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一詞，豪放蓋世，流傳千古。唯“小喬初嫁了”一句頗具爭議，有謂閑筆者，有謂敗筆者。如清代沈時棟《古今詞選·選略》第二則論選詞標準云：

是集雄奇香艷者具錄，惟或粗或俗，間有敗筆者置之。即名作不登選者，猶所不免。如坡公“大江東去”，雖上下千古，膾炙牙齒，然公謹當年，奚待小喬初嫁爾后雄姿英發(fā)耶?是亦此詞白璧微瑕也。四方同志，幸勿以強作解事見誚。

沈氏從邏輯角度認定：“小喬初嫁了”一句是敗筆。筆者認為，蘇軾是一位才華橫溢的大家，寫景、抒懷幾達爐火純青之境界?！靶坛跫蘖恕北砻嫔峡此齐x題稍遠，實則對全詞的主題和風格起著密切映襯的積極作用。

我們先來看史實，《三國志·吳書·周瑜魯肅呂蒙傳》：

是歲，建安三年也?！r年二十四，吳中皆呼為周郎?！曋?，策欲取荊州，以瑜為中護軍，領江夏太守，從攻皖，拔之。時得喬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喬，瑜納小喬。

由史實可知：①“瑜納小喬”是在建安三年(公元198年)；②(建安三年)“策自納大喬，瑜納小喬”。而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所追懷的赤壁之戰(zhàn)則發(fā)生在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據(jù)此，現(xiàn)在還有人認為“周瑜在赤壁之戰(zhàn)時已三十四歲，……，‘小喬初嫁了句看起來既無意義又不尊重事實”。非也。小喬沒有參加赤壁之戰(zhàn)，這一點蘇軾不可能不知道，他之所以拿小喬入詞，其中很重要的原因恐怕是小喬“光焰萬丈”的美貌及小喬與周瑜、吳國的關系。小喬之美在三國時代是天下盡知，即使遠在北方的曹操也曾吟出“攬二喬于東南兮，樂朝夕之與共”。我們先從文學角度來說，藝術創(chuàng)作有其自身的規(guī)律，在人物的取舍上，特定的場合，作者只會考慮特定的人物，以便增強作品的表達效果，只要在藝術上能夠成立，就是最大的真實。蘇軾因此在周瑜的身邊，有意勾畫了小喬的美麗倩影，并以此作為烘托，讓周瑜風流俊雅的形象變得更加清晰。同時也和開頭的“風流人物”相照應。如果我們再聯(lián)系唐代詩人杜牧《赤壁懷古》中“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兩句詩，從中就可以體會到：這是和吳國同休戚、共命運的英雄兒女，而決不是無關痛癢的小問題了。我們再說“遙想……，小喬初嫁了”句，作者并非篡改了小喬的婚齡，關鍵在于“遙想”二字，這是虛指，是模糊數(shù)，非確數(shù)；再者，句末一個“了”字，點明了此時既不是尚未嫁時，也不是正在嫁時，先說“初嫁”，后說“了”，表明英雄美女此時尚處在人生幸福之際、春風得意之時，周郎如何不“雄姿英發(fā)”?所以，“小喬初嫁了”句非敗筆也，更非閑筆。其目的在于以小喬的貌美來襯托周瑜的年輕、風流，是為塑造周瑜的人物形象服務的，從而表達作者對周瑜的羨慕之情，寄托自身的人生理想。

縱觀全詞，“小喬初嫁了”句在文本結構中有三重功能：

其一、“小喬初嫁了”句旨在塑造“風流人物”周瑜的形象。

1．借“小喬初嫁了”，突出表現(xiàn)了指揮赤壁之戰(zhàn)的周瑜的年輕有為。赤壁之戰(zhàn)時的周瑜新婚燕爾，少年英俊，妻子小喬國色天香，婚姻可謂幸福美滿；赤壁之戰(zhàn)中的周瑜氣定神閑，少年老成，破曹于談笑間，奠定了三國鼎立的局面，事業(yè)可謂功成名就。周瑜少年得志、意氣風發(fā)的形象立即躍然紙上。周瑜所建立的功業(yè)，更讓華發(fā)早生的蘇軾羨慕不已，也襯托出蘇軾自身的坎坷命運。

