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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岸(散文)

      2024-12-31 00:00:00忽蘭
      作品 2024年12期
      關鍵詞:布爾津

      1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布爾津縣城里有兩排最老的大樹,它們是普通的楊樹,不是那種筆直的穿天楊,就是散漫模樣的粗大楊樹,葉片比巴掌大,盛夏時節(jié)綠到幾乎黑亮,生長在哈薩克小學校園的正中間,簡直就是長長的蒼綠蓊郁的拱廊,從正北的大門一直到正南的后門,一列有二三十棵,總共五十棵,一個懷抱那么粗。

      還有一棵很老的大樹,在南大橋進到縣城的那截坡底下,守住了一個路口。這是一個大拐彎,旁邊是哈薩克小學的土坯圍墻轉(zhuǎn)角,是父母去上班我們?nèi)ド蠈W的必經(jīng)之路,自行車使勁一拐,擦過大柳樹。如果是走路,我們就過去抱一下,摸一摸滄桑的樹皮,我們把耳朵貼上去,試圖聽見樹心臟的跳動。

      柳樹枝丫像我們的頭發(fā)一樣蓬亂,被布爾津一年四季的大風隨便吹。我們?nèi)忝门顏y的自來卷長發(fā),真像土坯城堡里的野生公主,每當我們手牽手走過兩排最老的大樹建構(gòu)起來的綠色拱廊,我們就是額爾齊斯河谷森林里真正的公主,擁有淡漠的臉。

      那些年我們仨一字排開走在布爾津的柏油馬路上,嘴里永遠在吃東西,冰棒,口香糖,杏干,葡萄干,月餅,馕,奶疙瘩,蘋果,果丹皮,俄羅斯小面包,穿著喇叭褲健美鞋,頭上圍著七彩紗巾或者紅格子綠格子圍巾。會不會有老布爾津人至今記得我們斯文淡定其實野蠻的樣子,我們的侏羅紀世代,身體里是游魚,眼睛是可可托海的寶石,呼吸是北河森林里的白薔薇?而今我們仨在祖國的大地上最北最中最南如是分布,偶爾回憶起布爾津的大樹和大風,我們的蓬勃卷曲長發(fā)飛舞在空中,真是有一種說不出的美好交織苦澀的滋味。

      苦澀是因為那兩排古老大樹在上世紀初期栽下,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一個暑假,我放假從烏魯木齊回來,驀然發(fā)現(xiàn)家門前大坡下哈薩克小學校園里兩排最老的大樹,我們的伙伴,它們只剩下了兩排和地齊平的樹樁子,它們死了!它們被世界殺死了!我們心驚地蹲下來摸著樹樁的木頭。母親安慰我們,讓我們抬頭看校園西南角,那里像苗圃一樣種起密密的樹苗。母親說,要不了幾十年這里就會是一片小森林了。我們不相信。我們難過得幾乎要流淚,那天起我對命數(shù)充滿無奈。

      而那棵巨大的柳樹擁有奇異的命運,它沒有死,它目睹了兩大排老楊樹的被無辜處死,也曾心涼過吧。但它負有使命,它知道我們仨,和它長著一樣亂發(fā)的我們,放假回到布爾津就要來注視它撫摸它,它便暗施魔力,改變?nèi)俗宓臎Q定,讓自己活下去。人們開來挖土機將它挪到南大橋下布爾津的南大門處,像是招財貓或者發(fā)財樹。我們打聽到它的蹤跡快步前去又一次摸到了它,它已歷劫完畢,葉片抖擻,樹身敦實,樹冠溫柔,我們亦是歷劫的人,在社會上歷練,面包渣子掉了一地。

      如果大街上沒有人,我想抱住柳樹哭一場,它見過襁褓中的我,我的蹣跚學步,我背上書包開始上小學,我學會了騎車,飛馳向中學,我考上了學,告別布爾津,與它傾心作別。青年的我回到布爾津,埋頭親吻了它,它會永遠在,不,它也許會突然死掉,人世是有很壞的,這樣的深刻思考已在我們的潛知覺里,所以我們常常含有悲情。多希望這悲情始終堅固,那樣的話我們就不會庸俗,而庸俗是致命的靈魂毀滅。當我因庸俗而大笑,一個聲音對我說:當心,無知無畏的地球人!

      曾經(jīng)老楊樹們的葉子在四月生出,五月招展,六月七月深綠肥大,八月九月紅冠燃燒。我家紅柳枝籬笆的大門對著坡下的哈薩克小學校園,樹葉集體舞動,在與萬物說話,形成天籟,也來到我們的耳畔,我們在睡夢中聽得格外清晰,我們就是這樣長大的。如果基因里刻寫了多些的善良和溫暖,那就是布爾津的它們在早年交付于我們的。它們已消逝得干干凈凈,中年的我在回憶的瞬間確然嗅見了那億萬萬墨綠葉片的濃郁香味。

      多年后我的阿勒泰文友李文強告訴我:你說的這個應該是額河楊,國家二級保護植物,是阿勒泰這里特有的銀白楊和黑楊的天然雜交樹種!

