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廣利王文學形象谫論

[摘" 要] 隋唐以降，廣州地區(qū)的海外貿(mào)易日益發(fā)達，執(zhí)掌南海的廣利王被視為廣聚財利、富贍天下之神。生財之道貴在“和”，廣利王亦具有待人寬厚、藹然敦睦的品性。廣利王的形象在唐代裴铏的《張無頗》、宋代蘇軾的《廣利王召》、元末明初瞿佑的《水宮慶會錄》中皆有體現(xiàn)，既展現(xiàn)出文人的渴賞心態(tài)，亦寄寓著民眾對海平風順、財源廣進的祈盼。

[關鍵詞] 廣利王" 掌財" 親厚" 形象

[中圖分類號] I206.2"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5）05-0089-04

廣利王是南海神的封號。屈大均《廣東新語》言“南海神廟在波羅江上，建自隋開皇年”“自唐開元時，祭典始盛，嘗冊尊為廣利王”[1]。 隋高祖開皇十四年（594年），制祀四海[2]，始有南海祠?！秲愿敗酚涊d天寶十年（751年）正月甲子，“制曰：五岳、四瀆及諸鎮(zhèn)山，宜令專使分往致祭。其名山大川及諸靈跡，先有廟者，各令郡長官逐便致祭”[3]，這一年“四海并封為王”，皇帝遣“義王府長史張九章祭南海廣利王”[4]，此為南海神“膺王號之始。元和十二年，刺史孔戣以歲大稔表稱神勣，冊封為廣利洪圣昭明威靈王。昌黎韓愈作記以彰神之功，而廟記于是赫赫彪顯”[5]。唐以后，南海神仍受歷代皇室尊崇，宋康定二年（1041年）加“洪圣”封號，稱“洪圣廣利王”，皇佑五年（1053年）加“昭順”封號，稱“洪圣廣利昭順王”[6]，此后又加“威顯”封號，稱“南海廣利洪圣昭順威顯王”，元朝稱“南海廣利靈孚王”，明朝稱“南海廣利洪圣王”，清朝封為“南海昭明龍王之神”。

廣利王統(tǒng)掌南海，地位崇高，《嶺海名勝記》言“宇內(nèi)莫不知南海之神之靈異矣”，此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亦有體現(xiàn)，唐代裴铏的《張無頗》、宋代蘇軾的《廣利王召》以及元末明初瞿佑的《水宮慶會錄》，皆為關涉廣利王的篇章，下文即以此為例，探討廣利王文學形象的塑造及其中蘊含的文化心理。

一、廣聚財富

韓愈《南海神廟碑》曾言“南海神次最貴，在北東西三神、河伯之上”[7]，南海神之所以神次最貴，或與隋唐之時廣州地區(qū)日益發(fā)達的海外貿(mào)易有關。陸贄《論嶺南請于安南置市舶中使狀》言“廣州地當要會，俗號殷繁，交易之徒，素所奔輳”[8]，陸扆《授陳珮廣州節(jié)度使制》言此地乃“漲海奧區(qū)，番禺巨屏。雄藩夷之寶貨，冠吳越之繁華”[9]，其時廣州通海夷道商船不計其數(shù)、貿(mào)易繁榮昌盛，廣利王之名號，或許取廣得天下之利的含義，帶有濃厚的商業(yè)氣息，因此富贍是南海神最為明顯的特征，此于《張無頗》《廣利王召》《水宮慶會錄》中皆有體現(xiàn)。

裴铏筆下的張無頗本非南海人，其在入京赴考前行至廣東番禺，以求府帥相助，然府帥已移鎮(zhèn)他處，張無頗無所依傍，愁困交加，病倒于旅所，遇精于占卜的袁大娘，并接受了袁大娘贈予的可起死回生的玉龍膏。廣利王聽聞張無頗有良藥，請其入王宮為女兒療病。張無頗想起袁大娘曾對其言“子豈久窮悴耶”，玉龍膏“不惟還魂起死，因此亦遇名姝”“若常人求醫(yī)，但言不可治；若遇異人請之，必須持此藥而一往，自能富貴耳”，遂欣然前往。其隨宦者入十數(shù)重門后到殿庭，見庭中多服飾鮮麗之侍女，又至廣利王女所居之小殿，見“廊宇皆綴明璣，翠珰楹楣，煥耀若布金鈿。異香氳郁，滿其庭戶”。廣利王女在真珠繡帳之中，身著翠羅縷金之襦。張無頗以玉龍膏為其療病后，女贈之翠玉雙鸞篦，廣利王亦贈他駭雞犀、翡翠碗、麗玉明瑰等。張無頗歸番禺后出售了駭雞犀，得錢數(shù)萬。后張無頗果與廣利王女結(jié)為夫婦，家中有“服飾異珍、金珠寶玉”。袁大娘曾叩門來見，夫婦二人“各具珍寶”以贈。此前袁大娘贈張無頗的玉龍膏，乃盛放在暖金盒中，此盒本就是廣利王宮中奇寶，“寒時但出此合，則一室暄熱，不假爐炭矣”。

