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真理與方法》是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著作,由此書,詮釋學開啟了由一般向哲學的歷史性轉向。伽達默爾對詮釋學的偉大貢獻就在于他試圖改變長久以來詮釋淪為一種“技藝”的境況,使理解活動具有生發(fā)性。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以“實踐”問題的生發(fā)為其思想的出發(fā)點,并以有利于指導人類的生活實踐為目的。在他的幾個關鍵性的詮釋學觀點中,突出體現(xiàn)了“實踐”的特點。伽達默爾重視“實踐”,是為了讓詮釋學成為一門關注“人”的實踐科學,恢復“實踐智慧”的尊嚴,與當下快速發(fā)展的技術理性相對抗,以提醒人們時刻能夠保持清醒的哲學思考,避免對技術的盲從。
【關鍵詞】伽達默爾;哲學詮釋學;實踐哲學
伽達默爾主張,詮釋學本質上即是實踐哲學。針對實踐哲學,他提出了兩個核心觀點:一是將實踐哲學深深植根于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智慧”觀念;二是將實踐哲學視為一種與理論哲學截然不同的哲學形態(tài)。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作為20世紀當代詮釋學的最新理論形態(tài),實踐哲學作為核心主題和立場貫穿其思想發(fā)展的始終。本文旨在探討伽達默爾詮釋學觀點中所帶有的實踐特性,以更深入地理解他的思想。
一、對實踐的溯回
實踐哲學作為“關于實踐的哲學”這層意義的體現(xiàn),在西方哲學史上源遠流長。實踐概念雖在亞里士多德之前,于《荷馬史詩》之中就有被零星使用,但其主要是表示各種事件活動的一個普通詞匯。在亞里士多德這里,“實踐”才開始被看作是與人的本質相關的概念,“實踐”由此進入一個對人本身進行反思的哲學視角。
伽達默爾認為詮釋學作為一種實踐哲學,其所站的角度并不是近代歐洲哲學強調的“技術與實踐”,而是回到古希臘,站在亞氏的道德哲學觀上,在繼承與衍續(xù)亞氏的實踐智慧的意義上做理論反思。他認為,當代人文科學需要回到正確的軌道上,就必須以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智慧作為典范。[2]
亞里士多德在其代表作集中討論了美德學說(實踐智慧)。我們統(tǒng)攝他的幾大著作可以看出,亞氏對實踐概念的理解注重德性的維度,更偏向褒義。對于科學的分類,他根據(jù)性質不同提出了三種劃分:理論科學、創(chuàng)制科學和實踐科學。于此,伽達默爾認為創(chuàng)制科學與實踐科學具有本質上的不同,創(chuàng)制主要指向人與自然的關系,關注生產制作的技藝活動,其目的在于制造他物;實踐科學則主要指向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關注人的倫理與政治法制等,其目的在于改變人自身。由于近代工業(yè)技術的快速發(fā)展,關于技藝技能的創(chuàng)制活動占據(jù)了人類對于實踐活動的主要認知,從而基本上忽視了其與實踐活動的差別。由此,伽達默爾是想強調“實踐”不應指向某種特定的技能或科學的技術,而應是以“人”“人的行為”為中心的,是一種反對受固定模式的、永恒的、普遍的規(guī)范所約束的,是走向自由、走向不斷反思的人類活動。
伽達默爾的實踐哲學雖是以亞里士多德的實踐智慧為主要立場,但二者絕不等同。亞氏的實踐主要涉及在各種情境中做出合理的判斷和行動,通過積累經(jīng)驗達到能力提升;而實踐哲學則追求普遍真理,突出反思性,包含著對人類存在方式和價值的深刻反思,強調在實踐中不斷調整。伽達默爾說:“因為它所教導的并不是去解釋和決定某種具體實踐情境的實際操作知識,而是促成關于人的行為及其‘政治’此在形式的‘一般’知識?!盵2]因而他認為實踐哲學既不是純粹的“技藝學”,也區(qū)別于一般的理論哲學,而是同時具有理論與實踐的雙重任務。一方面需要理論總結和理性的概括,另一方面又需要經(jīng)驗條件。理解者不僅需要專業(yè)的理論知識,而且還需要將這種知識運用到實際情況之中,且不斷反思。由此生成關于他自己最獨特的具體實踐活動。鑒于此,伽達默爾談到了他的哲學詮釋學。
