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再等等?!?/p>
“等等?還等什么呢?!?/p>
“等風(fēng)吹過。等那些左左右右的風(fēng)吹過,在風(fēng)的盡頭,時間和心靜下,畫出來的畫才是最好的?!?/p>
每次,朱二河拿起小銅瓢剛要畫畫,師傅左看右看,叫著聲,停下了。朱二河的心里又一陣風(fēng)吹過,心慌呀。畫畫,真的就那么難嗎?朱二河畫的是什么畫呢?糖畫。一個挑子,一頭是一個小火爐,一頭是一塊小面板。面板上方的挑子扁擔(dān)頭上,上上下下地掛著一些畫好的糖畫,那是用來吸引過往行人眼珠子的。尤其是小孩子,一看著糖畫,腿腳就像吊了砣大石頭,走不動道呀。又高興又歡喜,要是走了,孩子又哭又鬧的,大人能走得了嗎?不走,就得看,就得買。
朱二河看著糖畫,喉嚨管里直吞口水。一個娃,兩天沒吃東西了,看著糖畫,肯定是走不動道。朱二河看著糖畫,眼睛發(fā)直,喉嚨里都快長出手來了。師傅看著,隨手給朱二河一塊糖畫,花蝴蝶。朱二河來不及看看糖畫的美麗,兩口就咬著吞了下去。朱二河,真就再也走不動道了。師傅的糖畫挑子擺到哪里,朱二河就跟到哪里。爹娘出遠(yuǎn)門闖生活做生意拼日子,好多年,再沒有音訊。一個孤娃,朱二河像一張隨風(fēng)吹著的樹葉四處流浪。
師傅說:“我一個畫糖畫的,空手空腳就得了一個娃,多好呀。只要娃不嫌棄,我畫糖畫也能養(yǎng)活?!?/p>
朱二河還能嫌棄什么呢,能有口飯吃,有個遮風(fēng)蔽雨的地方,就算是命大了。
師傅說:“你這手藝,可養(yǎng)活不了命?!?/p>
朱二河想著,畫個糖畫,怎么就這么難呢。
師傅說:“有什么難的,等等,風(fēng)的盡頭,隨手畫著,就成?!?/p>
朱二河瞧著眼。師傅拿起小銅瓢,等著風(fēng)吹過,在小面板上畫著。畫著,就是一幅好糖畫,看得過往的人都停住了腳步,指指點(diǎn)點(diǎn),夸贊不止。朱二河不行。拿起小銅瓢,朱二河的手就像雞爪子,又抖又顫。風(fēng)一吹,就更穩(wěn)不住,上下左右亂擺亂跳,看得過往人直發(fā)笑。畫出來的糖畫,不要說有沒有人買了,能把娃娃嚇哭。
師傅可是畫糖畫的高手。師傅的糖畫挑子放在哪里,哪里就是人的中心地。挑子上的小火爐,那是用來融化糖的。糖要融化成糖水,糖水要熬成糖糨糊,才能畫糖畫。一塊小面板,那是師傅的廣闊天地?;B蟲魚,飛禽走獸,山川河流,能跳的能跑的能翻跟斗的,漂的游的會活動頸脖子的,劃的開的會冒煙出氣的。只要有人點(diǎn)著,師傅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望望天空,再摸摸腦門子,提起那把小銅瓢,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像游龍戲水一般,那些東西就呈現(xiàn)在小面板上了。小到蟲蝦花朵,大到飛機(jī)艦艇,都能成。大人看了驚奇,小孩子看了驚喜。能看能耍,還能吃,當(dāng)然高興喲。
朱二河說:“風(fēng),什么時候才能吹到盡頭呢?”
師傅摸了摸朱二河的額頭。師傅知道,朱二河又想爹娘了。雖然,師傅領(lǐng)著朱二河過日子,但從來沒有把朱二河看成是自己領(lǐng)回來的。朱二河也沒有疏遠(yuǎn)師傅的感情。領(lǐng)什么領(lǐng),就是我親生的。有人要說長說短,師傅第一個不答應(yīng)??墒?,娃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該有自己的想法了。
師傅說:“風(fēng),一定有盡頭。風(fēng)的盡頭,你一定能夠畫好糖畫。”
師傅是過來人。早年,師傅就是一個挑貨郎擔(dān)子的。每天,師傅挑著貨郎擔(dān)子穿街過巷,從城里再往城郊,又從城郊走回城里。一個貨郎,小本生意,出汗出力,掙的全是些散碎銀子,能過上什么好日子喲。師傅靠著貨郎擔(dān)子,比一條巷子的同齡娃都先娶上老婆,當(dāng)然是好日子。老婆呢,說走就走了。沒法不走呀。大過年的那一天,師傅挑著貨郎擔(dān)子,在城東頭那個巷子里,遇見一伙耍牌的。師傅放下貨郎擔(dān)子,看著耍牌,眼睛看花了。那錢,來得真容易呀,像雪花一樣飛來飛去,一會兒,面前就堆了一個小山頭。師傅看進(jìn)去了,放下貨郎擔(dān)子,耍開了。師傅耍了一夜的牌,除了得一身上下的賬外,年、房子、貨郎擔(dān)子,都沒了。老婆呢,再沒見著身影。
朱二河說:“是你的,終究是你的,不是你的,終究不是你的?!?/p>
師傅抬頭看了朱二河一眼。
朱二河趕緊解釋說:“我說的是錢,不是說師娘?!?/p>
師傅說:“我就想說說你師娘。走了這么多年,我總是以為她是去趕鄉(xiāng)場或是走親戚去了。常常想著,她會回來的,終究有一天她會回來的。我害怕忘記她的模樣。閑來時,風(fēng)靜處,我總愛用樹枝或竹棍在地上畫著她的樣子?!?/p>
朱二河說:“師傅,你那畫糖畫的手藝,是不是這樣練習(xí)出來的?”
師傅一驚:“你這狗娃,怎么會想到的?”
朱二河說:“師傅,你看這幅畫,畫得怎么樣?”
師傅一看,是一幅畫,一座房子,門前有山有水,屋檐邊還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師傅摸著腮邊胡須,連連說著:“不錯,不錯。”
朱二河說:“夜靜著,風(fēng)停時,我也總愛畫著他們的模樣。我相信,我爹,我娘,他們一定還活著??傆幸惶欤覀冞€會相見。我就在風(fēng)的盡頭等著?!?/p>
師傅一把把朱二河抱在懷里。
朱二河說:“師傅,你的箱子里,除了師娘的那幅畫,另外還有三幅呢?”
師傅說:“你真見著了?說說,都是什么畫?!?/p>
朱二河說:“一幅是枯木逢春,一幅是老樹新芽,還有一幅是嫁接后的果樹開花,三幅畫順排擺著?!?/p>
師傅說:“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朱二河說:“天地輪回,寒冷冰霜,大雨大風(fēng),一切都會過去。風(fēng)過后,只要努力,一切都有希望?!?/p>
師傅說:“娃啊,這副畫糖畫的挑子,能養(yǎng)活你了。”
朱二河說:“師傅,風(fēng)停了呢,我們回家吧?!?/p>
小城,小巷,小樓間,沒有風(fēng),前方有一束光照著。一副挑子,兩個人影,朝著回家的方向走著。
誰會在風(fēng)的盡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