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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匣記

      2025-01-22 00:00:00王陌書
      山花 2025年1期
      關鍵詞:官人姑娘

      筆描黛蛾眉,墨染柳肢腰,

      輕解紅綃裙,淡褪粉頰妝,

      冷鏡照幽簾,夜燭融流光,

      欲說從前事,對畫忽忘言。

      ——(北宋)盧桑《題美人圖》

      正值太平年景,皇帝治下四海升平,雖說有些宵小賊寇流竄于窮鄉(xiāng)僻壤,但只要官兵一到便作鳥獸散,壓根波及不到繁華的汴京。天子腳下,國內的顯貴、富豪、俊杰云集,真可謂臥虎藏龍,風云際會之地。

      話說這汴京城中,有六癡之說。東平公的次子曹扉好飲酒,人稱酒癡,不光極其能飲還會親自釀酒,他釀的“金盞醉”曾被圣上夸贊。權知開封府事的趙?;春脽挼?,想要服下金丹飛升為騰云駕霧的神仙,人稱仙癡,可惜此公三年前服下朱砂、硫磺、朝露與鹿血煉就的丹藥后一命嗚呼,臨終前只留下一句話:“我飛升去也!”杭州府尹的堂兄李皋好花卉,在庭院中種了許多稀罕品種,還有獨門秘法能讓牡丹在隆冬盛開,人稱花癡。西陵伯馮潞好駿馬,人稱馬癡,他家的馬廄里不僅有西夏馬、大理馬、契丹馬,連傳說中的汗血馬都有;為了馬他從不吝惜,馬一月吃的飼料比七品官一月的俸祿還昂貴。樞密院河西房主簿許曇好古玩,人稱古癡,從商周的銅鼎到五代的山水畫他均有收藏,但為人稱道的不是他的收藏,而是他鑒別贗品的能力,無論何種古玩一到他手中就能立刻辨明年代產地作者。而最后一位名叫盧桑,時年二十六,是太宗朝宰相盧多遜的后人,因為只是庶子旁支,到他這一代已不再顯貴,加上父母早亡,家境更是凋零敗落。但盧桑畫技絕倫,他筆下的山水、人物、鳥獸皆栩栩如生,因此得到天子賞識,連科舉都沒考就封了個翰林院待詔。他為了畫出神韻,如要畫猛虎就要遠涉山林去追尋老虎蹤跡,如要親眼所見才肯下筆,人稱畫癡。

      這六癡是多年的至交,每隔三個月的初八夜里,都會在金明池北邊的景秀樓相聚,飲酒賦詩,清談賞花,被京中名士傳為美談。這年八月初八,又是相聚之日,五個人在景秀樓上宴飲,擺了六副碗筷,多出的一副自然是給亡故的趙?;戳舻模源肆谋戆?。

      六癡之中許曇的年紀最長,盧桑年紀最少,但都以兄弟相稱。從對西夏的邊策得失,到當年高中士子孰優(yōu)孰劣,再到花街柳巷的奇聞,他們無所不談。而每一次談天都會說到盧桑尚未娶妻的事情,他已二十六歲,按理說早就該成家立業(yè)了,但因他癡迷于畫,上又無父母管束,樂得一個人逍遙自在,娶妻的事情便拖延至今。

      曹扉敲了一下酒杯說:“盧賢弟,愚兄近日拜訪晏家的老相公,聽說他二弟續(xù)弦的新夫人的兄長,西川路轉運使孟好古有一女年滿二十卻尚未配人,此女知書達理,相貌不凡,你有意的話愚兄替你做這個媒。”

      未等盧?;卮?,李皋便說:“此言差矣,你聽晏老相公說,晏老相公聽他二弟說,他二弟又聽孟好古說,中間口舌眾多難免美飾,就是個母夜叉也傳成俏西施了,盧賢弟,不可輕信呀?!?/p>

      許曇伸筷子夾住一只蝦,說:“那孟好古我也認得,他膝下有一子一女。兒子論相貌才學都頗為平庸,倒是女兒不僅能詩會詞,相貌也十分出挑,常自比謝道韞。此前有人問起他女兒配人與否,孟好古都推說年紀尚小,如今突然肯找婆家,其中定有什么蹊蹺?!?/p>

      曹扉擺了擺手說:“二位多慮了,那孟家之前那般,是想把姑娘送進宮中奉給圣上,雖說皇后已定,但能封為妃嬪也能讓孟家更進一步??梢蛞恍┳児蚀耸虏怀桑媚锏哪昙o又給耽擱了,所以才慌張起來?!?/p>

      李皋說:“曹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這幾年給盧賢弟推薦過多少姑娘,他都一副木訥的樣子全然不作理會。我說,盧賢弟你不娶正妻樂得逍遙自在,這愚兄可以理解,但你也不曾納妾室,身邊也沒清秀的書童,難道真的是清心寡欲不成?”

      未等盧?;卮?,曹扉說道:“還是別猜盧賢弟的心思啦,說不定他心底已有了心儀之人,這個悶葫蘆不肯說的絕不會松口。說他清心寡欲這我可不同意,前兩日我打發(fā)小廝去買上等的酒曲,那小廝瞧見盧賢弟往妓館里去,還生怕被人撞見的模樣?!?/p>

      馮潞說:“盧賢弟,可有此事?”

      之前一聲不吭的盧桑淡然地說:“確有此事?!?/p>

      這下其他幾人更是調笑了盧桑一番,但盧桑絲毫不慍,他也知道其他人無甚惡意。大家說笑一番后其他人也轉到其他話題,沒有繼續(xù)為難盧桑。他們宴飲是在景秀樓樓頂的涼亭內,此地環(huán)境清幽,葡萄藤纏繞著六根松木柱子,開始泛黃的綠葉披散在亭檐下,周圍有一條以剖開的竹子連成的引水渠,涓涓細流竟毫不遜色于山林中的小溪。偌大的天臺上點綴著幾塊消瘦嶙峋的太湖石,周圍陳列著一盆盆花草,只有一條砂石小徑通往涼亭。雖然深藏于鬧市,可精妙的設計讓人恍若置身于廬山煙霞之中。

      等到調笑夠盧桑,馮潞一推手說:“李賢兄可謂艷福不淺,近日不是又納了一房妾室嗎?這都是第七房妾室了,照顧得過來嗎?”

      李皋一推手說:“莫要取笑,莫要取笑?!?/p>

      曹扉喝了一杯酒:“不知花了多少貫買的女子?”

      李皋說:“不多,才三百貫加二十石粟米,不過像這么出眾的女子可不是時時都有。她從不爭風吃醋,也不求穿戴,說話深得我心?!?/p>

      曹扉又喝了一杯酒:“賢弟從何處覓得此女?”

      李皋說:“是三月前去揚州辦事時買的?!?/p>

      曹扉又喝了一杯酒:“那你也是不虛此行?!?/p>

      許曇突然插話:“曹賢弟問這些又有何用?即便想娶一房體貼的妾室,也得問過尊夫人不是?”

      聽到這話,曹扉立馬變了臉色,他的夫人是有名的悍婦,別說是娶妾,就是多看別的女子一眼,也會招致一頓拳腳。他也不是沒想過教訓一下夫人,怎奈他夫人的母親是上代天子的嫡女當今天子的姐姐,夫人的父親自然是駙馬,門第比他曹家高太多了;加之曹夫人從小耳濡目染母親是怎么管教父親的,性子自然跋扈,所以每次他也只能無可奈何。他最多就是酒醉后動一動歪心思,等到酒醒,就連動一動歪心思的膽子也沒有了。

      曹扉說:“罷了,罷了,還是喝酒罷?!逼溆鄮兹诵α似饋?,他們向來就是如此以互相調笑為樂事。

      在一輪尚有殘缺的皓月下,待到酒酣,李皋令外面候著的家仆拿來一只上好汝窯青瓷盆,里面都是松碎的黑土,而中央是一株稀松平常的綠苗。許曇不解地問道:“陸賢弟,這是何種花草?”

      李皋從袖間取出一個青玉小瓶,湊近鼻子猛吸一口,抬起手說:“諸位莫要疑惑,這是我近日新找到的品種,取名‘卓夫人’?!?/p>

      盧桑說:“李賢兄喝糊涂了?這就是一根草苗?!?/p>

      李皋說:“是盧賢弟喝糊涂了,這明明是一株稀世之物。”

      曹扉揉了揉眼睛說:“哪里的話,分明是尋常野草?!?/p>

      許曇附和說:“不錯,確是尋常野草?!?/p>

      馮潞仔細看了看,也說:“實在瞧不出其中奧妙?!?/p>

      李皋又叫家仆取來一壺水往盆中傾注,隨著水珠濺落,那草苗竟然瞬間生長起來,伸展出幾片薄葉,隆起花骨朵然后綻放,那是一朵難以言喻的美花,幾人正待定睛細看之際,花瓣卻又一片片泛黃飄零,只剩下蜷縮的枯枝敗葉。由生到死,一切在瞬間發(fā)生,因為來不及細看便已消逝,那花在眾人的回憶里顯得無與倫比,惋惜與惆悵堵塞在眾人心間。李皋頗為得意地說:“諸位覺得如何?”

      愣了許久,失魂落魄的幾人才反應過來,對一瞬間內開謝的卓夫人嘖嘖稱奇——無法長久的事物總是惹人憐惜。

      滿足了虛榮感后,李皋讓家仆撤下青瓷盆,卓夫人能誘人回想起曾經擁有但已失去的時光,他不想把宴飲氣氛渲染得太哀傷。接下來五人繼續(xù)宴飲,直到亥時,許曇擺一擺手說:“我該回去了,明日還有一堆的卷宗需要審理,最近西北邊境實在不寧?!?/p>

      馮潞說:“有人約定明日送來三匹好馬,我也該回去了?!?/p>

      李皋說:“我明日也有事?!?/p>

      盧桑說:“我看,今日就此散宴吧?!?/p>

      曹扉說:“我還沒喝盡興,不過既然諸位都有事在身,那下次再聚。”

      隨后幾人互相行禮道別,相約三個月后再于此宴飲,然后由各自的家仆攙扶著離去。五人之中盧桑的家境最差,其余人都是乘馬車,唯獨他是騎毛驢。盧桑家只有一個啞巴家仆,那啞仆年過四旬,相貌平庸,但一雙大眼炯炯有神。家仆扶著醉醺醺的盧桑跨坐到毛驢上,盧桑卻跌落下來,家仆只得扛起盧桑橫放到毛驢背上,然后牽著毛驢穿過街道。

      次日入夜后盧桑才醒過來,腦袋還是昏昏沉沉,他走到庭院內的水缸邊拿起葫蘆瓢舀水洗臉。天色已晚,圓月倒映在水中。舀了幾瓢水后他扔掉葫蘆瓢,直接把頭扎進缸里,睜著眼睛直視一尾孤單的白鯉。如此反復幾次他方才覺得舒服了些,也想起了還有事要辦,敲了一下發(fā)絲散亂的頭說:“不好,要緊的事給耽擱了,喝酒誤事?!?/p>

      待換了一身衣裳,攜帶所需器具,他便騎了毛驢出門。過了相國寺,過了景云西宮,又過了延慶觀,不到半個時辰他便到了煙花柳巷之地。此地不比其他地方,白天一片蕭條,待到夜間才人來人往,樓閣之間張燈結彩,打扮過的姑娘們站在樓上輕輕搖著團扇,等候瞧上眼的公子哥垂青。街邊便是一條河,上面漂著許多花船,大多是江南來的富商包下歌妓夜游汴梁,有幾條售賣瓜果干貨的小船穿梭其間??粗T窗內的鶯歌燕舞,盧桑卻并未意亂心迷,聽憑那些姑娘暗送秋波也無動于衷,直奔街尾的錦繡坊。

      在旁側拴了毛驢,盧桑由龜公接引進入坊內,給了賞錢后問道:“聽說最近有位新來的姑娘,叫蘇晚衿,很多公子哥都癡迷她,對否?”