二、實踐特性的突出體現(xiàn)
在談到哲學詮釋學時,伽達默爾明確了其獨特的性質?!罢軐W詮釋學不會把一種能力提升為規(guī)則意識……哲學詮釋學正相反,它是對這種能力以及作為這種能力基礎的知識做的反思?!盵2]
(一)批判得以產生:時間距離的創(chuàng)造性與無限性
浪漫主義詮釋學認為我們需要做到比作者本人更好地理解他本人,即解釋者要試圖回到作者當時的創(chuàng)作處境中來解釋作者的意圖。伽達默爾認為這種觀點未必正確,他提出:后來的理解與其說是“更好的理解”,不如說是“不同的理解”。他認為后來的理解是“描述了解釋者和原作者之間一種不可消除的差異,而這種差異是由他們之間的歷史距離所造成的”[1]。鑒于此,伽達默爾把時間距離視作理解過程中的一個重要因素,“每一時代都必須按照它自己的方式來理解歷史傳承下來的文本”,每個經(jīng)過歷史傳承而來的東西都會在新的時代獲得新意義和新挑戰(zhàn),需要我們加以新的理解和解釋,由此伽達默爾的出結論:文本意義對原作者的超越是永遠如此的。
時間距離在此得到新的意義:提供創(chuàng)造性。這種意義是對以往觀念的顛覆,時間距離不再被視為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也不再是理解過程中需要克服的阻礙,歷史主義的假定在這里被推翻。在伽達默爾看來,時間距離為理解提供了一種創(chuàng)造性,一種積極的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這種創(chuàng)造基于對歷史前見的拋棄與消除,如果人們一直在某種不自覺的前見籠罩下來理解某個作品,作品的意義和價值可能會由此而遭到掩蓋。時間距離可以削弱前見的影響,并讓作品的意義真正得到顯現(xiàn)。
舉例來講,《蒹葭》是一首象征意義很強的詩,如果我們根據(jù)歷史的線索站在作者當時的歷史處境進行理解,它會被解釋為是一首在古代周禮制度——水隔離制度影響下的關于男女之戀的愛情詩。如若我們利用時間距離的創(chuàng)造性,在當今時代,站在今人的思想意識體系中去感受,對“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理解和解釋,將擺脫古代愛情故事的束縛,產生新的意義,即可以是對人類擺脫困境,超越自身的精神追求,對人們尋尋覓覓,艱難跋涉的道路的象征性概括。由此時間距離的創(chuàng)造性得以彰顯。
時間距離并不消除一切前見,而是在不斷演進中將真假前見進行分離,起到創(chuàng)造性的過濾作用。一個事物或作品在脫離它所產生的那個環(huán)境之后,其所包含的真正意義才有可能顯現(xiàn)出來。隨著時間的不斷推進,時間距離實際上是一個無限持續(xù)的過程。伽達默爾稱:時間距離“可以使存在于事情里的真正意義充分地顯露出來。不過,對一個文本或一部藝術作品里的真正意義的汲取是永無止境的,它實際上是一種無限的過程”[1]。于其中,真正的意義在一切混雜中逐漸浮現(xiàn),源源不斷地生成。
鑒于此,時間距離對詮釋學的真正批判性問題得到解決提供了一個可靠的視角。時間距離的作用,伽達默爾給出了他的理解:“時間距離常常能使詮釋學的真正批判性問題得以解決,也就是說,才能把我們得以進行理解的真前見與我們由之而產生誤解的假前見區(qū)分開來?!盵1]伽達默爾仍然肯定時間距離的區(qū)分作用,其目的在于對前見進行檢驗,先對前見進行一個放置,使前見處于一種敞開的狀態(tài)而不是被另外的取代,在前見發(fā)揮作用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對其進行檢驗之時。換句話說,伽達默爾稱之為前見的“冒險行事”。這種對前見的批判性,體現(xiàn)著伽達默爾的哲學解釋學突出的實踐特性。
