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麗 屈長江
由于我們的家人去美國的奧爾巴尼任教,便對這個不甚有名的城市格外注意起來。書肆中新近有本美國當代作家威廉·肯尼迪著的中篇小說《流浪漢》,取來信手一翻,見那流浪漢在奧爾巴尼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心中一動,便購回,便細讀,益發(fā)覺得寫得有趣。心里想:“它說的是什么意思?”一時說不上來,于是找尋別人的解說。在《世界文學》雜志上找到兩條簡單的介紹,一說“它寫的是一個殺人犯潛逃在外二十二年后回到奧爾巴尼的故事,刻畫了大蕭條時期下層社會的各種人物”;一說“這部小說刻畫了一個深感自己罪孽深重、從家庭出走的歹徒,決心贖罪、重新做人的故事。”這兩種說法都沒有搔到人的癢處,不如施咸榮同志所寫的該書代序說得貼切。但代序又說:“全書的內(nèi)容只是刻畫一個小人物與命運搏斗失敗后維護個人尊嚴的內(nèi)疚心理,這在當代美國文學中原不足奇。使《流浪漢》成名的,主要應歸功于它的藝術(shù)成就。”這評價又與其獲美國全國圖書評論界一九八三年度小說大獎的理由不相符合:“肯尼迪的小說在藝術(shù)表現(xiàn)和內(nèi)容上要成熟和深刻得多。”孰是孰非?我們只得反問自己:“為什么我喜歡它?”我們只得再讀一遍《流浪漢》:“它到底說了個什么意思?”
每一個流浪漢都是一個思想家
“管我叫以實瑪利吧?!睍9肢F《白鯨》以這樣一句話開了頭。以實瑪利是誰?他是《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的人物,那名字的含義是:上帝聽見了你的苦情。上帝說:“他為人必像野驢,他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他?!币詫崿斃潜簧鐣z棄的人的代稱?!读骼藵h》的主人公弗朗西斯正是以實瑪利式的人。他為人像野驢(該書原名《Iron-weed》,直譯為“斑鳩菊”、“鐵草”、“硬草”,正以其野為本性),他的手殺了人,人的手也要殺他,他被社會嘔吐出來了,但作者聽見了他的苦情。這么一比,弗朗西斯就不僅僅是一個現(xiàn)實中的歹徒、殺人犯和流浪漢了。他可能如《舊約》和《白鯨》中的以實瑪利一樣,還有一層超現(xiàn)實的身份。否則,作者為什么要在一九八三年寫一個一九三九年的流浪漢呢?為了反映美國的大蕭條?為了講一個浪子回頭的道德故事?這顯然是“不足奇”的內(nèi)容,它無法引起當代美國評論界的興趣。即使說是刻畫了一個小人物與命運的搏斗與自尊,也還是小看了弗朗西斯。作者在該書扉頁上引用了但丁《神曲·煉獄篇》第一曲的頭三句詩,本意就在于以一個滌罪者為象征,指出人類靈魂的再生之路。在西方文學史中,每一個流浪漢都是一個思想家,以至形成了“流浪漢小說”這樣一種重要的文學樣式。西班牙的《小癩子》是第一個反圣徒,他把人們精神生活的楷模打了個顛倒?!稇曰阡洝返淖髡弑R梭是個在啟蒙運動中有深遠思想影響的流浪漢,他掀起了浪漫主義的文化思潮。貝克特可算是半個流浪漢,他的《等待戈多》中的兩個流浪漢固然比不上盧梭,但他們空洞的語言里卻有深刻的思想,道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歐洲人的處境和心態(tài)。以此看來,說弗朗西斯這個美國流浪漢是個思想家,雖不中亦不遠矣。