      龜公彎著腰卻仰起臉說:“瞧官人面生,眼光卻不凡,這蘇七娘可是錦繡坊的頭牌,才來三個月,可房前的門檻都快踏爛啦。您對她有意?”

      盧桑說:“不錯,請她陪一晚需要多少錢?”

      龜公說:“需要十貫錢?!?/p>

      盧桑點了點頭,掏出一張二十兩的交子錢說:“可否引見?”

      龜公眼珠一轉,說:“這,當然——當然,不過她眼下走不開身,要不您明個再來?”

      盧桑說:“我不著急,請給我備一間房,我等蘇姑娘。”說完不等龜公回答便往樓上去,龜公正不知所措之際,提著一壺酒的鴇母遠遠地給他使了個眼色,他只得上前引路,將盧桑安排在蘇晚衿房內。盧桑環(huán)顧四周,無論是掛著的卷軸畫還是隔擋的屏風,陳設無不流露著靡靡之情。他在梨木椅上坐下,將隨身攜帶的包袱擱在桃木桌上,樓下彈琵琶的妓女軟儂的歌聲與粗野漢子喝酒劃拳的吆喝聲交織,讓本就頭疼的他更加昏沉。散發(fā)幽香的蠟燭流淌淚水般的熱液,他左手托著下巴,漸漸想沉入夢鄉(xiāng)。

      等到夜深,才聽到踉踉蹌蹌的腳步聲,木門緩緩打開,他等待已久的女子扶著門框,發(fā)髻上的簪釵隨著柔軟的身段搖曳,白生生的面龐透出酒醉的潮紅,櫻桃唇邊的口紅花了,其間隱約可見潔白的貝齒。毫無疑問這是一位美人,盧桑覺得并非那種攝人心魄的凌厲之美,他感覺不到她的驕矜;也覺得并非那種惹人憐愛的惋傷之美,他感覺不到她的柔弱。

      蘇晚衿走進屋內,手握一根蠟燭,靠近盧桑的過程中似是覺得隔著桌子太遠,于是先坐上去再略微側身,將手中的燭火停在兩人之間,似乎想瞧清楚他的模樣,或讓他瞧清楚自己的模樣,搖曳的燭火被彼此的鼻息拂動著。正當盧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之際,一滴熱蠟落在她手背上凝固成紅斑,她因此一聲嬌吟,他覺得被撩撥了,想要掩飾窘迫,但急促的呼吸已經暴露了他的心思,此刻起伏的火苗無比慌亂。

      蘇晚衿雖然比盧桑年少,但對男女之事卻比他成熟,像是挑逗了一個未經人事的孩子。她輕笑幾聲后覺得不得體,抬起袖口遮掩說:“是官人喚奴家?”

      盧桑點點頭。

      蘇晚衿笑道:“官人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吧?不知官人怎么稱呼?”

      盧桑又搖搖頭:“我已經是第三次來了,不過前兩次都不如我意,鄙姓盧?!?/p>

      蘇晚衿將蠟燭放在桌面上,翻動裙擺,白藕似的腳踝處以紅繩系著的一枚鈴鐺,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說:“盧官人,稱奴家作七娘便可,今晚這么長,奴家都是你的,包你如意?!?/p>

      盧桑說:“但愿如此。姑娘在家排行第七?”

      蘇晚衿搖了搖頭:“奴家本來還有一個兄長,可一歲就夭折了,后來父母又有了奴家,怕奴家也夭折就取了七娘這個小名。他們聽道士說,這樣取小名的話鬼差來陽間拿人就容易搞錯次序,就能消災?!?/p>

      盧桑說:“原來如此,請先除去外裳?!?/p>

      “喲,沒想到是個急性子,我以為書生氣的官人都要先聊一聊詩詞的?!碧K晚衿起身,手在肩頭略微一推,兩襟敞開的絲綢外裳仿佛耍小性子似的滑脫。她回眸一笑:“那接下來呢?”

      盧桑想了想說:“可以的話,把耳墜子還有發(fā)髻上的首飾也去掉?!?/p>

      蘇晚衿拔下一根金釵:“怕扎手是嗎?”然后她將一件件名貴的首飾取下,全部放進旁邊的木匣里。

      盧桑像是在測量什么,抬起食指比對了一番,說:“麻煩把外裙也解開,再躺到臥榻上?!?/p>

      見盧桑沒有答非所問,蘇晚衿解開裙帶,外裙滑落后還剩內裙。

      看到蘇晚衿想繼續(xù)解掉貼胸的內衫,盧桑制止說:“不必再脫下去了,這樣剛剛好?!?/p>

      蘇晚衿以為他是要自己來,于是停下:“請吧?!?/p>

      但盧桑完全沒有靠近床榻的意思,繼續(xù)說:“請面朝我靠著鴛鴦枕,最好一只手托著脖子,然后想一想傷感的事?!?/p>

      和其他名妓相比,蘇晚衿并非勝在姿色,而是勝在懂人心,總能找到男人意識中最敏感的所在?;蛟S是覺得盧桑過于木訥,今夜本就有些疲憊的蘇晚衿也懶得再去琢磨他心里想什么了,因此對他的要求也不再有疑問,照做便是。

      盧桑終于露出了滿意的表情,輕輕點了點頭。然后他就開始做來此之后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伸手解開了早就準備好的包袱。看到這等怪行,蘇晚衿心想,看這官人相貌端正,難道內里是個有特殊癖好的下流胚子?她不過二十出頭,卻已閱人無數,什么樣稀奇古怪的男子都遇到過,她暗自祈禱,眼前這位官人可千萬別有虐待或被虐的癖好。

      隨著青布包袱攤開,蘇晚衿轉動的美眸看到一方墨硯,幾支大小不一的筆,還有一卷上好的宣紙,見到這種狀況她也一時間無語。盧桑拿起水壺往方硯里倒入水,再掏出一塊羊脂方玉研磨均勻,接著便握住一根最細的筆勾勒起蘇晚衿的輪廓。他一邊描繪一邊說:“對,七娘,就這樣盡量別動,最多堅持半個時辰就行?!?/p>

      蘇晚衿輕咬下唇:“官人來此,就是為了畫像?”

      盧桑說:“這是當然,我畫畫最講究眼見為實,去年年初為了畫一幅母虎哺育幼崽的畫,我在山林里待了足足三個月,差點丟了性命。我近來想要畫七娘這樣誤入風塵的絕代佳人,可前兩次都不太成功,畫人比畫虎難吶。”

      蘇晚衿說:“這是為何?”

      盧桑說:“因為人的心思比猛獸復雜,稍有偏差就不能表現出神韻。瀟湘院的凝曦姑娘總是發(fā)笑,和我想要的強顏歡笑但內里哀怨感傷的神情大相徑庭。我問她為何淪落為妓,不想家里人嗎?陪客時心中不覺得難過嗎?她先是嗤嗤笑個不停,接著告訴我說家中缺衣少食,有干不完的活,阿娘偏心阿弟,還時常要挨阿爹的打罵,雙親打算等她一到歲數就配給有錢的駝背賺取彩禮。她因此自愿簽了一紙賣身契為妓,家人看到賣身的銀兩是駝背說的彩禮的幾倍,裝樣子阻攔幾句便允了。在妓館能穿綾羅綢緞,能吃山珍海味,又能結識俊秀公子,如此夜夜笙歌的日子快活還來不及又怎會難過?聽她說完我很不是滋味,每次下筆都因沒有靈感而停下,最后只能作罷?!?/p>

      聽到這里,終于明白了盧桑來意的蘇晚衿想到了什么:“官人,莫非你是畫癡盧季康?”

      季康是盧桑的字,他說:“正是?!?/p>

      蘇晚衿說:“難怪,難怪……”她早就聽說過畫癡的大名,這汴京城中匯集天下名士,其實多為名不副實之人。天下太平,過慣了這種的日子的百姓們也總喜歡把一群人湊在一個名號下,增加茶余飯后的談資。除了六癡之外,還有嵩山四友、文壇三絕、新竹林七賢……她覺得都是一些氣味相投又有錢有勢的人為抬高名聲的炒作,小團體之間還互相看不上眼,找到機會便互相傾軋。除了這些顯貴,市井中還有許多封號,竊賊中有三鼠,舞姬中有九魁,蹴鞠手中有四駿,此種風氣早已流傳于大江南北。

      可如今遇見盧桑,蘇晚衿覺得他倒真是個稀奇人物,起碼跟以往見過的男子有所不同。當她陷入遐想中時,盧桑繼續(xù)說:“十日前我又去了趟柳絮閣,見到了暮霜姑娘,她倒是不覺得為妓有多么歡樂,可面龐如冬雪,整個人都如名字一般讓人覺得寒冷。她說也曾幻想過覓得有情郎,然后從良,因此贊助過許多進京趕考卻又落第的失意書生,可卻連續(xù)被三個薄情郎欺騙,已經心如死灰,只盼早日病亡脫離今生的苦海??粗荒樀哪?,我一下子又不知道該如何動筆了。等我勉強勾勒出她的腰肢,卻瞧見她因喝了太多的酒睡過去,喚她也不醒,于是我也只能作罷。怎么說呢,想要在妓館覓得專一的有情郎真是緣木求魚,真正專一的有情郎怎會來此地呢,要我說來這里的都是油嘴滑舌的無情郎?!?/p>

      蘇晚衿說:“這倒未必?!?/p>

      盧桑說:“哦?為何?”

      蘇晚衿說:“官人并非油嘴滑舌之徒,不也來此地了嗎?”

      盧桑說:“可我來此并非為了男歡女愛。”

      稍微轉開面龐,蘇晚衿低聲說:“官人呀,是心口如一的無情郎,不去愛女子,不對女子許下諾言所以自然不用承擔責任。官人覺得自己超脫于物外,沒有七情六欲,覺得自己和蕓蕓眾生不同,可以像觀察蚍蜉一般觀察他人。官人憐憫我們這些賤婢,但這種憐憫就像是一種施舍,是不對等的。您只是把我們的貪嗔癡恨,喜怒哀樂,當作自己筆下的素材?!?/p>

      沉默片刻后盧桑說:“姑娘的眼睛……未免太厲害了。”

      像是被揭開了面具,盧桑對眼前的女子感到了一絲畏懼,因為她能洞察到自己不愿承認的心思。他并不惱怒,反而更覺得蘇晚衿是罕見的女子,如果不能把她畫下來必會遺憾終生。在片刻的停頓后,他的畫筆飄逸起來,在畫好輪廓后他又拿起質地細軟的炭塊——此物是他獨有的工具,其他畫師不論技藝多么高超,受限于毛筆這種器具也只能畫出平面上的固定形狀,他卻能憑借此物畫出光與影,畫出視覺上的遠近、深淺和凹凸,讓畫中事物如活過來一般。他像是著魔一般開始沉迷其中,仿佛天地間只剩下那躺臥著的女子。

      那些蠟燭逐漸走向生命的盡頭。注視著盧桑那似乎在燃燒的目光,蘇晚衿的呼吸急促起來,盧桑的手每揮動一下她都覺得自身的一部分被削去了,并不疼痛,但是失落,仿佛自己要如朝露消弭于空中。她一面感到害怕,想要制止盧桑繼續(xù)畫下去,覺得再這樣自己的魂魄都會被奪走;但一面又留戀這種飛行的感覺,恍若和萬物疏遠的漂浮感,她舍不得就此又墜回陸地。就在這種糾結的念頭下,面色潮紅的她看著盧桑的額頭滲出汗珠,看著盧桑顫抖的手,兩人的目光仿佛被炙熱的網包裹住,交織粘黏,難分難解。

      畫畢,盧桑和蘇晚衿同時松了口氣,她想,這樣的情形和男女的歡好無異,恍若一場春夢。

      看著畫像,盧桑也難以相信自己會有如此瘋魔的狀態(tài),他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若不是蘇晚衿就在眼前,他定然覺得是她飄入畫中,薄薄一張紙上睡著如斯美人,每次眨眼,都會覺得她的神情有些許變化,一時愉悅一時嬌嗔,一時又悲傷。他做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事,讓最不可捉摸的女子的性情躍然紙上。

      盧桑壓抑住情緒說:“請七娘過目?!?/p>

      蘇晚衿起身走到桌案邊,她從未見過這種畫,透過明暗來凸顯光影,像是照一面倒映內心的鏡子?!肮偃恕彼胝f的太多,以至于有些凝噎,許久才吐露心跡,“我從未見過這等奇畫,從未——官人的筆施了法術不成?”