《張無頗》中的廣利王收聚天下之利，執(zhí)掌巨額財富，此種形象特征為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所承繼。蘇軾《廣利王召》言“余”嘗醉臥，有自海中來的魚頭鬼身者曰廣利王相邀，遂與其同往，見水晶宮殿，“其下驪珠、夜光，文犀、尺璧、南金、火齊，不可仰視；珊瑚、琥珀，不知幾多也”，廣利王“出鮫綃丈余”，令其題詩。瞿佑的《水宮慶會錄》同樣有對廣利王宮殿的摹繪，“重營寶殿，新揭華名。掛龍骨以為梁，靈光曜日；緝魚鱗而作瓦，瑞氣蟠空。列明珠白壁之簾櫳，接青雀黃龍之舸艦”，廣利王“命近侍取白玉之硯，捧文犀之管，并鮫綃丈許”，請余善文作文，并“以玻璃盤盛照夜之珠十，通天之犀二”作為余善文的潤筆之資，余善文“攜所得于波斯寶肆鬻焉。獲財億萬計，遂為富族”。

《張無頗》《廣利王召》《水宮慶會錄》均摹寫了廣利王宮殿的富麗華美，亦皆提及兩種貴寶：犀與珠，暗示廣利王擁有巨額財富。

《淮南子》曾言秦始皇因“利越之犀角、象齒、翡翠、珠璣”[10]，遂遣大軍與越人交戰(zhàn)?！稁X表錄異》言嶺表所產(chǎn)犀“首有二角，一在額上，為兕犀，一在鼻上，較小，為胡帽犀”[11]，不過犀中珍品很多來自海外，故《稗說》言“兩粵不產(chǎn)犀，皆海外諸國來者”[12]。韓愈《贈鄭尚書序》曾描繪唐時嶺南海外貿(mào)易的盛況，“外國之貨日至，珠香象犀玳瑁奇物，溢于中國，不可勝用”[13]，犀作為外國之奇貨，源源不斷進入中國。其中，通犀和駭雞犀最為珍貴，《嶺表錄異》言“千百犀中，或偶有通者?；c大小奇異，固無常定”“若通，黑白分明，花點差奇，則價計巨萬，乃希世之寶也”“又有駭雞犀”“此數(shù)犀，但聞其說，不可得而見也”，可見通犀、駭雞犀皆為犀中佳品。文犀或有識毒之用，《爾雅翼》言“能殺鉤吻、鴆羽、蛇毒，以此角為箸”“有蠱毒之鄉(xiāng)，常先以試之。趙后所謂文犀辟毒者，謂此也”[14]。南越王墓還出土了犀角形狀的玉角杯以及犀形玉璜，可見越地對犀的珍視。若此，廣利王贈張無頗的駭雞犀、贈余善文的通天犀，以及《廣利王召》中所描繪的宮中擺放的文犀，皆犀中之名品。珠亦是南海珍品，《廣東新語》言“粵故多珠。蚌、蛤、蠃生珠，鮫人慷慨以泣珠，鯨鯢目即明月珠，朱鱉吐珠，蠔亦有珠，復有驪龍之珠”?；浀亟９十a(chǎn)珠，粵人亦視珠為至寶，以為“珠者粵之精華，月之所生，日之所養(yǎng)，以為士女之光耀”，又言“珠以月為母，以日為父，越人之寶珠，蓋所以寶日月也”。粵珠多貴重，遂有“東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之說?！稘h書·地理志》言粵地“多犀、象、瑇瑁、珠璣、銀銅、果布之湊，中國往商賈者，多取富焉”。珠作為嶺南貿(mào)易中的重要品類，可令商賈取富，廣利王宮中多珠，其富庶亦可窺見一斑。

