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卡爾·羅利森莉薩·帕多克/著 姚君偉/譯
卡爾·羅利森(Carl Rollyson)是美國桑塔格研究專家,主要著作包括《桑塔格傳》(與夫人莉薩·帕多克合著,2000)、《閱讀桑塔格》(2001)、《女性偶像:從夢露到桑塔格》(2005)等。此處節(jié)選的是《桑塔格傳》第六章。
——譯者
桑塔格回國,里夫菲利普·里夫(Philip Rieff),時任芝加哥大學(xué)社會學(xué)講師。1950年12月,桑塔格在該校讀大二時在課堂里與他認識,10天后兩人結(jié)婚,里夫28歲,桑塔格17歲。桑塔格從芝加哥大學(xué)和哈佛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全美大學(xué)婦女聯(lián)合會的資助下,赴牛津大學(xué)做研究,撰寫博士論文。1958年年底回國時,論文未完成。到機場去接。他們擁抱。他們朝車子走過去。他車子尚未發(fā)動起來,她便提出了離婚。他們坐著,他們哭了。結(jié)束了。
里夫受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他是個比較極端的人,表現(xiàn)得就像柯爾律治柯爾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英國詩人、評論家,作品有《古舟子詠》等。筆下對參加婚禮的賓客述說著自己的痛苦的古舟子。他的心似乎在滴血。哈佛大學(xué)丹尼爾·阿倫教授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來安慰他這位同事。里夫在他的論著——《弗洛伊德:道德家的心靈》——幾次再版中,都把桑塔格的名字從鳴謝名單中畫掉了。
桑塔格26歲時從里夫父母手上要回了6歲大的大衛(wèi),1959年元旦帶他抵達紐約。她記得,當(dāng)時他們僅有2只箱子和70美元。“我激動萬分。我就像《三姐妹》中渴望去莫斯科的艾琳娜一樣,心里能想的就是紐約!紐約!”
在歐洲,桑塔格的博士論文沒寫多少。她向資助者全美大學(xué)婦女聯(lián)合會報告了這一情況,并感謝聯(lián)合會對她的研究多年的支持,“對我來講,這是很有價值的一年,或許是我學(xué)術(shù)生涯中最珍貴的一年”;同時,也感謝她們對女學(xué)者的支持。她的博士論文“斷了的線頭得回過頭去接上”。她說要很快寫完博士論文,可她終究沒能完成。
獨自一人,桑塔格得馬上找個棲身之處(她在韋斯滕德街350號1棟2居室小公寓住下),還得找份工作。開始的半年,她在《評論雜志》找到一個編輯的職位,生活得以支撐下來。她腦子聰明,長相漂亮,給那里的一位叫馬丁·格林伯格的編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格林伯格也清楚,對桑塔格而言,這只是一個臨時性的活兒,她很快就要寫作,動筆寫小說處女作。有一次,藝術(shù)評論家希爾頓·克雷默來編輯部訪問,格林伯格把桑塔格指給他看??死啄谎弁^去,看到一個非常迷人的年輕女郎身穿居家棉布衣衫,就是他母親穿著洗碗的那種。單調(diào)卻別有風(fēng)韻。盡管《評論雜志》的編輯的衣著并不時尚,但穿得還算講究,而這個引人注目的女人卻穿便裝??死啄f:“這多少有點兒矯情。”
