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嘯虎
一
歷史的航程是曲折的,險灘迭伏,濁浪橫生,人生遭遇的幸與不幸,多屬偶然,難以預測,真不是能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從一九五七年那個“不平常的春天”以后,發(fā)展到十年動亂時期,許多知識分子,包括不少高級干部,甚至延及工人和農民,都感到難以掌握自己的命運,整個國家也惶惶然處于風雨飄搖之中。然而,“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倘能堅定信心,咬住牙關,熬過重重折磨,經受種種考驗,黑夜盡,曙光臨,寒冬去,陽春來,又是一番光景,別有一種境界。
自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撥亂反正,政通人和,迎來了祖國的大好春光。適應四化建設的需要,知識分子政策在不斷落實,被錯劃的右派得到改正,不少冤假錯案得到平反,許多歷史遺留問題已經或正在處理中,生者揚眉吐氣,死者含笑九泉。大批湮沒多年的“出土文物”,得以重見天日,重放光彩,各得其所,各盡所能,為祖國的現(xiàn)代化和統(tǒng)一事業(yè)貢獻著力量。國內外知名的專家學者和愛國民主人士,都又重新活躍起來,每當我從報刊上讀到他們的言論,通過熒屏重睹他們的面容,備感親切和欣慰,但又往往涌起一點悵惘,不禁心中默念:安平老師,您到哪里去了呢?
這幾年來,我一直想寫一篇紀念儲安平老師的文章,但究竟是“憶念”還是“悼念”呢?老是捉摸不定。因為我至今尚未確知他的下落,也不能斷定他是否尚在人間。六十年代中期,我在北京秦城做翻譯,曾向從上海來的幾位“同窗”打聽儲先生的消息,有人悄悄告訴我說,可能他已經死了。以后多方探詢,亦不能肯定。我想,象儲先生那樣的情況,即使在“反右”中得以幸存,在“文革”中也難逃的。不論儲先生是怎樣的結局,也不論對他應作怎樣的評判,鑒于儲先生在民主革命和建國初期所作的貢獻,出于師生之誼,我都應聊借片紙,抒我微憂,以表懷念與追思。
二
我初次見到儲先生,是在抗戰(zhàn)勝利后的霧重慶。在此以前,聽同學們談到過他,似乎早期在“新月派”刊物上常寫文章,青年時代編過報,甚得國民黨報人程滄波賞識,其后到英國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深造,頗受“費邊社”影響。一九四五年冬天,“雙十協(xié)定”簽訂后,舊政協(xié)開過不久,許德珩先生率領十多位文化學術界名流來北碚講演,在復旦大學舉行了一次大型座談會。記得老舍先生、潘梓年同志,我們學校的張志讓、周谷城、洪深等教授,都在會上慷慨陳辭,呼吁履行協(xié)議,停止內戰(zhàn),反對獨裁,實行民主。張定夫教授在講話中還反復念誦孫中山先生的遺言:“和平、奮斗、救中國”。儲先生也在會上作了簡短講話,內容大致相同,表明他的政治立場的進步傾向。
一九四六年夏天,復旦遷回上海,儲先生來校任教,我選修了他主講的《各國政府與政治》和《比較憲法》兩門課,得親聆教導,但從未交談。這時,儲先生主編的《觀察》周刊已問世,他的主要精力也放在這個事業(yè)上。當時該刊的特約撰稿人名單頗為可觀,包羅各方面頭面人物,如胡適、梁漱溟、潘光旦、錢穆、傅斯年、費孝通、蕭乾、楊剛、徐盈等等,記得都列名其中。顯然,儲先生辦這個刊物的主旨及其言論的基調,都在于宣揚所謂“中間路線”,倡導走“第三條道路”,這在當時是頗為時髦的。同時,它批評國民黨政府的某些弊政,揭露國統(tǒng)區(qū)的種種腐敗現(xiàn)象,也不同程度地反映了人民的呼聲,很受讀者歡迎。
