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擁軍

故事發(fā)生的地點叫王家莊，故事的主人公叫王二小。

王二小生性膽怯，還在被他娘抱著背著的時候就特別怕人。不光怕人，還怕一切活的動物。地上一只小蟲，他娘練他的膽量，讓他下了地去摸，王二小伸伸手不敢動，再伸伸手還是不敢動，他娘抓住他肥嘟嘟的小手往小蟲上一按，王二小哇地一聲，殺豬般嚎起來，嘴巴咧得像要把天吃了似的。膽小如此。

十歲上的時候，王二小還是十分膽小，夜里不敢出門，要方便，他娘又嫌在房間里放了尿罐子有臊味，就教他站在門檻里邊門向院子里放。王二小提著一顆心拉開門閂，只留下窄窄一道細(xì)縫，掏出小雞，腆著肚兒開始放水。放到一半，深藍(lán)的夜空中冷不丁傳來“咕——咕——”兩聲夜鳥的鳴叫，飛過去了。王二小打一寒戰(zhàn)，后一半不放了，門也顧不得閂，飛進屋里鉆回被窩，抱著肩瑟縮了半宿。人夢，也是噩夢。醒來，一身冷汗。

膽小，心眼就比較善良。所以王二小在學(xué)校里就總是一副好學(xué)生的形象。班里選班長，王二小票數(shù)最高，老師試用了幾天，不行?？匆娡瑢W(xué)打架，不說上前勸阻，連向老師打個報告都不敢。幾天之后，老師把民選班長廢了，自行挑了那對打架同學(xué)里勝利的一方委以班長，王二小連個小組長也沒掛住，成了班里的平民。

十五歲上，王二小上初中。那一年，王二小家的廈架上住了一窩燕子。

燕子，有笨的，有巧的。巧的燕子，銜了泥或雞毛或秸草來筑窩，從不掉下一片建屋的廢料，拉屎也要飛到離開小窩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所以，窠巢的下邊，主人家的廈架臺上，該有什么有什么，就是看不見一粒穢物。不知不覺間，一個新的家庭建起來了，于是，開始不聲不響地繁育后代。像花兒夜放，說不準(zhǔn)哪天早晨，抬頭一望，五六顆濕漉漉的小頭顱挨著個兒沿著窩口探出來，閉目張口，等著父母來喂食哩。笨的燕子就不行了，從開始搭窩就笨手笨腳的，窩搭起了，照著窩的地下一片狼籍。這不算完，灰白的鳥屎從此就不斷纖了，鏟掃了一層又履上一層，令主人不勝其煩。還沒有開始育兒呢，一對燕夫妻就嘰嘰喳喳聒噪個不停，及至新生兒出世，中間總要掉下來一兩顆孵到一半的鳥蛋。父母笨兒便不靈，到雛燕出飛，不定哪個命軟的還要落下來喪身殞命，結(jié)果是主人不光要費了力清掃鳥糞，還得幫著收尸，晦氣死了。

王二小家住的就是一窩笨燕子。

笨燕子不招人喜歡，這是肯定的。王二小也不喜歡這樣的鳥鄰居，誰愿意讓自家可以放了小地桌吃飯打撲克寫作業(yè)的廈架臺整天被一攤鳥糞給污染著呀。臭味沒有，看著卻總歸惡心不舒服。王二小就想，何不拿了竹桿子來捅了它，叫它愛上哪安家上哪安家去，只是別再在這里招人煩。竹桿子就放在廈架的一角，觸手可及，但是王二小始終沒動。不是說了嘛，人膽小，心也善，燕子討嫌是討嫌，這也是一家子，竹桿子朝向一捅，好端端一個家庭就算毀于一旦。筑一個安樂窩得用多少顆泥粒子，一天做不完，晚上老的少的在哪兒安身?更有犯忌的一條，叫作“毀燕窩瞎眼睛”。莊子里年長的人都這么說，之所以沒見誰因此眼瞎，那是因為沒見誰毀過燕窩。不信，你試試，捅一個看看。誰敢冒這個風(fēng)險呢?