從一開始,桑塔格就做著許多有志青年作家在紐約做的事情。她在“所有的派對、亂七八糟的派對”上游弋,尋找新面孔。偶爾,理查德·霍華德會陪她去?;羧A德是一位集法國文學(xué)愛好者、翻譯家、詩人、評論家于一身的人,是一個在文學(xué)界玩弄權(quán)術(shù)、追名逐利之徒。他也是個同性戀,有著杜魯門·卡波特那樣的對競爭作出估計的能力。你還別說,羅伯特·吉拉德真拍到過他像卡波特那樣疲憊不堪的照片:霍華德四仰八叉,一只紐約的文學(xué)貓,看上去卻要比卡波特兇猛,他似乎不那么挑逗,卻更狡猾,也更有自控力。
對桑塔格來說,在紐約的頭一年半是充滿活力的,也是可怕的。她以《希波賴特之夢》為書名的小說進展迅速;她逐漸結(jié)識了許多紐約文人;她像其小說中的主人公那樣,在大都市穿街走巷,探幽尋勝。她得為大衛(wèi)整個家,她得拼命干活,養(yǎng)活兒子。她不愿從里夫那里接受什么孩子撫養(yǎng)費或離婚贍養(yǎng)費,盡管根據(jù)加州社區(qū)財產(chǎn)法,她有權(quán)得到這兩筆錢;她是在加州向當(dāng)時在斯坦福的里夫提出離婚訴訟的。她的律師對她講,他還從未碰到過一個代理人會放棄法律賦予的權(quán)利,但桑塔格在發(fā)表獨立宣言,她決心自己的事情自己辦。
1959—1960學(xué)年,桑塔格在位于布朗克斯維爾的薩拉·勞倫斯學(xué)院和城市學(xué)院找到了工作,教哲學(xué)。正如西蒙·克萊因——她在康涅狄克大學(xué)研究生院的一位朋友——所注意到的,這種折磨人的生活讓她時不時形容憔悴。但是,克萊因倒不妨引用阿爾弗雷德·切斯特說過的一句話:“試圖找到路,找到自己的路,吃點苦也甜?!?/p>
為了得到指點,桑塔格找到阿爾弗雷德·切斯特桑塔格在巴黎的好友。和哈麗雅特·索姆斯桑塔格在加州伯克利分校的好友,在巴黎重逢后,結(jié)伴周游歐洲各國。。阿爾弗雷德1959年2月已從巴黎回到紐約,哈麗雅特那年夏天正好待在桑塔格在韋斯滕德街的公寓。桑塔格為哈麗雅特接風(fēng)。哈麗雅特記得自己“醉瘋掉了”,跳舞的時候摔倒在拼木地板上,臉朝下直挺挺地倒下,鼻梁骨都摔斷了。蘇珊立即把哈麗雅特送到圣路加醫(yī)院急診室,聚會就此結(jié)束。
為哈麗雅特接風(fēng)標志著桑塔格日后非常珍視的一場戀愛的戲劇性開場。哈麗雅特把蘇珊介紹給了瑪麗亞·艾琳·福恩斯,她是哈麗雅特在巴黎的情人,也是阿爾弗雷特·切斯特癡愛的女人,福恩斯1958年初從巴黎回到紐約?!岸潭痰暮诎l(fā)襯映出漂亮的皮膚,臉上略有雀斑,褐色眼睛里流露出可以被描寫成坦率的神情”,嬌小的福恩斯將自己的心思悶在肚子里,不讓人知道。她1930年生于古巴,1945年隨母親移民美國。19歲那年,她認為自己是個畫家,便于1954年遠赴歐洲,追尋自己的藝術(shù)之夢;像桑塔格一樣,她也沉浸在電影之中。接著,她在巴黎看了《等待戈多》,便立志當(dāng)劇作家,說她寧可講話,不要看書。桑塔格自然喜歡她所謂的福恩斯代表的“自學(xué)成才”,也喜歡她那令人驚訝的“既纖巧又隨性的”風(fēng)度。她“可以在茶會上講臟話……也沒有人講她不是淑女”。有人可能以為這個活潑可愛甚至惹人憐愛的女人水性楊花——終于有一天,一個色鬼尖叫起來,“舉著一只血淋淋的手,上面留有牙印——艾琳的牙印”(這顯然是20世紀60年代初發(fā)生在格林尼治村的事情)。