      盧桑說:“七娘,若無你相助我絕對做不到,我回去就把畫裝裱起來?!?/p>

      意識到盧桑要走,蘇晚衿想要挽留卻找不到借口,畢竟這個男人來此的目的和其他男人不同。她轉過臉去:“可否……可否為奴家再畫一幅?奴家想留一幅作紀念,不知需要多少銀錢?”

      盧桑眨了眨眼說:“姑娘想要的話,我分文不取,權當作為酬謝。請回到臥榻上去?!?/p>

      蘇晚衿回到臥榻邊躺下,等盧桑畫完第二幅,她起身之后先是覺得頭暈目眩,然后發(fā)覺身子有些僵,但這不妨礙她的興致。她從盧桑手中接過四尺長兩尺寬的畫后,愛不釋手,許久才卷上。

      勞累了一晚上的盧桑舒展雙臂,而手指上因為握住炭塊殘留的墨跡,早已沾染了鼻子、下巴、袖口這些地方,他想回去歇息,蘇晚衿則堅持要打水給他洗洗。突然,盛滿水的銅盆落到地上,濺出的水花四處流淌,蘇晚衿驚惶失色,指著空蕩蕩梳妝臺說:“匣子,匣子不見了?!?/p>

      盧桑握著蠟燭上前,原本放木匣的位置果然空空如也,他低聲說:“竟然有這等怪事?!毕氲绞覂戎挥袃扇耍R桑又連忙辯解:“天地可鑒,我絕非偷雞摸狗之輩,請姑娘莫要疑我?!?/p>

      蘇晚衿滿腹狐疑地盯著盧桑,但最終還是轉開視線,哀怨地說:“奴家相信官人,可是……”

      盧桑低頭一邊搜尋,一邊安慰說:“這些首飾固然名貴,但到底不是稀世奇珍,若真找不回,我為姑娘再買過便是?!?/p>

      蘇晚衿說:“謝官人美意,別的首飾丟也就丟了,可唯獨一枝鳳釵我割舍不下,那是我過世的阿娘留給我的唯一遺物……”

      盧桑見蘇晚衿面有難色,他嘆了口氣,雖然不抱希望但還是繼續(xù)尋找。當注意到梳妝臺上的些許細屑與一滴油脂后,他想到了什么,先踏上梳妝臺,再如貓一般攀上橫梁,然后抬頭看綴連的瓦片。他揭開幾張瓦探出頭去張望,除了一輪圓月外,他注意到幾塊碎裂的瓦片,以及和梳妝臺上一樣顏色的碎屑。他馬上縮回腦袋,沿原路回到蘇晚衿面前,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我知道匣子如何消失的了。”

      蘇晚衿說:“如何消失的?”

      盧桑說:“是飛賊,那飛賊先在屋頂上揭開瓦片看到了首飾盒,便到正上方用轉筒垂下釣線一般垂下帶鉤的細線,鉤住首飾盒的黃銅外耳慢慢拉了上去。這梳妝臺上的一滴油脂正是潤滑轉筒用的桐油……”

      蘇晚衿還是一臉悲戚:“即便知道如何盜的,也追不回了。”

      盧桑說:“若姑娘信我,天亮以前,我能為姑娘追回來。”

      蘇晚衿說:“怕是哄奴家吧?”

      盧桑說:“絕不騙你。”

      隨后盧桑便離開了錦繡坊,蘇晚衿望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她也不知道本該對所有男子懷有戒心的自己為何竟對他如此信賴,想到這便氣惱自己迷了心智。而盧桑騎上毛驢直奔東邊的城隍廟而去,他知道汴梁的一切都是有規(guī)矩的,盜賊們也不例外,每個飛賊都有固定的活動范圍,若在范圍以外的地方下手,按他們的規(guī)矩是要斬一只手的。而錦繡坊所在的區(qū)域歸屬三鼠之一的瘦鼠楊荃打理,這一帶的飛賊,每盜到一筆財物都要先上交給他統(tǒng)一銷贓。楊荃抽走兩成利潤,還有一成利潤得散發(fā)給無家可歸的乞丐,余下的才會落到盜賊手中。天黑后的汴梁城有另一套規(guī)矩,官府也管不到的規(guī)矩,即便是無所顧忌的盜賊們也必須遵從。

      至于盧桑為什么如此了解內情,是因為他也畫過盜賊,他曾一連多日蹲守在一大戶人家的屋頂,就為了觀察盜賊的模樣。一天夜里,他碰上了逃避追捕的楊荃。楊荃只對貪官污吏下手,而偷盜的財物也會散發(fā)一部分給貧苦百姓,所以名聲在外。他救了楊荃一命,兩人因此相交,楊荃說過有事可以去城隍廟找他。

      還在回想這件往事時,城隍廟門前的一對石獅已近在眼前了。盧桑從側門翻墻進去,步入被香火熏黑的廟內,看了看慈眉善目的城隍爺塑像。他走到幡布下的柱子旁,對著中間空心的部位敲了四下,稍作停頓再敲六下,接著又停頓再敲兩下。終于,瘦鼠楊荃從城隍爺塑像身后探出頭來,伸著懶腰笑嘻嘻地說:“我當是誰找我,原來是盧官人,怎么,有用得著在下的地方?”

      盧桑說:“因有急事,繁文縟節(jié)的問候我就略去了,望見諒。只因我在錦繡坊有位紅粉知己,今夜被盜走一個紫漆匣,里面都是她心愛的首飾。我想這一帶是楊兄的地盤,所以來此麻煩楊兄,若能尋回此物我定當重謝?!?/p>

      楊荃拿起供品中的梨子咬了一口,嫌酸又隨手丟棄,他說:“嗨,我當什么要緊的事,這么芝麻點大的事舉手之勞而已,你我之間何必說謝?我楊荃這條小命都是盧官人保下來的,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何況尋找區(qū)區(qū)一個匣子?”

      盧桑說:“那就有勞楊兄了。”

      楊荃說:“錦繡坊是飛天鬼樊敢當的地盤,這家伙不長眼,居然偷到盧官人的紅粉知己那里了。請在此稍候,我去去就來,等辦完此事,你我可得坐下來飲上一盅好好敘舊?!?/p>

      盧桑說:“當然,當然?!?/p>

      說罷,楊荃又鉆回城隍爺塑像后面,很快沒了聲音。盧桑過去一看,后面早已不見人影。那里面挨著一堵墻,完全沒有窗戶之類的出口,他不知道楊荃是如何銷聲匿跡的,這種走飛檐的家伙肯定有什么秘技,他無意知曉究竟,于是又回到廟前。等候了半個時辰,疲倦的睡意猶如一片溫柔的沼澤讓他緩緩沉溺,倚靠著遍布裂縫的木柱,聽到風吹動那些破爛的窗紙,他的眼皮不斷往下沉。

      這時,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后,楊荃再度從塑像后出現,手中拿著一個紫漆木匣,搖搖晃晃地走到盧桑面前,吃力地說:“盧官人,事給你辦妥了,只是不料出了點意外?!?/p>

      盧桑攙住他,看見他的后背有一處刀傷,血正往麻衣四周滲透。他愣了片刻后問:“出了什么事?”

      楊荃強笑說:“不知怎的,樊敢當那廝今天甚是古怪,聽到我要這木匣是百般不情愿,竟跪下來求饒,說他也是受人所托。等我使了些手段,他終于交了出來,可竟趁我轉身的時候偷襲,見沒能將我一擊斃命,他又慌忙逃走了。他一向膽小怕事,我沒有防備,所以才出了這種差錯。不過,我楊荃一諾千金,答應盧官人的事這就算辦到了。”

      盧桑說:“本以為只要打聲招呼就能取回,他怎么如此兇狠?我……我實在愧對楊兄……”

      楊荃的呼吸急促起來:“是我不慎,不干你事。”

      盧桑想扶他坐下:“我去找郎中,楊兄在此稍作忍耐?!?/p>

      楊荃卻推開盧桑,說:“不必了,不過今日你我就不能把酒敘舊了,等改日相遇定要不醉不歸?!闭f罷,楊荃又鉆回城隍爺像后面,不一會兒就沒了動靜。盧桑走過去一看,楊荃果然像之前一樣消失不見了,锃亮的地磚上殘留了幾滴血跡,估計他是找地方躲起來療傷去了。

      這下盧桑開始疑惑起來,看著手中的紫漆木匣,里面那些首飾真值得樊敢當襲擊楊荃嗎?要知道這樣的后果會讓他在汴梁死無葬身之地,想奪取他地盤的盜賊會群起而攻之,因為他壞了道上的規(guī)矩。困惑的盧桑晃了晃腦袋,不再多想,出門騎上毛驢朝錦繡坊而去。

      待回到蘇晚衿身邊已是丑時,雖是花街柳巷,也沒之前那樣喧囂嘈雜了。他一言不發(fā)地坐下,對蘇晚衿的問話并不作答,只是緩緩掏出木匣放在桌面上。本是一臉憂愁的蘇晚衿露出笑顏:“官人果然沒有騙我,奴家在此謝過……”她想拿過木匣,可盧桑卻死死按住。她驚問:“官人,這是何意?”

      盧桑的目光變得鋒利,仿佛可以隨時割斷謊言。他說:“你知道嗎?為了此物,差點出了人命?!?/p>

      蘇晚衿害怕地后退:“官人,莫要嚇唬我?!?/p>

      長嘆一口氣后,盧桑把事情的經過講了,然后問:“這木匣有何玄機,竟讓那盜賊甘愿如此犯險?聽楊荃說的話,似乎有誰在脅迫樊敢當,而且比起楊荃,他更怕那人,所以才對楊荃下手。能夠讓一個盜賊如此害怕的人,定然是有相當勢力的顯貴,可若是顯貴,又怎會為了區(qū)區(qū)幾件首飾而大張旗鼓?”

      蘇晚衿說:“這,奴家怎知盜賊的心思……”

      盧桑說:“不,你有事瞞我。”

      蘇晚衿蹲下身,羅裙沾到地面,她的一雙玉手放在盧桑膝上,接著仰起惹人愛憐的面孔:“奴家也有難言的苦衷,官人何必管這等閑事……”

      在不觸碰玉鐲的情況下,盧桑輕輕撥開了她的雙手,冷漠地說:“那得看是何種閑事,我有一個好友是大理寺丞,相信他會比我更感興趣。”

      蘇晚衿低下頭:“官人一定要逼問奴家嗎?”

