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女性主義文學熱中的“東亞女性”

摘要：韓國作家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中國社會多以“東亞女性”這一善意的共感來理解《素食者》等韓國女性主義文學作品。在分析作為中國社會流行話語的“東亞女性”之內涵的基礎上，以小說《素食者》為線索，可以深入思考兩個問題：“東亞女性”作為認識韓國女性主義小說與韓國社會女性問題的視角，是否足夠真實、有效，以及《素食者》在何種意義上可以帶領我們走近韓國社會女性問題的特殊語境。

關鍵詞：東亞女性；《素食者》；韓江；諾貝爾文學獎；女性主義文學

2024年10月10日晚飯后收到朋友發(fā)來的文章鏈接，點開一看，頁面上赫然寫著“韓國女作家韓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為韓國研究者，本應興奮于國內即將掀起一波韓江熱乃至韓國文學熱，但看到這個消息，驚喜之外，心里涌上了不少復雜滋味。

即使韓江沒有獲獎，近年來國內讀者對韓國女性作家的小說作品，已經有了相當高的關注度。201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新生代作家金愛爛的短篇小說集《你的夏天還好嗎？》。這部作品集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現(xiàn)實感受力、細膩的寫作筆法吸引了中國讀者，在豆瓣讀書上收獲了8.7的高分。2019年9月，韓國女作家趙南柱的《82年生的金智英》中譯本問世。以世界范圍內的“Metoo”運動為背景，在韓流明星孔劉、鄭裕美主演的同名電影加持下，這部韓國女性主義小說一躍進入2019年度豆瓣最受關注圖書的榜單，以一己之力拉動了此后數(shù)年間韓國同類文學作品在中國的翻譯和出版工作。2023年，“80后”韓國女作家崔恩榮的小說《明亮的夜晚》在豆瓣讀書年度外國文學（小說類）中以9.0的評分位列榜首。在此意義上，韓江的獲獎，對于促進韓國當代文學在中國的翻譯與研究而言，是錦上添花，甚至可能帶來相關成果的大幅增長。問題是，它能否成為中國社會重新審視自身看待韓國具有女性主義特質的文學作品乃至韓國社會相關問題的視角，反思既有認識的決定性契機呢？

這個問題的線索也許就藏在我們對趙南柱、韓江等作家作品的理解以及對后者獲得諾獎的反應之中。作為女性，我理解且贊賞國內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對韓國女性主義文學作品表現(xiàn)出的高度熱情，共鳴于她們閱讀這些作品時發(fā)出的共鳴。同樣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不止一位男性師長、朋友告訴我，他們閱讀了《82年生的金智英》后大受感動，開始反思自己的某些無意識行為，對家人、愛人有了更多的關心和包容。然而，在中國社會對韓國相關文學作品的讀者反應中，還存在一個現(xiàn)象。那就是，我們對韓國女性主義小說作品，往往表達共鳴后，過快把這些作品中呈現(xiàn)出的韓國社會的女性問題作為一個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普遍性問題來把握。其表現(xiàn)是，無論是豆瓣網上的相關圖書評論，還是由韓江獲得諾獎而引發(fā)的鋪天蓋地的熱議中，“東亞”成為關鍵詞。例如，“韓江的《素食者》呈現(xiàn)了東亞女性在家庭中的真實處境”“在東亞，我們都是金智英！”，等等。

近幾年來，隨著國內女性主義思潮的興起以及青少年教育問題凸顯為社會熱點問題，“東亞”悄然成為中國社會界定自我以及理解韓國的一張重要標簽?！皷|亞女性”“東亞男性”“東亞家庭”“東亞小孩”等詞匯在豆瓣、小紅書、抖音等網絡平臺，在各種自媒體以及文學、心理學的甚至時尚雜志的微信公眾號文章中屢見不鮮。這不禁讓人疑惑，此處的“東亞”到底指的是什么呢？是一個單純指代中國、朝鮮半島與日本的地域概念，還是一個指前近代時期儒家文化圈的文化概念，抑或二者的結合呢？在如此這般的“東亞”中，作為儒家社會倫理、家庭倫理的封建家長制穿越漫長的時間延續(xù)至今，依然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雖然發(fā)展歷程、政治制度、國家理念不同，但日本、韓國等過去隸屬于中華文化圈的國家在性別觀念、家庭倫理層面與今天的中國仍然保持著高度同質化。一言以蔽之，此處的“東亞”是一個封建家長制穿越時空一統(tǒng)天下的區(qū)域。與之相應的是，“東亞女性”“東亞家庭”“東亞小孩”等中國社會的流行語中，包含著人們對自身深受儒家傳統(tǒng)觀念、封建家長制余毒之害的自我認知，以及立足于這種自我認知之上的對韓國、日本等社會的他者想象。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推己及人的他者想象，充滿善意，且因其感情上的誠摯而具有相應的現(xiàn)實能量。問題是，作為中國社會認識韓國的女性主義文學作品及相關社會問題的視角，“東亞女性”這一范疇是否足夠真實、有效呢？