      2

      我們的父親是木匠,我們的母親是裁縫,我們?nèi)忝檬切W生,在布爾津及至全新疆沒有一個親人,像是活得孤絕的一家五口。小縣城里別的家族活得風生水起根系相連一榮俱榮簡直可以寫一部《紅樓夢》。但是我們不會在意這些,我們一家五口熱愛早飯午飯晚飯,熱愛去河邊洗衣裳和散步,有時我們騎上自行車在紅霞漫天的傍晚往電影院去,我們吃蘋果看電影,在黑漆漆的夜里沿著河堤往家趕,白熾燈紅黃的光一亮,我們熱愛夜里煮湯圓或者餃子,煎饅頭片或者烤土豆,用巨大的搪瓷缸泡深綠的大葉茶,我們心滿意足睡去,土坯屋子冬暖夏涼,五口人靜靜地呼吸,我們的貓兒狗兒也在溫暖的屋子里。似乎這些記憶是上蒼對我的懲罰,不然為何我淚水漣漣心如刀割;似乎這些記憶是上蒼對我的獎勵,中年的我起身望向天空,活著畢竟是好的,因為我曾擁有過。

      我家坡下是哈薩克小學。也就是說我家住在一個緩緩的坡上,地勢略高那么一些,向東連著的是布爾津的東戈壁,后窗對著的就是額爾齊斯河,我們只要走出后院的小門,幾十步就能站在高高的河堤上,面向元史里記載的偉大的河流。我們是河谷的孩子,也是戈壁的孩子,是森林的孩子,是草原的孩子,是大山的孩子,我們是一個山東人和一個四川人的孩子。

      我們那里說,山川半的孩子最聰明,因為相隔甚遠所以產(chǎn)生的新的基因會很優(yōu)秀。我們?nèi)齻€立刻信了,姐姐覺得自己很智慧,我覺得自己很勤勞,妹妹覺得自己很優(yōu)雅。我們?nèi)齻€推著勒勒車往坡下走,一條很小的土和鵝卵石的原始路,我們走過娜扎提家的黃色大門,走過小學的后門,索性穿過小學,從正門出去,就到了縣城大街上,那里熱鬧非凡,人來人往,壓掛面的鋪子就開在那里。我們的勒勒車上是半袋面粉,母親交代我們午后帶上面粉去壓成面條。我們邁著矜持的步子推著勒勒車,妹妹坐上了勒勒車,神情更加優(yōu)雅,姐姐機靈地掌舵,我扶住一側(cè)車把手,遇見坡坎則奉獻全部的力量。

      就是這樣的一家人,晚餐是羊肉西紅柿土豆下的湯面條,搭配四川泡菜——長豇豆和長芹菜,綠辣椒和包包菜,推了一天刨子的父親面容黧黑額角有青筋滿身刨花味,裁剪布料站了一天的母親卷發(fā)蓬亂眼角下垂?jié)M身線頭。就是這樣的一家人,有誰會用溫暖的目光多注視我們一下呢?竟然是有的。娜扎提他們家。

      娜扎提是我們童年的伙伴,我們年齡相仿,她的眉毛和眼睛極其黑,那眉毛和眼睫毛簡直是電影里的印度女子。她家的門是黃色的,很大,推開門走進去是一個很大的院子,種著兩三棵年輕的榆樹,屋子更高大,藍色的門和窗子,白色的窗簾。走進正屋,地毯和壁毯,長條的大餐桌上是水晶器皿盛著的干果和點心。我們上到一個鋪著花氈的大炕,娜扎提從墻上取下冬不拉我們彈撥著玩,說點兒小話。我們喝著娜扎提熬的茯磚茶,小瓷碗里半碗濃茶,搭配山上牧民做的奶疙瘩和她的母親烤的牛奶雞蛋餅干。到了傍晚我們就回家了,因為我們要做晚飯了,中午和的面已發(fā)開,我們姐妹仨安靜地揉面,生火,饅頭起鍋的時候大橋上是返回的牛的列隊,娜扎提家的也在其中,她會帶上一根樹枝在橋頭接上她的牛兒。她的母親在牛圈里蹲著擠奶,一個白色的小鐵桶。

      娜扎提的父親是我們布爾津縣的縣長,大家都叫他哈縣長。他是一個個子不高,膚色很白,神情和氣的男子,眼睛細瞇著,會漾開微笑,常穿灰色的中山裝,我們遇見了就會喊一聲叔叔好,因為他是娜扎提的父親,而娜扎提是我們的小伙伴。我們的父母親則喊他哈縣長好啊,佳克斯嘛!

      我總是相信這人世間會有上天安排好的一個好人就在那里,當他看見你受苦就輕輕走了過來,攙住你虛弱的胳膊,扶你離開泥濘的小道,他與你非親非故而你并沒有能力回贈他什么,但是他就那么堅定地向你走來。

      哈縣長就是那個無償自愿地幫助我們的父母的人。我們童年的時候國家鼓勵個人挖金子,挖到的金子必須全部賣給國家的銀行。我們的父母親辦理了停薪留職手續(xù)趕著驢車奔向了更深的山谷和河谷,這將是我們五口之家這個清貧的小小家族的第一桶金。哈縣長擔心我們的父母挖金子被當?shù)氐哪撩褡钄r——牧民們都是堅定的環(huán)保主義者,哈縣長為父母親寫了一張紙條,那上面用哈薩克語寫著:牧民同志你好,這是我的鄰居,也是我們一家人的好朋友,他們響應國家的政策到你們這里挖金子,希望你們不要驅(qū)趕他們,并能夠給一些生活上的幫助,比如空置的木屋,可以借給他們住。

      我至今記得那間木屋,我和妹妹暑假隨著父母親來到森林里。森林里的樹木筆直高大,小小的我們第一次仰起頭向森林的天空看去,那樹就嗖地幾乎插到天上去了。白天他們在河邊淘洗金子,我們在木屋的蚊帳里大睜著眼睛傾聽暴雨,等待他們回來。有牧民的馬從木屋邊走過,但是我們知道有娜扎提父親寫的紙條,他們會友好地待我們。紙條在父親的藏藍色中山裝大大的口袋里,掏出來展開,折疊好裝回去。到了秋天他們趕著驢車從森林里返回家的時候,那張紙條已經(jīng)敝舊不堪了。