      盧桑點了點頭。

      見盧桑如此,蘇晚衿忽然起身,走到他和窗戶之間。她先看了看窗戶,然后回過頭來,右手仿佛藏什么東西似的轉到身后,接著嘆了口氣說:“那便請公子聽奴家道來。奴家本是瀘州人士,家父曾任皮陽縣令,雖不是鐘鳴鼎食之家,卻也是飽讀詩書之戶。因雙親膝下只養(yǎng)了活奴家一個孩兒,所以珍愛異常,不似其他人家對女子管教嚴格,允許奴家讀書,允許奴家出游,允許奴家養(yǎng)貓……”

      看著蘇晚衿哽咽,盧桑的語氣柔和下來:“那……為何淪落至此?”

      蘇晚衿說:“可恨那樂安伯錢光壽,橫行鄉(xiāng)里,只因奴家阿爹阻止了他手下奴仆強搶民女,嚴懲了那幾個惡仆,他竟懷恨在心,串通幾個高官誣陷奴家阿爹勾結番邦,走私軍馬。奴家阿爹申冤無門被判斬首,奴家母女也被打入賤籍,發(fā)賣為奴。阿娘受不了這等變故投河自盡了,奴家?guī)追苷郏瑴S為娼妓茍且偷生,只盼有朝一日能夠為父昭雪……”

      盧桑一時語噎,想不到該如何安慰她,于是松開了按住木匣的手。

      蘇晚衿繼續(xù)說:“靠出賣姿色為生后,許多有錢人前來光顧,因此奴家能探聽到許多消息。一日,奴家陪酒的許員外喝醉之后,跟奴家夸耀他跟錢光壽關系非比尋常,他私下為錢光壽打理在汴梁的生意。那之后我就有心接近他,相處日久,終于尋得機會,偷到了錢光壽指使他行賄的親筆信,就藏在這紫漆盒內!”

      看著做工精致的木匣,盧桑說:“你想尋找時機,將這罪證交給某位朝廷里說得上話的人物,用來扳倒錢光壽?”

      蘇晚衿說:“正是?!比缓笏p手捧起木匣,取出一根吊墜釵,小心翼翼地插入木匣側邊的小孔,輕輕一撬,暗層打開了,她從中取出一封折疊的書信交給盧桑,那果然是錢光壽指使許員外向樞密使周儼行賄的書信,末尾還有印鑒。

      看過信后,盧桑將信交還:“我錯怪七娘了,在這里給七娘賠不是?!?/p>

      蘇晚衿連忙制止:“奴家消受不起,若非官人,這紫漆匣定然被盜去了。奴家一直在留意能信賴的正直之士,如今遇到官人,雖然知道其中兇險,奴家還是想請官人把這罪證托人遞交,希望能上達天聽,讓奴家父親沉冤昭雪,讓錢光壽伏法認罪。若能得償所愿,奴家愿給官人當牛做馬?!?/p>

      見蘇晚衿想要跪下,盧桑連忙攙?。骸拔摇矣趾螄L不想幫七娘,只可惜我人微言輕……”

      蘇晚衿啜泣說:“奴家一介風塵女子,即便舍出性命也奈何不了那等權貴,只能央求官人這樣的仗義之士了?!?/p>

      盧桑嘆口氣說:“那錢光壽很受寵幸,在朝廷和很多官員都交好,我……”

      蘇晚衿瞧著盧桑糾結的表情說:“官人與奴家素昧平生,奴家不過是人盡可夫的妓女,官人怕是覺得奴家如此甚是唐突吧。”

      盧桑急忙否認說:“七娘,我絕未看低你,你一個弱女子力圖為父昭雪,我很欽佩你。但是……”

      聽到這話,蘇晚衿目光黯淡:“官人……”

      盧桑不知該如何回應:“七娘……我……如果……”

      蘇晚衿轉過身去:“罷了,是奴家讓官人為難了,請回去歇息,當作不知道這事吧?!?/p>

      盧桑說:“七娘,此事干系甚大……”

      蘇晚衿低下頭說:“夜色深了,官人請回吧?!?/p>

      知道這話是溫柔的逐客令,盧桑只得收拾好東西離去,出房門前瞧見蘇晚衿絕望的眼神,他心里很不是滋味。這種郁悶隨著時間滲透,讓他回到宅中躺下歇息后輾轉反側,腦海里一遍遍浮現出臨別時蘇晚衿的眼神。到了次日天明,一宿沒睡的盧桑決意再去一趟錦繡坊。

      等到夜里,他騎著毛驢出門再赴錦繡坊,心境已和昨日截然不同,如昨晚那般在蘇晚衿房里等待,可她卻遲遲不至,似乎在有意躲他,叫龜公催過幾次后才現身。蘇晚衿目光渙散,語氣慵懶地說:“官人還是來畫像的嗎?”

      盧桑搖搖頭說:“不是?!?/p>

      蘇晚衿嗤笑道:“那是來尋樂子的?”

      盧桑搖搖頭說:“不是?!?/p>

      蘇晚衿說:“那來作甚?”

      盧桑先是起身徘徊,接著突然握住蘇晚衿的手腕說:“七娘,我知道你心底覺得我懦弱,可我只是不想做無用功而已。若是在一年前,我冒險也會幫七娘呈上證物,可如今這么做只是徒然。今年五月,皇上已經下旨將十七女許配給錢光壽的長子,準備在十二月大婚。若是去年皇上還可能秉公處理,那能夠證明他體察下情,是不容奸佞作祟的有道明君;可如今錢光壽成了天子姻親,再處理他就是公然打皇上的臉,證明他昏庸,證明他有眼無珠將女兒配給奸臣犬子。這……這是不可能的。”

      蘇晚衿想掙脫他的手:“既然如此,就不勞官人費心了?!?/p>

      可盧桑不肯松手:“那七娘打算怎么辦?繼續(xù)物色能幫你遞交證物的貴族公子?”

      蘇晚衿說:“奴家曉得靠自己無法為家門雪恨?!?/p>

      盧桑說:“在我之前,七娘是否央求過其他公子哥?”

      蘇晚衿說:“這與官人沒有干系?!?/p>

      盧??粗K晚衿的眼睛,知道她求過別的男子,他嚴肅地說:“如今既然盜賊盯上了這紫漆匣,那說明這樁秘密已經走漏,徐員外可能已經察覺到是七娘你盜走了書信,聽我一句勸,趕緊燒了書信離開這是非之地。只要七娘愿意,我可以為七娘贖身,讓你從此恢復自由,無論想去何處安身立命都可以?!?/p>

      盧桑雖然名聲在外,但他性格孤傲,對買畫的客人也非常挑剔,久而久之那些富賈也對他敬而遠之,所以他家中并無多少余財。他心里已經盤算找其余四癡借錢了,這對他們來說并非多么大的數目。

      蘇晚衿還是掙脫了他的手:“贖身?奴家已無家可歸了。”

      盧桑猶豫片刻,認真地說:“只要七娘愿意,我可以照顧你?!?/p>

      聽到這話,蘇晚衿愣住了,眼睛閃過一絲慰藉,但馬上轉為決絕——她更加確信一些事情。她說:“官人真是涉世未深呢,這樣輕易對女子許諾,是很容易被女子騙的。若對別的青樓姑娘這么說,那別的青樓姑娘不論真假,嘴上肯定對官人感恩戴德,邊哭邊說感謝官人救她逃離水火,可奴家不同。奴家知道官人在乎的并不是奴家這個人,而是畫中的奴家,是官人照著腦海里的憧憬畫出來的,那不過是畫罷了?!?/p>

      盧桑有些沮喪:“七娘是這么想的?”

      蘇晚衿點點頭:“夜深了,官人請回吧?!?/p>

      盧桑無可奈何,環(huán)顧四周的燭火,再看看蘇晚衿的面龐,雖然總覺得哪里不對勁,但還是黯然地下樓去牽著毛驢離開了。走到街口時回首燈火闌珊處的錦繡坊,他想,今后不會再涉足這錦繡坊了吧。

      然而他沒想到,次日他便必須再次來到這里。

      盧?;氐秸校寙∑忘c上燈然后把畫像精心裝裱好才去歇息。次日,他用過午飯后,兩名開封府的衙役上門請他去一趟,他見狀知道來者不善,問是因為何事,衙役只說到了便知。他只得戴上黑巾幞頭,換上白綢圓領袍,跟隨兩人去開封府衙門。

      在衙門側廂,他見到的是負責京城刑事案的右軍巡院巡使劉延昭,此人一副膀大腰圓的武將模樣,絡腮的髭須散發(fā)油光,略微吊起的雙瞳如猛禽般轉動。因為盧桑翰林院待詔的身份,劉延昭對他倒很是客氣,叫人奉上茶點讓他坐下說話。說完互相恭維的客套話,劉延昭才終于切入主題,“昨晚,錦繡坊的名妓蘇晚衿死了,真是紅顏薄命呀。”

      盧桑先是震驚然后是悲傷:“蘇姑娘她……死了?”

      有多年辦案經驗的劉延昭雖然看似說得漫不經心,但如蒼鷹般的眼睛一直觀察著盧桑面部的每一個細節(jié),看盧桑的表情不似作假,他拿起瓷杯抿了一口茶,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說:“不錯,被人殺害的?!?/p>

      原來,盧桑昨晚離開后,蘇晚衿便再未出門,房間里也沒有傳出動靜,清晨仆役敲門里面亦無人答應,待到后來鴇母推門而入,只見未解衣裙的蘇晚衿側躺在臥榻上,背對著門。鴇母還以為她在故意給自己難堪,氣惱之下上前想揪她耳朵,走近卻瞧見一攤血跡,把人翻過來,又見一把匕首插在腹部,她已然氣絕。驚慌的鴇母連忙打發(fā)龜公去報官,負責調查此案的,正是權開封府事手下的右軍巡院巡使劉延昭,因為盧桑有極大的嫌疑,便被召到衙門問話。

      劉延昭按照慣例嚴肅地發(fā)問?!氨R翰林昨晚為何去錦繡坊?”然后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聲,“按照規(guī)矩,不得不明知故問。”

      盧桑也不在乎別人誤會,含糊地說:“正是為了蘇七娘。”

      劉延昭說:“盧翰林是昨夜幾時離開錦繡坊的?”

      盧桑說:“大概丑時四刻,樓下的龜公可以作證?!?/p>

      劉延昭說:“盧翰林離去后,蘇姑娘也再未出門,次日被鴇母發(fā)現時她已經遇害。這……實在是不利于盧翰林,若內中有什么隱情還請從實道來,不然等到后面就追悔莫及了?!?/p>

      盧桑雖然因為蘇晚衿的死而頭腦昏亂,但很快冷靜了下來,他明白自己已被當作兇嫌,如果不能洗清嫌疑,只會讓真的兇手逍遙法外。他回想了昨夜種種,說:“劉大人認為此事是我做的?若真是我做的,我又怎會蠢到在許多人瞧見我進出蘇姑娘房間的時候作案?那除非一時情緒失控下失手殺人,可若是如此,必然會有激烈的動靜,為何樓下人等沒有聽見?”

      劉延昭微笑著說:“目前尚無證據,在下也不知道兇嫌是誰,只是根據已知的線索略加推測罷了,盧翰林莫要見怪?!?/p>

      盧桑問:“雖然我跟蘇姑娘只相會過一次,可對她十分仰慕,對她的死實在無法袖手旁觀,只要能抓捕兇手,我定當全力協(xié)助。敢問劉大人,蘇姑娘死后房內擺設可有什么變化?”

      劉延昭說:“聽鴇母說,有只紫漆匣不見了。”

      盧桑說:“紫漆匣?”

      聽到這里,盧桑首先想到了樊敢當,難道昨晚他襲擊楊荃失手后,知道紫漆匣會回到蘇晚衿手里,于是又來了錦繡坊?而樊敢當身后肯定有指使的人,那么究竟是許員外還是錢光壽?盧桑內心一團亂麻,因為不知道劉延昭跟錢光壽之間是否有關系,他也不敢把昨晚發(fā)生的事如實相告。

      見盧桑心事重重的樣子,劉延昭說:“正是。這樣吧,我正要去錦繡坊勘察,請盧翰林隨我走一趟,如何?”