(二)視域融合帶來的生成性
前見是歷史給予理解者的,具有生產性,構成了理解者的特殊的“視域”。視域即指一個人在領會或理解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構架或視野,既包括過去的傳統(tǒng)的經(jīng)驗,也包括現(xiàn)在的當下的境遇。每個人都是歷史的存在者,不可避免地處于某種文化和境遇之中,因而都擁有自己獨特的視域。
伽達默爾反對在理解時能有兩個視域共存。這兩個視域一個是理解者在生存過程中自然生成的,另一個是作品所在的歷史視域。歷史主義者主張理解者應帶著自己的視域進入文本當時所在的視域中。伽達默爾認為這種類似于“設身處地”的理解方式是對自我視域的完全丟棄。首先,他否認這種視域的置入是理解藝術的正確方式。其次,他認為并不存在這樣一種封閉的視域。同樣的,對于那種單純使用前見來理解文本的觀點,伽達默爾也持反對態(tài)度。在他看來,理解要顧及文本本身,而不能只是主觀隨意發(fā)揮。理解者既要根據(jù)現(xiàn)在的處境把問題拋出,同時也要在文本意義范圍內做出回答,不可隨心所欲,任意揮灑。簡言之,理解既不能聽從前見而任意詮釋,也不能舍棄所有前見而追求完美的再現(xiàn)文本意義。在此基礎上,伽達默爾提出了他認為的正確的理解方式:視域融合。
伽達默爾認為,“視域融合”是理解的重要前提。其所指的兩個視域,一是理解者的前見,另一是文本自身所在視域。且他認為,理解者的視域并不是封閉的。從線性的歷史維度看,隨著時間的不斷推進,理解者的前見不僅體現(xiàn)著過往,而且包含著現(xiàn)在,同時隱藏著未來可能進入的那些未知視域;從橫向的內容維度看,理解者的前見會因不斷地與新文本接觸而不斷豐富。這樣,視域融合既具有歷時性,也有共時性,是動態(tài)變化的、在時間中不斷豐富的。伽達默爾說:“理解其實總是這樣一些被誤認為是獨自存在的視域的融合過程?!盵1]這個過程就是過去與現(xiàn)在,主體與客體,已知與未知在時間的無限延長中無限結合形成統(tǒng)一整體的過程,視域在其中體現(xiàn)著不斷超越自身界限的傾向。
在“視域融合”的前提下進行的理解,是對個別性的一種克服。這種融合是一種更加具有高度的提升,由此獲得了一種更加具有普遍性的視域。歷史與現(xiàn)在的對抗顯而易見,詮釋學則有意識使這種關系更加緊張,而不是去遮蓋它。其目的在于把“視域融合”視作一個歷史視域不斷生成的過程,它會隨時間不斷更新推移,理解就不是心靈之間的溝通,而是“對共同意義的分有”。伽達默爾堅定地認為,傳承物是從新的解釋中獲取生命的,這才是其本質的體現(xiàn)。[1]
(三)應用:實踐哲學的反思性體現(xiàn)
早期詮釋學時,理解與解釋相互獨立,解釋被克拉登尼烏斯視為偶然性活動。施萊爾馬赫時,由于誤解的隨時出現(xiàn),解釋作為一個居間者,為了促進理解而不得不與理解同行,二者不可分開。伽達默爾時,他雖贊同將理解與解釋視為一體,但對由此造成的對應用的忽視與排擠表示反對。他寫道:“解釋不是一種在理解之后偶爾附加的行為,正相反,理解總是解釋,因而解釋是理解的表現(xiàn)形式……但是,理解和解釋的內在結合卻導致詮釋學問題里的第三個要素即應用與詮釋學不發(fā)生任何關系?!盵1]他的目的是把詮釋學建立在理解、解釋與應用三要素相統(tǒng)一的基礎上?!皯?,正如理解和解釋一樣,同樣是詮釋學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盵1]
在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視域下,理解被視為一種具體應用的活動。他認為,應用絕不是在遇到某種情況時將自身已有的理解拿出用以解決問題,而是蘊涵在對文本的實際理解中。[1]在伽達默爾之前,應用與理解相互分離,應用通常置于理解之后。在伽達默爾這里,應用與理解是密不可分的,互相成就的。理解包含著應用,應用本身又體現(xiàn)著對文本的理解。按照伽達默爾的看法,理解者在理解文本時,自身總會處于某種境遇之中,理解者不可避免地帶著歷史的特殊性視角,反身再進入文本,就會得到不同的理解——對原文本更好的理解,更透徹的理解。同時理解者在理解當下的情況時,又需要借助于原文本的支持而不單純只靠自己的理解來解決當下問題。這就是應用理解于文本,即把自身境遇帶入文本,同時也需要應用文本于理解,在理解當下境遇時利用文本來理解。