災(zāi)禍，就起于廈架上的這一窩笨燕子。

一天，王二小百無聊賴。膽小，就怕事，就不大合群，就比較孤僻，就愛怔怔地盯了一處死看。王二小站在這個筑得很不漂亮歪歪斜斜的燕窩下邊看?？词裁茨?，什么也看，什么也沒看，要不什么叫百無聊賴呢。這個燕窩，不光不漂亮，泥塊有大有小，凸出的凹進的，麥秸稻草長短不齊，分明就是一個豆腐渣工程。王二小兩眼一眨不眨，抬了下巴注視著上方。有兩分鐘的時間吧，一團子分不清是土還是柴草的物件拖著散成一片的灰塵尾巴直扣下來，王二小霎時感覺像是天塌了下來，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見了。

兩個月以后，王二小才揭開了纏在眼上的繃帶，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個沒有了深度的窄窄的世界。

王二小的一只眼瞎了，一顆柴草正刺中了右眼的瞳仁。瞳仁是什么，一個小小的水泡兒，王二小的這一江清澈見底的小水泡，只一挑，就化了。

王二小再上學(xué)去，同學(xué)們就不管他善良不善良，膽小不膽小了，給他起了個外號，獨眼龍。電影里經(jīng)常有特務(wù)叫這個名字，不光獨眼，心也狠手也辣，最后往往不得好死。但是王二小除了獨眼，哪有一點獨眼龍的影子呀?王二小聽不慣別人這樣叫他，又?jǐn)r不住別人這樣叫他，慢慢地就開始逃學(xué)不上課，慢慢地索性就退學(xué)了，慢慢地就在莊子里游來蕩去了。

話又說到巧燕子笨燕子上面來。實際上也就是笨燕子，不關(guān)巧燕子的事。不是常說嘛，“捅燕窩瞎眼睛”，可是誰家也不愿意住一窩笨燕子。有了，怎么辦?不捅就得年年忍了這口鳥氣，捅呢，瞎一只眼睛，代價太大了。于是這些家有笨燕的人家就想到了整天無所事事的王二小。反正也是眼睛瞎了，給他一支竹桿子干脆一氣讓他捅下去算了，從另一個角度說，王二小瞎了的那只右眼，原本不是因為捅燕窩，人家只不過盯著看了一會兒，你就寧可傾了巢穴破釜沉舟也要瞎人家一只眼，出手未免過于歹毒了吧?找王二小來捅了，也算給了王二小一個復(fù)仇的機會。

大家想想，活活地并且毫無來由地被瞎掉一只眼，又被學(xué)校里的同學(xué)嘲弄來嘲弄去，退了學(xué)在莊子里人的面前又受盡歧視，還善良得下去嗎?王二小一聽要他捅燕窩，那種下意識里壓抑著的一團暗火煞時給點燃了。想想為什么這學(xué)上得好好的，如今像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二流子，為什么大名王二小涼著沒人呼沒人叫，見面過來一句“瞎子!”想想十好幾年做一個不傷一個生靈的善人，到頭來人不人鬼不鬼凄慘如是……我不捅你?不捅你連老天都不寬恕我!

王二小接過主人家遞過來的竹桿子，雙手緊握了，眉頭蹙成一塊硬硬的死結(jié)，牙齒咬得咯吱吱響，一鼓作氣，咔!一個窟窿，兩只燕子驚得直刺向天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樹杈上回頭來看。咔，兩個窟窿，幾顆鳥蛋砸下來，地上一攤糊涂。咔，三下兩下，再結(jié)實的巢窠也扛不住這咬牙切齒從心底升騰起來的怒火的撞擊，頃刻間，梁上光禿禿，腳下亂糟糟。樹上的鳥兒，驚魂未定，眼看著千般辛苦壘就的小家化作烏有，來不及細(xì)想何以惹下這樣一樁毀家之禍，哀鳴幾聲，雙雙攜了手，遠(yuǎn)走了。

