娟子不知道漁隱街已經沒有了。
她一下火車就買了一張城市地圖,找得眼睛都花了,也沒有找見這條漁隱街。她想火車站大多數是外地人,不一定知道這個城市的情況。娟子上了一趟陌生的公交車,她看了看那個黑著臉的司機,小心翼翼地問:“師傅,到漁隱街是坐這趟車嗎?”
司機頭也不回說:“錯了?!?/p>
雖然司機的口氣有點兇,但娟子心里卻是一喜,錯了,就說明是有漁隱街的,只是她上錯了車。她趕緊又問:“師傅,到漁隱街應該坐幾路車?”
司機卻不再回話,只是黑著臉,看上去脾氣很大。娟子不敢再問了。
有個四十多歲的婦女在娟子身后說:“漁隱街是一條老街,早就沒有了?!?/p>
另一個男乘客也插嘴說:“拆掉有五六年了吧?!?/p>
娟子愣住了,茫然地看著他們。
那個婦女安慰娟子:“小姑娘,你別著急,漁隱街雖然沒有了,但是那個地方還在呀,地方總不會被拆掉的,它只是變了樣子,換了另一個名字?!?/p>
“叫什么名字?”
婦女很想告訴娟子那地方現在叫什么名字,可是她想了又想,想不起來,她遺憾地搖了搖頭:“對不起,現在新路新街太多了,我也搞不清楚?!彼仡^問剛才答話的那個男乘客:“你知道嗎?漁隱街后來改成什么名字了?”
男乘客也搖了搖頭。
車廂里一時有些沉悶了。娟子看著車窗外往后退去的街景,心里慌慌的,像是站在一無人煙的沙漠里了。
黑著臉的司機側過頭瞥了她一眼,從牙縫里擠出了四個字:“現代大道。”
那個婦女立刻高興起來,趕緊說:“對了對了,漁隱街就是現在的現代大道,我這個記性呀,真是不行了?!?/p>
“我想起來了,”男乘客也說:“現代大道應該坐十一路車,你到前面下車,下了車往前走,右手拐彎,那里就有十一路車的站臺。”
娟子下車的時候,聽到熱心的市民在替她擔心,那個婦女說:“她是要找漁隱街,可現代大道不是漁隱街呀。”
“她可能要找從前住在漁隱街的人,可是從前住在漁隱街的人早就搬走了呀?!蹦谐丝驼f。
但是娟子沒有受他們的影響,她心里充滿了希望。
父親一定在那里。
娟子的父親是個剃頭匠,從前在家鄉(xiāng)小鎮(zhèn)上開剃頭店,收入勉強夠過日子。后來娟子的母親生了?。痪曜佑忠蠈W,家里的開銷眼見著大了起來,靠父親給人剃頭刮胡子已經養(yǎng)不了這個家了。父親決定到城市里去多掙點錢。
父親進城的開頭幾年,還經?;貋砜纯雌夼?,后來父親回來的次數漸漸少了,只是到過年的時候才回來,再往后,父親連過年也不回來了。
母親跟娟子說:“你父親外面有人了?!蹦菚r候娟子半大不大,對“外面有人”似懂非懂。母親又說:“唉,那個人還不錯,還能讓你父親給我們寄錢。就不管他了,只要他還寄錢,你就能上學?!?/p>
父親雖然不回家了,但他仍然和從前一樣按月給家里寄錢,每個月都是五號把錢寄出來,錢走到家的時候,不是七號就是八號。每月的這兩三天里,是母親難得露出笑臉的日子。如果哪一個月父親的錢到得遲了,哪怕只遲一兩天,母親都會坐立不安,她懷疑父親出什么事情了,又懷疑父親徹底拋棄了她們,她一會兒擔心,一會兒怨恨。娟子總是看到情緒失措的母親望眼欲穿地朝巷子口張望,一直等到穿綠色制服的郵遞員從那里騎車過來,喊一聲楊之芳敲圖章,母親的慌亂才一掃而光,她趕緊起身去取圖章。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她的動作一月比一月遲緩,她的目光一年比一年麻木,唯一不變的是母親對娟子的期望。
在父親離開了十年之后的這個夏天,娟子終于考上了大學。她的成績并不理想,她要上的是一所民辦大學,光進校的贊助費就要三萬塊,還要加上第一年的學費一萬多,娟子傻了眼,她不知道從哪里去弄這筆錢。