像桑塔格一樣,福恩斯身上洋溢出一種“戲劇性的美”(詩人愛德華·菲爾德語)。“她有著圣母馬利亞那樣充滿熱情的大眼睛”。桑塔格到巴黎之前,福恩斯和哈麗雅特在塞納街上的普瓦都旅館同居,用哈麗雅特的話來講,她和艾琳“斗得來勁兒”的時候,阿爾弗雷特基本上便成為她們之間的“調(diào)停人”。阿爾弗雷特是出柜的同性戀,盡管他那副講話腔調(diào)可能是惡狠狠的,但他愛這3個聰明伶俐、胸懷抱負的女人。事實上,他對桑塔格著了魔,曾考慮娶她。他也非常喜歡艾琳,動輒就提到她的看法。愛德華·菲爾德記得,阿爾弗雷德說著說著,就會說“艾琳說……”在紐約有段時間,這3個女人都深愛他,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小圈子,一如當(dāng)年雅各布·陶布斯桑塔格在哈佛大學(xué)攻讀研究生時的老師。身邊的圈子。
但是,3個女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時常有些緊張。桑塔格和福恩斯沒有把她們的私情告訴哈麗雅特。即使知道了,哈麗雅特對福恩斯還是一往情深,只是恨蘇珊,蘇珊有段時間一會兒和哈麗雅特好,一會兒又和福恩斯好。大家都說,艾琳是個很棒的伙伴,對女性有非同尋常的感覺。艾琳愛打扮,人又靚麗,她也讓別的女人覺得她們自己同樣的性感撩人。
哈麗雅特也生阿爾弗雷德·切斯特的氣,他明知道蘇珊與艾琳之間的事卻不告訴她,他經(jīng)常在他的薩利文街平房里招待她們。哈麗雅特覺得大家全在欺騙她。她一直都參加由蘇珊和艾琳發(fā)起的女性寫作小組的活動。阿爾弗雷德稱她們?yōu)椤芭詰倌涿麜纭薄9愌盘赜浀米约河幸淮稳ヌK珊在韋斯滕德街的公寓,要和她當(dāng)面對質(zhì),卻發(fā)現(xiàn)蘇珊和大衛(wèi)都不在。過了一會兒,她接到艾琳打來的電話,說“蘇珊在我這兒。她要你從她公寓走開”。哈麗雅特氣得開始發(fā)抖,她記得自己接下來兩個星期一直都在抖。她服了鎮(zhèn)靜劑,并與一個朋友搬入新屋同居起來。蘇珊開始打電話,說這是個天大的誤會:“親愛的,我愛你!”哈麗雅特不相信她講的那一套。她離開紐約,搬到普羅文斯敦。哈麗雅特和蘇珊再也未能真正重修舊好。
阿爾弗雷德·切斯特并不希望傷害哈麗雅特,她最后也意識到了這點。他發(fā)現(xiàn)桑塔格—福恩斯這對情侶讓人嘖嘖稱羨,盡管談到她們竊取他的腦力勞動成果的方式時,他的話聽起來有點惱火。他在給朋友愛德華·菲爾德的信里說:
蘇珊讓我光火,艾琳不知道要打我什么主意。女人都不是東西!
但是,他認為,與他在男同性戀酒吧遇到的大多數(shù)男人相比,和她們待在一起要愉快得多。到8月份,切斯特向菲爾德報告:“蘇珊和艾琳的婚姻現(xiàn)狀漸漸露出大多數(shù)婚姻都有的樣子來。蘇珊毫無愛意,艾琳則因愛而活受罪?!?/p>
蘇珊呢,也有自己的麻煩。菲利普·里夫當(dāng)時在斯坦福大學(xué)教書,夏天他對大衛(wèi)有監(jiān)護權(quán),但他獲得富布賴特交流項目資助去德國一年,想把兒子帶在身邊。用切斯特的話來講,桑塔格擔(dān)心里夫“把孩子拐跑了”,所以,就在舊金山提出起訴,結(jié)果,贏回了大衛(wèi)跟著她的權(quán)利。
大衛(wèi)乘飛機去看人在加州的父親時,生病了。他憎恨父親想方設(shè)法要把他從他母親身邊弄走?!拔液蛬寢屩g有一種共生的關(guān)系,”大衛(wèi)對記者佐薇·海勒說,“這多半是因為我們在一起有19年的時間。我意識到,這和多數(shù)孩子與其母親的關(guān)系都大不一樣。結(jié)果,很難與母親分開,極有可能花上漫長的時間才能做到?!?/p>
