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約翰森

譯／陳健

童年時代我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和母親一起逃命。當(dāng)時所有的人和動物——男人，女人、孩子、狗，貓、雞，都發(fā)了瘋似的跑，那是1927年，我才9歲。我們朝高于我家鄉(xiāng)阿肯色州阿肯色城的大堤狂奔。密西西比河的天然堤被沖毀了，河水正咆哮著涌進(jìn)城市。我們不顧一切地逃命。

洪水嘶喊著追逐我們，母親用有力的手抓住我的手跑。抓得那樣緊，我覺得手都快碎了。好一陣子，洪水與我們近在咫尺。我不知能否逃得性命，只覺得雙腿沉甸甸的，心里極度恐懼。就在我?guī)缀跻瓜聲r，母親卻猛然加速，沖上大堤的斜坡。堤上的人伸出援救的手，把我們從潮濕滑溜的斜坡拉上安全地帶。但我們所有的東西——衣服、家具和辛苦積攢的幾美元錢，全葬入洪水了。

那以后，我們一切從頭開始。母親生于1891年8月4日，成長在私刑泛濫和三K黨將黑人商人趕出城市，將黑人政治家驅(qū)出政界的年代。她讀過3年小學(xué)，隨后為貧困所迫，開始下田干活。年輕時她移居阿肯色城，給人當(dāng)傭人，并熱心于當(dāng)?shù)厣鐣顒?。無論何時何地，她總是心情開朗，對生活滿懷希望。

“格特夫人”——大伙兒這樣稱她，個頭不高，很強(qiáng)壯，臉上總帶著笑，有鋼鐵般的意志。她走路身板筆挺，頭揚(yáng)著，是個氣度不凡的女人。她飽嘗過痛苦、失望和恐懼，但都挺了過來，并由此生成一種特殊尊嚴(yán)，是那種飽經(jīng)滄桑、不再對未來有任何畏懼的女人的尊嚴(yán)。

母親家教極嚴(yán)，氣頭上甚至用軟鞭子實(shí)施家規(guī)。人們常問我為何不抽煙，這是因?yàn)椋?0歲那年偷偷抽煙被母親發(fā)現(xiàn)，她狠揍了我一頓，至今我記憶猶新。

我家沒什么錢，但并非赤貧。至少，我從沒挨過餓。冬天我們可生火取暖，夏天我們有一部舊冰箱，可做冰淇淋。但從童年到少年，我仍渴望過一種更好的生活。擺脫包圍我們的骯臟，血汗和痛苦。

問題在于，阿肯色城的中學(xué)不招收黑人。所以，1931年我讀8年級時，面臨我的畢業(yè)前途似乎僅一條，就是同祖輩一樣，過一種苦力加屈辱的生活，

但我沒料到的是母親的力量，和她那百折不悔的決心。在她看來，凡你想做的，只要奮力嘗試，就一定會做成。

母親的夢，便是送我去芝加哥讀中學(xué)，在那兒受體面的教育，并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物。這是要有非凡的剛強(qiáng)信念的，因?yàn)檫@無異于傾囊下注而對底牌卻全不知曉。

1932年我畢業(yè)時，那筆錢還遠(yuǎn)未攢夠。但這并沒難倒母親，她加倍干苦工，幫碼頭工人洗衣和做飯，所有能攬到的活她全都包下。整個夏天，她像著了魔似的干活。我也毫不閑著，與她同度那段“發(fā)燒的日子，為整整50名工人洗衣、熨衣和做飯。

夏季之末，事情已很明顯，開學(xué)前我們攢不夠去芝加哥的車費(fèi)。就在這夢想的低潮期，母親做出了驚人的決定?！澳憷^續(xù)讀8年級，”她說，“直到我們攢夠車費(fèi)?！彼幌胱屛蚁褚昂⒆铀频臐M街亂跑，更不想讓我重操祖輩的屈辱營生。為避免這些，她寧肯讓我復(fù)讀8年級，不論讀多少年，她都情愿。