一

事實上，韓江的《素食者》作為韓國代表性的女性主義文學作品，恰恰描繪了單一女性視角所無法涵蓋的女性群像。小說中出現(xiàn)了多位韓國女性形象，以一個噩夢為契機而選擇成為素食者的英惠，英惠的媽媽，英惠的姐姐，英惠的弟媳，英惠丈夫所在公司的社長夫人、常務夫人、專務夫人等。小說中，無論是相比英惠而言身處更高社會階層的“社長夫人”“常務夫人”“專務夫人”，還是作為家人的“媽媽”“姐姐”“弟媳”，都或輕或重、或明或暗地逼迫英惠一步步走向精神崩潰，或主動或被動地對英惠施害。這意味著，在韓江筆下，女性也可以是女性的“加害者”。

公司聚餐中，看到英惠拒絕吃肉，社長發(fā)出了疑問。而社長夫人馬上附和社長的話，面帶微笑地拋出軟刀子：“可一點肉也不吃的話，那人還能活下去嗎？”1從聚會伊始就以好奇和輕蔑的目光打量英惠的專務夫人同樣把矛頭對準英惠：“什么都吃才能證明身心健康啊”2。與之相比，給英惠帶來更大傷害的沖突爆發(fā)在慶祝姐姐喬遷之喜的家庭聚會上。參加當天聚會的明明都是英惠最親的家人，卻沒人關心她為什么不吃肉，每個人都在以愛之名勸她吃肉：姐姐特意做了她過去最愛吃的涼拌牡蠣，弟媳勸她不要因為吃素傷了身子，母親則親自用筷子夾起牡蠣送到英惠嘴邊，一向暴躁的父親也彎下腰夾起糖醋肉喂她。然而，在接下來父親指揮英惠丈夫和弟弟鉗制住英惠的雙手，強制把肉塞到她嘴里這一極具象征意義的場景中，只有姐姐盡力卻無力阻止父親的暴力行為，母親與弟媳都是沉默的。甚至在目睹了英惠持刀割腕以死抗爭的震撼場面之后，弟媳還在指責英惠的行為嚇到了孩子，而母親依然自以為是地給住院的英惠送黑山羊肉湯補身體。在韓江筆下，即使血脈相連的女性，在具體問題上也很難僅僅以同為女性的連帶感克服她們之間的立場差異，真正理解對方，為對方發(fā)聲。在此，如果把“社長”“丈夫”“父親”和“弟弟”籠統(tǒng)地視為父權的象征，那么，“社長夫人”“專務夫人”“母親”“弟媳”甚至保護英惠的“姐姐”在上述場景中都可以被視為父權的化身或延伸。其中，讓英惠丈夫謹小慎微的那位戴著大翡翠項鏈的社長夫人，與其說是一位女性，不如說是社會中的特權階層。也就是說，在韓江那里，女性不僅可以是父權的化身，也可以是父權制社會中她所在的社會階層的化身。

有趣的是，若以作為地域概念的“東亞”來看，《素食者》中的所有女性都屬于東亞女性，但她們之中的某些人卻無法進入當下中國社會流行的“東亞女性”范疇之中。小說中對于“社長夫人”“專務夫人”等貴婦人的日常生活未著筆墨，但是從她們對社長言語之意的積極附和乃至惡意延伸中不難看出，在與丈夫的相處中，她們算不得獨立的人，她們未嘗不是父權制的受害者。小說中，英惠的母親慣于依照父親的意志行事，對女兒缺乏同情。這樣的她雖然可惡，但我們也不妨認為，這種服從也許是被社會和她那脾氣暴躁、慣于家暴子女的丈夫長期規(guī)訓的結果。然而，前述場景中的貴婦人和“母親”“弟媳”等女性卻并不在中國社會作為一種身份標簽的“東亞女性”之列。因為后者的概念中滿含著作為封建家長制或父權制受害者的意識，卻缺乏同為女性的自己或許也是加害者的反思。