桑塔格可能是一位對孩子不那么親近的母親,她要闖事業(yè),要談戀愛。朋友們看到一個接一個的情人(多為女性)在她的生活中走馬燈似的進進出出,心想這對大衛(wèi)會有怎樣的影響。她極少為大衛(wèi)提供一種居家生活,承認自己不給他做飯,只給他“熱飯”。他們生活在一種大衛(wèi)后來稱為“令人愉悅的邋遢”之中。大衛(wèi)像他母親一樣容易激動、喜怒無常,發(fā)泄起情緒來,比起他媽媽小時候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哈麗雅特·索姆斯記得桑塔格對他可以說是非常嚴厲,但他總是站在她一邊。她聲稱,她寫長篇小說處女作的時候,會把他抱在膝蓋上。她帶他去聽關(guān)于精神病的講座,去聽音樂會,去參加聚會。朋友喬納┥·米勒記得蘇珊和大衛(wèi)“相互依戀地抱在一起”。有位紐約編輯到桑塔格公寓去拜訪,看到小大衛(wèi)也參與大人的談話。
當(dāng)然,大多數(shù)父母都在某種程度上認為自己的孩子是被保護人,不過,桑塔格和她兒子卻非同尋常。連孩子們也注意到了。大衛(wèi)穿的衣服完全就是方特勒羅伊小伯爵《方特勒羅伊小伯爵》(Little Lord Faunteroy,1886),弗朗西絲·霍奇森·伯內(nèi)特 (Frances Hodgson Burnett, 1849—1924)所寫兒童小說。后常用“方特勒羅伊小伯爵”指長相好看、被慣得嬌里嬌氣的小男孩。穿的衣服。他像個小王爾德,自由地徜徉在大多數(shù)孩子從未生活過的世界里——這是蘇┥骸お桑塔格童年時代魂牽夢縈的文學(xué)世界。在紐約,大多數(shù)孩子都有早熟傾向,甚至在他們當(dāng)中,大衛(wèi)都是奇才。有一天,桑塔格的一個編輯朋友走在街上,瞥見桑塔格和她那衣著頗有特點的兒子,這個編輯是和他兩個小兒子一起出來的,他跟經(jīng)過的蘇珊和大衛(wèi)打招呼。過了一會兒,他的一個兒子對兄弟說:“這道風(fēng)景你可不是每天都能見到呵!”
桑塔格在大衛(wèi)的房間里擺滿了玩具,但是,她承認,把她對“家的感覺”的全部需要傾注到他身上,他就不容易做個孩子,也難以長大成人。大衛(wèi)說過:
我小時候不快樂。我更傾向于認為我的童年時代是服刑,青年時代是保釋……有位文友說過,我思想上是有某種淵源的,但地理位置上和種族上,我不知所屬。我同意。我對住過的地方并不感到依依不舍。
現(xiàn)在,像他媽媽一樣,里夫也是一名記者,整天在外面跑。他想待在外面,想處于前沿,他寫難民,這也許是因為他像母親一樣,自己就是個難民。
桑塔格和她兒子對古巴、古巴革命和古巴左派,對反巴蒂斯坦巴蒂斯坦(Fullgencio Batista, 1901—1973),古巴獨裁者,兩次任總統(tǒng),1959年被卡斯特羅推翻。難民感興趣,這一興趣的產(chǎn)生源自他們剛到紐約時不穩(wěn)定的生活情形。他們和艾琳·福恩斯住在講西班牙語的社區(qū),與古巴詩人埃維爾托·巴地拉 ( Heberto Padilla ) 交朋友。古巴人幫著照看大衛(wèi)。他高興地記得“隔壁兩個動作利索的美人兒那時會幾乎是神奇般地出現(xiàn),把我抱抱就走,帶到阿姆斯特丹街上的古巴餐館(維克多餐館)吃那些她們叫做‘巴提朵斯(Batidos)的稠稠的熱帶奶昔”。母子倆1960年6月到9月一直待在卡斯特羅建立的新古巴,大衛(wèi)在那里砍小甘蔗,桑塔格則考察古巴革命文化。