什么是流浪漢?弗朗西斯說:“弗朗西斯是個自由人,要保持自由?!本腿绫R梭是個自由人一樣。什么是自由?薩特說過,自由是對人的判罪和懲罰。什么是懲罰?我們說,懲罰就是流浪。問題轉(zhuǎn)了個圈子,又回到原問題上了。但弗朗西斯這個圈子沒白轉(zhuǎn),他明白了很多道理。流浪漢是自由人。弗朗西斯從小就被父母塑造得像一棵野草,一株斑鳩菊,“這株草發(fā)芽生長,成為完全成熟了的野人?!币安莺鸵叭耸亲杂傻模@自由意志的最高表現(xiàn)是“能忍受多少就忍受多少,能死就死。”流浪漢的能生便生、能死便死的生死觀,真是達到了外生死的自由境界,充分體現(xiàn)了個體生命對生與死的主體意識。他不信宿命,不信上帝,不信什么主義的神明,只信自己清醒的頭腦和洞察真理的眼睛。他有這份自信心,所以他的一切行為都遵循自由的準則:“一個男子漢一旦打定了主意,就能排除萬難,去走自己要走的路?!鄙鐣o人的自由權(quán)總是有限的,而人的自由意志卻是無限的。相比之下,為社會所接納的人倒不如被社會唾棄的流浪漢顯得更像自由人了。生死在時間上給人的自由權(quán)是有限的,而人選擇生死的價值和意義的自由權(quán)是無限的。相比之下,能生能死的人倒比宥于生死的人更自由了。
因此,自由是一種懲罰。自由是人真正的原罪,這原罪必受懲罰,帶來真正的原傷。自由人總是使社會患消化不良癥,被社會嘔吐出來。自由人又總是被社會的胃液浸蝕得傷痕累累。每一個流浪漢和自由人都是受過心靈創(chuàng)傷的人。弗朗西斯是這樣,魯?shù)鲜沁@樣,海倫也是這樣。他們心上的傷痕比身上的傷痕更多:恐懼、孤獨、內(nèi)疚、絕望種種精神折磨遠比饑餓、寒冷、毆打和拘捕等肉體折磨的痛苦更甚。自由使流浪漢受著雙重懲罰之苦,只有上帝聽見他們的苦情。莊子的人生態(tài)度,講一個“放”字。這種放然于世的態(tài)度,不是放縱自己的私欲,而是一種開放的心境,它必然與社會秩序的封閉性相抵觸,因此社會對自由的懲罰是不可避免的。懲罰即造成原傷,原傷即是苦。心境越開放,它所容納的苦情越多。流浪漢是嘗受苦情最多的人,因而也是對幸福最珍惜最敏感的人,他們懂得:“一個吻,與一個微笑或一只帶傷疤的手一樣,能表達一種生活方式。”放然于大苦者,乃知大樂。誰解其中味?
因此懲罰就是流浪。放然,乃是一種自我流放。物而不物,故能物物。物世而不物于世,只有游世一途。他們總是在逃亡,逃亡和失蹤是他們的事業(yè)。他們只能不斷從社會中逃跑和失蹤,否則他們將無法保持能生就生、能死就死的意志自由,否則他們將欲生不能,欲死不得,他們將半死不活。然而,流浪又是一種追尋,“他們都在追尋適合于他們的境遇和說不出來的夢想的行為舉止?!痹诹骼说淖穼ぶ校麄兊玫搅嗽谏鐣械貌坏降臇|西:同情、友誼、尊嚴、平等、理解和愛。他們可以把僅有的一片面包毫不吝惜地送給流浪女人的嬰兒,可以在一個小小的屋頂下互相傾訴苦情,可以迅速地寬恕別人對他的傷害,可以為了全心全意的愛去死。只有失去了存在權(quán)的人,才能理解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流浪漢對社會中人來說,是看不見的人,不存在的人,因為他們一無所有,甚至沒有工作。但他們又是最真實地理解和擁有自己的存在的人。他們使“我能”控制和超越了生與死,也就使“我在”充溢和戰(zhàn)勝了生與死。
每一個流浪漢都是一個思想家。他們超越了理性主義的“我思故我在”,屏棄了物質(zhì)主義的“我占故我在”,反抗了強權(quán)主義的“我勝故我在”,也踏倒了消費主義的“我享故我在”,喊出了自由主義的“我能故我在”。
話說回來了。哪一個渴求自由的人不是精神的流浪漢呢?他們總是想打破舊的表面化了秩序,建立內(nèi)在的新秩序。盧梭不是說過么:“表面秩序?qū)嶋H上是破壞一切秩序的。”新意義和新價值的誕生正在于舊的表面化了的秩序的打破。亞當和夏娃打破了伊甸園的秩序,犯了原罪,受到了上帝的懲罰,成了失去樂園的流浪漢。人類不就是不安分的流浪漢么?不就是因為高喊了一聲:“我能!”才被上帝逐出,成了真正的“我在”么?流浪漢的精神,是人類精神史的袖珍本。
平等;a≠A?a=a?
