9歲即移居美國,其英文功底自不待言,其所犯冠詞使用錯誤或許代表了并非專攻英語語言學的美國普通民眾的普遍認知。譯文修訂者趙元任并沒有選擇將此處錯誤直接更正后出版,也沒有將此譯文文法問題探討隱藏于譯文幕后,而是有意將對話推向臺前,不但高調彰顯其在場及其語言學權威信息掌控者身份,還似乎有意借機對譯文讀者進行語言知識普及,糾正可能普遍存在的認知錯誤。
三、學術植入,強勢施教
趙元任是享譽世界的語言學家和語言教育家,他從其學術專長出發(fā),在翻譯/譯文審讀過程中發(fā)掘作品中的學術拓展點,利用腳注空間進行語言學“夾帶”學術書寫,書寫內容一般與作品主題內容相關性不強,表現(xiàn)為學術硬植入,旨在對譯文讀者進行語言學知識普及和語言教育。
四部作品譯文中,語言學腳注貫穿始終,數(shù)量眾多,篇幅所限,僅以《食譜》英譯本為例。在“關于茶的注釋”部分,譯文修訂者趙元任就單詞“tea”作了五行腳注:“‘tea’是中文借詞,最初讀作‘da’或‘dya’。在現(xiàn)代標準漢語中讀作升調的‘ch’a’。在說粵語的美國餐館點茶時,你要用低低的降調說‘ch’a’。如果把‘茶’的聲調讀錯,服務員會以為你不會用筷子,需要一把叉子”(Chao, How to Cook 229)。針對菜名“鎮(zhèn)江肴肉”中的“肴”字,趙元任腳注:“這個字的讀音和它所代表的肉一樣可口。在大多數(shù)方言中,這個字的讀音都是不規(guī)則的‘yao’,而在這道菜里卻讀作‘hsiao’,是音系學意義上的規(guī)則發(fā)音”(71)。
在譯文中添加涉及詞源、發(fā)音規(guī)則與音義辨析等內容的語言學腳注,首先是語言學學者趙元任在學術慣習驅使下或有意或無意地展露其學術專長的結果。其次,加入此類腳注或許還與1943-1944年間趙元任在哈佛大學主持美國軍隊特別訓練計劃(Army Special Training Program)中文班的經(jīng)歷存在一定關聯(lián)。該計劃旨在為太平洋戰(zhàn)場輸送有熟練運用外語能力的軍人,趙元任當時對這一對外漢語教學工作興趣濃厚,甚至遠超其主業(yè)——修訂Mathews’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美國版(趙新那、黃培云 268)。1944年初,在主持中文班工作的同時,趙元任開始修訂《食譜》譯文。趙元任是否會攜帶對外漢語教師身份進入譯文修訂者角色,我們不得而知,但從上述兩例腳注來看,趙元任似乎有意以這部淺顯易懂的飲食文化著作所承載的中國飲食文化為媒介,向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譯文讀者順帶兜“授”由此拓展而來的漢語語言知識,可謂煞費苦心。值得注意的是,《食譜》英譯本附上了全書所有菜名的中英文對照表,楊步偉解釋此舉是為了便于譯文讀者在中餐館指著點菜(楊步偉,F(xiàn)amily of Chaos 685),而從趙元任添加的語言學腳注來看,其“野心”顯然已經(jīng)遠遠超出楊步偉期待,而著眼于教譯文讀者用中文點菜。無獨有偶,《中餐》英譯本提供了中餐館“菜單常見中文詞語表”,其中包括菜單常見漢字的英文釋義、現(xiàn)代標準漢語讀音及其英文近似讀法、粵語讀音及其英文近似讀法(Chao, How to Order 80),教譯文讀者用中文點菜的意圖更加明顯。作者也表示,“想要聰明地點餐并不是非得認識這些漢字不可,但有所了解常常會有一定幫助,至少能讓服務員對你刮目相看”(80),而趙元任的對外漢語教學也確實做到了讓中餐館服務員刮目相看:“他(指趙元任,筆者注)在中文班教了一陣子粵語后,與學員們一道進城,到波士頓唐人街的粵菜館子醉香樓……用餐,學員們用粵語同店中跑堂攀談起來,令對方大為驚訝?!雹?/p>