1960年秋,28歲的桑塔格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宗教學(xué)系教書。雅各布·陶布斯剛開始在那兒任教。在哥大,陶布斯是個杰出的但也是孤獨的人物——實際上他是系里的光桿司令,系里像桑塔格這樣資歷淺的教師有時會替他判卷,有時在他的系列講座里穿插上一些課。蘇珊·陶布斯也教宗教,但像桑塔格一樣,她也一心想當(dāng)作家,因此參加了桑塔格和福恩斯組織的寫作小組。
福恩斯記得桑塔格是如何來和她談?wù)勏敕ǖ?,她是需要一個有回應(yīng)的伙伴。福恩斯肯定的一點是,桑塔格沒有她的幫助,照樣可以寫作,但是討論一下,互相能激發(fā)靈感。但在一起時,大多是談,談,談。福恩斯最后說:“真傻!想寫,干嗎不坐下來寫呢?”她們的寫作小組就這樣開寫了。接下來緊張的6個月堅定了她們當(dāng)作家的信念。
的確,桑塔格是為她的藝術(shù)而生活,而其他人則沉湎于家庭,極其小資,桑塔格讓這些人覺得他們不配。桑塔格指導(dǎo)理查德·特里斯特曼,稱贊他一開始寫的小說,并在他還是個大學(xué)生的時候就接受他參加她們的寫作小組。特里斯特曼完全被這群聰慧靚麗的女人征服了,覺得自己能分享她們的抱負是在享受特權(quán)——但他感到自己幾乎不配。他相信他還什么都沒有做,不值得桑塔格這樣對他充滿信心。但是,她已看過他的不少作品,足以讓她相信他的潛力,她極想發(fā)現(xiàn)有才華的新人。在城市學(xué)院,她會幫助培養(yǎng)奧斯卡·希裘利斯(Oscar Hijuelos)的寫作能力,后來,他描寫古巴—美國生活的小說《曼博舞王演奏愛情歌曲》(1990)獲普利策獎。
其他學(xué)生發(fā)現(xiàn)桑塔格很熱情,比大多數(shù)教授平易近人。在“比較宗教”課上,她談及自己在巴黎大學(xué)的經(jīng)歷,并討論起薩特來。陶布斯的大多數(shù)學(xué)生只是把桑塔格看成大師的影子。她是名神秘女郎。她和陶布斯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沒有人真正知道。
陶布斯癡迷于猶太教和基督教對彌賽亞或救世主的期待。研究陶布斯的學(xué)者提到他的“啟示錄式的政治態(tài)度”。換言之,世界在等待的就是那種耶穌故事和保羅的改變信仰所表明的歷史的斷裂。神學(xué)提供具有爆炸性的政治潛力的隱喻;這一潛力幾乎等同于“別在這種世界上進行精神投資”的訓(xùn)誡。陶布斯傳遞給別人的印象是他知道不為人知的東西,他期待著一個變化的世界;在這種印象中蘊藏著他的諾斯替力量。他的時間表掐得分秒不差,因為他的時代就要在簡稱為“60年代”的時代猝然降臨。世界,借用陶布斯某弟子的一本備受稱贊的書里的說法,就在伊甸園大門口。真正的變化與歷史決裂,正如圣保羅所爭辯的,它們是天啟式的。會有上帝的新人(基督徒),或者用世俗語言來講,會有一個新的政治世界。這極有可能意味著暴力和革命?!白鳛橐粋€預(yù)言者,我能想象到世界將被摧毀?!碧詹妓箤懙馈:髞恚麑λ郧暗膶W(xué)生理查德·特里斯特曼說他已成為毛澤東主義者。