流浪漢似乎是社會的排泄物,但莊子說過,道無所不在,道在屎溺?;苏撸嫒艘?。所以偏是這些流浪漢最看重自由平等的大道,猶如打遍天下之不平的愁容騎士唐·吉訶德。所謂平等,思想家們眾說紛紜,我們也難斷其是非曲直。但弗朗西斯們的平等,我們是有所體悟的。它無非是社會與個人,個人與個人,自我與自我三者關(guān)系之間的平等。
在《流浪漢》中,弗朗西斯回到故鄉(xiāng)似乎是在尋求著什么。他先到墓地,與自己家族的鬼魂交談,再進城里,與被他打死的工賊的鬼魂交談,與他初戀的情人的鬼魂交談,然后回到家中與妻子兒女交談。他的精神在現(xiàn)實與幻覺,現(xiàn)時與歷史中往返流浪。他是在懺悔贖罪、痛改前非么?不是。否則他不會再次出走,再次殺人。那么他在尋求什么?尋求對話。他與一切人與鬼的交談,都是一種對話。弗朗西斯以自身的意識創(chuàng)造了一個現(xiàn)實和超現(xiàn)實的對話場。在這個對話場中,始終遵循著流浪漢的平等原則。對話雙方不論輩份和出身,不論品性和德行,甚至不論恩仇愛恨,各自無遮蔽地道出自己的心聲,以期達到最大限度的精神交流。在這個對話場中,弗朗西斯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而合理的心態(tài):和解,但不屈從。
他希望同那個不容他的個性的社會和解。他知道,“這個社會正受到貪婪、懶惰、愚昧和一個被無節(jié)制的奢侈淫靡而激怒了的上帝的蹂躪。”他知道,人類的最高理想不是空洞的,“它帶著光和愛環(huán)繞著第十重天,這便是物質(zhì)天堂中最高最美之處?!彼环艞墝硐肷鐣淖非螅磺鼜挠诩づ松系鄣默F(xiàn)實社會。同時,他理解社會的發(fā)展是一個過程,要“想度過這一危機,就不能依靠任何社會主義神明”,而必須靠每一個人清醒的頭腦和洞察真理的眼睛,靠若干代人的不懈努力,靠人類對現(xiàn)實苦難的承受力。在社會和個人都闡明了各自的立場之后,理智、冷靜庶幾能減少雙方瘋狂過激的暴力沖突。
他希望同那些與他有恩仇愛恨的人和解。他知道,除了他的手的力量之外,世界上還有其他力量在起作用。必須承認這些力量的存在。因此雙方必須通過對話調(diào)整一下自己的前途。這既是尊重自己的自由,也是尊重他人的自由。否則,無論過分自信的愛或恨,都同樣會導致悲劇結(jié)局。他同被他殺死的工賊的幽靈達成了和解,但他沒有投案自首。他同自己的家庭達成了和解,但他又走向了流浪漢宿營地。在這里,精神的對話比物質(zhì)的平等有更重要的意義。人,畢竟是有靈魂的,而靈魂的真價值和真意義,并不如物質(zhì)的價值和意義那樣預先被給定,而必須在不斷對話中才能揭示出來,確定下來。對話,不是互相認同,更不是一方向另一方認同。因此人與社會,人與人的平等對話所期待的結(jié)果,不是A=A的同義反復,而是a∶A=X。這個X,便是事先不能確定的新價值,新意義。唯此,社會才能得到改善,個人才能實現(xiàn)超越。和解,但不屈從,應是人類精神對話的平等原則。跪著求民主,哭著要對話,其心是誠的。但平等的對話心態(tài)卻在這一跪一哭中化為煙云了。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它從社會與個人、個人與個人的關(guān)系方面道出了永恒的平等原則。在同步化程度愈來愈高的現(xiàn)當代社會,趨同、認同的心態(tài)恰恰表現(xiàn)了個性被弱化和同化時的恐懼、無力和屈從。它急于找到一根支撐自己的拐杖,但正是這根趨同化的拐杖,加劇了他失去自主后的依賴心理,使他失去了自己的步態(tài)。中國人喜歡大同世界,豈不知大同世界正是同而不和的小人國。無論是東方文化向西方文化的認同,還是西方文化向東方文化的認同,都只能變成小人國。惟有通過建立一個平等對話的心態(tài)場,才能尋求到一個和而不同的新的精神世界。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講,平等又是a=a。就平等的內(nèi)在關(guān)系講,它的出發(fā)點和本質(zhì)是自我=自我,是我能=我在。從根本上講,人類的最高理想,不是“各盡所能,按勞分配”的低水平平等,也不是“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高水平平等。因為那都是以物為尺度和中介的社會與人、人與人之間的外在平等,它只是平等在一種物質(zhì)關(guān)系、經(jīng)濟分配關(guān)系上的表現(xiàn),而不是平等的出發(fā)點和本質(zhì)?!