母親打了父親的手機,跟父親說了這件事情。自從父親有了手機以后,一直是用手機和家里聯系的。母親跟娟子說,這是因為你父親不想我們去找他。父親到底在城里干什么,他住在哪里,他的生活發(fā)生了什么變化,娟子一點都不知道。這些年下來,留在娟子印象中的,只有母親的一些主觀分析。娟子并不知道母親的分析有沒有道理。那些年里,娟子幾乎沒有一點閑暇之心去考慮父親的生活,因為她自己的生活過得夠糟的。一個不喜歡也不適合念書的孩子,要把念書作為人生的全部,這樣的生活你想象得出是多么地糟糕。
聯系父親和娟子的就是那張綠色的匯款單,還有父親的手機號碼。父親也曾換過手機,但只要一換手機,父親就會立刻通知她們。父親的手機通常是開著的,娟子和母親從來沒有碰到過父親不接她們電話的情況??墒沁@一次的電話非同尋常,需要父親在短短的十幾天時間里,籌措一大筆錢。
父親的錢如期到了,可能因為數字比較大,父親沒有走郵局匯款,而是托一個熟人帶回來交給了娟子。娟子問那個人:“我爸爸現在在哪里?”那個人說:“還在老地方,只是換了一個店?!本曜硬⒉恢馈袄系胤健笔鞘裁吹胤?,但她猜想這個“店”肯定是理發(fā)店,因為父親是剃頭匠。
娟子上大學后,辦了一張銀行卡,她將賬號發(fā)到父親的手機上。娟子平時一般不給父親打電話,因為她早習慣了沒有父親的身影和聲音的生活,電話要是真的接通了,她要是聽到父親的聲音出現在電話那一頭,她會不知所措的。父親知道了她的銀行賬號后,也沒有給她回音,但是到下一個月,錢就直接打到卡上了,仍然是五號。雖然不再有匯款單,銀行匯錢的過程娟子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娟子知道,多年來連接著她和父親的這條線仍然連接著。
母親一生中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任務完成了,娟子上大學后,母親就徹底病倒了,她像一盞快要耗盡的油燈,無聲無息地熬著,等著最后一天的到來。
家鄉(xiāng)傳來了母親病重的消息,娟子打了父親的手機,想把母親的情況告訴父親,可是父親的手機關機了。娟子平時很少和父親聯系,但是她知道父親的手機永遠是開著的,對娟子來說,電話里的父親要比真正的父親更真實??墒乾F在父親的手機關機了,父女問的這扇門被關上了,電話里的父親消失了。許多年來,母親一直在擔驚受怕中過日子,父親出事或者父親徹底拋棄她們,這是籠罩在母親心頭兩團永遠的陰影,現在罩到了娟子心上。這一天正是月初的六號。娟子趕緊去核查了銀行卡上的收支情況,發(fā)現昨天父親照例往她的銀行卡上匯了錢,娟子放心些了。
可是父親的手機仍然打不通,始終打不通,手機里傳出來的信息,也從一開始的“已關機”變成最后的“已停機”。一直到數月后母親去世,娟子也沒有聯系上父親。
父親失蹤了。奇怪的是,每月五號,父親仍然將錢打到娟子的銀行卡上,這又說明父親并沒有失蹤。
辦完母親的喪事,離暑假結束只有不多幾天了,娟子決定去找父親。
母親臨終前告訴娟子,父親剛進城的時候,在一條叫漁隱街的小巷里開剃頭店。父親出去的頭一年,母親曾經帶娟子去過,她們還在那里住了幾天??删曜佑洸坏昧?。她的記憶中,從來就沒有什么漁隱街,
也沒有父親的理發(fā)店,沒有父親所在的那個城市的任何印象。父親、漁隱街、理發(fā)店,都只是一些空洞的名詞。
娟子記得那個捎錢來的人說過“老地方”,老地方是不是漁隱街,娟子無法確認,但漁隱街卻是娟子尋找父親的唯一的線索和目標。
可是漁隱街早就不存在了。
現代大道兩邊商店林立,都是裝修豪華的大商場,沒有父親開的那種小剃頭店,只有一家富麗堂皇的美容美發(fā)店,店名叫美麗莎。娟子知道這不是父親的店。
店長以為娟子是來應聘的,她看了看娟子的模樣,可能又覺得不太像,帶著點疑惑問:“你是學什么的?”