      盧桑說:“不敢推辭。”

      半個時辰后,兩人便出現在蘇晚衿的臥房。

      故地重游,可惜斯人已逝,睹物思人的盧桑無比傷感,他想不到僅僅一日之后,自己跟蘇晚衿便已生死相隔了。白天的錦繡坊沒有客人來往,所以顯得冷清,昨夜燃掉的燭淚早已凝固。因為劉延昭要親自勘查現場,已下令在此之前所有物件不許挪移,所以蘇晚衿的尸身還沒有移到衙門,依舊躺在床榻上,只是被蓋上了一匹白布。

      看著盧桑悲痛的神色,劉延昭說:“想瞧就上前瞧一眼,不礙事?!?/p>

      盧桑低頭道謝,然后走近床榻,看著白布下的身形輪廓伸出手又縮回,然后再強迫手伸出,揭開白布一角,只見蘇晚衿仿佛只是在沉睡,她的面龐雖然蒼白但美麗依舊。他知道眼前的美人再也不會醒來了,吹彈可破的肌膚將會逐漸腐爛被蛆蟲吞噬殆盡,只留下幾根白骨。想到這里他開始呼吸困難,淚水從眼眶淌出滴落在她的櫻唇邊,打濕了殘留的口紅。

      此刻,他確信自己愛她,即便是昨日他都還不曾確定這種念頭,現在蘇晚衿死去,他反而無比確信這一點。因為,他只愛得不到或已經失去之人,而從不珍惜現在就能擁有之人。

      他蓋好白布向后退去,心中的悲傷很快轉化為強烈的憎恨,他暗地里發(fā)誓要將兇手正法,哪怕幕后真兇是樂安伯錢光壽。一旁的劉延昭仍在觀察,見到此情此景,他對盧桑愈發(fā)感興趣了。他掏出手帕遞給盧桑安慰了幾句后,上前檢驗尸身,由于只有一處致命創(chuàng)傷,很快就檢驗完畢了。然后他拿起梳妝臺上的桃木梳,看了看上面殘留的齒痕又放下,再拿起另一邊的茶壺翻開蓋子嗅了嗅,接著皺起眉頭走到右側窗邊,又走到門口,如此來回好幾次。

      最后劉延昭停下來,說:“奇怪,真是奇怪。”

      終于控制住情緒的盧桑問:“劉大人發(fā)現什么蛛絲馬跡了?”

      劉延昭點點頭:“盧翰林聞到沒有?一股極淡的香味。”

      盧桑使勁聞了聞,沒有察覺異樣:“女子閨閣,自然有些脂粉香氣?!?/p>

      劉延昭搖搖頭:“早前鴇母說,早上進門發(fā)現尸體后暈得厲害,之后許久才平復過來。旁人或許不會發(fā)覺,但我因以前斷案的經歷,認得這股混在脂粉味中的香氣,這是西域商人們帶來中原的七里香,是從天竺一種叫無憂花的草木中提煉出來的,能使人昏迷得不省人事?!?/p>

      盧桑明白過來:“劉大人的意思是,昨晚有人對蘇姑娘下了迷香?”

      “不錯?!眲⒀诱炎叩酱扒?,指了指窗紙上的一個小孔,又指著斷裂的插銷說道,“有人用麥秸之類的管子往里吹迷香,然后撬開插銷潛入臥房,因為蘇姑娘已陷入昏迷當中,所以樓下的人沒聽見呼喊?!?/p>

      盧桑說:“那在下的嫌疑……”

      劉延昭說:“本官之前就已斷定盧翰林是無辜的。其一,若行兇者是盧翰林,那殺人時袖口肯定會濺到血跡,可盧翰林下樓時并沒有誰察覺異常;其二,我告知蘇姑娘遇害的消息時,盧翰林一臉難以置信,雖說可以假裝,但很少有人能裝得如此逼真,要么會演得太急切要么會演得太遲鈍;其三,蘇姑娘亥時之后雖然沒再出門,但巡街的打更人在子時三刻,看見蘇姑娘房間的窗戶打開了一下又突然關上,那個時候盧翰林已經離開;綜合這三點,我斷定盧翰林是無辜的。”

      盧桑作揖說:“劉大人早知我是清白的,為何還要帶我至此?”

      劉延昭說:“因為盧翰林有所隱瞞,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能看得出顧慮重重。本官能瞧出蘇姑娘對盧翰林而言非同尋常,盧翰林一定也想將真兇繩之以法,所以請盧翰林回去后考慮一下要不要把隱瞞之事告訴本官?!?/p>

      盧桑沒有辯駁:“在下可以告退了嗎?”

      劉延昭一攤手:“請回吧?!?/p>

      走到門口后盧桑又折回:“請問蘇姑娘的尸身會如何處置?”

      劉延昭說:“按照規(guī)矩抬去義莊,讓仵作再行勘驗,停放十日后除非案情有變故,不然都是由親戚朋友的領回下葬,沒親戚朋友的就在亂葬崗埋掉?!?/p>

      盧桑說:“蘇姑娘生前已經很不幸了,在下不希望她死后再遭折辱,若是允許的話就不要再折騰死者了,在下想出錢替她辦理后事,望劉大人成全?!?/p>

      劉延昭說:“盧翰林有情有義,本官豈有阻撓之理?”

      盧桑謝過后,便去找到鴇母,從腰帶上摘下一顆珍珠給她,委托她找人買上好棺木裝斂蘇晚衿的遺體,其余事項等他回來再作處理,見到珍珠便雙眼發(fā)光的鴇母自然一口答應。急匆匆離開錦繡坊后,盧桑立刻去打聽劉延昭為人如何,通過許多身在官場的老相識的說法進行交叉對比,得知此人剛正不阿,經他審理的案子都讓人心服口服,但他也因為敢于犯上,得罪了不少權貴,所以升遷一直不順。更重要的是,盧桑得知了劉延昭之父曾因錢光壽誣告而被貶官流放,兩家素有舊怨。

      回到家,盧桑在荒蕪的庭院里徘徊,猶豫著要不要將蘇晚衿握有錢光壽行賄證據的事告知劉延昭。即便劉延昭能不畏強權秉公處理,現下蘇晚衿已死而紫漆匣也已失蹤,可謂是死無對證,把這事牽扯出來只會讓自己身陷險境。

      正當他煩惱之際,啞仆前來比劃手勢告訴他有人在門口找他。他以為是想買畫的富商,不耐煩地說不見,啞仆離去片刻后又返回,比劃手勢告訴他那人賴著不肯走。他只好穿過庭院內齊腰高的野草到前門去,中途還被腐朽的車軸絆了一下,差點摔倒,等他走到前門卻并沒看見有什么客人,只有一個小乞丐坐在門檻上摳腳。他問小乞丐說:“小兄弟,看見剛才在這兒的人沒有?”

      小乞丐抬起頭說:“您就是盧桑盧官人?”

      盧桑說:“不錯?!?/p>

      小乞丐站起身來:“正是小的找盧官人,有人托我給您帶件東西?!?/p>

      盧桑說:“是誰?”

      小乞丐穿著過于寬大又臟兮兮的衣裳,他從交領里掏出一個木匣,盧桑仔細一瞧正是失蹤的紫漆匣。小乞丐抽了一下鼻子說:“是錦繡坊的蘇姐姐,她昨天傍晚把這盒子給我,告訴我如果她碰到意外,就把這盒子交給畫畫的盧官人。”

      盧桑說:“你怎么會跟蘇姑娘認識的?”

      小乞丐抽咽說:“有一次,我餓極了,去錦繡坊偷吃的,被蘇姐姐瞧見了。那時,我藏在桌下怕極了,怕她叫人打我;可她沒叫人,還給了我?guī)讐K糕點和幾枚銅錢,讓我以后別偷東西,說她進出不方便,讓我?guī)退芡?,她會給賞錢。那之后我就經常去幫她買東西……可是……可是蘇姐姐已經死了……”

      這么說蘇晚衿早已預料到自己會遭遇不測?盧桑問:“小兄弟,你替蘇姑娘跑腿有多久了。”

      小乞丐擦了擦眼淚:“三個月了。”

      盧桑又問:“最近幾日,她見過什么奇怪的人沒有?”

      小乞丐又抽了一下鼻子,說:“前天,蘇姐姐跟我抱怨,有個西夏商人一直盯著她,鬼鬼祟祟的,讓她很討厭?!?/p>

      盧桑接著問了小乞丐一些話,但沒能打聽到別的有用的消息。他給了些賞錢,卻沒有馬上打發(fā)小乞丐離開,而是把小乞丐帶進客廳,再讓啞仆拿來蜜餞招待。他自己則回到臥房的書桌前,拿絲綢手帕擦拭后打開匣子,里面只有一根纖細的吊墜釵。他拿起吊墜釵效仿那晚蘇晚衿的法子,將釵插入側邊的小孔,輕輕一撬打開暗層,里面正是錢光壽指使許員外行賄的書信。蘇晚衿將證物托付于他,自是希望他能讓她家的冤屈得以昭雪。他嘆了口氣后自言自語:“七娘,你這是為難我,我盡力而為吧?!?/p>

      現在最關鍵的人是樊敢當——他到底是受誰指使?昨晚是不是他潛入錦繡坊殺害了蘇晚衿?盧桑想,必須聯(lián)系瘦鼠楊荃,他被樊敢當偷襲而受了重傷,肯定不會咽下這口氣。如果不能及時聯(lián)系上楊荃,再想找樊敢當問話,恐怕就只能到陰曹地府去了。盧??觳阶叩綍?,在紙上寫下若是抓到樊敢當便立即通知自己的話,卷起來用熱蠟液密封,然后裝到一個毛筆盒里。接著,他走到前廳,將毛筆盒和紙條交給小乞丐,說:“小兄弟,麻煩你再跑一趟,把這個送到六條巷天官當鋪,就說是給楊老大,明白了嗎?”

      小乞丐一邊擦著嘴邊的糖屑一邊點頭,把毛筆盒接過后塞進領口里,飛快往門外跑去。望著那瘦小的身影跳過一道道門檻,最終消失,盧桑才移開了視線。接著他走到馬廄,父母在時盧家養(yǎng)了六匹馬,如今里面只有一頭慵懶的毛驢。這頭毛驢已經陪了盧桑十二年,他視其為老友,難過的時候會伏在它的耳朵邊絮絮叨叨,而它也會默默傾聽?,F在,盧桑喂給它一根蘿卜,再拿起刷子梳理它的毛發(fā)。他說:“最近幾天要多跑一些地方,只能辛苦你了?!?/p>

      毛驢眨巴著黃杏大小的眼睛,咀嚼的時候,蘿卜的碎屑和白沫不斷從歪歪扭扭的牙齒邊濺落,甚至飛到盧桑衣袖上。接著它用左前蹄刨了刨地面,似乎想抱怨最近太辛苦了。盧桑抓住它脖子上的鬃毛輕輕搖了搖,說:“別耍脾氣,等過了這一陣,我?guī)闳ツ辖汲圆?。”這下毛驢才變得安分了。

      等到用晚膳的時候,啞仆端來一碟鹽水鴨子、一碗莼菜羹、一只酒蒸肥蟹和幾張胡餅。在昏暗的燭火下,盧桑先折下最小的一根蟹腳,蘸了蘸小碟里和姜絲混合的陳醋,嘗了嘗滋味;覺得這味道正好,然后才輕輕掰開黃褐色的蟹殼,油脂般的蟹黃流淌出來,沾到了大拇指上。他拿小勺剝下層次感分明的白肉,往嘴里一送,不需要咀嚼,只需要等待融化。沒一會兒工夫,一只肥蟹被拆得七零八落,肉被挑得干干凈凈。接著他拿起一張胡餅,敲掉表面的芝麻,從中間撕開,把幾片色澤甚佳的鴨子肉夾在里面,用力咬了一口。這時,啞仆前來比劃手勢,還不等比劃完氣喘吁吁的小乞丐就直接跑了進來,遞給盧桑一張皺巴巴的紙條。小乞丐抬起頭說:“盧官人,我把東西帶到了,當鋪那人讓我等了等,然后讓我把這個帶回來。”

      盧桑接下紙條,攤開一看,上面寫著:“今夜亥時,請到西柳巷大福磨坊一聚,老規(guī)矩,敲門四下、六下,再兩下,切記?!笨赐晟厦嫱嵝钡墓P跡,盧桑伸長手把紙條挨近燭火燒掉,然后起身對小乞丐說:“餓了嗎?”