這種反思恰恰是韓江的高明之處，也是她的作品被中國社會流行的“東亞女性”話語所遮蔽的亮點。《素食者》中并沒有絕對意義上的受害者，即便是讓許多讀者深度共情的英惠。在丈夫的敘述中，英惠在遇到他之前就不愛穿胸罩。這意味著，英惠本就是一個對韓國社會加諸女性身上的束縛有所感知，并以自身的方式進行反抗的女性。然而，在韓江筆下，這種反抗行為并不是英惠作為人的主體意識覺醒的象征。在那個讓英惠決心成為素食者的噩夢中，她進入掛滿碩大的、紅彤彤的生肉塊的倉庫之后，撿起了掉在地上的一塊生肉吃掉，透過地面血坑的反射，她看到自己的眼睛發(fā)出野獸般的光，雙手和嘴巴里都是鮮血。正是從驚覺自己茹毛飲血的那一刻開始，英惠迎來了她的覺醒。

夢中的一個細節(jié)描寫意味深長。英惠沒有主動摘下竹竿上掛的肉塊吃下，而是撿拾了落在地上的一塊肉。這樣一個被動“食肉”的英惠，與丈夫敘述中成為素食者之前的她相互呼應。在丈夫眼中，英惠勝任了韓國社會所謂“平凡妻子”的角色：她根據他的上班時間調整作息，做他愛吃的飯菜，滿足他的性需求，很少開口向他提要求，等等。那么，英惠為何這樣做呢？在丈夫看來，妻子并不關注自己的行蹤，兩人沒有過熱戀期，也沒有共同的興趣愛好，平時鮮有交流，即使自己周末在家休息，妻子也會獨自在房間內閉門不出。這是否意味著，英惠選擇與丈夫結合以及婚后對丈夫的種種遷就，與其說是出于愛的自發(fā)行動，不如說是在默默執(zhí)行韓國社會對“平凡女性”“平凡妻子”的潛在規(guī)定呢？換言之，在經歷噩夢之前，除了不愛穿胸罩之外，對于韓國既有的帶有強烈父權制色彩的社會規(guī)則，英惠是高度配合的。正是這種配合，讓英惠在夢中不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是懸掛在竹竿上被吃的肉，而是一個讓她自卑自愧的血淋淋的“食肉”者形象。而英惠的覺醒在于，她終于明白，即便自己不是直接的加害者，但忠于被父權制社會所規(guī)訓的“平凡女性”“平凡妻子”之角色，其本身就是在助力這套“食肉”機制的延續(xù)乃至再生產?？梢宰糇C這一觀點的，是《素食者》中第三部分“樹火”中姐姐的視角。姐姐的一步步走向覺醒，一方面表現(xiàn)為她開始正視過去被自己刻意隱忍的作為女性在成長過程以及婚姻中經歷的痛苦，與此同時，也體現(xiàn)為她開始反思自己對父權被動的、無意識的協(xié)作帶給妹妹的傷害。

那么，英惠、英惠的姐姐等《素食者》中的女性受到的傷害，可以被僅僅歸因為具有所謂“東亞”特色的封建殘余嗎？從小說中的英惠丈夫與英惠的關系來看，英惠丈夫無疑是可惡的。他對待妻子自私、冷漠而暴躁，只在意她能給自己提供的價值，認為妻子常年的辛苦付出不過是一個“平凡妻子”應盡的本分。當英惠被逼迫至精神異常后，他又毫不猶豫地拋棄了她。

即便如此，韓江筆下的英惠丈夫并不是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異類，而是他所在的社會之中的“平凡男性”。他的家庭出身平平，不能給他足夠的經濟支援，于是他選擇進入獎學金豐厚的大學；他的個人能力平平，畢業(yè)后就職于一家小公司，有加不完的班，卻只能領取微薄的薪水，即便如此，他仍然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社交，希望得到上司的青睞；他的男性魅力平平，面對不平凡的女性只會感到自卑；他慣于從眾，不能理解也不愿理解與眾不同的人和事物；他的自信和自在，只能從比他弱小的人身上獲得。小說中的英惠丈夫可以說是一個在既有的社會秩序中安分守己、循規(guī)蹈矩的人。有趣的是，雖然英惠丈夫被設置為一名韓國男性，但是這樣一個現(xiàn)代社會的人物形象讓韓國以外的讀者也有似曾相識之感。換言之，英惠丈夫可以是一個韓國人，也未嘗不可以是一個印度人，或者還可以是一個美國人。韓江對這樣一個男性形象的塑造，顯然傾注了她力圖喚起世界上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讀者之共感的努力。