娟子說:“我不是來找工作的,我找一個人,他從前也在這里開理發(fā)店。”娟子雖然說出了父親的名字,但她估計不會有答案,這種美容美發(fā)店里根本就沒有年紀大的人。
果然店長說沒有這個人??删曜硬桓市模龁柕觊L:“從前這地方叫漁隱街,從前住在這里的人,現在到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店長說,“我不是本地人,我才來了一年多,你還知道漁隱街,我連這個名字都沒有聽說過?!?/p>
一個頭上卷滿了發(fā)卷的中年婦女告訴娟子,從前住在漁隱街的人,都搬到郊區(qū)的公寓去了,原來在這里開店的人呢,大部分都搬到桐芳巷去了,她建議娟子可以到那里去看看。
桐芳巷離現代大道不遠,是一條細長的舊街。娟子想不到在現代大道背后還藏著這樣一條小巷,它像一艘拋了錨的老木船,停泊在快艇飛馳的河道中央,顯得安靜而無奈。娟子走上這條街,就有一種依稀的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像剛才的那條車水馬龍的大道不是漁隱街,這里才是真正的漁隱街。娟子的心猛地一動,她突然相信,父親一定就在這里。
娟子從街的這一頭一直走到街的那一頭,卻沒有發(fā)現街上有一家理發(fā)店,娟子問了一個開煙紙店的婦女,婦女說,從前是有一家理發(fā)店的,后來搬走了,那家店面,現在做了快餐店,婦女還給娟子指了指方向。婦女說話的時候,娟子覺得她的神態(tài)和語氣都那么熟悉和親切,娟子想起了公交車上的婦女,又想起了美發(fā)店里的婦女,最后她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娟子忽然覺得,這一路上,都是母親在指點著她,母親在幫助她尋找父親。
娟子來到快餐店門口,她只顧抬頭看它的店招,無意中撞到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小女孩正坐在店門口看著路上發(fā)呆,她被娟子撞到了,也不說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娟子。
雖然小女孩臉上沒有表情,可是娟子接觸到小女孩的眼睛,心里突然一動,她看到了某種熟悉的東西,她甚至覺得女孩眼睛里的東西和自己心里的感覺是一樣的,是一層茫然,是一層膽怯,還有一層——好像是渴望。
一個小伙計在店里朝外看,看到娟子站定了,他就在里邊問娟子:“你來應聘嗎?”
娟子沒有說話,剛才在美麗莎,店長也是這么問她的,現在找工作的人多,工作崗位也不少,可娟子不是找工作,她要找父親。
小伙計又說:“你吃東西嗎?”
他們說話時,又有一個男人從里邊的灶間走出來,他圍著臟兮兮的圍裙,看了看娟子,也問:“你來應聘嗎?我們正要招一個服務員,你愿意留下來嗎?”不等娟子表態(tài),他又把條件開出來了:“我們管吃管住,再加一個月五百塊工資?!?/p>
娟子想回答不,但話到嘴邊,她改變了主意。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她需要有個住處,她可以邊工作邊找父親。她交給這個男人兩百元錢作押金。娟子說:“老板,你在這里開店多長時間了?”
男人笑了笑說:“我不是老板,我是打工的。”
小伙計說:“他燒菜?!?/p>
一個打工燒菜的,怎么會自作主張招人,還一口一個“我們”?娟子正奇怪,就聽到小伙計說:“他們睡在一張床上?!本曜硬孪?,小伙計說的“他們”,是不是指這個燒菜的男人和那個還沒有出場的老板娘呢。
男人又笑了笑,說:“一張床可不等于一個錢包啊?!彼噶酥缸约旱谋亲诱f:“我姓許,你叫我老許就可以?!?/p>
小伙計問娟子:“你猜老許--一個月多少工資?”