      七十歲的母親是布爾津各路消息的接收者之一,而我們卻疏離太久了。有一年春節(jié)全家團圓,母親說,夏天回布爾津去政府大樓辦事,遇見了娜扎提。我和妹妹都沒有接話,陷入悄悄的沉默里,我們怕問多一句話都會驚擾到那玻璃人兒一樣的溫柔沉靜的娜扎提,她微笑地注視著我們,那墻上的冬不拉,十歲小姑娘親手熬制的磚茶。

      3

      房子是安全的,房間是飄搖的。傳說里的公主生活在城堡里,城堡的一個陽臺獨屬于她。我們?nèi)忝迷陬~爾齊斯河邊父母親建造的那所房子里昏睡。土地局的人來測量,前后院五百平米,夜里父親笑瞇瞇的,他說,這五百平米從此就是我們自己的了。我們安全地昏睡,夏日有涼爽的風從窗外的水井和黑棗樹那里吹進來,綠色紗窗讓世界更綠。冬天母親把白菜從菜窖挪進來,幾十棵白菜擠擠挨挨幾乎占據(jù)我們房間的一小半,這些白菜立春之后開始腐爛,就剝?nèi)ネ饷娴膸妥樱^續(xù)腐爛繼續(xù)剝。春天終于來到北國的時候,它們小小的,父親用蝦皮涼拌白菜心,用小刀剜去土豆的綠芽,冬天終于結(jié)束了。

      有一天我們?nèi)ヒ晃焕相l(xiāng)家里做客,山東人,我們的父親有三個女兒,但是這個山東叔叔家里只生了一個女兒,叫作嬸嬸的女人,大約身體不太好,所以不能繼續(xù)生養(yǎng)了,否則一個山東人的家里必定是要生出兒子來才罷休。我們大為驚異的是這個女兒擁有屬于她自己的一個房間,白布門簾上繡著一簇紅梅,她的名字叫麗梅。她掀開門簾走出來,她掀開門簾走進去,我們姐妹三個大大睜著眼睛,她的房間里有獨屬于她的木床、木桌、木椅、木頭衣柜、窗簾、木桌上一摞雜志,《少年文藝》和《奧秘》。她與我們差不多大,但是她從不與一層層腐爛下去的白菜同住一屋,她是一個真正的森林公主。

      在我家,父母親擁有一個屋子,一個放著電視和餐桌的房間叫作客廳,一間三姐妹同睡一張大床的房子,一進門是廚房,通向后院的小房間其實就是一條稍寬的走道,放著一個巨大的水缸和洗衣機。我們逡巡一圈終于明白我們誰也不可能擁有獨屬于自己的一個房間,這同時也意味著我們無法以公主的曼妙身姿掀開繡花白布門簾進入閑人莫進的自己的空間,那里面,一個叫麗梅的少女以幽香和秩序,沉靜長大。

      房子是安全的,房間是飄搖的,這是父母親的家,它是我們的,但也可以不是我們的,因為我無法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我既無心愛之物,也無存放心愛之物的房間,我打掃干凈每一個房間,來到院子里站定,就像這里是我生命中一個較為長久的驛站,我時時在停留中與它作別。我仰望藍天中心的老鷹、排排大雁,就覺心中有訣別的悲愴,我已知自己原來是一無所有的,而未來有什么我不得而知,更覺心中困頓寂寥。

      母親對漸已長大的我們叮囑:啥都要靠自己掙,就算是丈夫還隔著一道手。

      母親的話更加重了我的憂慮,如果一個女人改變命運最重要的方式——嫁人——其實也改變不了命運,我果然就得靠自己去掙,而我又能掙得什么呢?

      叫麗梅的女孩和姐姐同齡,但我們并不在一起玩。如果在學?;蛘叽蠼稚吓既灰姷剑覀円仓惠p微一笑,略略點頭,各走東西。麗梅的父親是縣文化館館長,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電影海報貼在電影院門口,那上面酣暢濃墨的四個大字——木棉袈裟,就出自他之手。麗梅的母親在教育局工作,早年畢業(yè)于師專。她喜歡自己給麗梅做棉襖,做裙子,她帶著布料到母親的裁縫店,母親裁剪停當,她就伏在店里的縫紉機上,踩機子,她是一個說話聲音很柔很慢的女人。

      麗梅的櫻花條絨馬甲裙、碎花燈籠袖連衣裙、藍白小格子薄棉襖,令我們艷羨。但我們并沒有央求母親也做一樣的,我們覺得只有麗梅那樣潔白皮膚瓜子臉兩根長辮子的女孩才配穿這樣好看的衣裙,只有那種擁有獨屬于自己的一個房間的女孩子——她掀開門簾走出來,她的樣子這么好看才對。

      很小的我們就很老成地在心里斷定了:我們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人。我們的命運注定是完全的不同。她含著金鑰匙出生,這一下就是一個制高點,這個高點決定了她未來的嫁人,她所嫁的人將是另一個制高點。

      但我們并沒有氣餒,氣餒意味著全盤否定自己的父母親和那五百平米漂亮的院子。那個寬敞的院子何其漂亮啊,有雪白的芫荽花像浮在空氣中的云朵,有深紫色的蝴蝶花,有健壯的玉米林,有一定年年結(jié)果子的蘋果樹。有紅磚慢道,有抬頭就望見的漫天星斗,我們?nèi)齻€沉沉睡去的時候,父親輕輕走進來打開爐蓋捅一捅爐灰再添幾塊煤。東邊戈壁上的金光灑進來,我們蓬亂著長長的頭發(fā)匆匆爬起來……