值得注意的是，韓江呼喚的讀者的共鳴絕不僅僅是對一個可惡丈夫的厭惡之情。小說中對英惠做那場噩夢前后的描寫引人深思。在英惠的視角中，做噩夢的前一天早上，她手忙腳亂地為著急出門的丈夫做烤肉，一不小心切傷了手指，菜刀也因此崩口。丈夫無視她受傷的手指，卻因吃到掉在烤肉里的刀碴而大發(fā)雷霆。另一方面，英惠丈夫的視角呈現(xiàn)出了英惠做噩夢后的場景。二月的某天凌晨四點多，他起夜后發(fā)現(xiàn)妻子穿著睡衣站在廚房一動不動地看著冰箱。他并非沒有察覺妻子情緒的異常，然而在聽到妻子說她做了個夢時，他還是不耐煩地打斷妻子的話，斥責她不睡覺，而他自己也再次睡去。一覺醒來，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上班已經遲到，而此時的妻子正在清理冰箱里的肉類食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倒進垃圾袋。他粗暴地制止妻子，嚴厲地質問她，而妻子再次提起昨晚的夢。但是這一次，他并沒有被賦予傾聽妻子心聲的自主選擇權，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和妻子的對話。

“對不起，家里出了點急事……真是對不起。我會盡快趕到的。不，我馬上就能趕到。只要一會兒……不，您別這樣，請再給我一點時間。真是對不起。是，我無話可說……”

我掛掉電話，立刻沖進浴室。由于一時手忙腳亂，刮胡子時劃出了兩道傷口。3

從英惠丈夫接電話的反應來看，此刻的他有跟妻子促膝長談的自由嗎？如果他那樣做了，他的工作還保得住嗎？如果他失業(yè)了，能力平平的他能順利找到下一份工作嗎？如果找不到，這個小家庭的生計還能維持嗎？接下來，英惠丈夫跑進地鐵后的內心獨白告訴我們，這個男人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在十二點之前下班了。那么，這樣一個長期過勞的上班族是否具備在凌晨四點傾聽妻子講述她的噩夢，撫慰妻子情緒的耐心和精力呢？在小說的上述場景中，英惠丈夫呈現(xiàn)出他作為一名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者被壓榨得幾乎沒有喘息空間的一面。

英惠丈夫自述，“跟世上最平凡的女子結婚便成了我順理成章的選擇”4，得意于“她可是我在這世上挑了又挑的、再平凡不過的女子了”5?？墒?，這個能讓他從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滿足他的性需求，對他沒有強烈的情感需求，因此可以保障他將全部精力投入工作的“平凡妻子”真的是他自己選定的嗎？他的所謂追求“平凡”，排斥與眾不同者的思維和行為慣性是自發(fā)形成的嗎？還是說，他把服從資本家對勞動者的規(guī)訓當成自主的選擇，把追隨社長、社長夫人等社會的既得利益者維護既有的社會秩序當成“平凡之路”呢？

當然，在與妻子的關系中，英惠丈夫本身就是既得利益者。他慣于把自己從上位者那里遭受的痛苦轉嫁到妻子身上。在英惠的視角中，每當丈夫著急出門，她就會手忙腳亂：“我越是想快點，事情越是會變得亂七八糟，我慌張得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在公司聚餐中，英惠丈夫感受到了上司和夫人們對英惠“異常”言行的排斥：“在座的人漸漸忽略了妻子的存在，大家聊得歡天喜地，同情我的人偶爾會問我些無關痛癢的問題，但我知道大家已經開始對我敬而遠之了。”7就像這樣，他關注的不是被集體孤立的妻子，而是眾人對自己的態(tài)度；他同情的不是被冷暴力圍攻的妻子，而是受妻子連累的自己。小說中的英惠丈夫最終也未能洞悉他身處的社會所規(guī)定的“平凡”中隱藏的巨大的暴力性，沒能認清他的痛苦的真正來源。他拋棄了精神異常的英惠，以為只要這樣就可以回歸“平凡”“正?！钡娜松?。他依然心甘情愿地以自己“平凡”的肉身和靈魂供養(yǎng)著社長和那位戴著大翡翠項鏈的貴夫人，大概也會“選擇”下一位“平凡妻子”承接他的怒火，與他一起助力那套“食肉”或言“吃人”的社會機制的延續(xù)乃至再生產。

透過《素食者》中的女性群像以及英惠與丈夫的關系，韓江呈現(xiàn)的不是單一的女性視角，不只是韓國社會的“封建殘余”或父權制，還甚至更關注資本對人的異化，以及資本主義與父權制的結合對女性造成的傷害。在全球化背景下，上述問題并不僅僅是韓國社會的問題，它是存在于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社會的一般性問題。正因如此，小說中的相關描寫引發(fā)了東西方讀者的廣泛共鳴。

然而，韓國社會的女性問題不能只被視為資本主義世界體系中具有一般性的女性問題的韓國版本，它有著自身的歷史與現(xiàn)實語境。那么，韓江的小說能否引領讀者走近韓國社會女性問題的特殊語境呢？