王家莊是方圓百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莊子，四百來戶人家，從東頭到西頭，從南頭到北頭，見面得問姓名輩份，人多，認(rèn)不過來。全莊子有多少笨燕子在此安營扎寨，數(shù)不過來。王二小這個從小膽怯得連個小蟲都不敢摸的良善之輩，由于那顆對任何一個鳥巢都敢于攪個稀巴爛的越來越狠的復(fù)仇之心，在全王家莊一舉成名。王二小，王瞎子，王三桿，三個稱呼，三步跨越，劃出王二小幾年來的人生軌跡。

笨鳥搗了，靈鳥也逃不過。知道有這么一個不怕瞎眼的王三桿，王家莊的人們連那些頗解人意小心得連叫聲都壓得低低怕吵了早晨炕上貪睡東家的清夢的巧燕子

也不再想放過一馬，必欲趕盡殺絕不留后患。不是有一個王三桿嗎?家里不是有一窩黑燕子嗎?王三桿不就是上天派來要對付這些燕子的嗎?王三桿就是這些燕子的天敵。王三桿又不要報酬，他只要復(fù)仇，為什么不用一用呢?即使這窩燕子生來本分，與人秋毫無犯，但難道單單因為這些就要讓王三稈歇工嗎?那不太便宜王三桿了嗎?那不太虧自己了嗎?

王家莊的人們，算盤打得精精。

幾年里，王家莊成了無燕之莊。

王二小，王瞎子，王三桿，勝了

村里除四害。麻雀為四害之一，它與民爭食，樣子丑陋，在人屋做窩，為害比之燕子尤甚。面對—群群鋪天蓋地而來如遮天云翳的害鳥，村干部們一時束手無策。忽然想到王三桿。既然除燕有一套，除麻雀也應(yīng)該不會差到哪里去。無燕之莊的村民王三桿，此時正是天下無敵，一派英雄寂寞。接到這個新的任務(wù)，無師自通，張網(wǎng)，投食，下套，支罩，半年不到，滅掉的麻雀怕是要用麻袋盛，用地磅稱，用推車?yán)?，難計其數(shù)。王三桿由此成了全公社的奇人，真正的治鳥高手，百鳥克星。獨眼龍由此披紅帶花，號稱勞模，好不威風(fēng)!

一個人，跌倒容易，翻身亦不難。

二十多歲上，王二小去省城參加勞模慶功大會。會畢，一路打聽來到省醫(yī)院，憑著勞模優(yōu)待證做了右眼修補術(shù)，醫(yī)生將一顆狗眼鑲在了王二小的眼窩里。雖是一顆不中用且不十分中看的狗眼，王二小還是找回了當(dāng)年雙眼的感覺，也漸漸找回了生活的信心。時隔不久，王二小便與本村的一位漂亮姑娘訂了終身。有榮譽，即使有一點點缺陷，找個媳婦還不是吹吹氣的功夫?

一年無春。

王二小算算，春節(jié)后就辦事吧，過了立春，就是自己人生的春天。

過年了，王二小趕集買了幾盤二踢腳。真要放他個痛快，人這一生，能痛快幾回?勞模的紅頂子有了，好看中意的女人有了，正是春風(fēng)得意，此時不樂他一樂，更待何時?

王二小揀了一個二踢腳，燃上一枝香，怕炮捻兒燃得太快來不及跑開炸了自己，用手揉一揉那個紙捻兒，彈掉捻兒里的火藥，把二踢腳立在院當(dāng)中，身子蹲了，小心翼翼地去點炮。燃香的火星碰一下那萎了的炮捻兒，沒著，再碰一下，還是沒著，三碰，著了。

站起來靠在山墻下捂了兩耳等著炮響，捻兒先是慢慢地燃，燃到根部，“促促促”，燃完了，炮沒響。

王二小松開捂耳的兩手，等了一會兒，還是不響，再等一會兒，不行，滅了。

王二小走過去，揀起炮筒來，左看右看，炮響了。

王二小左眼里那汪小小的水泡，隨著一聲炮響，也化了。

王二小從疼痛中蘇醒過來時，繞著左眼右眼蒙上了一圈厚厚的白布。

王二小的眼前卻是一片漆黑，漆黑……

(地址：河北正定縣教育局郵編：050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