      許多年過去了,我和麗梅在博客上相遇。我看見她訪問了我。她的筆名是另一個名字,我知道這個名字,大家是同行,她也寫作多年了。我們彼此問候。她說她的父親剛剛?cè)ナ?,因為癌癥。我也想說一說我那死去的父親,但我什么也沒有說。

      麗梅嫁的人是我姐姐的同學,這個男同學出生在縣委大院里,青年時代托人到麗梅的家說這門親事,麗梅的溫婉遠近聞名,是童話書上畫著的真正的森林公主的模樣。多年后這個男子已是某縣的書記。我們很早就預見到了,麗梅會是縣長夫人這樣的女子,這是森林里的公主該有的命運。果然是這樣的。

      4

      我去過大連,那是一座潔凈的城市,像是給公主王子布置的宮殿,但是我?guī)缀跏裁匆蚕氩黄饋砹?。那一年是二〇〇四年秋天,后來我從大連去了丹東,那里的人家喜歡在門前屋檐下燒烤魚和肉。我白天在鴨綠江邊走了走,似乎買了郵票和蛤蜊干,可以遠遠望見朝鮮吧,這個我也不記得了。

      人生動蕩的時候記不住什么,大約是低頭謀生占據(jù)了我更多的腦海,還有無助和焦慮。所以二〇〇四年的我過得并不好。如果當時我過得好,我會仔仔細細到大連海灣的岬角上看看,那里一定有大碼頭和大輪船,我們的父親,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一天穿越大海,站在大連的碼頭上。

      他們闖關東的人都是走水路嗎?陸路是過山海關。父親是煙臺人,丘處機就是登州棲霞(今屬煙臺)人。父親是煙臺牟平養(yǎng)馬島人,他是大海的兒子。他坐上大船在大海上乘風破浪往大連去,也或者是丹東碼頭,他著陸于東北陸地,繼續(xù)向北前行,沈陽,他最小的姐姐在這里工作,那么父親這也算是闖關東吧,雖然闖關東是他的父輩爺輩的事情和說法,他的小姐姐就是伯父帶上一起闖關東的。父親是最小的孩子,與上面的哥哥姐姐年齡相差很多,到了他,祖國已經(jīng)解放,而闖關東是民國上溯至清的講法。

      今天的我只能面對地圖以手指摩挲,大東北,二十三歲的父親穿黑色對襟棉襖,圍白色羊毛圍巾,腳穿黃色大頭靴,微覷著眼,面對照相機,留下他青年俊秀自尊的樣子。如果他就此在沈陽留下,在印染廠做著一名工人,下班后拉二胡看電影做美食,在小姐姐和大哥哥的庇護下,他快樂的微笑我至今瞬間就能想起,做一個永遠的無憂無慮的人,那多好。但是他被遣返了。母親說,東北出臺的遣返盲流政策,定了一個年份,這個年份后進入的都得返回原籍。

      父親從山海關返回牟平養(yǎng)馬島,不甘心地停留了一年后他又選擇新疆,開拔了。新疆沒有遣返盲流,但是有盲流收容所,在這里他們?yōu)蹉筱蟮拿ち鱾兊却峙涞綇V袤的新疆各地去,做農(nóng)民或者工人,下農(nóng)村或者進縣城。父親從烏魯木齊分配去了布爾津,那里有一個大集體企業(yè),手工業(yè)聯(lián)合社,他的職業(yè)從此定格,一名木匠。這位木匠娶了一個從成都飄搖跌宕而來的失去雙親的女子,然后有了我們?nèi)忝谩?/p>

      5

      家中最小的女兒漸漸地就長大了,頭上扎粉色蝴蝶結(jié),幾乎蓋住小小圓圓的腦袋,棕黑色的頭發(fā)貼著頭皮梳得緊緊的,那是坐在小馬扎上母親的膝前梳的。土巷子那頭歡歡推開門走了出來,土巷子這頭我們的妹妹推開門走了出來,她們背著綠色布面的畫夾往縣城中心電影院旁邊的文化館去了。

      如果能夠穿越回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后期的光陰里,我就在南橋下稅務局門前的古老榆樹那里等待這兩個女孩子走過來吧,她們走著經(jīng)久不變的路線,下坡后過娜扎提家的黃色木頭大門,進哈薩克小學后門,穿過長長的古老額河楊的拱廊,出前門,這就走到了稅務局門前的古老大榆樹下,每當春天淡黃綠色的榆錢像花朵一樣密密匝匝,多少孩子大人停下來捋一手掌吃。這古老大榆樹在今天也不在了,所以我要穿越到它面前來,手撫著它,等待那兩個親愛的小孩。

      綠色畫夾子里夾著一頁頁鉛筆素描畫,是小小姑娘們認認真真一筆筆描繪出來的。在一個又一個長長的暑假里,她們在文化館完成著作為一個森林公主該有的蛻變,森林公主既是原始的擁有充沛生命力的,也是智慧的矜持的威嚴的。一個人一旦掌握了一門普通人無法企及的技藝,她就有理由脖頸更加端正堅挺,眼神堅毅,甚至睥睨眾生。