娟子猜不出來,試著問:“工資很高嗎?”
老許對小伙計說:“你別嘲笑我啦?!?/p>
小伙計卻不聽老許的,繼續(xù)和娟子說:“他拿得比我還少,誰讓他睡老板娘呢?!?/p>
老許唉嘆了一聲,說:“她也難,我就算幫幫她了?!?/p>
小伙計說:“但你也得好處的,鄉(xiāng)下一個老婆,城里一個老婆?!?/p>
他們都笑了。老許朝巷子一頭望了望,就走了出去。小伙計對娟子說:“老板娘回來了?!?/p>
果然,片刻后,老許和老板娘一起進來了,老許指著娟子說:“我找到人了,工資都談好了?!?/p>
老板娘走到娟子跟前,只朝娟子看了一眼,臉色就不對了,轉身背對著娟子,責問老許:“誰讓你自作主張招人的?”
“咦?”老許奇怪地說:“不是你叫我招服務員嗎?”
老板娘更是聲色俱厲了:“誰說要招人了?”
“奇怪了,”老許朝門口指了指,說:“那張招人啟事,昨天是你自己貼上去的嘛?!?/p>
老板娘說:“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今天我不招人,你叫她走!”
老許有點尷尬,他還想據理力爭,他說:“可我已經跟人家談好了——”他發(fā)現老板娘的表情像一塊鐵,知道無望,只好朝娟子搖了搖頭,表示愛莫能助了。
其實娟子并不一定要在這個快餐店打工,她可以不打工,也可以到其他地方打工,但是老板娘的行為讓她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說:“你能不能給我個理由,為什么不要我?”
老板娘頭也不回地說:“你不是打工妹,你不是來找工作的,你想干什么?”
娟子還沒來得及回答,老許就說:“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讓她來打工的,我們確實少一個人做些雜事?!?/p>
老許的話娟子并沒聽得很懂,但她還是順著老許的話說:“我會做的,洗碗,端菜,打掃衛(wèi)生,我都會,從小我媽媽身體不好,家里的活都是我干的。”
他們三個人,老許、小伙計和娟子,都看著老板娘,過了好一會兒,老板娘才回過頭來,但她的目光是游離的,她的目光雖然銳利,卻始終沒有直視娟子的眼睛,她說:“待在這里,對你沒好處,走吧?!?/p>
老板娘的話她聽不懂。一開始她就覺得桐芳巷才是真正的漁隱街,也就是父親多年來一直生活的地方。除此之外,這還能夠是什么地方呢?疑惑中,她聽到一個女孩子清亮的聲音沿路而來了:“雞媽媽——雞媽媽——”
老板娘下意識地看了娟子一眼,趕緊到里間去了。
喊“雞媽媽”的女孩子轉眼就到了,她跟娟子差不多大,一過來就喳啦喳啦地說:“雞媽媽呢?她想躲我?躲不過去的?!彼镞吅暗溃骸半u媽媽,你介紹的那個聊吧,也太黑了,要抽——”
老許趕緊打斷她說:“你到里邊去說吧?!?/p>
女孩子嘀咕著進去了。
老許也跟了進去。娟子問小伙計:“老板娘姓季嗎?”
小伙計說:“不姓季,不是季媽媽,是雞媽媽,一只雞的雞,公雞的雞,母雞的雞?!?/p>
娟子說:“雞媽媽?雞媽媽是什么?”
娟子沒有得到小伙計的回答,但是她看到小伙計似笑非笑的臉色,娟子有點明白了,娟子的心亂起來。手心里都捏出汗來了,她趕緊鎮(zhèn)定自己,裝出無所謂的樣子,還開了個玩笑:“那么應該叫老許雞爸爸了?!?/p>
小伙計說:“是有人想叫老許雞爸爸,但老許不高興,不許他們叫?!?/p>
娟子硬擠了一點笑容出來,說:“叫老板娘雞媽媽她倒不生氣?”