二

《素食者》中給出了一條值得關注卻并未展開的線索——英惠父親的人生經歷及性格特質。小說中數(shù)次提及英惠父親的越南戰(zhàn)爭經歷。在不常見面的女婿看來，英惠父親常常炫耀自己在越南戰(zhàn)場上的“榮光”：“想當年，我一個人獨擋七個越南兵……”8。無須贅言，美國對北越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以下簡稱越南戰(zhàn)爭）的性質早已為全世界人民所周知，當年韓國、澳大利亞等國出兵越南支援美國的行為同樣被全世界的正義之士所譴責?！端厥痴摺分袑@樣一位以越戰(zhàn)經歷為豪的“父親”的描寫，自然能夠喚起讀者對一個無論在家庭內部還是在國際上都處于“施暴者”位置的人物共同的惡感。然而，在韓國社會內部，如何評價當年韓國政府派兵參加越南戰(zhàn)爭，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巨大的爭議點。而如何看待當年赴越參戰(zhàn)的韓國軍人，確實是一個無法止步于譴責施暴者的復雜問題。

應美國要求，自1965年起，韓國樸正熙政府開始向越南派遣戰(zhàn)斗部隊，其中包括2個陸軍師團與1個海軍旅團。其中，兩個陸軍師團分別被命名為猛虎部隊與白馬部隊，海軍旅團則被命名為青龍部隊。截至1973年，共有34萬余名韓國軍人被派往越南戰(zhàn)場。91965年10月12日，韓國在汝矣島舉行了歡送猛虎部隊赴越南作戰(zhàn)的大型集會。約30萬韓國民眾云集于歡送式上，儀式現(xiàn)場放飛了300只白鴿，3萬多只氣球，著名女演員出場向猛虎部隊獻花，集會現(xiàn)場周邊30里內都飄揚著五色橫幅與廣告氣球。時任韓國總統(tǒng)樸正熙則在歡送會上鼓吹猛虎部隊是“花郎的后裔”，祝愿他們將“大韓男兒的氣概”揚名萬邦。10

盛大的歡送儀式、鼓舞人心的講話之外，樸正熙政府也在思想上進行了戰(zhàn)爭動員。據研究，樸正熙政府對內打出了三個出師越南的名分：（一）韓國要向朝鮮戰(zhàn)爭當時幫助過本國的“自由友邦”美國報恩；（二）越南戰(zhàn)場是守護“自由陣營”的“反共戰(zhàn)線”，守護越南就是守護韓國；（三）揚韓國之國威。11這些在今天看來虛偽的出兵理由，于當時的韓國社會卻有強大的大眾動員力。其原因在于，首先，它利用了韓國民眾在朝鮮戰(zhàn)爭中的戰(zhàn)爭創(chuàng)傷以及對于生命安全的樸素渴望，強調了派兵赴越南之于韓國國家安保的意義。其次，同樣重要的是，它以“反共”“守護自由陣營”等具有強烈冷戰(zhàn)思維的話語暗示了派兵越南的決定背后不可違背的韓國國家意志。畢竟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前，在美國的縱容下，韓國軍隊、警察以及極右翼團體就已經在三八線以南地區(qū)以“討赤”“反共”為名，對“左翼分子”甚至普通居民進行過多次殘酷屠殺，其中就包括韓江在小說《不做告別》（2021）中書寫的濟州島“四·三事件”。經歷了朝鮮戰(zhàn)爭后，韓國的極右反共主義體制進一步強化，多種因素作用下，反共意識形態(tài)逐漸扎根于韓國社會，成為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邏輯。也因此，無論在當時韓國政界、知識界還是普通民眾中，對政府派兵越南持反對意見者寥寥無幾。

可以想見，歡送式現(xiàn)場，年輕的韓國軍人們手捧鮮花，抬頭望向藍天、白鴿與漫天的彩色氣球，一定有不少人內心相當激動與自豪。越南戰(zhàn)場上，也一定有一些人懷揣著拳拳愛國之心奮勇搏殺。事實上，如小說中的英惠父親一般，在越南戰(zhàn)爭上流血、流汗甚至失去了生命的韓國軍人，也的確為韓國的經濟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他們不僅為韓國掙得了約10億美元的外匯收入，還讓韓國從美國那里獲得了貿易和貸款上的特惠12。這些以韓國軍人的血汗乃至生命換來的收入，這些從國家道義上看，因助力美帝國主義對北越發(fā)動的侵略戰(zhàn)爭而獲得的不義之財，成了韓國經濟起飛的重要基石，參與催生了日后的“漢江奇跡”。在此意義上，小說中英惠父親的自豪不難理解。