周圍人開始嘲笑我們。鄰居好心勸她，叫她別發(fā)那瘋了，做這么大的犧牲，只為了一個也許永遠(yuǎn)沒什么出息的孩子。母親沒說什么，只是繼續(xù)使勁干活，繼續(xù)做她的夢?！俺晒淼?，”她說?！爸灰覀冇凶銐虻挠職?，相信自己的力量?！?/p>

又過了一年，這期間母親從沒動搖過。但繼父始終懷疑，這樣做是否明智。終于，在1933年夏天，我們湊足了那筆血汗錢。母親眼望北方，渴望自由的心已朝那里翱翔。

繼父拼命要把我們留下，為此他警告道，我們這是在走向?yàn)?zāi)難，我們將加入失業(yè)大軍行列，在芝加哥寒冷的冬天凍死在大街上。我深知母親有多愛繼父，所以我想，她此刻的決定是一生中最勇敢的行動之一：離開她摯愛的男人，帶我踏上火車，奔向陌生的遠(yuǎn)方。也許她心兒碎了，但攜帶我上車時，卻看不出有半點(diǎn)猶豫。她愛繼父，但更愛知識和自由。

我激動得臉兒發(fā)燒，心里既擔(dān)憂，又滿懷期望。那年我15歲。從此以后，一切再不同以往了。

在芝加哥，母親靠當(dāng)傭人謀生。一年之后，繼父也來了。我考入達(dá)塞布爾中學(xué)，并以優(yōu)等成績畢業(yè)。此后，我又順利讀完大學(xué)。1942年，我開始計劃辦一份雜志，名為《黑人文摘60但還有最后—道障礙需克服：我需要500美元郵費(fèi)，好向可能的訂戶發(fā)函。一家信貸公司愿借我這筆錢，但有個條件，我得有一筆財產(chǎn)做抵押。母親曾在我?guī)椭沦徺I一批新家具，我請她同意我用家具做抵押，平生第一次，她猶豫了。為買這批家具，她分期付款好長時間，終于買下了，她當(dāng)然不肯失去。但經(jīng)不住我一再纏磨，她最后說：“讓我先問問天主，看他會怎么說?！?/p>

隨后一個星期，我每天都回家，問母親天主怎樣表態(tài)。“不，還沒結(jié)果呢?！彼龓状味颊f。于是我倆便一起禱告。最后，她終于說：“天主是希望我這樣做的。”

1943年，《黑人文摘》獲得巨大成功。我終于能干我夢想多年的事了：我將母親列入我的工資花名冊，并告訴她，她算是退休工人，再不用工作了。那天，母親哭了，我也哭了。當(dāng)時的輕快感，和那種夢想成真的自豪感，我想，今生再未有更深切的體驗(yàn)。

從1918年到她去世，整整59年，我們幾乎每天都見面或通電話。無論我在蘇聯(lián)，在非洲或在法國，我每天至少和母親通一次電話。一次在海地時，我爬上一根電線桿，和母親進(jìn)行例行通話。周圍人都忍不住笑了，但母親能夠理解。

每次，當(dāng)工作遇到障礙時，我就打電話告訴母親。她總是鼓勵我；“你能闖過來的?！?/p>

在一段反常的日子，我經(jīng)營的一切仿佛都墜入谷底，當(dāng)時的巨大困難和障礙，仿佛已是我無力克服的。我心情憂郁地告訴她：“媽媽，看來這次我真要失敗了?！?/p>

“兒子。”她說，“你努力試過了嗎?”

“試過?！?/p>

“非常努力嗎?”

“是的?！?/p>

“很好，”她以斷然的語氣結(jié)束談話，“無論何時，只要你努力嘗試，就不會失敗。真正的失敗只有一種，那就是不再努力?！?/p>

她就是這樣一種女人，無論體質(zhì)還是精神都很強(qiáng)健。從小到大，我每天都從她身上吸取到精神養(yǎng)料。

(牟大裕摘自《年輕人》200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