      我騎車帶著妹妹,雷雷騎車帶著歡歡,我們四個先進入農(nóng)貿(mào)市場買兩份加了更多的油辣椒醋和香菜的涼皮、兩個熱燙的馕,然后我們就向城北的大河森林進發(fā)了。從橋頭上下去,就到了河邊,森林與大河緊緊手拉手,它們是一體,雖然已經(jīng)是盛夏,潔白淡粉淡黃的薔薇花還在刺丫縫隙里稀稀落落地開著,它們的盛大時節(jié)是在五六月。在這里,楊樹樺樹榆樹柳樹松樹混合生長,偶爾會有牧民人家藍墻的房子在林間閃出,炙烈的陽光下,白亮的北河里有男孩子們在從此岸渡向彼岸。我們的妹妹們已經(jīng)在河邊的平緩大石塊上坐下來了,她們微覷著眼睛,手中的鉛筆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她們白皙的面龐,她們巨大的粉色蝴蝶結(jié),她們潔白的有細微花邊的襯衫,她們粉色的塑料涼鞋,她們纖美的手指。我和雷雷殷勤小心地鋪開一塊舊布,涼皮和馕擺開,自家菜地里摘的西紅柿在河水里洗一下擺上,我們抱著膝蓋靜靜地等待,只等兩個小小森林公主突然放下手中的筆,端嚴地把畫夾從膝蓋上挪下來,我們立刻就歡欣雀躍地吃了起來。綠色行軍壺里倒出來清香的茯茶,這壺已經(jīng)有幾處凹坑,陪伴母親打土坯和淘金,我們用蓋子傳著喝,靜靜地看大河里、河岸上、樹林里的風景。它們是我們堅固的江山,靈魂的骨骼,熱烈的生之命題,也是未來不變的殤歌,多年后,歡歡說,誰敢回憶這些?

      我的妹妹嫁給了大學里的同學,多年后,我去南方之端看望她,她所嫁入的古老家族,那是一個溫和的大家庭。我走進妹妹的書房,里面立著一個畫架,她家窗外是東莞的東江,她說她更想畫的依然是布爾津的南河和北河,南河的晚霞半邊天都鋪滿了,北河的森林自成我們的宮殿,我們騎車向它而去,自行車上的我們穿城而過,布爾津黑色的柏油馬路上灑落著我們的清脆大笑,就像深夜?jié)M天河的星星紛紛掉落,掉落在我們發(fā)間。

      多年后,又是多年后,我在杭州和歡歡相見。她的孩子有繪畫的天賦,我給他送了一個畫架,他擁有歡歡童年時的眼睛,明亮烏黑逼人。我對歡歡說,他們這一代的基因里會刻寫有布爾津北河的質(zhì)地,所以那葉片和葉片的喃喃私語,一陣風來,森林里的清香,草根和花朵里涌出的濃香,不會被歲月輕易湮滅的。

      6

      我們的鄰居小女孩兒歡歡如果沒有考取西南大學,她會去讀本系統(tǒng)的職工委培大專或者大學。就像我姐姐的一個同學,也是她的懵懂初戀,他落榜后去了長春讀一所金融大學,多年后,他是某銀行行長,顯然姐姐命中注定不是行長夫人。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姐姐考取了新疆大學,從此在烏魯木齊不回來了,多年后,她成為一位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文化學者。

      歡歡若是讀了本系統(tǒng)的委培,畢業(yè)后,她會進到我們縣城的她的父親或者母親的單位,也就是說她會和家人成為同事。這很正常。比如我的一個女同學的母親是縣醫(yī)院藥房的藥劑師,抓中藥,取西藥,在那間有推拉小窗戶的屋子里忙得團團轉(zhuǎn),我的這個女同學初中畢業(yè)去了地區(qū)衛(wèi)校委培,回來后進了鎮(zhèn)衛(wèi)生所的藥房工作。我見過她穿白大褂的樣子,她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大大的,烏黑的頭發(fā)齊耳,笑起來就是“莞爾”二字。她的樣子看著很慢,而我行色匆匆,即使也讀了書也進了滿意的單位,但是我心中騰起的焦灼始終盤桓不定,是原生家庭的不配得感在作祟。

      所以呢,如果姐姐沒有考上大學反而可以做氣定神閑的行長夫人,她的眼神里始終有一股子淡淡悲情混雜的急行軍氣質(zhì),這也是我們一家五口的本色。我們的祖上不這樣,我們的下一代不這樣,只有我們?nèi)忝秒S著父母是這樣的。父親是遺腹子,母親是孤兒,雙親在動亂時代中早亡,于是我們這個小小家族須用半個世紀平息一場血液里的孤絕風沙。

      如果我沒有考上省城的中專,我會擠進母親的裁縫店。那是一間鐵皮屋子,冬冷夏熱,幸好布爾津夏天樹蔭下的風任何時候都是清涼的,幸好布爾津的煤十分充足,鐵皮爐子在漫長的冬天毫不吝嗇地一直在燃燒。我將擠進去,午飯時間才能坐到鐵皮爐子邊的椅子上進入短暫的小憩。我不想重復母親的命運,那是被山一樣的布料綁架的命運,她的下肢靜脈曲張得非常嚴重,作為一個裁剪師傅,她每天站立達十個小時以上。因為深知命運非彼即此,錄取通知書一到,我的心就已經(jīng)飛走了,生怕稍有閃失就得擠進那間鐵皮裁縫店。雖然門前的兩棵穿天楊是我愛的,雖然我知道這一走,不僅僅是布爾津,連帶著布爾津周邊的所有森林都將從我的人生里急遽退去,這是多么巨大的損失,但我又似乎更擅長的是思念森林,在我的思念里它們更加清晰生動。