的確,陶布斯為他所認為的圣保羅式方式——為了確立一個新秩序的合法性,必須摧毀舊秩序的合法性——而辯護。所以才有毛澤東/卡斯特羅。但是,革命者以何為權(quán)威去摧毀?陶布斯爭辯說,圣保羅式的經(jīng)驗包含了似非而是的“自我授權(quán)的權(quán)威”的循環(huán)。圣保羅選定自己,他“重新打開了對‘例外的彌賽亞式的可能性”,那種干預(yù)的個性或者使歷史得以改觀的力量。桑塔格和兒子會在卡斯特羅領(lǐng)導(dǎo)的古巴實地體驗這一真理,他們和被壓迫者站在一起,這些被壓迫者為反抗“導(dǎo)致世界力量的破壞”的暴虐而斗爭。這里的引文出自馬林·特普斯特拉對陶布斯論圣保羅的專著的討論,陶布斯的專著將彌賽亞主義和解放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正如瓦爾特·本雅明的著作包含了陶布斯和桑塔格的左派主義那樣。
桑塔格在哥大全職上班,周末和夏天用來創(chuàng)作《希波賴特之夢》——后來,書名改為《恩主》。1961年春,她已準備把尚未完成的小說的一部分拿給出版商看。最后,她想方設(shè)法,終于約到很有實力的蘭登出版公司的編輯賈森·愛潑斯坦見面。結(jié)果,他拒絕出版這部小說,但建議她不妨找找弗雷·斯特勞斯出版社的羅伯特·吉勞,說他有可能接受書稿。
吉勞——很快就要成為羅杰·斯特勞斯的合伙人(1964)——編過T.S.艾略特、喬治·奧威爾、弗蘭納里·奧康納、愛德蒙·威爾遜,以及羅伯特·洛厄爾等一些當(dāng)代文學(xué)名家的書稿。許多人認為弗雷·斯特勞斯·吉勞出版社成功地出版一系列名作,主要得歸功于吉勞。而且,從1939年起他便開始出版純文學(xué)作品這一傳統(tǒng)就此延續(xù)下來,當(dāng)時,他出道不久,還只是哈考特·布雷斯·沃爾德出版公司的一個小編輯。愛潑斯坦之所以想到吉勞,是因為后者為了推出難以發(fā)表的作品而作出過傳奇般的努力。吉勞愿意出版長篇小說處女作也是有名的,推出過威廉·加迪斯威廉·加迪斯(William Gaddis, 1922—1998),美國后現(xiàn)代主義小說先驅(qū)之一。冗長而晦澀的《認可》(1955)。再則,吉勞是杰出的莎士比亞學(xué)者,是一位作家們敬重的文人。吉勞在哈考特待了15年,于1955年加盟弗雷·斯特勞斯·吉勞出版社,除了其他原因,他說羅杰·斯特勞斯的“出版眼光”吸引了他。斯特勞斯出身于殷實之家,擁有雄厚的資金,足以使他將出版看成一種長效投資。他希望出版一系列國外名家和國內(nèi)有前途的新人新作。
桑塔格聽從了愛潑斯坦建議,便去見吉勞。她上來就是一句“賈森·愛潑斯坦告訴我,整個紐約,你是唯一能懂我小說的編輯”。吉勞發(fā)覺她的開場白難以抵抗。她既奉承了他,又貶低了愛潑斯坦,因為愛潑斯坦顯然不懂她這部小說。愛潑斯坦確立了名家錨版圖書平裝本系列的地位,現(xiàn)在,他把一個有吸引力的新秀推薦過來,而她的作品要推向市場是有風(fēng)險的。他敢做嗎?吉勞才看了小說的第一部分,但是,根據(jù)小說出色的開篇,他便作出決定,提供給桑塔格一份弗雷·斯特勞┧埂お吉勞的合同,她于1961年5月24日簽下。
關(guān)于她的長篇小說處女作是如何被接受出版的,桑塔格的說法有多種版本,但沒有一種與上述的說法相吻合。這一敘述根據(jù)吉勞寫給桑塔格的一封注明1981年7月1日的長信摘錄(在弗雷·斯特勞斯·吉勞出版社的檔案里,沒有該信的回復(fù))。1982年10月22日,桑塔格向《出版家周刊》的米里亞姆·伯克利解釋了她是如何去找弗雷·斯特勞斯·吉勞出版社的:
這聽上去像個童話。寫《恩主》的時候,我看著書房,自忖:“我要給誰出呢?”我按照自己喜歡的程度,開了個出版家名單,弗雷·斯特勞斯·吉勞排第一。我記得當(dāng)時想,出過朱娜·巴恩斯和納撒尼爾·韋斯特這兩位我最喜歡的30年代美國作家作品的出版社肯定會有人喜歡我喜歡的東西的。