需要指出的是,《食譜》的寫作初衷是為解決戰(zhàn)時物資匱乏條件下的做飯問題,譯文目標讀者自然是美國廣大家庭主婦(楊步偉,F(xiàn)amily of Chaos 686),而趙元任的語言學腳注內容卻并不是美國普通家庭主婦所能夠理解也樂于理解的。在《中國食譜》英譯本出版之前,奉莊臺公司之命審讀該作品的米爾斯小姐(Miss Mills)就在讀者報告中明確表示并不喜歡書中趙元任后來添加的語言學相關內容(Mendelson, Chow Chop Suey 153-154),專家讀者尚且如此,更遑論美國普通主婦讀者。然而,該書出版商賽珍珠夫婦卻表示“非常喜歡趙教授的即興腳注(off-the-cuff footnotes),甚至認為可以再增加一些腳注以彰顯男性視角”(154)。對語言學腳注態(tài)度的強烈反差表明,相較于譯文正文,語言學腳注對目標讀者提出了更高要求,不僅應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專業(yè)讀者,還應對漢語,尤其是漢語方言有著濃厚興趣,甚至要有一定漢語基礎。盡管外界對語言學腳注褒貶不一,趙元任本人卻沾沾自喜,自稱《食譜》英譯本大獲成功,部分原因就在于其添加的腳注(楊步偉,F(xiàn)amily of Chaos 686)。而女兒趙如蘭卻頗為不滿:“爸爸,你添加的腳注太多啦!有時候人們都忘了書是我翻譯的”(686)。這一抱怨揭示出因譯文修訂者趙元任腳注個人風格過于張揚,加之數(shù)量之眾,甚至遮蔽了譯者的存在,大有喧賓奪主之勢。
四、“自我揭短”,抗爭無力妥協(xié)不甘
在中西方翻譯史上,作者因不滿其作品譯文偏離原文而指責譯者操縱行為的事件偶有發(fā)生。捷克裔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就曾對邁克爾·亨利·海姆(Michael Henry Heim)的《玩笑》譯文提出質疑,稱“這不是我的文本”③,他在譯者不知情的情況下還親自對譯文進行了局部修改并推出修訂版,譯者因此拒絕在修訂版署名,昆德拉還不留情面地在修訂版注釋中指責海姆為“叛逆者”,指出其有意對原文內容進行了編譯,聲稱這種做法讓他無法接受;旅美作家高爾泰因譯者葛浩文對其作品《尋找家園》的內容作出大幅調整而堅決不肯接受譯本,后另覓譯者推出新譯④,還撰文⑤詳細披露此事,細數(shù)葛譯對原作的偏離之處;作家老舍發(fā)現(xiàn)美國譯者伊文·金(Evan King)對《離婚》“做了大量的修改和增刪,以至面目全非,嚴重歪曲了原著”(老舍,《老舍英文書信集》 33),忍無可忍,與之對簿公堂,并“被迫再組織一次《離婚》的翻譯工作來和他抗衡,以維護自己作品的純潔性和聲譽”(34)。以上三例揭示了非家庭合譯模式下作者的反操縱舉措,在家庭合譯模式下,當作者發(fā)現(xiàn)作為翻譯過程主要參與者的家庭成員操縱原文后,會有何表現(xiàn)?
以《自傳》英譯本為例。據(jù)趙元任次女夫婦趙新那、黃培云(《趙元任年譜》278)稱,這“是一部元任本人很得意的譯著”,但作者對譯文的評價卻有所保留,她在譯本多處明確指出譯者操縱原文。
在英譯本“書前”中,作者(Chao, Autobiography x)首先指出譯者對原文語言風格的操縱:“我的丈夫有時候也不乖乖的翻譯,有時候把我的簡單的中文譯成基本英語,可是有時候寫寫就寫成他那種形容加形容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的學術派的文章了?,F(xiàn)在我要鄭重申明,中文里頭沒有像英文那種句子套句子我從來也學不會的那種‘相關附屬句’。那么他又喜歡成心用矛盾的字眼來逗笑。我覺得人生里頭沒有相關附屬句就夠復雜的了,不用逗字眼就夠矛盾的了”,“我不大發(fā)概括的議論,偶爾有也比較直接簡單,要是有些論調像是很深奧或是很抽象,那就是他把我太翻譯的成了個哲學家了”(x)。對此,作者提出反操縱舉措:“我有時候抓著了他玩那些把戲就加了腳注來表示抗議,可是我不敢全包都抓著了沒有漏的”(x)。在英譯本中,作者確實通過三處腳注明確提出對譯者操控原文行為的抗議。如第6章談及家里教書先生托傭人帶話,希望幾位母親配合先生嚴加管教孩子學習,幾位母親并不明白孩子們到底犯了什么錯,加之傭人傳話不清,就把孩子們叫過來打了一頓。