      我的一個初中女同學,她和隔壁班的一個尖子生早戀了,這個尖子生的班主任好高騖遠,給他填報了省城最一流的中專學校。沒有想到竟然落榜了。我的初中女同學和尖子生放棄了直升高中,選擇了私奔,奔向了男方內(nèi)地父母的家,在那里生下一個孩子。在我們都還在校園里讀書的時候,他們又折返回布爾津,住進了蔬菜大隊女方父母的家,以賣菜和水果為生。多年后,我們在布爾津農(nóng)貿(mào)市場遇見,當時我蹲下來選了一箱葡萄、一兜西紅柿辣椒,我一抬頭和他們夫妻倆眼睛明亮地互相注視,我們當然都認出了彼此,我們能說的就是,都好吧。分別后我心里想,如果他們不早戀,如果他的班主任不給他不理性地填寫志愿,以他們的分數(shù),女方讀一個地區(qū)師范或者衛(wèi)校是沒有問題的,男方讀一個省城普通中專是沒有問題的。命運陡然滑入底部,原來少年時代就不能有任何差池出現(xiàn),一步錯步步錯。當然,也許他們是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活著,整個布爾津和四圍的森林大河,都結(jié)結(jié)實實被他們擁有。

      布爾津的女孩子的出路千萬條,雖然條條大路不一定都通向世俗眼中最對的繁華羅馬。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布爾津有享譽全疆甚至全國的毛紡廠,生產(chǎn)的羊毛布匹毛呢和羊毛毯至今也和上海的質(zhì)量不相上下。那時候進毛紡廠就是進國企,多少考不上學但家里有關系的女孩子托人買毛紡廠的指標,兩千塊一個,是一個工人兩年不吃不喝存下的錢,是一個農(nóng)民家庭一個秋季收下的所有麥子土豆豌豆花豆的錢,是一個牧民家庭在秋天趕上幾十只羊進布爾津縣東戈壁上的屠宰場賣得的錢。然后這個女孩子就背負著對親人的無限的歉疚,系著白圍裙,站在了永恒的織機面前,這是新時代的嶄新的女工,她們進廠的年齡不會超過十八歲。當她們領到了第一個月工資,會只給自己留下五分之一的零用錢,其余的全部交給娘老子,這讓她感到很快樂。直到有一天她戀愛了,出嫁了,似乎對娘家的所欠漸漸平息了。這個女工同所有的新娘子一樣,婚禮那天穿一身紅色羊毛布料套裙,也許正是我們的母親所裁剪縫制的,也許是去遙遠的烏魯木齊大十字商業(yè)街買來的成品。她的小家會有一排三間平房和一個大院子,有自行車縫紉機洗衣機冰箱,她會很快懷里抱著一個嬰孩走在布爾津黃昏的馬路上。然后她們就失業(yè)了,毛紡廠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倒閉。布匹和毛毯的質(zhì)量全國拔尖,浪漫的雪花呢甚至獲得過全國金獎,為什么會倒閉?原因不詳,或許是商品流通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布爾津毛紡廠產(chǎn)品的廣告只有限地出現(xiàn)在本地和阿勒泰地區(qū)的電視頻道上。失業(yè)了的布爾津的女子們開始自謀出路,三十歲左右的她們到農(nóng)貿(mào)市場租攤位,賣從烏魯木齊大西門批發(fā)來的鞋子衣裙。有的開起了早餐店、涼皮店、咖啡酸奶吧,有的考取了駕照開起了五元起步價的出租車,有的則充滿勇氣向喀納斯和禾木進發(fā),在那里做起了旅客的生意,比如承包飯店和賓館。

      通向羅馬的道路千萬條,布爾津的森林公主、青年女子、中年女性的命運千萬種。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母親的裁縫店關門了,宣告了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人們都去買貨美價廉的批發(fā)來的衣裙,如果是訂制也將選擇高級訂制。江浙來的服裝大師出現(xiàn)在縣城中心的商業(yè)街,留著小胡子像是歸國的洋博士,說是祖上是在上海灘服裝店做過學徒和師傅的。

      7

      嬰兒時代浮在命運里,兒童時代活在已有里,少年時代睡在未知里,青年時代行在顛蕩中,中年的我坐在這里敲擊著鍵盤,就像西伯利亞的北風對著踏雪前行的我們一氣呵十幾個耳光(歡歡語),這耳光火辣辣但清爽之氣令肺腑愉悅,所以當我們跑進院子掀開門氈推開木門,驟然迎接屋子里炭火的溫暖,凍紅的蘋果臉總是笑嘻嘻的。

      我在十二歲時遇見了這一生我覺得美好的人家,母親白皙娟秀,大大的黑眼睛,黑頭發(fā)披肩,寫得一手好字,熱愛文學,擁有一個裝滿書的書架。生下的兩個同樣靈巧娟秀的女兒,尤其小的女兒歡歡嬌氣極了,彈琴畫畫,自信的眼睛里目光逼人,但誰都愛她。至今我覺得歡歡的母親是日本電影海報上走下來的女子,她若說她來自北海道或者沖繩我就信了。她嫁的是一位一米八高的英俊極了的男子。歡歡的父親常常去烏魯木齊出差,帶回來美麗的衣裳,歡歡穿上就來找我們玩兒,我們看著眼前這個和布娃娃一樣美麗精致的女孩子,心中升起愛惜之情。

      多年后,歡歡說,我一直記得你們對我的好,后來我自己的孩子出門玩被小伙伴冷落回家哭,我就想起了你們,像你們這樣的其實并不多,現(xiàn)在我才知道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友愛。