二、親厚敦睦

廣利王雖執(zhí)掌財富但十分謙遜，此亦符合經(jīng)商之道，頗有和氣生財之意。張無頗、余善文等人，縱然皆為落拓書生，但廣利王均遣使“奉邀”，且言語和善，無凌人之氣。在裴铏的傳奇中，張無頗初見廣利王時，廣利王身著王者之衣，頭戴遠游冠，氣度恢宏，其言“知秀才非南越人，不相統(tǒng)攝，幸勿展禮”。在“無頗強拜”后，廣利王“罄折而謝”，且言“寡人薄德，遠邀大賢，蓋緣愛女有疾，一心鐘念，知君有神膏，儻獲痊平，實所愧戴”。在覺察女兒心悅張無頗時，廣利王“命延之別館，豐厚宴犒”，且言“寡人竊慕君子之為人，輒欲以愛女奉托”，張無頗不勝欣喜，廣利王“遂命有司，擇吉日，具禮待之。王與后敬仰愈于諸婿，遂止月余，歡宴俱極”。

在蘇軾筆下，廣利王“佩劍冠服”，且對之詩文“稱妙”。而在《水宮慶會錄》中，廣利王見余善文，降階以迎，曰“仰聲華，坐屈冠蓋，幸勿見訝”，遂請余善文上階，并與之對坐，且言“君居陽界，寡人處水府，不相統(tǒng)攝，可毋辭也”?！安幌嘟y(tǒng)攝”之語，與《張無頗》中廣利王所言殊無二致。廣利王又言“敝居僻陋，蛟鱷之與鄰，魚蟹之與居，無以昭示神威，闡揚帝命。今欲別構一殿，命名靈德；工匠已舉，木石咸具，所乏者惟上梁文爾。側(cè)聞君子負不世之才，蘊濟時之略，故特奉邀至此，幸為寡人制之”，言語和善有禮，平等親睦之心，可以觀見。

廣利王待人親和，亦善于學習接納其他地區(qū)的文化，此于廣利王女所作詩文及廣利王言語中皆有體現(xiàn)。廣利王女心悅張無頗，思念之余寫詩以贈，詩言：“羞解明珰尋漢渚，但憑春夢訪天涯。紅樓日暮鶯飛去，愁殺深宮落砌花。”“燕語春泥墮錦筵，情愁無意整花鈿。寒閨欹枕夢不成，香炷金爐自裊煙?！贝藶閮墒组|怨詩，其中“羞解明珰尋漢渚”之句，或用了《列仙傳》鄭交甫之典故：

江妃二女者，不知何所人也。出游于江漢之湄，逢鄭交甫。見而悅之，不知其神人也。謂其仆曰“我欲下請其佩”……

遂手解佩與交甫。交甫悅受，而懷之中當心。趨去數(shù)十步，視佩，空懷無佩。顧二女，忽然不見?！对姟吩唬骸皾h有游女，不可求思?！贝酥^也。[15]

廣利王女詩中未用佩而用明珰，或是用了曹植《洛神賦》之“無微情以效愛兮，獻江南之明珰。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以表達相思之情?！皾h渚”之意《詩經(jīng)》《楚辭》皆有，《周南》之“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九思》之“周徘徊兮漢渚，求水神兮靈女。嗟此國兮無良，媒女詘兮謰謱”，皆傳達戀念之意。

廣利王知曉女兒愛慕張無頗后，愀然良久曰“復為賈充女耶？吾亦當繼其事而成之，無使久苦也”，此言或用了賈氏窺簾之典。《世說新語》記：

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于青璅中看，見壽，說之。恒懷存想，發(fā)于吟詠。后婢往壽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16]

事后，“充秘之，以女妻壽”[16]。此即李商隱所言“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之典。其中賈氏及魏王的典故，在《張無頗》中皆有所用，可見廣利王及其女對其他地區(qū)的文化頗為熟悉，故在《廣利王召》中，“余”為廣利王所賦之詩開篇言“天地雖虛廓，惟海為最大”，廣利王“稱妙”?！端畬m慶會錄》中，余善文受到廣利王的盛情款待后揮筆成文，首句“伏以天壤之間，海為最大”與《廣利王召》頗為類似，廣利王讀之亦“大喜”。慶殿之會時，廣利王“頂通天之冠，御絳紗之袍，秉碧玉之圭，趨迎于門，其禮甚肅”，禮儀完備，受邀而來的東、西、北海三神亦各盛其冠冕，嚴其劍珮，威儀極儼。余善文獻水宮慶會詩二十韻，座間大悅。廣利王對常人的友善及對其他區(qū)域文化的接受，在和樂的宴會氛圍中呈現(xiàn)出來。