譯者趙元任(28)將傳話傳走樣的過程翻譯為“The message got garbled on the way and, by the time it reached the inner courtyards, possibly through another audio-stage of amplification when it passed the input output channels of the maidservants, ...”(在傳話過程中,話傳走了樣。帶的話通過女傭人的輸入輸出通道傳輸,大概又經(jīng)過了一個聲音信號放大的階段,等到話最終傳到內院時,……)作者針對此句譯文以腳注告知譯文讀者,譯者加入了幾個原文沒有的牽強類比,并表示不會對此負責(28)。語言學家趙元任常從聲學角度切入語言學研究,對于日常生活中的聲音信息傳播現(xiàn)象有著異于常人的敏感性,他增補聲學專業(yè)詞匯解說日常生活現(xiàn)象,將傭人的耳朵比作“input channel”,嘴巴比作“output channel”,將傭人對所傳遞信息添油加醋的過程比作“audio-stage of amplification”(聲音信號的放大階段),學究氣躍然紙上,讓人忍俊不禁,譯者的語言學研究者身份由此得以彰顯,而譯者身份卻遭到遮蔽,這種措辭更是與作者的醫(yī)學博士和家庭主婦身份嚴重不符,無怪乎作者會極力否認這一類比出自她之手。
又如第43章提及在英國拜訪羅素期間,夫婦二人去了一個無名海灘,該海灘被羅素稱為“難以抵達的海灘”,因為通往海灘的道路經(jīng)過了一個無路之地(because the road passed a place where there was no road)(219)。對此,作者腳注抗議:“Is that what I have said, Translator?”(219)此處就是楊步偉在英譯本“書前”所說的“用矛盾的字眼來逗笑”的典型案例。
以上幾例可見,譯者趙元任所受的學術訓練和個人話語風格均在譯文中留下鮮明的個人印記。譯者雖然能夠部分識別譯者的操縱之處,但限于英語駕馭能力,無法按照自身想法修改譯文,也無力說服無論在家中還是學界都是語言學權威的丈夫譯者忠實翻譯。然而,這并非說明作者并未努力抗爭,《趙元任年譜》在提及《自傳》的寫作與翻譯時指出:“元任并沒有一字一句地按原稿翻譯,往往加進自己的意思,為此難免有不少爭吵。例如元任一向都非常喜歡貓,在翻譯紐黑文時期的一段,夫人嫌英譯中描述貓的篇幅太多,很生氣,說如果不改她就不再寫了”(趙新那、黃培云 278)。在《自傳》英譯本第57章“康涅狄卡州紐黑文市”中,共計六頁半的篇幅中約有兩頁提及貓,而中文單行本專門講述紐黑文時期的章節(jié)《在耶魯兩年》卻只字未提貓,雖然單行本不一定與中文手稿完全一致,至少表明作者在能夠自主掌控寫作語言和寫作內容時對于寫貓的態(tài)度。我們無從得知受到“罷寫”威脅后,趙元任是否在譯文初稿基礎上已經(jīng)大幅縮減了寫貓篇幅,但從保留下來的關于貓的部分來看,所占篇幅依然不小,甚至在英譯本第60章“戰(zhàn)爭與烹飪”結尾處,貓的話題被再次提起(Chao, Autobiography 314),足見譯者的“頑固”與“強勢”。
除了“揭發(fā)”譯者對原文語言風格的操縱,作者還在“書前”“揭發(fā)”譯者對作品敘事風格的操縱:“在有幾處他把說事情的次序給調換了,把事情的結局先不說,一直留到最后再——”(Chao, Autobiography x; 楊步偉、趙元任 5)對此,譯者解釋:“可是我的好韻卿せ,那是編故事的章法せ——”這個理由顯然未能說服作者,作者反駁道:“可是這不是編的故事么!我還是喜歡把事情都先說明白了,有好幾處我還是非得把事情的結局起頭就宣布了,讓讀者早知道是怎么回事”(x; 楊步偉、趙元任 5)⑥