我當時剛步進青春的門檻,正處于政治的歧途中,在思想上深受安平老師的影響。這時他兼任新聞系的《評論練習》課,得到他更多的教導,對我作文中提出的某些觀點和論旨,常加批語,表示首肯。一九四七年冬,有一次儲先生出《歲寒論政》一題,命我們寫篇時評。記得我在文末寫道:“歲云暮矣,風雪載途,同室操戈,生靈涂炭。嗚呼!戡亂腥風陣陣,革命殺氣騰騰;書生無用,空灑憂民之淚,志士有懷,誰張正義之旗?”把國共兩黨各打五十大板,儼然以不偏不倚的中立者自居,客觀上顯系為美帝國主義者所扶植的民主個人主義者鳴鑼開道。儲先生對此文大為贊賞,在班上傳閱。至今回想,我卻是深為汗顏的。
三
形勢迫人,在嚴峻的現(xiàn)實面前,每個人都要選擇自己的道路。隨著解放戰(zhàn)爭在各個戰(zhàn)場上的節(jié)節(jié)勝利,儲先生和他所主編的刊物上的言論,也逐漸發(fā)生變化。當時我曾寫過一篇《我對大公報的看法》的短文,其中批評該報的言論格調是“宗旨多在可否之間,議論止于含糊之地”,實質上就是指責所謂“小罵大幫忙”的報風。我寄給《觀察》雜志,儲先生把它發(fā)表了,這也表明他的思想路線和刊物的編輯方針正在逐漸改變中。在該刊上發(fā)表文章的作者,都是教授名流,我是一個尚未畢業(yè)的大學生,竟廁身其中,可見儲先生的膽識。
四十年代末,《觀察》雜志在國統(tǒng)區(qū)的同類刊物中較為暢銷。儲先生慘淡經營,幾乎付出他全部的精力和時間,從社務管理,編輯排版,直至印刷校對、發(fā)行和付稿酬之類,事無巨細,都親自動手。全社工作人員僅數(shù)人,他唯一的助手因事離去了,曾公開征聘一名助理編輯,我應征被錄用,半工半讀,得在安平老師直接指導下,從事編輯工作近半年,也是對所學專業(yè)的一次實習,所獲教益是很多的。
在人民革命戰(zhàn)爭在全國的勝利已經在望的形勢推動下,儲先生政治態(tài)度的轉變趨向也日益明朗了。當上海和全國各地學生舉行反饑餓反內戰(zhàn)的示威游行時,那一期的《觀察》已發(fā)稿,儲先生決定抽下幾篇文章,騰出卷前的幾個版面,他自己動手寫了兩篇專論,表示對這個運動的熱情支持。記得其中第一篇的題目是《學生扯起義旗,歷史正在創(chuàng)造》,那態(tài)度是較鮮明的。儲先生還要我以“讀者投書”的名義,寫了兩封短信,刊在封二上,指責國民黨當局鎮(zhèn)壓學生運動的倒行逆施。當時《觀察》雜志的進步傾向較顯著,起過一定的積極作用。
我在復旦畢業(yè)后,一九四八年夏到上?!洞蠊珗蟆饭ぷ?,有時還到《觀察》雜志社去探望安平老師。雖然據(jù)說他當時家庭生活很不順暢,一個人住在八仙橋青年會宿舍,但在事業(yè)上則很有進展,計劃辦報紙,出叢書,頗有一番抱負。在全國解放的前夕,《觀察》上最受歡迎的文字,是來自各地的軍事通訊,真實報道南北戰(zhàn)場上“國軍”不斷敗退而“共軍”迭告勝利的消息,以及揭露南京國民黨政府眾叛親離和各級地方政權土崩瓦解的種種內幕;在言論上,也從不同側面反映人民特別是知識分子反對“戡亂”戰(zhàn)爭,渴望實現(xiàn)和平民主的要求,對通貨膨脹,物價飛漲,貪污遍地,民不聊生種種現(xiàn)象,都有所抨擊,這就使反動當局深為忌恨,刊物終被查封。儲先生主編《觀察》在這段時期對人民所作的貢獻,是不應抹煞的。
四