她稱,她在手稿上寫了“小說編輯收”,就放在接待她的人那兒。她回憶說,大約一兩個星期之后,有人邀請她共進午餐,并給了她出版合同。1981年夏,在國際筆會為表彰斯特勞斯和吉勞為出版事業(yè)所作的貢獻而舉行的聚會上,桑塔格又是另一種說法。她以自己初次與他們打交道的經(jīng)歷,高度贊揚她的出版商:她走進他們在西聯(lián)合廣場“棒極了的破舊的辦公室”,把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放在一只(當(dāng)年用來裝打印紙的)斯芬克斯盒子里,并給小說編輯留了張條。桑塔格說,她很天真,以為一個出版社只有一個小說編輯。她認為自己十分幸運,她的手稿不管怎么說還是送到了羅伯特·吉勞這位“小說編輯”手上,過了幾個星期,他便與她簽下合同。
正是桑塔格對發(fā)生的事情描述的這一版本,促使吉勞在7月1日寫信給桑塔格。他的信如果說是狡猾的,倒也是溫文爾雅的。他說他在考慮撰寫回憶錄,作為開頭,他準備寫篇文章,談?wù)勊庍^的作家的處女作,但他注意到,她的記憶與他自己的出入很大,所以,想與她核實一下;此外,他還講到,她的說法與“另一個目擊者的回憶”也不符。接著,吉勞講述了他們公司的建制。因為他不是小說編輯,而是總編,自薦的手稿應(yīng)該在哈爾·沃塞爾手上登記。然后,吉勞描述了桑塔格與他聯(lián)系的情況,即上文所說的愛潑斯坦的建議。
對記者菲利普·諾比萊,羅杰·斯特勞斯講到桑塔格的第一部小說是如何被接受的,他的說法證實了吉勞的信件的可靠性。諾比萊把斯特勞斯的說法(未提斯特勞斯的名字)寫進他為《老爺雜志》寫的一篇討論《紐約書評》的文章里,這時候,賈森·愛潑斯坦致信該雜志,否認諾比萊的說法。桑塔格也寫信給《老爺雜志》,對諾比萊的不準確的說法提出抗議。雜志社不憚麻煩,去核實作者那樣寫的資料來源,結(jié)果雜志社支持諾比萊的說法。桑塔格從《老爺雜志》編輯哈羅德·海斯處得知,諾比萊說法的主要來源不是別人而正是羅杰·斯特勞斯。這時,她讓步了,收回了她本來的說法。有一次,《老爺雜志》一位編輯曾問斯特勞斯要桑塔格在巴黎的電話號碼。他給了,但關(guān)照編輯別講號碼是他斯特勞斯給的。
桑塔格自我神化的做法與作家對自己的生涯常常傳播種種憑空的幻想并無多大差別。大多數(shù)剛出道的作家都夢想著“被發(fā)現(xiàn)”,夢想著用不著自我推銷,夢想著有個出版商馬上接受他們,把他們視為前途光明的候選人。畢竟,桑塔格確實幾乎馬上就得到了吉勞和斯特勞斯的認可,后者幾乎在瞬息之間就相信她嶄露頭角的才能。她的生涯確實開始得非常迅捷,如果不能說完全是童話般的,因為桑塔格公主并不天真。但是,她的說法為她保留了一份天真,一份她一直希望相信的純潔,這一純潔發(fā)揮了某種防護墻的作用,以擋住她狡黠、雄心勃勃的一面。盡管有人無疑會認為她的自我神化是虛偽的,但是,也有人視之為一種可愛的努力,努力去保持一種尚未染上玩世不恭習(xí)氣的自我形象和對作家生涯的理解。
而且,將自己的“被發(fā)現(xiàn)”描述成一則童話,這有利于她慢慢地確立自己的偶像地位。她的故事成了榜樣,每個渴望建立文學(xué)聲譽的人都盼望有她這樣的心想事成。通過這一神話,她成為其讀者的種種想象的化身。對一些讀者來說,她就是我們時代的伊拉斯謨。對另一些讀者來說,她是一個漂亮的、胸懷大志的女人——她是最先成功地攀上了帕納塞斯山巔、實現(xiàn)了別人渴望實現(xiàn)卻無法真正實現(xiàn)的目標的女人之一。