值得注意的是,《自傳》英文版是繼《食譜》英文版“轟動美國”(楊步偉,《一個女人的自傳》 342)之后楊步偉推出的又一力作,寫作還未啟動就被莊臺公司預定出版(341),被寄予厚望(Levenson 177; Mendelson, Chow Chop Suey 161)。作者本應趁勝出擊,努力推介,卻出人意料地在英文版開篇直指譯者不忠,盡管英譯本先于中文單行本20年出版,而且英語讀者即便精通中文,也根本無從比較,可以說,這種做法無異于“自我揭短”,這在非家庭合譯中幾乎是無法想象的。即便前文所述三例非家庭合譯中,昆德拉也在譯文修訂版中以腳注指責譯者叛逆,但其指責的并非是譯者在昆德拉親自主導的修訂版譯文中的叛逆行為,而是在譯文初版中的叛逆行為,不僅不是“自我揭短”,反而旨在確立修訂版譯文的權威譯本身份。至于楊步偉為何在英譯本中“自我揭短”般指出譯者的叛逆之處,筆者認為,首先,作者與譯者夫婦二人琴瑟和鳴,作者在表達對于譯文真實看法時不用太過顧慮冒犯譯者;其次,作者顯然十分清楚英文版存在失真之處,但其語言能力并不足以支撐其親自做出修改,無力再現(xiàn)中文創(chuàng)作原貌,卻又不甘聽任違背其寫作理念的操縱,在與譯者爭辯未果的情形下,只好通過“揭發(fā)”失真之處告知英語讀者譯文與中文手稿存在差異,實屬無奈??梢哉f,《自傳》的英譯是在作者的凝視下進行的,是作者與譯者協(xié)商與博弈的結果。
對于《食譜》和《中餐》,趙元任并非譯者,卻依然較大程度地參與了譯文塑造過程,并對譯文進行了“任性”操縱,作者同樣留下了無可奈何的指責。如《食譜》英譯本“作者注”中,作者(Chao, How to Cook xiv)批評譯文修訂者趙元任“把如蘭的地道英語改成了蹩腳英語,他覺得美國人更喜歡這樣的英語。他最大的貢獻則更為消極:當一道菜寫得有些問題,或者重復太多次,他就會刪掉。這樣做總會讓我非常生氣?!庇秩纭吨胁汀酚⒆g本“前言”中,作者介紹作品由“三女兒趙來思翻譯,加入了我丈夫慣常的無關腳注”(Chao, How to Order vi)。
結語
四部趙元任家庭合譯是譯、寫結合的產物。一方面,譯者、譯文修訂者共塑譯文主體面貌;另一方面,作者的家庭成員,身份邊界模糊,將作品“視若己出”,不甘沉默,利用譯文腳注自行搭建發(fā)聲場,對原文內容進行多維度擴展寫作。他們或對正文內容有感而發(fā),隨發(fā)隨注,爭奪譯文話語權;或對譯文有錯必糾,爭當信息權威;趙元任在所有譯文中均強勢顯聲,突出表現(xiàn)為語言學學術書寫硬植入,譯文可謂“眾聲喧嘩”。面對種種僭越行為,作者抗爭無力,卻又不甘妥協(xié),無奈“自我揭短”。多聲博弈之下,塑造出譯文“家庭出品”的獨特面貌。家庭合譯作為一種特殊翻譯類型,有待譯學界繼續(xù)探究。
注釋【Notes】
①作者將該中文版誤認為英譯本的中文底本,而實際上中文底本為并未公開發(fā)表的中文手稿,中文手稿與1987年岳麓書社版存在較大差別。詳見楊步偉,《一個女人的自傳》(臺北:傳記文學出版社,1967):217。
②參見章可,《大私報》的故事:二戰(zhàn)美國大兵在哈佛學中文,澎湃新聞,2020-9-21 lt;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9238587gt;。
③參見凱萊布·克雷恩文,米蘭·昆德拉與譯者的失和:究竟是誰背叛誰,郭昱譯,光明網(wǎng),2010-1-20 lt;https://www.gmw.cn/01ds/2010-01/20/content_1042483.htmgt;。
④參見徐悅東,60%的中譯本不值一讀?閻克文、劉蘇里、唐小兵談社科翻譯亂象,新京報,2021-3-4 lt;https://m.bjnews.com.cn/detail/161483565915107.htmlgt;。
⑤該文題為文盲的悲哀——《尋找家園》譯事瑣記,收錄入高爾泰散文集《草色連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89-101。
⑥這幾處英文引文與中文版《自傳》中“英譯本‘書前’”對應內容語義完全一致,為真實傳遞作者和譯者的聲音,筆者引用中文版“書前”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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