然而，從越南人民的角度看，英惠的父親所代表的韓國軍人則是另一副模樣。越南平定省平安村里矗立著一座慰靈碑，碑身后側的壁畫上，身著帶有猛虎部隊標志軍裝的韓國軍人或手持手榴彈，或架著機槍。他們面對的，不是全副武裝的越南士兵，而是手無寸鐵的平民。據慰靈碑入口處的建碑說明記載，1965年1月至2月底，韓軍在本地區(qū)屠殺了1004名越南平民。13越南戰(zhàn)爭中，韓國軍人對平民實施的屠殺遠不止一起。1968年2月，越南廣南省奠磐市社奠安區(qū)的一個村子里，同樣發(fā)生了隸屬韓國青龍部隊的軍人屠殺平民的事件。2020年4月，在此次事件中失去5名家人的幸存者阮氏清（Nguy？n Th？ Thanh）以韓國政府為被告，向首爾中央地方法院提起了國家賠償訴訟。2023年2月7日，阮氏清在一審中勝訴。14

對于韓國軍人在越南戰(zhàn)場上犯下的屠殺平民的罪行，韓國進步政黨出身的三任總統(tǒng)均有過發(fā)言。2018年3月23日，時任韓國總統(tǒng)文在寅在與時任越南國家主席陳大光會面時，就韓軍屠殺越南平民的行為向陳大光表示遺憾。而韓國《京鄉(xiāng)新聞》的報道指出，文在寅此舉較金大中、盧武鉉兩位前總統(tǒng)并未更進一步。早在1998年，金大中就已說出：“參加了不幸的戰(zhàn)爭，并非出自本意地給越南人民帶來了苦痛，我對此感到歉意?！?5值得注意的是，三任總統(tǒng)的發(fā)言均止步于委婉地表達歉意，而非明確道歉。與其說這是他們個人的意愿，不如說是考慮到韓國國內外諸多復雜因素之后的一種妥協(xié)。

三位前總統(tǒng)的發(fā)言是否能代表韓國的國家立場或軍方立場呢？當年的參戰(zhàn)士兵中，如小說中的英惠父親一般仍然沉醉于樸正熙政府為他們構筑的英雄美夢中不愿醒來的，又是否只是特例呢？2022年8月，KBS電視臺《時事記錄追蹤》欄目播出了一期以越南戰(zhàn)爭中韓國軍人屠殺平民的“疑案”為主題的《面孔，屠殺和記憶》節(jié)目。據韓國著名保守媒體《東亞日報》報道，節(jié)目播出后，當年的參戰(zhàn)士兵，也就是韓國官方口中的越南戰(zhàn)爭“參戰(zhàn)有功者”在KBS電視臺門前持續(xù)舉行大規(guī)?？棺h集會。對此，韓國主管退伍軍人事宜的國家報勛處公開批評KBS電視臺，指責該節(jié)目把大部分播出時間用以呈現(xiàn)部分越南人的主張，沒有充分保障越南戰(zhàn)爭“參戰(zhàn)有功者”的反駁權。16

與KBS電視臺前進行抗議集會的“參戰(zhàn)有功者”們一樣，《素食者》中的英惠父親有可悲又可恨的一面。在這場戰(zhàn)爭的性質早已大白于天下之時，他不敢正視良心的譴責，向越南人民謝罪，向當年對他發(fā)出赴越作戰(zhàn)命令的韓國政府以及要求韓國出兵越南的美國政府提出抗議，卻時時向不遵從自己命令的更弱者揮拳。小說中，英惠父親的身體是健康的，沒有因戰(zhàn)爭留下傷殘或嚴重的枯葉劑后遺癥，而實際上這些問題在當年赴越參戰(zhàn)的韓國軍人中并不罕見。然而，《素食者》中英惠父親的日常行為卻呈現(xiàn)出了他精神上的“傷殘”。

小說中的“父親”脾氣暴躁，常年毆打年幼的二女兒英惠，甚至在英惠結婚后也會因為她忤逆自己的命令而當著女婿和全家人的面扇她耳光。當家里的狗咬了最不受自己寵愛的二女兒，“父親”也會對狗處以極刑，他用摩托車拖著狗，活活把狗跑死。如此看來，“父親”那里有一條明確的上下觀念：孩子不能忤逆父母，正如狗不能攻擊主人。進一步講，“父親”強調的是下位者對上位者的絕對服從。那么，他的上下觀念和懲罰不服從者的殘暴行為是從何處習得的呢？僅僅源于韓國社會封建家長制的殘余嗎？

