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振環(huán)
十九世紀中期,歐洲史壇上展開了一場文化史運動。一批資產(chǎn)階級文化史家以歷史學的革新者自居,要求進一步掃清歷史學中的封建殘余,打破傳統(tǒng)史學以帝王將相為中心的歷史敘述法,把歷史研究的領(lǐng)域從政治軍事的窄狹范圍擴大到人類活動的各個方面。這場運動先后波及了美國和日本。二十世紀初,通過一系列留日、留美和留歐學生的譯述,一些文化史著被陸續(xù)介紹給正在激烈動蕩中的中國思想界。如日本中西牛郎的《支那文明史論》(劉陶譯),田口卯吉著《中國文明小史》(一九○三年廣智書局版),白河次郎著《支那文明史》(一九○三年競化書局版)。一九○一年日本學者就指出了以往中國史學“研究之方法失其宜”,“知支那之個人、不知國民”、“明支那之古代、不明近世之事”。①一九○二年梁啟超的《新史學》在《新民叢報》上連載,歷數(shù)封建史學的四弊二病之惡果,要求用進化論的發(fā)展觀念來重新研究歷史,打破那種“一人一家之譜牒”式的歷史體例,提出了“史界革命”的重要性。以后一些刊物紛紛仿效,開辟史傳專欄。這場“史界革命”也可以說是一場中國的文化史運動。
二十世紀初葉(一九○○)到中葉(一九四九)的五十年間,中國史學界有關(guān)中國文化史的幾十部著作中,大部分在歷史觀上深受歐美、特別是日本文化史家們的社會達爾文進化論、地理環(huán)境決定論、種族決定論、心理因素決定論等資產(chǎn)階級文化史觀的影響。但也有若干著作試圖以唯物史觀來分析中國文化的變化。如陳國強的《物觀中國文化史》強調(diào)文化“就是人類依其物質(zhì)生活條件為基礎(chǔ)而創(chuàng)造、而展開之精神生產(chǎn)的成果之總和?!闭J為“在敘述各時代文化發(fā)展的過程中,特別注意說明當時的社會生活和生產(chǎn)技術(shù)的發(fā)展階段,使讀者明
在編纂體例方面,許多文化史著作還不能擺脫舊有的朝代敘述法,但有一些在體例上有所探索。如梁啟超一九二五年講演的《中國文化史·社會組織篇》就以專題分類撰述,全篇八章。一母系與父系,探索了中國原始社會發(fā)展的兩個階段;二婚姻,以發(fā)展的眼光考察了中國的婚姻制度;三家族及宗法,對周代的宗法制度作了較翔實的敘述;四姓氏,說明了中國古代姓氏和名字號謚的起源和演變;五、六二章階級,以豐富的史料論述了中國歷史上源遠流長的蓄奴制度;七鄉(xiāng)俗、八都市,用對比的手法,考察了中國古代城市和鄉(xiāng)村的社會政治組織的狀況,指出了中國城市和鄉(xiāng)村不同于歐洲的特點。梁啟超曾試圖撰寫多卷本的中國文化史,第一卷緒論,第二卷五千年史勢鳥瞰,第三卷以時代為序,依次撰述,可惜只成了緒論部分,即以后多次再版的《中國歷史研究法》。一九三六年正中書局出版的王德華著《中國文化史略》分四編三十二章,以“問題為中心”來闡釋中國文化的流變。第一編經(jīng)濟史,分初民生活、農(nóng)業(yè)、土地制度、賦稅制度、商業(yè)、工業(yè)、貨幣制度七章;第二編政治史,分政體之演變、中央官制、地方制度、教育考選制度、司法、兵制等八章;第三編學術(shù)史,分語言文字、先秦學術(shù)、漢代經(jīng)學、魏晉清談與玄學、唐代佛學、宋明理學、清代漢學、新文化運動以及文學、美術(shù)、史地、科技等十二章;第四編社會史,分社會、階級、宗教、婚姻、風俗等五章。一九四三年作者書店出版的王治心著《中國文化史類編》也是以專題為經(jīng)、時間序列為緯,分緒論、政治與經(jīng)濟的制度、社會與風俗的情形、學術(shù)思想的源流、宗教與倫理的沿革、藝術(shù)與器物的發(fā)明等六編。這種以專題為中心的編纂體例對我們今天編著中國文化史仍具有極大的參考價值。
許多文化史著在內(nèi)容方面還沒有擺脫通史所具有的那種包羅萬象的特點,但重心已從原來的帝王將相或政治軍事史轉(zhuǎn)移到民族史、學術(shù)思想史、語言文字史、宗教史、文藝史、風俗史、科技史等方面,實際上就是要以社會制度、社會生活及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歷史為主要內(nèi)容。不少史著在收集和整理以往被忽視的文化史料方面,作出了不小成績。如柳治征的《中國文化史》、陳登原的《中國文化史》、陳安仁的《中國文化史》,洋洋數(shù)十萬言,均分上下二冊,從遠古敘述到民國年間,至今我們?nèi)阅軓闹袛z取大量的資料。