“她生什么氣,”小伙計說,“她就是干這個活的唄?!?/p>
輪到娟子不明白了:“干什么活?”
娟子這么問了,又輪到小伙計不明白娟子了,他朝娟子看了看,說:“你不知道干什么活嗎?你不就是來找活干的嗎?雞媽媽不要你,你還賴著不走?!毙』镉嬐nD一下又說:“你還問我干什么活,我又看不見她們在于什么活,我只知道她們比我能掙錢?!毙』镉嫷淖煺婵欤指嬖V娟子,雞媽媽原來是個小姐,她認得許多小姐,有人開店要找小姐,她就給他們介紹,她就變成了雞媽媽。最后小伙計說:“你不也是嗎?”
娟子逃走了。
尋找父親的最后的線索中斷了。娟子差不多想放棄了,快要開學了,還是回學校吧。反正父親還在。
娟子知道父親還在,但她不知道父親在哪里,也許他正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角落里看著她,但她找不到他。
娟子逃出桐芳巷,狂亂的心跳才漸漸地平穩(wěn)了一點,她心有余悸地回頭看了一眼,頃刻間又魂飛魄散,一直坐在快餐店門口的那個不聲不響面無表情的小女孩跟上了她,正不近不遠地盯著她呢。
娟子克制著恐懼的感覺,鼓足勇氣朝女孩走過去。女孩看她過來,轉身就走,娟子停下,女孩也停下,回頭看著她,娟子再朝她靠近,她又走。如此幾次,娟子覺察出這個不說話的女孩好像要帶她到什么地方去。娟子覺得這事情很鬼魅,她想走開,可是兩只腳卻不聽使喚,她不由自主地跟上了小女孩。
女孩就這樣帶著她走,走到一家銀行門口,女孩停下了。娟子過去問她:“你帶我來這里干什么?”
女孩仍然不說話,她好像聽不懂娟子說什么。
娟子說:“你聽不見我說話?”
女孩仍然是茫然的。
娟子一抬頭,忽然就發(fā)現,這是一家農業(yè)銀行的分行,而她自己的銀行卡正是農行的,父親每次也都是在農行給她往卡上打錢的??稍谝粋€城市里,農行有許多分行和辦事處,她無法知道父親是在哪一個分行給她匯錢的。她也曾經到農行去咨詢過,工作人員說要立了案由公安來才給查,他還問她是不是遇上騙子了,她說不是,是父親給她匯錢。工作人員笑了起來,說,父親給錢,錢都到了你賬上,還有什么好查的呢?
對娟子來說,父親始終是斷了線的風箏,不知道飛在哪里。
現在這個小女孩把她領到這里,是不是她要把什么東西給娟子接上?“你雖然不說話,”娟子說,“但是我知道,你想要告訴我什么?!?/p>
已經是八月底了,再過幾天,就是下個月的五號,也就是父親許多年來固定的匯錢的日子。
娟子決定等到五號。
五號那天,娟子從銀行開門就一直守在這里,時間~分一秒地過去了,并沒有出現父親的身影,一直等到下午四點多,娟子幾乎絕望了,她覺得受到了小女孩的捉弄,或者小女孩根本就是無意識的,她卻誤解了她。
銀行五點關門,就在五點差十分的時候,有人從遠處奔來,奔進了銀行。娟子定睛一看,差一點叫出聲來,是老板娘。她氣喘吁吁地掏錢、填單子,最后拿到了銀行的回單,直到她辦完這一切,轉身離開柜臺的時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娟子沒有驚動她,她看著老板娘走出門,她希望她將手里的那張銀行回單扔掉,可她沒有扔,一直捏在手里。娟子無奈了,走進銀行,問那個辦手續(xù)的職員:“剛才那個女的,匯錢匯到哪里?”銀行職員什么話也不說,只是警惕地看著她,還有意無意地看了看安裝在銀行一個角落的監(jiān)視器。娟子嚇得逃了出來,心慌意亂,腿都軟了。
娟子又回到桐芳巷的快餐店,老板娘不在,老許正在灶間忙著,小伙計一看到她,說:“想想還是要來吧,到底掙錢容易,無本萬利的?!?/p>
娟子說:“你們老板娘到底有沒有男人?”
