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棟梁
忙忙一進村口,就碰見一個女人,她背著一摞子背斗,從大到小一個摞一個,足足有十幾個,就像背著一座塔在行走。頂上的那個小抓斗十分精巧。背斗是雪白的芨芨打成的,十分耀眼。女人還拉著一頭驢,驢馱著水桶。隨著一步一步的行走,水桶里的水“咣當”“咣當”作響。背“塔”的女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的時候,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她一眼,然后,他們就擦肩而過了。忙忙聞到那些芨芨背斗散發(fā)出淡淡的青草香氣。他覺得她很面熟,但是想不起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時,她也正回頭看著他。忙忙就對她笑笑,可是她沒笑,匆匆回頭繼續(xù)走自己的路了。忙忙站在那里癡癡地想了想,也走自己的路了。
村子一點都沒變,還是老樣子,就連擋在路上的那半截子老墻頭都還立在那里。忙忙從小就覺得那截子老墻快倒了,可這些年過去了,它還立在那里。沒人知道矗在村口那半截子老墻是誰打下的,也沒人知道他想做啥。正午的街巷,他沒有碰見一個大人,大人都在睡覺,眼下正是累人的季節(jié)。幾個娃娃在玩跳瓦片。那些娃娃一個個赤腳光背的,他走過來的時候,他們抬起頭來,瞇著眼看了他幾眼,又繼續(xù)將自己的一條腿提起來跳瓦片了。他們提著一條腿跳來跳去,就像一個個充足了氣的氣球,一觸地面立刻就蹦跳起來。他小時候經(jīng)常玩跳瓦片,但已經(jīng)記不起跳瓦片的具體規(guī)則了。他小時候跳瓦片是跳得最好的,可以提著一條腿一口氣把瓦片從那方城外踢到方城內(nèi),再從方城內(nèi)踢到方城外,再從方城外跳進城內(nèi)的皇宮哩。他一個人能跳敗三個人。他看著那座幾條線組成的方城,想回憶一下那些規(guī)則,可幾個娃娃看他站在那里不走,便拿了瓦片,作鳥獸散了。一個娃娃走出老遠了,又折回頭來,幾腳將那方城毀了。忙忙悵然若失,看著娃娃們散遠了。這些娃娃是新的,他一個都認不出是誰家的娃。這些娃也就七八歲吧,他離開村子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出生,或者在月子里,或者在娘懷里。只有那被塵土和汗水弄得臟兮兮的臉是舊的,還和那些年娃娃的臉一樣。
野雞嶺村的人家依著山形地勢,座落得高高低低的。忙忙家在一個高臺子上,單門獨戶。院墻倒了幾堵,就像一個老人的牙豁了,到處走風露氣,能聽到風從那些豁豁穿過時的呼呼聲。大門外平整的麥場,因為長期沒用,長滿了雜草,荒蕪得很。幾墩子芨芨草綠生生的,有半人高,狗牙刺一墩子一墩子的,掛著血滴一樣的紅果子。他記得走的時候,有一個麥摞,有一個豆摞,剛剛拉上場還沒來得及打碾,他就出事被帶走了。還有一個三年的草摞,上面用泥糊過,下面草掏得凹了進去,看上去像個蘑菇。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只有磙子還在,時間久了,把地面壓得低凹了下去。木板皮、向日葵桿混合釘成的大門也沒了。院子里荒草更深,有喜鵲、鴿子、麻雀、烏鴉、灰白在草叢里覓食,有些草已經(jīng)落了籽胎,鳥們就是尋那些籽胎啗啄。它們隨著他的腳步,“突兒、突兒”地起落著,在他的頭頂盤旋了一陣。見他沒走開,便飛向另處了。兩孔窯洞三寸厚的榆木門扇都沒有了,只有嵌進墻壁里的門框還在。敞著的窯門像睜著的眼睛,幽深無比。他走進了東窯。東窯是他和娘住的窯洞。剛踏腳進去,里面立刻就撲出一物來,嚇得他頭皮一陣發(fā)麻,眼睛追隨過去看時,卻是一只黃鼠狼。那大尾巴高卷起來就像豎著一把笤帚,跑到遠處,站在那里睨著他許久,遁去了。窯洞里面的盆盆罐罐、米缸面甕、桌子凳子,什么都沒了,只有墻壁楔著的幾個掛帽子、衣物的木樁還在??簧线B席子都沒了,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埃,蟲子在上面跑出花花的腳印,像一個個圖畫。西窯不用看,也是什么都沒有了吧。