      小乞丐點點頭。

      盧桑遞給小乞丐一塊胡餅,對啞仆說:“阿大,你招待這位小兄弟吃喝,然后再送他離開,我有事出門?!狈愿劳旰螅⒖倘ヱR廄騎上毛驢出門,在喧囂的街市上七繞八拐,過了半個時辰,走到一處偏僻院落,只見木桿上掛著一串白紗燈籠,上面寫著——大福磨坊。他把毛驢拴好后走到門口,按照紙條上的方法連續(xù)敲門,很快門打開了一條縫隙,里面浮現一張陰鷙的面孔,問:“是盧季康盧官人吧?!?/p>

      盧桑說:“正是?!?/p>

      在那人的接引下,盧桑走進泛著一股霉味的房內。右手邊堆積著一袋袋谷物,分辨不出是高粱還是別的什么,有幾只灰褐色的老鼠在上面躥來躥去。兩副石磨盤后面是一臺水車,看來這里的磨盤是靠水力驅動,現在雖然沒有半顆谷子,可磨盤上的圓石依然在旋轉,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原來,九尺高的水車轉輪上綁著一個遍體鱗傷,連呼嚎都沒力氣的男子,每當轉輪下降到底部,男子的上半身就會淹沒在渾濁的水池中。這樣的折磨看來已經持續(xù)了一段時間。水車下有兩個男子,一個舉著火把,另一個控制水車的轉速。兩人身后堆著幾個干燥的麻袋,瘦鼠楊荃正躺在上面觀賞這場私下行刑,他光著上身,敷過藥的傷口外裹著幾圈白紗布,胸口紋著麒麟刺青。見盧桑來了,楊荃放下藥碗:“盧官人,你說有事要問樊敢當,喏,他就在這兒,請問吧。像這種背后暗算人的混賬玩意,我本要剮了他,要不是盧官人的書信來得及時,他現在已經是烤鴨片啦?!?/p>

      盧桑忍住嘔吐的沖動走到水車邊:“多謝楊兄,沒想到一天工夫,楊兄就能把樊敢當抓到?!?/p>

      楊荃勉強喝了口湯藥,皺起眉頭:“小事一樁,在這汴梁城,白天歸趙家老兒管,晚上歸我們三兄弟管,他想要逃出我的手掌心是不可能的?!?/p>

      雖然知道楊荃有點吹噓,但盧桑還是恭維了一番,然后他讓控制水車的男子把轉輪停下,讓樊敢當的腦袋剛好露出水面。盧桑蹲下來,冷冷地問:“幾天前的晚上,是誰指使你盜蘇姑娘的紫漆匣的?”

      樊敢當頭部的每一根毛發(fā)都濕漉漉的,滴答、滴答的滴水聲不絕于耳。他盡力呼吸后睜開眼睛,然后又閉上,一言不發(fā)。

      盧桑又問:“昨天夜里你又施放迷香,潛進蘇姑娘的房內,是不是?”

      樊敢當依舊一言不發(fā)。

      盧桑又問:“是不是你殺了蘇姑娘!”

      樊敢當終于略微睜開了一只眼睛,遲鈍地說:“不是?!?/p>

      盧桑終于按捺不住,揪住樊敢當的衣領叫起來:“不是你還能是誰?不是你還能是誰?不是你還能是誰!”

      一番搖晃之下,樊敢當猛然咳出肺部的積水,然后他看向楊荃說:“既然說了是死,不說也是死,不如不說?!?/p>

      聽到這話,盧桑也看向楊荃,躺在麻袋上的楊荃的表情表明了樊敢當說得不錯,他不會放過暗算自己的樊敢當。楊荃端起有缺口的藥碗,吹了吹上面的熱氣,又勉強喝了一口湯藥。他說:“盧官人,別再白費力氣了,之前我使了很多手段,他什么也不肯說,你手無縛雞之力,又怎么對付得了這等兇頑,還是讓我了結了他吧?!?/p>

      接引盧桑進門的男子聽到這話,便準備掏出暗藏的匕首,但被盧桑阻止了。盧桑明白,若是線索在這里斷了,昨晚錦繡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就會永遠成謎。盧桑盯著樊敢當那張冬瓜似的長臉:“若你真的沒有殺蘇姑娘,你告知實情,我可以保你不死?!?/p>

      樊敢當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此話當真?”

      盧桑平靜地說:“當真。”

      周圍的空氣霎時間彌漫了詭異的氣味,楊荃變了臉色,他放下藥碗:“我說兄弟,你跟他之間的過節(jié)一筆勾銷我可以不管,但我跟他之間的過節(jié)也不是你應該管的。雖說你救過我的命,可有些事必須按規(guī)矩來,否則我也無法在這東京城混下去了。”

      很明顯,現在如果不結果掉暗算自己的樊敢當,楊荃就會在手下面前失去威信,他想要維持的地下秩序就會開始瓦解。盧桑知道對這些黑道中人來說,輕視生命重視信義是最高準則,答應殺人全家就得殺人全家,答應解救無辜就得解救無辜,善惡倒顯得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一諾千金的氣概。因此,盧桑當即跪下行叉手禮:“我知道楊兄向來說到做到,從不食言。如今蘇姑娘死于非命,我若要擒住真兇必須從樊敢當嘴里知道一些事情,這對我很重要。但我絕不敢奢求楊兄為我破壞規(guī)矩,按照道上的規(guī)矩,無故刺人一刀者,當受三刀,樊敢當那三刀就由我代領吧!”

      說罷,盧桑從靴子里掏出防身用的純鋼細刀,朝著肩部下側便捅了下去,殷紅的血立即滲透了白綢衣。事發(fā)突然,其他人本以為盧桑至多就是哀求,沒想到這個文弱書生竟有如此剛烈的一面。當盧桑拔出細刀準備捅第二下時,楊荃打碎藥碗喝止了他,又轉身對旁邊的手下說:“蠢材,愣著干什么,快給盧官人包扎?!苯又D向盧桑:“原先我是欣賞盧兄弟,現在,我是敬佩盧兄弟,能夠為了一個女子做到這等地步,就沖這種果敢——”楊荃轉向樊敢當:“飛天鬼,看在盧兄弟的份上,只要你沒殺那個姑娘,你這條小命就保住了,知道什么快說?!?/p>

      因為疼痛而顫抖的盧桑停下剛剛扎進表皮的細刀,力量隨鮮血流失,他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多謝楊兄成全?!比缓笏纬黾毜陡铋_衣裳,讓接引自己的那個男子包扎傷口。他的行動顧全了楊荃的威信,不僅如此,如果楊荃拒絕反而會顯得缺乏氣度,他實際上是進行了一種溫和的要挾。

      見到這種狀況,樊敢當的眼珠轉了轉,嘆了口氣說:“沒想到這位兄弟如此仗義,楊老大,你說話可得算數?!?/p>

      楊荃說:“我的話向來算數?!?/p>

      樊敢當扭動脖子,看著水中的倒影說:“好吧,那我就說了。我去年結識了一個西夏富商,一開始他出手闊綽,我跟著他好酒好肉,等我真把他當朋友后,他便攛掇我去賭骰子,結果他暗地里跟莊家勾結,讓我欠了一屁股債。他抓了我的妻兒當作抵押,然后才暴露本意,讓我替他偷竊一些東西。我不得不從,就這樣替他賣命。幾天前,他又讓我去偷蘇姑娘的紫漆匣,說如果辦不到就要把我妻兒給發(fā)賣為奴。所以當我偷到匣子又被楊老大索走之后,才會冒死偷襲,不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我也不敢……”

      敷上藥后,盧桑問:“然后呢?”

      樊敢當打了個噴嚏,接著說:“我尋思楊老大說過是幫朋友討要的話,那匣子肯定又會回到那婊……那蘇姑娘手里。于是昨晚我又潛入錦繡坊,先隔著窗紙放了迷香,然后鉆進臥房,想要找紫漆匣,可是……”

      盧桑由于失血有點頭暈,他說:“可是什么?”

      樊敢當說:“可是我瞧見蘇姑娘已經死在了床上,紫漆匣也不翼而飛!我找遍了房間也沒有找著。”

      盧桑說:“你進房的時候蘇姑娘已經死了?”

      樊敢當拼命點頭:“沒錯?!?/p>

      盧桑說:“那個西夏商人叫什么名字?”

      樊敢當說:“野利黑獺?!?/p>

      盧桑說:“他跟樂安伯錢光壽是什么關系?跟他有關的事全部說出來?!?/p>

      樊敢當說:“幾天前夜里,我潛進野利黑獺的宅邸,想要盜出妻兒的賣身契紙,不料卻發(fā)現他跟一個許姓商賈在密談,于是我躲在橫梁上偷聽。原來野利黑獺跟錢光壽有生意上的往來,這許姓商賈就是中間人。有些本國的貨在西夏很搶手,有些西夏貨在本國很搶手,但兩邊都有邊禁,兩人靠走私發(fā)了大財。但是錢光壽最近侵吞了野利黑獺的貨,還想中止合作,聽說是因為錢光壽的兒子要娶帝姬,再操持這些生意怕落人把柄。為此野利黑獺跟許姓商賈爭吵了一番,鬧得不歡而散?!?/p>

      盧桑說:“然后呢?”

      樊敢當說:“那批貨是三十箱西域琉璃瓶,價值連城。野利黑獺咽不下這口氣,他不知從何處打聽到,錦繡坊的蘇姑娘手里有許員外和錢光壽的把柄,就藏在那紫漆匣內,因此指使我前去偷盜。”

      盧桑說:“其他的呢?”

      樊敢當說:“其他的就真不知道了。”

      思慮片刻后,盧桑說:“你說的我既不能斷定是真也不能斷定是假,我會去查驗的,在查明真相之前只能委屈你待在這里了?!比缓笏麑钴跽f:“楊兄,我還得去一趟別處,就勞煩你看著他了。”

      楊荃揮了揮手:“小事一樁?!?/p>

      樊敢當看盧桑要離去,掙扎起來:“嘿,我的話千真萬確,如有欺瞞定下拔舌地獄,先把我給放了呀……對了,還有一樁事我給忘了……”

      盧桑停下腳步:“何事?”

      樊敢當說:“那日夜里,等野利黑獺和姓許的談完事情之后,我并未空手而歸。姓許的離開后,我窺探到野利黑獺揭開墻上的山水畫掛軸,打開一個暗格取走了一些賬冊之類的玩意。等他也回臥房后,我下去打開暗盒想看看妻兒的賣身契在不在里面,事與愿違,里面除了一封書信外別無其他;但我還是盜走了這封書信,心想日后說不定能派上用場,這不——眼下就派上了用場——”

      盧桑說:“誰的信?”

      樊敢當說:“正是錢光壽的!”