2．美人配英雄，使周瑜的形象更加豐滿多姿。在這里，“小喬是賓，恭謹是主，借賓定主，寓主子賓”，美人小喬是為了給“雄姿英發(fā)”的公瑾打底色，是陪襯、是綠葉。小喬的美貌，公瑾的風流；小喬的柔情，公瑾的英氣；小喬的穎慧，公瑾的文韜……。琴瑟相和，舉案齊眉，感情篤厚。一個舉國美女，一個功德巨子，這應該是一個絕配了。清代有位詩人《詠周瑜》：“大帝誓師江水綠，小喬卸甲晚裝紅”，為人傳誦。美人配英雄，使“風流人物”周瑜青春少年、風流倜儻的形象，更加血肉豐滿，光芒四射。

3．借小喬表明周瑜建功立業(yè)有一個重要條件?！安咦约{大喬，瑜納小喬”，小喬之姊大喬乃孫權之嫂，所以周瑜跟孫權雖外托君臣之義，而內實葭莩之親，能取得孫權的絕對信任，這是周瑜建功立業(yè)的一個重要條件。而這正是作者所沒有的，又是他十分渴望的。這也能補證作者之所以仰慕周瑜的原因。

其二、“小喬初嫁了”與作者“早生華發(fā)”之強烈而巨大的反差，觀照出作者對自己建功立業(yè)的人生理想與冷酷現(xiàn)實的焦慮。

《東坡題跋》卷一記李邦語：“周瑜二十四經(jīng)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飯，賢愚相遠如此?！碧K軾對此頗有感觸?！肮蕠裼?，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一個“雄姿英發(fā)”，一個“早生華發(fā)”，對時間流逝、芳華易去的感嘆，正反照出蘇軾對理想與現(xiàn)實的焦慮和無奈。本來四十六七歲，人生正值盛年，是建功立業(yè)的大好時機，但是，冷酷、無奈的現(xiàn)實使自己鬢染霜雪，自己建功立業(yè)的前景渺茫不可知。華發(fā)“早”生，表明“華發(fā)”非因自然因素而產生，而是由于心理勞頓太重而導致的生理衰老太過。作者在這里所感受到的時間，是于自然時間之外，作為生命個體所體驗到的生命時間，并且是在他建功立業(yè)的人生理想觀照下的生命時間。蘇軾掙扎在理想和現(xiàn)實的生存困境中，掙扎在宇宙時空無垠和個體生命有限的不可調適的矛盾中，掙扎在歷史人物和自身的巨大反差中。

其三、對全詞的藝術表現(xiàn)具有重要作用。

1．借賓喧主，魅力無窮。全詞正面描寫周瑜個人氣度的僅“雄姿英發(fā)”四個字，“小喬初嫁了”與這四個字一起，不僅在有限的文本空間里塑造了一個生動飽滿、令人傾羨的周瑜形象，而且給予讀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間，由讀者自行完成對周瑜形象的具體勾勒，這使得周瑜形象的塑造是一個開放的、互動的過程?！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吩~所具有的魅力正在于此。

2．剛柔有致，曠中見婉。小喬是一位容貌傾城傾國、貌若天仙的女子，與周瑜新婚不久，兒女情事，纏綿悱惻，微露香艷之氣?！靶坛跫蘖恕笔埂赌钆珛伞こ啾趹压拧愤@首豪邁大氣的懷古詞情懷蕩漾，剛柔有致，體現(xiàn)出蘇軾詞“外剛健而內婀娜、若豪放而實諧婉”的審美特征。

(羅慶生，河南許昌職業(yè)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