《張無頗》《廣利王召》《水宮慶會錄》分別為唐代、宋代、元末明初的作品，其中廣利王寬仁的形象特征一脈相承。盡管三篇作品中的主人公或是“投詣無所”，或是“海上逐客”，或是“一介寒儒”，廣利王皆對之甚善。縱然常有質(zhì)疑主人公之人，但廣利王仍和藹待之。在《張無頗》中，當張無頗第二次入宮為廣利王女診病時，廣利王夫人見到盛放玉龍膏的暖金盒，認出其乃王宮之物，且洞悉了女兒的心態(tài)，遂“默然，色不樂”，且言于廣利王“愛女非疾，私其無頗矣。不然者，何以宮中暖金盒，得在斯人處耶”，不滿之意溢于言表，但廣利王愀然良久后，仍同意將女兒嫁與張無頗。在《廣利王召》中，廣利王等諸仙盛贊蘇軾之文，“獨旁一冠簪者，謂之鱉相公”言，“客不避忌諱，祝融字犯王諱”，然廣利王并未苛責。在《水宮慶會錄》中，余善文以白衣坐于殿角，東海廣淵王的從臣見狀質(zhì)疑：“今茲貴殿落成，特為三王而設斯會，雖江漢之長，川澤之君，咸不得預席，其禮可謂嚴矣。彼白衣而末坐者為何人斯？乃敢于此唐突也！”廣利王耐心解釋，曰：“此乃潮陽秀士余君善文也，吾構靈德殿，請其作上梁文，故留之在此爾?！睆V淵王見廣利王對余善文親睦，遂喝退從臣，且在席間與東、西、北海的三神共捧一觥，致善文前曰：“吾等僻處遐陬，不聞典禮，今日之會，獲睹盛儀，而又幸遇大君子在座，光采倍增，愿為一詩以記之，使流傳于龍官水府，抑亦一勝事也。不知可乎？”三神恭謹友善的態(tài)度或是受到了廣利王的影響，余善文之作，終獲得盛贊。

三、結(jié)語

瞿佑《題〈剪燈錄〉后絕句》曾言“花落銀釭午夜深，手書細字苦推尋。不知異日燈窗下，還有人能識此心”，其博學多才但壯志難酬，故將“此心”托于《水宮慶會錄》的主人公，將其命名為“余善文”，諧音表達自身的才華。余善文得到了四海之神的稱贊，這或許正是瞿佑所渴盼的。蘇軾亦如此，《廣利王召》中，“余”面對暗暗使壞的鱉相公時發(fā)出的感慨“到處被相公廝壞”，寄寓了現(xiàn)實中的不如意，祈盼能遇知音與明君。《張無頗》雖采用了傳統(tǒng)的人神戀主題，折射了裴铏的神仙思想，但此篇又何嘗未帶有文人對功名的憧憬呢？只是在蘇、瞿二人的創(chuàng)作中，文人渴望伯樂一顧的希冀更為明顯。盡管如此，三篇作品依然較為清晰地勾畫了廣利王多財且親和的形象?；蛞蚓哂腥绱颂卣?，廣利王亦受到民眾的敬仰，民間紀念南海神生日的南海神誕熱鬧非凡，劉克莊《即事十首》的前兩首即描繪了南海神誕的盛況，“香火萬家市，煙花二月時。居人空巷出，去賽海神祠”“東廟小兒隊，南風大賈舟。不知今廣市，何似古揚州”，在展示南海神備受推崇的同時，亦映射了南海神與民眾之間親密友好的關系?；浀匕傩站捶钅虾Ｉ?，重在祈求大海風平浪靜，以利于出海商貿(mào)或捕撈，《廣東新語》言“粵人事海神甚謹，以郡邑多瀕于?！薄敖窕浫顺鋈?，率不泛祀海神”“祝融者，南海之君也”“南海為太明之地，其神沐日浴月以開炎天，故曰祝融也”。海不揚波以聚天下之利是百姓的希冀，故而在人們的觀念中，南海神具有穩(wěn)重的性格，其和善的個性助益于招財進寶、廣聚財富，這或許是在注重海外貿(mào)易的嶺南，南海神廟香火延續(xù)至今的原因之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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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張"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