      歡歡的母親青年時代是我們那里煤礦的出納,因為一手好字,優(yōu)美的文筆,進了一家事業(yè)單位,轉(zhuǎn)干,讀書,從此就是真正的國家的人了。手藝人工人的女兒其實過的是兵荒馬亂的生活,尤其是改革開放后母親做了個體戶,父親成為一個小小的包工頭。而歡歡是另一個世界里的女兒。但是我們只要和雷雷歡歡聚首就不會思慮這些事,我們活在大笑奔跑和尖叫里,我們永恒的土巷子,夜幕降臨,我們才各自回家。

      歡歡說,你們出去讀書工作,只有我和三三(我的妹妹)有時候在一起玩兒。有一個暑假,我接到三三的電話。那時候我家搬進了樓房,我們已經(jīng)離開河邊小巷子了。三三說她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了,我們就約好一起去南大橋上散步。大橋上沒有人,只有汽車轟隆隆開過去,那時候這座老橋還在用,現(xiàn)在不用了,只能過人,當作紀念物。我和三三伏在大橋欄桿上,三三一直在講《獅子王》,把一部電影講完了,我聽得如癡如醉。多少年后我看《獅子王》,竟然是在八歲的兒子身邊坐下看的。

      其實在漫長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里,我們多少次會死于額爾齊斯河。初秋我和妹妹、雷雷歡歡,我們四個在丘陵上找到粗硬的紅柳枝,它們看起來挺長,助力我們過到河對岸去。秋天一到河水就消瘦了許多,河心漸漸多出四五個六七個圓圓的小小的島,其實就是河床的小小的隆起地,三四個人站上去就站滿了。在五道灣甚至出現(xiàn)了一條細細的過河之路,我們幾乎就能夠渡到南岸去了。我們四個手拉手越走水流越湍急,但是不用怕,我們緊握紅柳枝探路,鵝卵石的河底是結(jié)實的,水位并沒有沒過紅柳枝,于是我們堅定地向前走,直到站在了一個小小圓圓的島上?,F(xiàn)在我們四個已然是位于偉大的也兒的石河的中心了,想著是一個騎著高大的馬兒的騎士也如此這般過,所以我們感到驕傲極了。

      我們曾經(jīng)暢想親手制作一條木船,用院子里廢棄的木板,我們四個將泛舟而下,往西邊去,那里河谷的深處是古老的森林,無數(shù)貓頭鷹乖巧伶俐,冷眼看著我們闖入。我們身穿粉紗的長裙,長發(fā)披散到腰間,額上戴著紫色蝴蝶編的花環(huán)。我們跳下船采摘野果,有一種紅紅的綿甜的小小果子,有酸甜的薔薇果,有滿山的野草莓和野酸梅果,甚至還有板栗樹。我們的小船上堆滿了果子,我們揮槳逆流而上返回家。

      真是幸運,我們竟然沒有死于額爾齊斯河湍急的河流,布爾津有多少人家的孩子死于河中游泳。而我們在水溫熱的時節(jié)里每一天都走進河水,我們在河邊洗衣裳,洗好的衣物鋪開曬在鵝卵石灘上,我們彎下腰洗頭發(fā),用蜂花洗發(fā)水,我們擦洗手臂和腿,用力士香皂,我們趴下曬太陽,后背熱熱的。我們眺望南山,山那邊的世界竟然在將來是屬于我們的,而我們在當年被布爾津緊緊擁抱住,幾乎窒息,幾乎麻木,但那樣的純真和平靜,后面卻不再擁有了。

      到了冬季,大河冰封,又被厚雪覆蓋,每天刮大風,掃去一些雪,露出藍雪下面冰層的碧綠,我們四個又手執(zhí)粗硬的紅柳枝來了,我們手牽手向河心走去。如果紅柳枝沒有捅破冰面我們就堅定地走下去,一直走到河對岸高高的丘陵下,我們爬上去,再飛速地滑下來。直到一輪單薄而艷紅的太陽出現(xiàn)在大橋的西邊,我們終于開始感到寒冷,棉鞋和棉褲都已經(jīng)潤濕冰涼,我們原路返回。在無數(shù)個冬天,我們沒有死于冰面塌陷的冰窟窿中。

      多年后歡歡問我,你還記得我們在河邊堤壩下挖出的雪房子嗎?我們叫它宮殿,我們自己的宮殿。那是隆冬時節(jié)的硬雪,在一個背風的坡下,雪越積越多,越來越硬,我們帶著鐵锨去,挖出隧道,挖出更大的小房間,我們四個團團坐在里面,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后來我們決定烤肉吃。初冬父親用蘋果木熏的牛肉塊,我們?nèi)バ}房選出來一塊半肥半瘦的,切成小塊,我們帶上火柴刨花往我們的宮殿來了。我們?nèi)|戈壁的丘陵上撿拾紅柳枝,火燃燒起來,熏肉穿在柳枝上,油脂滴滴答答滴到火上,火更加旺盛,橘紅色的,宛若斜陽。我們爬回到宮殿里,盤腿坐下,認真吃手中的烤肉,我們遺忘了世界和我們的前世今生未來,世界也遺忘了我們。如果我們四個不斷地尋找我們的宮殿,不斷地上演森林里的公主的各種該有的壯舉和存在樣式,那么我們就是生長在純真時代里的小鳥兒。

      我們布爾津的女孩子不可能一直做著森林里的公主——與夏天的額爾齊斯河是伙伴,一次次地撲入,以北河森林的薔薇林楊樹林為天然的我們的宮殿,常常走進去徘徊,到了冬天我們則登上高高的丘陵進入小小的白雪的宮殿。而分離很快就會來到,是猝不及防的,我們和布爾津之間的骨肉分離之拉扯的疼痛,當時不甚清晰,這份疼痛要到多年后才如此明了。