读骼藵h》中海倫之死一章寫得極美,也極深刻。她在病危時刻沒有去偷錢偷藥,卻偷了一張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放在胸前,耳邊響著《歡樂頌》走進了極樂世界。魯?shù)纤狼澳y河中的一顆星。因為他們懂得,愛與理解、美與真誠是不能單靠按勞或按需“分配”的,而必須使自我精神從以物為尺度和中介的平等觀念的巨大束縛中超脫出來,達到外物外生的精神境界,才能創(chuàng)造和享有它。他們從我能故我在為精神的出發(fā)點,走向了一個我能=我在的夢境。這便是馬克思所說的本質(zhì)與存在之間的斗爭的真正解決,這便是自我=自我,這便是平等的最高原則和最深刻的本質(zhì)。不理解甚至忘記了這一點,“按勞分配”毫無意義,“按需分配”形同虛無。人,畢竟是人,他總要超越任何以物質(zhì)為中介衡量、估定自身價值的外在平等尺度,以人自身的精神衡量、估價自身,實現(xiàn)自我。正所謂人能物物,非物物人,“人能弘道,非道弘人”也。
流浪漢的理想大旗上寫著什么?
我們喜歡《流浪漢》這本書的主要原因,在于它的思想的深刻和想象力的豐富。它為讀者創(chuàng)造了一個超現(xiàn)實的真實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死人與活人,歷史、現(xiàn)時和未來不斷地進行著對話。這些流浪漢們通過對話不僅表達了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受,而且闡發(fā)了人生的價值、意義和理想。流浪漢不是西方文化的特產(chǎn),中國歷史上也有很多著名的流浪漢。孔夫子周游列國,厄于陳、蔡,還想浮于海,算是個流浪漢。莊子標舉游世哲學,逍遙物外,也算是個流浪漢。不少狂狷之士或棲于陋室,或放于山林,或沉于佳醪,或眠于花柳,不務功名正業(yè),不拘禮教常規(guī),其實也是些流浪漢。我們不禁突發(fā)奇想;這些著名的流浪漢們是否也在某個真實世界中進行著不斷的對話呢?如果他們討論到當代人所關(guān)心的人類理想,會有什么樣的爭論,得出什么結(jié)論呢?
狂簡放達的晉人嵇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有這樣幾句話:“君子百行,殊涂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边@其中要緊的是循性而動四個字。它表達了一種相對的個性自由的進步意識。流浪漢也好,思想家也好,都是些主張循性而動的自由人。人類倘不愿走上窒息而死一途,就必須遵重循性而動的原則。
個性的自覺的自由也罷,循性而動也罷,僅僅是個性發(fā)展的前提和動機之一。中國人歷來是講體用合一的。自由之體必有自由之用??鬃诱f:“君子不器?!本褪沁@個意思。君子是不拘于一格,不宥于一用的,所以是自由之體有自由之用。”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本褪前讶说膫€性拘于一格、能力宥于一用的觀點。君子既不器,小人也不器,所以君子可以為小人,小人可以為君子。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為人多用固然賢,為人少用亦非不肖。以人能力的大小分等,本身就是不平等。孟子這句話倒沒說錯:“夫物之不齊,物之情也?!榷莵y天下也。”所以在自由之用上,不應強調(diào)用的大小齊同,而應強調(diào)盡其所用。這正是馬克思所說的共產(chǎn)主義的原則:各盡所能。
當循性而動、各盡所能、和而不同諸層次構(gòu)成一個有機系統(tǒng)時,一個必然的目的就出現(xiàn)在流浪漢和思想家的面前:各得其所,循我之性,盡我之能,尋求我所,創(chuàng)造我在,才能實現(xiàn)我在,享受我所。這個“所”,不僅是適我所需的物質(zhì)世界,而且是適我之性的精神世界。
通過流浪漢、思想家們超現(xiàn)實的對話,我們悟出了中西文化合壁的四句話:循性而動,各盡所能,和而不同,各得其所。
這或者是流浪漢寫在理想大旗上的幾個字?
(《流浪漢》,〔美〕威廉·肯尼迪著,王約西、袁鳳珠譯,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一九八八年三月第一版,2.2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