人民是沒有忘記作過貢獻的愛國之士的。一九四九年九月,儲先生作為新聞界代表之一,被邀請參加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共商國是。我在北京去看了他,談及《觀察》復刊問題,記得我婉言說到,這類刊物已完成自己的歷史任務,恐怕要尋求新的起點,我建議儲先生仍回上海任教。他當時很忙,匆匆未及多談。其后不久,由范長江同志主持的新華通訊社新聞訓練班舉行開學典禮,儲先生和王蕓生、徐鑄成、趙超構等報界前輩都參加了,并在會上講話。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安平老師了?!扒帏B不傳云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在歷史的云霧和時代的風雨中,都蹭蹬于各自的征途。
五十年代中期,開始了“知識分子的早春天氣”,乍暖還寒,陰晴不定;終于迎來那個“不平常的春天”,始則鼓勵“鳴放”,要求各界人士“幫助黨整風”。這時聽說儲先生出任《光明日報》總編輯,還發(fā)表了他的“辦報方針”,依稀又是當年主編《觀察》的氣派。好景不常,不久,“工人說話了”;接著,“陽謀”拋出批判文匯報的“資產階級傾向”,掀開了“反右派斗爭”的序幕。儲先生是在報上最初被點名的民主黨派中“頭面人物”之一,以他在某個鳴放座談會上提出所謂“黨天下”的“反黨謬論”,而成為全國馳名群起攻之的“大右派”。在當時那樣的潮流中,這也并非意外事。
記得我在報上看到儲先生在一個批判會上所作的一點自我檢討,當然是過不了“關”的,接著又有人揭發(fā)他同陸侃夫教授結成甚么“反黨聯(lián)盟”的事情,問題越扯越大,不過當時這類大大小小的所謂“聯(lián)盟”揪出不少,也就見多不怪了。何況,“名師出高徒”,不久我自己也被揪出來了,“大右派”教出“小右派”來,原來順理成章的,在機關批判會上,有人就揭示出這樣“顛撲不破的真理”。此后,儲先生似已銷聲匿跡,不知他的下落了。
現(xiàn)在看來,儲先生當時發(fā)表“黨天下”之類的言論,也是合乎他的思想發(fā)展的邏輯的。費邊社會主義原是英國費邊社倡導的一種資產階級改良主義思潮,著名劇作家蕭伯納就是其中的主要成員。他們以善用緩進待機的古羅馬統(tǒng)帥費邊之名為社名,可以想見這種思潮的特點。他們反對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和無產階級專政制度,致力于研究各種社會和經濟問題,廣泛傳播改良主義思想。我覺得儲先生四十年代言論的基調,就有這類思想的烙印。記得他在《觀察》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其中談到:在國民黨統(tǒng)治下,自由還是個多少的問題;在共產黨統(tǒng)治下,自由就是個有無的問題。建國之初,儲先生沒有來得及從根本上扭轉這類觀點,有所表露,可以理解,也不必諱言的。
顯然,這畢竟是屬于思想范疇的問題,即使按照當時的政策,也是應當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的。此后的事態(tài)是怎樣發(fā)展的,安平老師究竟怎樣結束他的悲劇,我就不大清楚了。這使我想起唐人許渾《咸陽城東樓》詩的末句:“行人莫問當年事,故國東來渭水流”。歷史如大江東去,人間在不斷經受淘洗,風雨過,陰霾掃,故國又是一派大好春光?,F(xiàn)在,黨的政策是一心一意搞四化,團結一致向前看,特別要求發(fā)揚實事求是的傳統(tǒng)。鄧小平同志曾指出,處理遺留問題,為的是向前看,“要大處著眼,可以粗一點”。我想,這條原則當然也適用于儲先生的。如果他真已作古,作為及門弟子,我祝愿他的靈魂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