      盧桑說:“信中寫了什么?信現在何處?”

      樊敢當說:“那是錢光壽的回信,說野利黑獺交代的事已經辦妥。信現在十條街東春酒肆旁,我的宅子里,壓在床沿的青磚底下?;叵肽峭砦彝德牭降?,信里應該說的是三十根高麗人參的事?!?/p>

      盧桑說:“多謝?!?/p>

      跟楊荃交代幾句后,他在之前接引的男子的攙扶下往外面走去,任憑樊敢當再怎么樣叫嚷也不回頭。楊荃聽得這件妓女被殺案竟牽涉如此之廣,他本就不滿官府,對即便如此依舊緊追不舍的盧桑更是欽佩,有心助他一臂之力。樊敢當的叫嚷聲實在聒噪,楊荃打了個手勢讓手下堵上那張嘴。而盧桑忍著傷痛,騎上毛驢先去樊敢當家中取得書信,再返回自己家中,剛跨過內廳的門檻就暈厥過去了,啞仆瞧見后趕緊將他扛到臥房的床榻上。

      錢光壽的信上寫著——

      野利弟惠鑒,上月初三托愚兄所尋之物,已于前日謀得,個中辛苦為難不再贅言,不日將差人面呈于弟。

      兄錢光壽

      等到醒來已是兩天后,盧桑覺得肌肉都僵硬了,啞仆來喂他喝了半碗清雞湯后他才有了點力氣。他看著錢光壽給野利黑獺的書信,覺得這就是一封稀松平常的回信,連錢光壽到底為野利黑獺弄到了什么東西也沒提,當作證供的話可謂毫無用處。他無比沮喪,雖然無法斷定殺害蘇晚衿的兇手就是樊敢當,但他斷定背后指使的人肯定是錢光壽,可他一個小小的翰林院待詔,又怎么奈何得了即將躋身為皇親國戚的樂安伯呢?

      他把信扔到旁邊,此時的光線穿過窗框照到床榻一角,也正好照在信上。他忽然意識到,正因為只有寥寥幾句話,錢光壽的回信上字句相當稀疏,這時他想到了一種可能——只需要把腦海里看似不相干的幾件事,像瓷器碎片拼接起來,就能夠演化出非常可怕的結果。馬上,他被頗具惡意的念頭嚇到了,但是看向蘇晚衿的畫像后又堅定了想法,他的瞳孔中閃現過一絲冷酷的光芒。

      接著,他不顧傷口的疼痛掙扎著起身,開始在草紙上臨摹錢光壽的字跡。世人只知道他盧季康是畫癡,卻不知道他還藏著一手:他能臨摹任何人的書法,從王羲之到張旭到顏真卿,無論臨摹哪位名家的字跡都能做到以假亂真,即便作者本人再生都辨別不出二者的區(qū)別。但他覺得這終究不是什么光彩的技藝,也從未對其他人提及,現下,這項技藝倒派上用場了。

      兩個時辰后他才走出臥房,此時天色漸暗,庭院中的草木沾染了頹廢的夕陽的光,似乎提前屈從于冷酷的黑夜了。盧桑舒展發(fā)酸的五指,接著讓啞仆去買了兩壺好酒,因為身上有傷不好騎毛驢便雇了輛馬車,然后啟程去往六癡之一的樞密河西房主簿許曇府上。好友到訪,許曇自然甚是歡欣,叫庖廚燉上了一尾新鮮的河豚,炒上幾個精致小菜,放下手頭的公事跟盧桑在書房閑聊。盧桑拿出那兩壺酒,推脫說身體不適不能飲酒,卻又不停勸老友飲酒,沒過多久兩只陶壺就見底了。年事已高的許曇不勝酒力,手托著下巴陷入了沉醉??吹皆S曇醉倒,盧桑如鷹隼般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先確定門外沒有仆役經過,接著快步走到許曇身邊,摘下其腰間的鑰匙,打開了書案上的盒子,拿出里面的卷軸小心翼翼地攤開……過了許久他才離開書案,將鑰匙掛回許曇腰間,再拍拍許曇的肩膀將其喚醒,說夜已深他該告辭了,稀里糊涂的許曇趕緊起身相送。

      在漫天繁星下,盧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轉到大福磨坊找到楊荃,拜托了一件事后才回去。結束如此緊張的一日,他覺得想要布置的羅網已經布置完畢了,接下來只需要像打漁人一般等待收網的時機即可。

      穿過荒草萋萋的庭院,生命即將在秋季消逝的蟈蟈們不斷鳴唱。他走到一棵柿子樹下,把手放在遍布裂縫的樹皮上,觸碰到夏蟬蛻掉的空殼。周圍只有些許微弱的燭火,溫熱的呼吸與冰涼的夜霧交織,他喃喃自語:“七娘,你是希望我這樣做嗎?”

      自然,除了昆蟲們的挽歌外,他沒能聽見任何回應。

      兩天后的上午,傷勢有所好轉的盧桑前往開封府衙門,找到正在閱覽卷宗的巡使劉延昭。蘇晚衿的案子仍舊沒有進展,劉延昭也沒有對此緊追不舍,畢竟偌大的汴梁城,每天非正常死亡的人數不少,死于謀殺的、死于斗毆的、死于酗酒的、死于貧困的……一個妓女的死亡實在微不足道。雖是鐵面判官,劉延昭也不會只顧一個案子,光是前幾日的一起縱火案就足夠讓他焦頭爛額了,不僅有數十人的死傷,還因為著火點跟皇宮大內相距不過兩里,驚動了圣上,層層問責之下壓力全到了他身上,他也只能優(yōu)先處理這件影響更大的案子。

      看見盧桑到來,劉延昭放下手中的卷宗。已經熬了一宿沒睡的他心不在焉地說:“盧翰林,終于想清楚啦?”

      盧桑嘆口氣說:“慚愧,慚愧,劉大人言中了,之前我因怕惹禍上身,故而有所隱瞞,但這幾日思前想后,還是不愿辜負了蘇姑娘?!?/p>

      這下劉延昭稍稍振作起來:“但說無妨,不管牽涉到誰,只要有罪我定當將其捉拿歸案!”

      抬頭看著“公正廉明”的牌匾,盧桑醞釀片刻后,從懷間取出紫漆匣放在劉延昭的書案上,后退幾步撲通一聲跪下,鄭重地說:“此事干系甚大,即便是劉大人也未必敢深究……”

      劉延昭覺得盧桑在質疑自己會有所畏懼,不敢查明真相,不快地拍案而起:“有話便說,不必遮遮掩掩!”

      見已經把氣氛渲染得差不多了,盧桑說:“劉大人,害了蘇姑娘的,在下料想定是樂安伯錢光壽……”隨后盧桑把蘇晚衿的身世,以及她如何盜取罪證的事一五一十說了出來,再打開紫漆匣的暗層取出里面的書信遞給劉延昭,但是他的講述隱去樊敢當的部分,因為那會抖出被通緝的楊荃。

      等到盧桑說完,劉延昭緊皺的眉頭略微舒展開,端詳著眼前這個光滑細膩的紫漆匣,親自嘗試了一遍打開暗層的過程。接著他點了點頭,不緊不慢地說:“此事的確牽扯甚大,也怪不得盧翰林一開始有所隱瞞。若是前幾日,即便是本官冒死上奏也奈何不了樂安伯,可現下不同了?!?/p>

      盧桑一副驚訝的模樣:“這是何故?”

      劉延昭將紫漆匣蓋上:“前日夜里,涇川王府遇盜,王妃的一串珍珠項鏈被竊。那飛賊吃了豹子膽,盜走珍珠鏈后竟還躲在王府,巡捕到了后才開始逃遁,巡捕察覺了他的蹤跡,一路跟蹤,想順藤摸瓜挖出后面的勢力,也就是市井上人稱三鼠的家伙領頭的幫眾。那飛賊翻進一戶人家的高墻后消失了,巡捕斷定那就是飛賊的老巢,聽到回報我率大隊人馬包圍了那里,本以為能抓住三鼠,結果卻有意外的發(fā)現……”

      盧桑一副不知所云的模樣:“這跟樂安伯的事有何關系?”

      喝了一口冷茶提神后,劉延昭吐出不慎飲入的茶梗,將杯子放下說道:“莫要急,聽我道來便清楚了。我率人搜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珍珠項鏈,那個飛賊也憑空消失了一般,不過,卻搜到了更讓我感興趣的東西。對了,那戶人家的主人是個西夏商人,叫野利黑獺,是個黑白兩道通吃的狠角色。他家右廳掛的畫后邊竟有個暗格,我在里面找到了一封信和一份圖紙,寫信的正是錢光壽!”

      盧桑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如此!那信中寫了什么?”

      劉延昭壓低聲音,叫盧桑靠近后附耳道:“信中寫著——野利弟惠鑒,上月初三托愚兄所尋之物,大宋西北諸州軍情輿圖,已于前日謀得,個中辛苦為難不再贅言,不日將差人面呈于弟——而那份圖紙,正是樞密院最新的西北諸州應對西夏的駐軍布防輿圖!”

      盧桑拉開二人間的距離說:“錢光壽深受國恩,圣上更是把帝姬許配給他長子,他竟然敢勾結敵國充當細作,這罪可是里通外國,是不赦的死罪!”

      劉延昭捻著髯須尖說:“此人作惡多端,在家鄉(xiāng)瀘州就劣跡斑斑,多有百姓深受其害,可圣上被他蒙蔽,還把十七帝姬配給他兒子,這種情況下即便把蘇姑娘這樣的案子呈報上去,肯定也是不了了之??扇缃裥蝿莶煌牭藉X光壽勾結敵國,可能還有犯上作亂的嫌疑,圣上龍顏大怒,下旨嚴加查辦絕不寬待。想檢舉錢家的平素惡行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盧翰林請寬心,蘇姑娘一家的冤屈正可以一并洗刷,你上交的證供不會白費的。”

      盧桑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可見蒼天有眼,多行不義必自斃,那就仰賴劉大人為蘇姑娘主持公道了……我,我還有個不情之請……”

      劉延昭說:“但說無妨。”

      盧桑嚅囁道:“紫漆匣可否歸還于我?這是蘇姑娘托付的遺物,我想留著做個念想?!?/p>

      劉延昭說:“這是當然,只需要留下里面的書信即可。蘇姑娘真是有福,能夠得遇盧翰林這樣的知己?!?/p>

      走到書案邊取走空空如也的紫漆匣,盧桑再次抬起頭看著“公正廉明”的匾額,嘴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他轉過身來:“那在下便告辭了,還得去料理蘇姑娘的后事?!?/p>

      劉延昭說:“請便?!?/p>

      等到盧桑剛剛跨出門檻,劉延昭以中指關節(jié)輕輕敲擊書案,接著抬起手指蘸了些茶水在書案上寫字,他的目光突然鋒芒畢露,仿佛可以割開一切謊言。他不緊不慢地說:“盧翰林——你,又有事瞞著我,對吧?”