小伙計說:“我不知道的,我來的時候,她和老許就住一起,誰知道他們什么關系,我只知道老許老是抱怨給他的工錢少,老板娘多精明,睡覺可以抵工資的。”
“為什么?”
“她好像有什么負擔,好像借了高利貸。”
“你說她是小姐,她怎么又做老板娘了呢?”內心始終有許多混亂的東西在引導娟子,一會兒要讓她否認眼前的事實,一會兒又要讓她判定眼前的事實。
“結婚了呀,要不小啞巴哪來的呢?不過老許可不是小啞巴的爸爸——結了婚不能再坐臺了,男人不肯的。”小伙計說:“其實也沒有什么,如果有個小姐肯養(yǎng)活我,我就無所謂。可惜沒有?!?/p>
娟子生氣地說:“你會這樣想?你要小姐養(yǎng)活你?”
老許從灶屋出來,聽到了娟子的話,老許說:“姑娘,我給你講個故事吧?!?/p>
老許說,有一個人騙取了李秋香的銀行卡和密碼,偷掉了卡上所有的錢。李秋香去報了案??删爝€沒來,這個人倒先來了。他告訴她,他的孩子要上學,需要學費,他沒有辦法,才出此下策。但他偷了錢立刻又后悔了,如果孩子知道學費是偷來的,孩子一定會難過,會恨他。所以,他寧可去借高利貸,也得把錢還了。
李秋香拿到了失而復得的錢,想去警察那里消案,但是來不及了,警察已經到了。那個人雖然還了錢,但盜竊罪卻已是既成事實,最后他被判了兩年徒刑。
娟子哭了。自從父親的手機關閉后,她一直是既擔心又怨恨,但是每個月按時到達的生活費,又讓她心里殘存著希望?,F在,這一線殘存的希望變成一根根利箭,刺著她的心。
娟子鼓足勇氣站在桐芳巷的路當中,遠遠的老板娘過來了,她看了看娟子的表情,若無其事地說:“你沒有去學校?該開學了?!?/p>
“你知道我在上學,你認識我,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你就是‘那個人”,娟子說,“你就是!”
老板娘不知道“那個人”的含義,略顯驚訝地看著娟子,沒有說話。
“你給誰匯錢?是給一個大學生吧?”娟子說。
老板娘依然驚訝地看著她:“我是給一個大學生匯錢,可是——你怎么會知道?”
“我知道你就是‘那個人”,娟子說,“我父親因為你,不要我媽媽了,你,還跟我父親生了孩子?!?/p>
老板娘說:“你錯了,小啞巴可不是你妹妹。我不認得你父親,也不認得你。”
娟子說:“我是來找我父親的,找不到父親我不會走?!?/p>
老板娘嘆息了一聲,說:“你可能找錯人了。”
娟子沒有退路,她只能堅信自己的判斷:“父親不想讓我知道這些事,他讓你每月五號給我匯生活費,你們以為只要我每月收到錢,就能瞞住我。”
老板娘說:“我是每個月匯錢,但不是匯給你?!?/p>
娟子說:“你不承認也沒有用,老許已經告訴我
了,你是李秋香——”
老板娘的表情更奇怪了:“李秋香,誰是李秋香?”
娟子說:“謝謝你救助了我和我父親,我不是來問你要錢的,從今以后,你也不用再給我匯錢,我勤丁儉學,可以養(yǎng)活自己,我只有一個愿望,請你告訴我,我父親在哪里,我要去看他?!?/p>
老板娘很無奈,她說的話娟子就是不信,她趕緊從口袋里掏著什么,可是沒有掏得出來,她奇怪道:“咦,我的銀行回單呢?”她又對娟子說:“我有銀行回單的,我沒有給你匯錢,你可以到銀行去打聽,銀行的人都認得我,他們知道我給誰匯錢,我真的不認得你,也不知道你父親是誰?!?/p>
“那,你給誰匯錢?”
“王紅,她叫王紅,她不是你?!?/p>
娟子徹底傻眼了。
“老許說的李秋香是誰?這個王紅又是誰?”