縱觀五十年來的幾十部中國文化史著,可以說那時已注意到了社會歷史分期的系列研究,如一九二九年北平文化學社出版的孟世杰的《先秦文化史》,從未有文字以前開始,述及周代的文化,研討了各代的官制、地方制、田制、賦稅制、兵制、刑制、宗教、學藝以及社會禮俗。作者還曾撰有《三國六朝文化史綱》和《隋唐五代文化史綱》等。一九四四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羅香林著《唐代文化史研究》已試圖改變那種只注意各個局部而忽略了整個斷代文化的演進、只注意零碎的考據(jù)而缺乏系統(tǒng)的研討、給人以見樹不見林的感覺。
有些著作開始注意不同區(qū)域、民族文化史的研究。如一九二三年昆明崇文印刷館出版的夏光南著《云南文化史》,就依據(jù)實地古跡名勝的考察,參以當?shù)馗咐狭鱾鞯目诒c正史、野史、縣志與近人筆記的資料,揭示了云南地區(qū)的民族遷徒與同化、學術(shù)思想的傳播、生活方式的轉(zhuǎn)變以及云南歷史上的重大政變和外國之關(guān)系。一九三九年齊魯大學出版的張立志著《山東文化史研究》,從正史、諸子百家、地方志中尋覓了大量的資料,佐以考古遺址遺物,對山東地區(qū)的學術(shù)、宗教、藝術(shù)、思想、民族、社會、經(jīng)濟、工商制造都加以詳細的講述。一九四六年華西大學出版的鄭德坤著《四川古代文化史》分十二章、評述了四川地區(qū)的物質(zhì)文化,如器具、遺址;精神文化,如宗教、神話、巖葬文化等。一九四九年云南大學出版的徐嘉瑞著《大理古代文化史》專談了史前期、邃古期、南詔期、段氏期等時代的這一區(qū)域內(nèi)的宗教、居住、葬法、服飾、語言、姓氏、習俗等文化形態(tài)。
有些著作也注意對各種文化層次的研究,如一九四三年中華書局出版的蔣星煜著《中國隱士與中國文化》以十個專題研究了中國隱士的形成,類型的區(qū)分,政治生活、經(jīng)濟生活、社會生活、地域分布以及與中國繪畫、中國詩歌的密切關(guān)系。一九四○年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的雷海宗著《中國文化與中國的兵》,則分專題考察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武裝力量與中國的家族、中國的元首及中國文化的諸關(guān)系。
也有一些著作開始注意到把中國文化史放到整個世界范圍內(nèi)來考察。如錢穆的《中國文化史導論》就中國文化的地理背景、國家凝成與民族融和、古代觀念與古代生活、古代學術(shù)與古代文字、東西接觸與文化更新等專題將中國文化與外國文化進行了比較,從而揭示了中國文化的特性,把文化分成游牧、農(nóng)耕、商業(yè)三種類型。一九三七年商務(wù)印書館王云五的《編纂中國文化史之研究》專門介紹了外國學者編著之中國文化史與外國學者編纂之世界文化史,以此來研求編纂中國文化史之方法。
這五十年間,許多學者在鉆研中國文化史的同時,比較注意中國文化史的普及工作,除一九二四年顧康伯編的中等教科書《中國文化史》外,有不少系介紹性的入門書,如一九三四年華通書局版的葉
五十年來的中國文化史研究至今看來已顯得幼稚,許多材料已變得陳舊而有待重新發(fā)掘,新的史著體例有待創(chuàng)立,新的研究領(lǐng)域有待開拓。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人們不能隨心所欲的創(chuàng)造歷史,只有善于批判地吸收舊時代的文化知識和前人的科學成果,“從這個暫時的形式中,剝?nèi)∧窃阱e誤的、但為時代和發(fā)展過程本身所不可避免的唯心主義形式中獲得的成果?!?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因此,我們研究中國文化史,就須珍視我們前輩留給我們的這一份豐厚的遺產(chǎn),從中發(fā)掘出為今天研究所需的有價值的成果。
①中西牛郎著《支那文明史論》,普通學書室譯述。
②陳國強《物觀中國文化史·導言》,神州國光社一九三一年版。
③楊東
④陳竺同《中國文化史略》,文光書店一九四八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