顯然,理解就是把帶有普遍性的文本與當前面臨的特殊情況相匯合,將某種普遍性應用于某種特殊性。同時某種歷史性、特殊性在應用中又被帶入普遍性,使帶有普遍性的文本得到一種更好的詮釋,理解由此進入一個更深的層次,體現(xiàn)了理解與應用的密不可分。以應用在法學解釋學中的體現(xiàn)為例,法官選擇某個法律文本應用于某個場景,就必然包含著他對當前處境的想法以及對某條法律的理解;對某個法律事件的處理,法官就需要借助于法律文本和自身的理解。在這里,伽達默爾并不是把哲學詮釋學歸于某種方法論,而是一種本體論的詮釋學。應用絕不是理解的方法之一,而是在文本的理解中已然包含著對與該文本的應用。
理解永遠是一種應用的理解,伽達默爾認為人的有限性必然存在,由此,理解就必然要依靠特定的歷史境遇,而文本自身的內在同一性與該文本所要被應用的情況的多變性與特殊性,這二者之間存在著不統(tǒng)一的關系,伽達默爾認為對這種關系的把握與應用的智慧就應被稱作實踐智慧,詮釋學作為哲學就應是關于實踐的哲學。
三、走出危機:實踐哲學的核心目的
伽達默爾提出,近代科學技術的發(fā)展實際上是人類進入文明危機的體現(xiàn),其表現(xiàn)為對技術理性的臣服。
伽達默爾認為,近代科學技術的概念來自亞里士多德的純粹科學概念,其主要是對某種普遍且客觀的知識和真理的追求。近代興起的科學技術應用,本質上就是為了需要而存在,為了需要而制造。技術的進步僅僅以能夠制作或者生產得更加精湛作為衡量標準,而對使用技術的人的思想?yún)s沒有任何提升。人們看似是成功進入了合理化與反神秘化的領地,達到了文明的成熟階段,實際上人們的生活已經(jīng)深深地陷入以技術作為決定性的影響因素的文明危機之中。
伽達默爾的認識是清醒的,他感覺到我們人類在實踐中所體現(xiàn)出的智慧與理性在快速發(fā)展的技術世界里正在逐漸流失,技術理性對人類的控制會導致盲目,最后逐漸失去對技術生產及未來可能產生的結果的控制而走向理智的喪失。例如目前很多國家為了追求高效的技術生產而不惜大肆地對環(huán)境進行污染與破壞。
造成如此危機的原因,他認為是人們對于實踐智慧的忽視。一方面,西方國家過于重視科學技術,將其當作認識世界的唯一路徑,另一方面又把科學技術的應用等同于實踐智慧的應用。亞里士多德所言的實踐總是與人性中的善相關,是在行動中將向善作為目的貫穿,以此對比科學技術的實踐,僅僅只是將原理轉化為技術,缺少作為內在支撐的本質性原則,因而達不到亞里士多德所希冀的“對于整個善良而幸福的生活有益”。
對實踐智慧的忽視勢必會削弱以實踐智慧為根本的人文科學的地位,人文科學如空中樓閣般的存在,讓技術理性的進一步侵蝕成為可能,直到有一天,實踐智慧會被人類徹底遺忘?;诖耍み_默爾呼吁重新恢復以實踐智慧為核心的人文科學的地位,他寫道:“我將試圖指明,正是亞里士多德的實踐哲學——而不是近代的方法概念和科學概念——才為精神科學合適的自我理解提供了唯一有承載力的模式?!盵2]伽達默爾認為需要用實踐智慧來對技術盲從進行約束,人類才不會在技術世界丟失自我。而作為實踐科學的詮釋學,在伽達默爾看來,從來都不應該只是一門研究如何“理解與解釋”的科學,而是關注如何使人向善,如何利用解釋的各種規(guī)則對人們的現(xiàn)實的實踐活動有利,尤其是在面對當下社會因科學技術的快速發(fā)展所引發(fā)的各個領域的問題,應當通過詮釋學的理解和解釋來喚醒人們擁有的實踐智慧,并引發(fā)人們保持對自身、對世界清醒的思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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