      姐姐第一個離開,一卷搟氈一張褥子一張棉被一個紅色皮箱一個白瓷臉盆。她考上了新疆大學,畢業(yè)后留校。第二個離開的是歡歡的姐姐雷雷,她用滑冰刀的本領和高挑的個子考取了阿勒泰地區(qū)體育學校,說是立刻就有了干部指標,與考上中?;蛘叽髮W是一樣的待遇。第三個離開的是我,以應屆生全縣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省城的交通學校,青年時代的末期登陸武漢。第四個離開的是妹妹,她考取了江西財經(jīng)大學,那年夏天廬山上她穿著母親為她裁剪制作的粉色真絲大襯衫配淡藍牛仔褲,白凈的面龐一雙麻花辮,似乎已注定會遠嫁南方古老家族。第五個離開的是歡歡,她考取了西南大學,畢業(yè)后去了杭州,嫁給一位祖上是赤峰滿人的小伙子。當年我們都不懂得怎樣告別,于是單個的人在某個清晨就出發(fā)了,坐上長途汽車過南大橋往南去。只有三三和歡歡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夏日,伏在橋上講《獅子王》的電影,那是一次鄭重的真正的告別。

      唯有雷雷折轉(zhuǎn)命運回來了,她從阿勒泰體育學校畢業(yè)后進了布爾津縣體委,參加過多次自治區(qū)和全國的比賽,獲得過銀獎和銅獎,退役后進入文體局,后來文化旅游局成立,她成為這個單位的領導。有一天她在額爾齊斯河畔康劍先生創(chuàng)辦的金山書屋讀到我的長篇小說《布爾津光譜》《禾木》,眼睛里閃爍著淚花。

      我們分散在布爾津以外的許多個點上,回望布爾津時,不約而同看向我們的土巷子里曾經(jīng)的小伙伴雷雷,如今她作為文旅局局長是布爾津的代言人,出現(xiàn)在視頻里,她延續(xù)著我們對布爾津的愛。她在童年時代就無師自通地深懂穿著冰刀鞋飛馳、水上探險漂流、丘陵上滑雪、雪屋燒烤等一切未來的旅游項目,她代替我們一年四季深深凝望南河北河的森林——曾經(jīng)我們是這里的森林公主。

      8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夏天,距今多少年了?四十年!二〇〇四年,我們姐妹仨開始尋找一幅畫,那是一幅油畫,畫上是三姐妹,圓臉,掛在我們老家土屋最大的正屋里,刷了石灰的泥墻干凈簡樸,透出一種今日大家說的侘寂風的美。它的名字叫畫張紙,小縣城的新華書店里買的,在最里面最頭上的那節(jié)玻璃柜臺上,它們平展展地鋪開,厚厚的一摞,我們往墻上看,那上面懸掛著所有樣品,我們喜歡哪一個就請售貨員從畫堆里給我們找出來。很小心地卷起來,不能破邊兒,回到家掛在白墻上。十二歲的姐姐,十歲的我,七歲的妹妹,我們一齊望向這張畫。畫上的三姐妹多么美,外國女孩兒,卷發(fā),有飄帶有蕾絲的紗裙,主調(diào)是金色。她們每個人的懷里抱著一個屬于自己的愛,究竟抱著的是什么,當然忘記了,但是我們突然有一天計劃著找到這幅畫。

      怎么說呢,就像畫張紙要小心不能破邊,人生也一樣,但是人生在所難免地很容易就破邊,防不勝防,有時是主動破邊。一張破邊的畫張紙掛在墻上就不美了,必須是嶄新的挺括的,姐姐站在椅子上,我和妹妹指揮高低左右,四個銀亮的圖釘摁過紙面,榔頭輕輕錘下去。三個女孩兒也許一生都不會真正擁有法式的浪漫成長,但是這幅畫一掛上,就像掛在了我們心靈之樹最高的枝丫上,于是我們啟程了。少年時代的末期漸漸分開,走上一條條交叉小徑,兩條路中的一條,一次次選擇,一次次出發(fā),那是獨自的一個身影,晨曦昏霧,披星戴月,也曾茫然四顧,也曾面海微笑,也曾在泥潭虛假溫暖里坍塌般地跪下,破邊的我,再也不能嶄新挺括如一張最美的畫張紙被人仰面凝視,純真潔白,精神互為呼應。

      這幅畫的作者名叫埃米爾,法國人。我的妹妹用她的智慧以及天意贈送給我們的路徑竟然找到了,那幅掛在少年時代的白墻上的我們的喜愛和希冀,屬于我們的少女時代,甚至作為女人的一生,它越發(fā)朦朧,幾乎只能如此描述,那是三姐妹,她們的臉很圓,當然是世界名畫,不然不會擁有平靜卻驚心動魄的美。又是一個夏天,我收到一個包裹,它是裝畫的圓筒,我拆著,瞥見物品內(nèi)容埃米爾,大腦神奇連線那幅畫,如果我的妹妹懷著滿溢卻暗含著的喜悅請我收一個神秘禮物,那么一定是它。打開卷著的畫,四十年的光陰輕輕浸透紙張,這就是最普通的印刷紙,它們曾經(jīng)同一批生產(chǎn)出來,運往全國大大小小各個城市的新華書店。我們的那一張早已隨風飄逝,這一張也是陳年舊物了,但是它完全沒有破邊,干凈利落地再次進入我們?nèi)忝玫娜松?,輕巧地滑入,最小的女孩手中握著一個紅蘋果,殘月的殘被彌合了,靈魂的破邊也因此縫補齊整了。

      責編: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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