韓國軍隊的某些歷史和現(xiàn)實提示了部分答案。韓國當代思想人物李泳禧1950年入伍，有過七年的軍隊服役經驗，他對朝鮮戰(zhàn)爭前后的韓國軍隊有過如下回憶：“（新生的）大韓民國的軍隊原封不動地照搬了日本帝國主義的天皇軍隊。雖然軍隊中有少數(shù)人是抗日獨立軍出身，但是軍隊的上層和中層指揮官幾乎都是曾經宣誓效忠天皇的軍官，以及自愿扛槍成為日本兵的下級士官出身。這些人過去曾用自己的生命效忠野蠻的日本軍隊，后來則把日本軍隊的思想和暴力主義再現(xiàn)于韓國‘國軍’這個本應是嶄新的國家的軍隊之中。中尉動輒毆打少尉，少尉打上士，上士抽下士，下士像打狗一樣揍士兵。這些都是常事。他們實施暴力不需要任何理由。（當時的韓國軍隊）就是通過毆打下級，通過對方的痛苦來感受快感的虐待狂集團。在虐待狂體系中位居底端的大韓民國國軍的士兵真是不被當人對待?！?7李泳禧的話提示了韓國軍隊成立早期，其內部日本軍國主義的遺構。眾所周知，樸正熙都有過作為偽滿洲國陸軍少尉效忠日本天皇的人生經歷。

需要指出的是，韓國軍隊中的日本軍國主義遺構問題與朝鮮半島解放后美國對三八線以南地區(qū)的占領政策不無關系。為了防止解放后的三八線以南地區(qū)發(fā)生混亂，更是出于“反共”之目的，美國在軍事占領期間幾乎原樣保留了朝鮮半島日據時期的政府機構以及警察、軍隊等暴力機關。在美蘇冷戰(zhàn)的背景下，朝鮮戰(zhàn)爭未能從根本上改變朝鮮半島南北對峙的基本格局，反而讓韓國的軍隊、警察等國家暴力機關迅速膨脹，極右反共主義體制得以空前強化。于是，在大韓民國建國后相當長的時期內，與“清除日本殖民殘余”相比，“反共”始終處于政治上的優(yōu)先順位。其后果之一便是韓國軍隊中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遺產并未在短期內得到徹底清算。

然而，《素食者》中的英惠父親的上下觀念和懲罰不服從者的殘暴行為卻不能被僅僅歸因于他的韓國軍人生涯或越南戰(zhàn)爭經驗。韓國史學者韓洪九指出，韓國政府派兵參加越南戰(zhàn)爭給韓國社會帶來的嚴重后果是“破壞了韓國的民主主義，深化了韓國的對美依附，把韓國社會變成了被軍事主義支配的兵營國家”18。具體來講，樸正熙通過軍事政變上臺后，急于取得美國的信任，他早在1961年與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會面時便主動提出向越南派兵，但是被尚未決定全面介入越南戰(zhàn)爭的肯尼迪拒絕。約翰遜政府上臺后，向樸正熙政府提出盡快實現(xiàn)韓日關系正常化、派兵越南等要求，得到了后者的積極配合。作為“回報”，樸正熙政府建立的軍事獨裁體制得到了美國的支持。不僅如此，通過越南戰(zhàn)爭，韓國軍部的力量得到進一步擴張。其后果便是軍事主義在韓國社會的蔓延，或者說整個韓國社會的“兵營化”19。這意味著，《素食者》中的英惠父親退伍后的社會生活本身就會強化他在軍隊中習得的觀念和行為模式。也是在此意義上，小說主人公英惠從她的父親那里受到的傷害，與朝鮮半島被日本殖民的歷史，以及冷戰(zhàn)中韓國作為美國在東亞的“反共”橋頭堡的歷史經驗有著深層關聯(lián)，與朝鮮戰(zhàn)爭、越南戰(zhàn)爭等重大歷史事件對韓國社會造成的強烈而持久的影響息息相關。

三

韓國社會的“兵營化”問題并未隨著冷戰(zhàn)時代的結束、軍事獨裁體制的崩潰和1987年的“民主化”而告終。在朝鮮半島南北分斷的狀況下，直到今天，韓國仍然對全國適齡男性公民實施義務兵役制，而韓國軍隊中依然不時出現(xiàn)上級對下級以及老兵對新兵的霸凌、虐待、強奸等惡性事件，士兵患上精神疾患甚至選擇自殺的現(xiàn)象并不罕見。這提示了僅僅從政治制度層面解釋韓國社會“兵營化”問題的局限性之所在。小說《素食者》中對英惠丈夫的描寫同樣提示了這一點。作為年輕一代，英惠丈夫不像他的岳父那樣有著在冷戰(zhàn)時期的軍事獨裁統(tǒng)治下的戰(zhàn)爭經驗，可他與岳父一樣恪守著那套“上下觀念”，向更弱者揮拳，把他從上位者那里遭受的痛苦全數(shù)發(fā)泄在妻子身上。實際上，英惠丈夫拋棄妻子的行為與英惠父親殺狗一樣，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懲罰不服從者呢？由此可見，與那些極端事件相比，更為嚴重的問題是，較為安穩(wěn)地度過了韓國軍隊生活的大多數(shù)人也許默默接受了，且在退役后的社會生活中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踐行著那套上下觀念。