羅杰·斯特勞斯將桑塔格的獨特性變成現(xiàn)實,這種獨特性不僅體現(xiàn)在她的作品之中,也體現(xiàn)在她對應(yīng)得到的權(quán)利的霸氣上——的確,他鼓勵她將自己視為一個特例。在弗雷·斯特勞斯·吉勞出版社,大家一直在琢磨,桑塔格究竟是如何從那里起家的。對外的統(tǒng)一口徑是羅杰·斯特勞斯發(fā)現(xiàn)了她。吉勞保持沉默,不透露出秘密來,他滿足斯特勞斯的表現(xiàn)欲。畢竟,吉勞來這家公司是因為公司的頭有“出版眼光”。
但是,斯特勞斯聲稱發(fā)現(xiàn)了桑塔格,這一說法也不應(yīng)當(dāng)不予考慮。因為在她身上,他看到的不僅是一位有才華的小說家,而且是個堪與瑪麗·麥卡錫這樣的人物媲美甚至可能超過他們的女文人;瑪麗·麥卡錫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聚集在《黨派評論》周圍的紐約知識分子圈子里唯一的女性。1961年,桑塔格在撰寫她第一批引人注目的文章。她將以權(quán)威的筆調(diào)討論電影和文史哲,同時也討論紐約以及歐洲的先鋒派。桑塔格具有漢娜·阿倫特那樣嚴肅的歐洲風(fēng)格,也有著一個美國人的美貌、自信和精力,把當(dāng)代領(lǐng)域里的信息帶給熱切地希望改變艾森豪威爾統(tǒng)治下的20世紀50年代那種遲鈍無聊的文化氣氛的觀眾;諾曼·梅勒在《自我宣傳》(1959)中對這一氣氛進行了抨擊。
愛炫耀的斯特勞斯感覺到桑塔格對男人和女人均具有異乎尋常的吸引力。多年之后,她承認,她在男人的世界里作為一個花瓶的角色讓她獲益匪淺,但她同時又說道,她沒有讓這種裝裝門面降低她對自己的信心。讓她如此魅力十足的是她只想與男人平等。她沒有要求平等,而是,可以說,她進入了那種競爭沒有擔(dān)心自己是否有素質(zhì),也不擔(dān)心別人是否以為她漂亮為她成功幫了大忙。如同對羅伯特·吉勞一樣,桑塔格對男人女人一概都是直截了當(dāng),嬌媚動人,絕不低三下四。
1961年,貝蒂·弗里丹的《女性的奧秘》(1963)出版前、女權(quán)主義運動尚未開展時,蘇珊·桑塔格志存高遠,充滿自信,是個獨特的人物。她是在一個“楷模”(role model)這個說法尚未流行開來的時代成年的。但是,她的姿態(tài)表明,她是一名在歷史中尋求自己位置的女人。她有一種使命感。斯特勞斯是與一種文化力量而非僅僅是與一個作為個體的作家簽約。當(dāng)然,他沒有一下子意識到桑塔格的全部魅力,但是,他一開始就小心翼翼地呵護她從事創(chuàng)作,表明他確信她的前途一片光明。
羅伯特·吉勞在桑塔格的生涯中只能扮演一個次要的角色,因為他愛的首先是文學(xué),而非一個作家成為文學(xué)界的一個象征以及引人注目的人物的過程。但是,盡管斯特勞斯有意去培養(yǎng)出好的作家寫出好的作品,他也希望在紐約文學(xué)界發(fā)揮更大的作用,希望在公眾趣味形成的方式上施以影響。桑塔格早期的文章均涉及趣味,涉及她熱心于作為形式、作為體驗本身的藝術(shù)之緣由;她似乎就如同她所贊美的藝術(shù)作品那樣獨立而自成一體。
(姚君偉:南京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郵編:2100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