老板娘說:“老王是我的一個客人,他出事的時候就把女兒王紅托付給我了,我答應了。答應了就得做——你說是不是?至于你說的李什么,李秋香?我真的不知道——”她停頓下來,又想了想,說:“是老許跟你說的?那你得去問老許——我只知道老許曾經坐過牢,因為偷錢,偷一個單身女人的錢。老許坐牢的時候,那個女人幫助過他的女兒,我想,可能她是李秋香吧?!?/p>
娟子的思維模糊了,她依稀地想,難道老許就是我父親?但肯定不是。父親叫劉開生,雖然多年不見,印象也模糊了,但她知道,老許不是劉開生。
一會兒她又模糊了,她想,難道我是王紅?可我不是王紅,我是劉娟,從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永遠是劉娟。
依稀模糊中,娟子想起小啞巴既茫然又渴望的眼神,娟子忽然問老板娘:“小啞巴的爸爸呢?”
老板娘搖搖頭:“不知道,不知道他在哪里,小啞巴學會第一句啞語就是問我:爸爸呢?”她一邊說一一邊還笑了笑:“你看,怎么大家都要找爸爸?!?/p>
娟子往公交車站走去,她要坐公交車到火車站,然后去買火車票,然后坐火車回學校,然后,每個月,仍然會有人按時往她的銀行卡上匯錢,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去取錢,我能接受這個人的錢嗎?
一陣強烈的孤獨感襲擊了娟子。每往前走一步,孤獨就更加重一點。
老板娘說,大家都要找爸爸。
爸爸——父親,他們都走了。他們都到哪里去了?自從老許說了李秋香的事情,娟子就覺得自己一點一點地靠近了父親,斷了的那根線,眼看著就要接上了,可現在又一點一點地被拉扯著,越拉越遠,終于,再一次斷裂了。
娟子忽然看到,小啞巴走在她前面,她仍然是無聲無息的,面無表情的,但她在引領著娟子。在這個城市里,她比娟子更知道路該怎么走。她領著娟子走到了十一路車的站臺。
娟子拉了拉小啞巴的手,說:“你不會說話?!?/p>
小啞巴的手軟軟的,一股暖意一直通達到娟子冰冷的心問,娟子注視著小啞巴的眼睛,她從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父親的影子。娟子忽然覺得,那個始終只在電話里出現的父親忽然間貼近了,真實了。她從小啞巴身上,感受到了父親的氣息。
在這一瞬間,娟子忽然很希望小啞巴就是她的妹妹。
可她不是。
小啞巴拉了拉她的衣襟,從口袋里摸出一張照片遞給她。這是一張很舊的照片。娟子認不出照片上的這個男人,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小啞巴的父親,或者他是王紅的父親?他會不會就是自己的父親劉開生?或者,他是從前的老許?
娟子抬頭看了看到公交車的站牌,在“現代大道”四個字后面,有一個括號,括號里寫著:漁隱街。豎站牌的人,還沒有忘記從前這里叫漁隱街。
車來了,車門打開了,娟子正要跨上去,她聽到了老許的喊聲。
老許追來了,他掏出二百元錢交給娟子,這是娟子應聘那一天付的押金,他追來還給她。
娟子忍不住說:“你到底是誰的父親?”
老許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卻說:“從前她到城里來,也是來找父親的,后來她找到了父親,可是她的父親沒有認她?!?/p>
那么,小啞巴舊照片上的人,難道是老板娘的父親?娟子腦子里竟然有了許多的父親,她理不清這許多父親的線索,她思想中這些錯亂的線索最后全繞到一個人身上,娟子不由脫口問道:“老許,到底誰是李秋香?”
老許驚訝地看著她,半天才說:“你不知道誰是李秋香?”
茫然中娟子聽到司機在車上催促她:“你到底上不上?”
[作者簡介]范小青,女,江蘇蘇州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到農村插隊,1977年考入江蘇師院(現為蘇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5年調入省作協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198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褲襠巷風流記》、《城市表情》、《女同志》等16部,中短篇小說集9部,散文隨筆集6部,電視劇百余集?,F在江蘇省作家協會任職,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