考慮到韓國男性公民無特殊情況均需服兵役的事實，可以說，這套法則早已越過韓國軍隊的界限，滲透進了韓國社會的日常生活。更令人膽寒的是，這套禁錮著韓國的“平凡男性”，同時以更大的強度壓迫著韓國“平凡女性”的社會運行邏輯，在韓國社會的既得利益者和供養(yǎng)著他（她）們的千千萬萬的“平凡男性”“平凡女性”的日常生活中，在各方的協(xié)力中得以不斷延續(xù)和再生。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韓國樸正熙政府時期對內的越南戰(zhàn)爭動員話語也在以另外的形式再生。韓國電影《國際市場》（2014）中有這樣兩個場景：朝鮮戰(zhàn)爭中，巨大的美國軍艦宛如神祇般降臨在絕望的避難民眾面前，成為他們的拯救者；越南戰(zhàn)爭中，英勇的韓國軍人拼死拯救了一名差點被炮彈炸死的越南小女孩，成了越南民眾的拯救者。韓劇《太陽的后裔》（2016）中，韓國軍人的形象被塑造成維護世界和平與正義的重要力量。而事實上，繼樸正熙政府派兵越南之后，盧武鉉政府不顧韓國社會各界的強烈反對派兵伊拉克，為助力美國再一次介入了一場非正義戰(zhàn)爭。《太陽的后裔》在越南播出前夕，遭到了越南《青年報》記者陳光詩（Tran Quang Thi）的強烈抗議。在陳光詩看來，此舉無異于在韓國播放贊揚日軍的電視劇。20在此意義上，作為韓國作家，韓江在《素食者》《少年來了》《不做告別》等具有強烈的女性主義色彩的小說中對韓國軍人在越南戰(zhàn)場上屠殺平民、強奸婦女等惡行所持的一貫的、堅決的批判態(tài)度，值得贊賞。

本文以韓國代表性女性主義小說《素食者》為線索，試圖通過對這部小說的細讀回應中國社會對韓國女性主義文學作品認識中存在的問題，如單一的女性視角、單純的封建家長制受害者意識，以及止步于情感共鳴的現(xiàn)象。筆者期待，“東亞女性”這一個彰顯中國社會對韓國女性善意的共感的語匯，可以成為激發(fā)我們對異質于中國社會的韓國社會，對有著自身的歷史與現(xiàn)實語境的韓國社會女性問題之好奇心的起點。

1 韓江：《素食者》，胡椒筒譯，四川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21頁。

2 同上。

3 韓江：《素食者》，第8頁。

4 同上，第3頁。

5 同上，第16頁。

6 同上，第17頁。

7 同上，第23頁。

8 韓江：《素食者》，第28頁。

9 樸泰均：《越南戰(zhàn)爭的半邊記憶》，樸泰均等：《爭論點韓國史（現(xiàn)代篇）》，韓國坡州：創(chuàng)批社，2017年版，第181頁。

10 韓洪九：《越南派兵與兵營國家之路》，李炳天編：《開發(fā)獨裁與樸正熙時代》，韓國坡州：創(chuàng)批社，2003年版，第296頁。

11 同上，第298—300頁。

12 韓洪九：《越南派兵與兵營國家之路》，李炳天編：《開發(fā)獨裁與樸正熙時代》，第303頁。

13 樸泰均：《越南戰(zhàn)爭的半邊記憶》，樸泰均等：《爭論點韓國史（現(xiàn)代篇）》，第182—184頁。

14 崔敏英（音譯）：《韓國“屠殺越南平民” 第一次賠償責任……法院“韓國軍人槍殺”》，《韓民族日報》（網絡版）2023年2月7日。

15 孫濟民（音譯）：《[韓國 · 越南首腦會談]金大中“歉意”，盧武鉉“心中的債”……韓國總統(tǒng)第三次“道歉”》，《京鄉(xiāng)新聞》（網絡版）2018年3月23日。

16 金小英（音譯）：《報勛處“對KBS把國軍‘越南戰(zhàn)爭屠殺’事實化……深表遺憾”》，《東亞日報》（網絡版）2022年9月4日。

17 李泳禧：《對話——一位知識分子的生活與思想》，首爾：hangilsa，2005年版，第122頁。

18 韓洪九：《越南派兵與兵營國家之路》，李炳天編：《開發(fā)獨裁與樸正熙時代》，第309頁。

19 同上書，第289、290、304、305頁。

20 樸秀智（音譯）：《“如果在韓國播放贊揚日軍的電視劇……”在越南播放“太陽的后裔”引發(fā)爭議》，《韓民族日報》（網絡版）2016年3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