      停在第二級臺階上的盧桑雖然沒有回頭,但后背因為感受到凜冽的寒意而起了雞皮疙瘩,仿佛自己心被洞穿了一般。他緩緩地說:“在下豈敢?!比缓笏^續(xù)往前走去,肩頭擦過庭院中梨樹分杈低垂的枝丫,而劉延昭也沒有再說別的,只是目送他離去。

      不錯,正是盧桑的設計使錢光壽陷入了絕境。盧桑知道既然無法以常規(guī)的方式扳倒他,只能以非常的手段扳倒他。于是盧桑在錢光壽給野利黑獺的回信上添了一句話,再從能經手軍機檔案的好友許曇那里臨摹了一份西北駐軍輿圖,和信一起交給楊荃,讓楊荃得力的手下將其藏于野利黑獺宅中的暗格里,再引巡捕們到野利黑獺宅中搜查……如果是貪贓枉法甚至殺人放火,圣上都會為了面子保全錢光壽,可涉及犯上作亂勾結敵國之事,圣上絕不會姑息。盧桑明白這其實是誣陷,錢光壽有膽子虐下可沒膽子叛上,上月初三野利黑獺托他尋找的不過是三十根高麗上貢的人參而已。

      對盧桑而言,既然不能以善來制惡,就只能以惡制惡。從開封府衙門離開后他立刻變了臉色,內心惴惴不安,前往錦繡坊給了鴇母賞錢,便走到側院的角落,那里放著蘇晚衿的棺木。他踉踉蹌蹌地上前扶住棺木,面露痛苦地說:“七娘,你希望我做的我都做了,可這樣真的對嗎?”

      然后他閉上眼睛,以疑問來回答疑問:“在污穢的沼澤里,一片落葉干不干凈有何意義?在隨圣上心意扭轉的律法下,是對是錯又有何意義?”

      次日,蘇晚衿的棺木在東郊的竹林邊下葬,這是盧桑挑選的地。畫癡盧季康為妓女操持喪事的消息傳遍了汴梁,有說他用情至深的,有說他自甘下賤的,總之為名流們增添了茶余飯后的談資。送葬的人除了盧桑之外,只有錦繡坊的一干人等,即便盧桑給了錢,那些妓女還是因晚上要接客而早早散去。最后,只有牽著毛驢的盧桑望著墳塋駐足良久,他一動不動,仿佛兩腳生根任由紛飛的紙錢飄落到身上,直到下起雨才轉身離去。

      圣上下旨解除了十七帝姬和錢光壽長子的婚約,此案交于大理寺審理,朝堂上受過錢光壽好處的大員們也紛紛落井下石,生怕錢光壽再攀咬出什么來,巴不得他早日問斬,永遠閉上嘴巴。主審官揣摩上意,知道要辦成一樁鐵案,但又不能牽扯太廣,強搶民女、走私貨物、侵吞良田這些證據確鑿的事情定了罪,其他一些證據不確鑿的事也定了罪,最終錢光壽被判凌遲,要剮上三百刀,其家屬全部流放嶺南。有所涉案人等皆被懲處,其中野利黑獺被判了斬首示眾。至于蘇晚衿父親的案子,經有司審議確認是一樁冤案并為其昭雪,只是蘇家已無活人領受這份天恩了。

      自從葬禮那天淋雨后,盧桑身上的傷口惡化,以至于大病了一場,連續(xù)發(fā)了多日的高燒,稍微清醒的時候也只是凝視著蘇晚衿的畫像,卻又一言不發(fā)。等到大理寺正式給錢光壽定罪那日,陽光清澈,微風飄蕩,他感到格外清醒,于是讓啞仆把竹床抬到了庭院里,他躺在上面感受陽光的撫慰。午后有人登門拜訪,躺著的盧桑看啞仆比劃的手勢就知道來的是劉延昭,忙讓啞仆迎進來。

      身形魁梧的劉延昭跨過門檻走到庭院,看著齊腰高的野草不禁皺起了眉頭,走向盧桑的中途他還被腐朽的車軸絆了一下。他遠遠地說:“聽聞盧翰林病了,沒說一聲就來看望,望不要介意?!?/p>

      臉色蒼白的盧桑拿掉額頭的濕毛巾,說:“劉大人到訪,在下本應出迎,怎奈身染微恙不能起身。我想,劉大人不僅是為了探望才來的吧?”

      啞仆搬來一把椅子,劉延昭坐下后說:“不錯,你聽說了吧?錢光壽的案子大理寺判了。”

      盧??人院笳f:“聽說了,我本打算等身體好轉再去拜訪劉大人,請教蘇姑娘的案子錢光壽招了沒有?他到底是指使誰殺的蘇姑娘?”此事是盧桑的一塊心病,飛天鬼樊敢當現在還關在大福磨坊,他想等錢光壽招供后再決定如何處理樊敢當。如果樊敢當是兇手,他就想個法子隱瞞楊荃的事再將其交給官府;如果樊敢當不是兇手,他就將其放掉,自己繼續(xù)尋找兇手。

      劉延昭擦了擦鬢角的汗:“其他的案子他都招了——動了刑能不招么?可這件案子他卻沒招。”

      盧桑抬起頭看著太陽,稍后閉上眼睛,黑暗的視線內浮現幾塊淤青似的光斑。他說:“此話是何意?”

      劉延昭捻著髯須尖說:“錢光壽一開始說,許員外沒告訴他此事,所以他壓根不知道蘇姑娘復仇的事。然后提審許員外,這個老糊涂,密信丟失后他居然沒猜想到是蘇姑娘干的,只能一直隱瞞著。這錢光壽通敵賣國的罪名都認了,其它案子涉案的人命有幾十條,沒必要再抵賴這件事……”

      和煦的風吹過,柿子樹上一顆成熟的果實墜落,砸向盧桑的膝蓋后反彈,滾進草叢間不知所蹤。盧桑絲毫不覺得疼痛,他難以置信地說:“你是說錢光壽不是殺害蘇姑娘的幕后兇手?這不可能!”

      劉延昭撿起地面的一片落葉說:“不錯。”

      原本心平氣和的盧桑不安起來,體內的血液似乎在沸騰,他并非為其他被害者而置錢光壽于死地,他是為給蘇晚衿報仇而置錢光壽于死地。他是自私的,為了所愛甘愿以非常的手段達到合法的目的,對他者則至多愿意以合法的手段達到合法的目的——畢竟他認為天底下悲慘的事如恒河中的沙子,他有多少條命也管不過來。倘若錢光壽不是幕后真兇,那他所做的一切,到處奔走設下的陷阱又究竟是為了誰?

      盧桑眼眶泛紅,他說:“那劉大人知道兇手是誰嗎?”

      劉延昭輕描淡寫地說:“我此行——正是為了告訴盧翰林,殺害蘇姑娘的兇手到底是誰?!?/p>

      盧桑語氣凝重地說:“誰?”

      轉動著銳利的眼珠,劉延昭站起身來,雙手扶著鑲玉腰帶,看向墻外無比湛藍的天空。他說:“殺害蘇姑娘的——是蘇姑娘自己?!?/p>

      被劉延昭高大的身軀遮擋住光線,陰影中的盧桑更加困惑:“這是何意?”

      劉延昭低頭看著自己覆蓋住盧桑身體的影子:“本官是說蘇姑娘死于自殺,而非他殺。在案發(fā)地,本官注意到床邊的木梳上有咬住的齒痕,那跟蘇姑娘的牙齒相吻合,當時還想不通這究竟是為何……”

      見劉延昭停頓,盧桑追問:“然后呢?”

      劉延昭繼續(xù)說:“此外那茶壺里殘留的藥末,本官用手帕擦下一點,問遍東京城的名醫(yī)也沒查清是何物,直到前幾日才從一位蜀地來的游方郎中那兒得知,這種藥從麻沸草中提煉而來,有麻痹止疼的功效,過去軍旅之中士卒受傷需要截去手腳的話便飲下此藥,就能在可以行動的情況下暫時失去知覺,割開皮膚也不會感到多少疼痛。但是此藥副作用太大,容易導致耳聾、失明,所以漸漸也沒郎中敢開這個藥方了,如今只在一些偏遠地方遺存……”

      見劉延昭又停頓,盧桑接著追問:“然后呢?”

      劉延昭繼續(xù)說:“茶壺里的麻沸散,是蘇姑娘從這位蜀地郎中那買來的。由此可以推測蘇姑娘決意輕生,但又想布置出被人謀害的假象,因此她飲下麻沸散咬住木梳,以免忍不住疼痛喊出聲引來其他人。接著……她雙手握住匕首用力刺進腹部,等待流血過多失去意識……之前因為迷香和被破壞的窗子,干擾了本官的判斷,讓本官誤以為仍是飛賊作案?!?/p>

      盧桑默然。

      劉延昭挪動位置,繞開一堆灰白的鳥糞,走到蒲草前接著說:“此案就此了結,想到盧翰林對蘇姑娘一片情深,本官才特來告知。至于蘇姑娘為何尋了短見就不得而知了,本官說起此事并非刻意要讓盧翰林難過,而是讓盧翰林不要再執(zhí)著于追兇,是時候放下了?!?/p>

      盧桑想要略微挪動身體,卻感到無能為力。他牢牢抓住竹椅扶手,聲音顫抖地說:“誰能猜透女子的心思呢?”

      撥開蒲草后,劉延昭說:“是啊,誰也猜不透女子的心思。本官還有公務在身,告辭?!闭f罷他徑直前行,繞過腐朽的車輪,走過曾經是池塘,現在長滿雜草的淺坑,在門口又停住,回過頭說:“盧翰林,對我隱瞞的事,如果考慮后也不肯說,那就永遠隱瞞下去吧。”

      盧桑平靜地回答:“恕我有病在身,不能相送?!?/p>

      等到那健壯的背影消失,盧桑仰視著被屋檐分割的湛藍天空,縹緲的云絮緩緩聚散,正有一行大雁飛過。聽劉延昭說完,他就明白蘇晚衿究竟為何要尋短見了,那晚在求他幫忙呈遞證物被拒后,她已知道依靠合法途徑無法為家門報仇,而要讓盧桑以非常的方法來幫她報仇確實強人所難,畢竟那是她的家仇不是盧桑的家仇。已經萬念俱灰的她決定用自己的命去賭一把,賭盧桑會因為她被謀殺而染上仇恨,或許布置成是被錢光壽指使兇手殺害的假象,就能讓他憎恨,他就會為了復仇而甘愿犯險。即便機會極其渺茫,對盧桑是否會為她而冒險,又是否能扳倒錢光壽,她根本沒把握,可她依然付出性命去嘗試。這恐怕是女子對男子最大的信任,同時也是最大的欺騙,她真是個單純得有些可怕的姑娘。意識到被蘇晚衿利用,成了復仇的工具,一時之間盧桑不知道該憤怒、埋怨還是傷感。此時,一陣暖風跳過門檻爬上籬笆滑過屋檐,柿子樹的枝椏發(fā)出微弱的響應,仿佛秋季正在這庭院里休憩。傾聽著包括風聲在內的所有聲音,最終,盧桑選擇了憐憫。

      他喃喃自語:“七娘,你對我很殘忍,可你對自己更殘忍。”說完,他不顧體弱掙扎起身,撥開蒲草向著庭院中央的水缸走去,同時想著下一幅畫該畫何物?;氖彽耐ピ簝龋瑴厝岬墓饩€覆蓋下的陰影也悄然滋生,這段距離看起來很近,但走起來卻讓他覺得很遠,仿佛永遠無法抵達。

      三年之后,靖康二年,徽、欽二圣北狩,作為京都的汴梁遭金兵劫掠,昔日的市井繁華,文人風雅,隱秘異聞,皆如風雨中的殘荷被雨打風吹去,盧桑的故事自然也消散其中。

      最后交代一下眾人的結局。瘦鼠楊荃被想要取代他的手下暗害,巡使劉延昭抵御金兵力竭戰(zhàn)死,那個跑腿的小乞丐凍死街頭。至于六癡中當時還在的五癡——曹扉隨徽、欽二圣北狩,病死于五國城;許曇把多年來收藏的古玩典籍聚集到一起澆上油,遣散奴仆后縱火自焚殉國;李皋變節(jié)附敵,靠著鎮(zhèn)壓百姓被授予要職,保住了榮華富貴;馮潞挑選了一百匹馬南逃投奔高宗趙構,等到達臨安時,僅剩下一人一馬;而盧桑卻不知所蹤——再無人聽說他的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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