忙忙癡癡地坐在門檻上,他想把整個院子和窯洞收拾出來,可是掃帚、鐵鍬,啥工具都沒有。坐了一會兒,就覺得汗水不停地往外涌著。他來到大門沿上透風,四處望望,就望見了那個大草棚子,便知道鐵匠鋪還在。
忙忙又回到窯洞里尋了一番。他想找個鏡子或者鏡片。他想照照自己,可是沒有找到。那時候家里不但有鏡子,還有很多碎鏡片,他喜歡在陽光下玩那些鏡片。他原有一個鏡子,很漂亮的,走的時候送了人。他從包里掏出一條毛巾來,把身上的土甩打了一番,兩手把濃密的頭發(fā)往后攏攏,便向鐵匠鋪走去。
他得買鐵鍬、斧頭和掃帚,再買個水桶,這些鐵匠鋪里都有。
一路上就碰見好幾個人,都是下地干活的大人。于是“忙忙回來了”的聲音就像布谷鳥的叫聲飛翔在村子的上空。
大草棚還和以前一樣,只是頂上的柴草越發(fā)的白了。大草棚子是由四根楊木柱子撐起,看上去更像一朵大蘑菇。從記事起,忙忙就記得那個大草棚子在那兒了,風風雨雨多少年了,還是老樣子??繓|邊的柱子下擺著的一張木床也沒有變。大草棚四下通透,木床上睡著一個人,呼嚕打得像扯動的風箱一樣。忙忙看了一眼,就認出他是鐵匠佬,雖然八年時間沒見。那光禿禿的腦袋就像水瓢一樣,赤裸著的胸膛被爐火炙烤的古銅色就像上了一層釉彩。
草棚的一邊,搭在兩間土坯房的房檐上,靠房門的邊上有一截土筑的柜臺,上面用水泥泥過。柜臺上擺滿了刀、斧、犁鏵,地上豎著安好把的鍬、鋤、鎬。忙忙來到柜臺前時,房間的門簾一掀走出一個人來。忙忙看時,正是他在村口遇見的那個背“塔”人。看到忙忙,她一陣慌亂。忙忙盯著她看,她卻很快把頭低垂下去,忙忙看到那脖子上有兩寸長的疤痕,像一條全身長滿腳的爬爬蟲爬在那里。還不等忙忙說啥,她已經(jīng)慌亂地從柜臺里拿了一把安好把兒的鍬出來,遞過來說:“不要錢,你拿上快走吧?!?/p>
忙忙有些驚異地說:“你咋知道我要買鍬?”
她說:“你那院子都讓荒草淹了,不要鍬要啥?”
忙忙卻不想這么就走,她是他回來遇到的第一個人,他還沒認出她是誰。他說:“你認識我?我是忙忙,你是誰?”他這么說著,依然盯著她看。
她抬起的頭很快掃了他一眼,復又低垂下去,說:“我知道?!?/p>
那聲音輕得幾乎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忙忙說:“我看你眼熟得很,就是想不起。”
說著拿過那把鍬,端在手里試了試,覺得很順手,抬眼看了墻壁上的黃不啦嘰的價格表,掏了二十塊錢遞了過去,可她抓起錢塞在他手里,說:“不要錢,你拿上快走吧。”
忙忙說:“咋能不要錢呢?”
忙忙把錢又塞了過去,她又塞了回來。就在這當兒,鐵匠佬醒來了。他揉著眼睛,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放出一個大大的響屁來,連續(xù)打了幾個哈欠,說:“誰呀?”
她不說話,往后一縮,站在了門與柜臺形成的夾道里。
鐵匠佬揉揉眼睛掃了一眼忙忙說:“你是誰呀?”
忙忙說:“忙忙,你不認識我了?!?/p>
鐵匠佬幾乎是撲到了忙忙跟前,把臉往忙忙的臉上吸了又吸,說:“狗日的,城里就是好呀,坐牢都把你狗日的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p>
忙忙把臉往一邊避了一下,說:“我買一把鍬?!?/p>
鐵匠佬忽然大吼一聲說:“不賣,你就是搬座金山,老子也不賣?!?/p>
看見忙忙手里提著鍬,他一把奪過來,一鍬拍在了那女子的腰上,說:“你個沒出息的狗日的,狐貍精,騷婊子?!币娒γκ掷镉卸畨K錢,一把奪在手里,說,“就算是你對我們的補
償,日他媽?!庇忠荒_踢在她的屁股上說,“你個婊子還是進屋去,就那么稀欠你爹呀,他還害得你不夠啊?!彼怎咱勠劦M屋里去了。
忙忙很驚異地盯著鐵匠佬說:“她是春子?”
鐵匠佬說:“你狗日的少裝蒜,不要當老子頭禿了眼睛也瞎了。”
忙忙對著那屋子叫:“春子,你出來,我有話對你說。”
鐵匠佬說:“日他媽,你狗日的到底想咋呀,害得她還不夠?再不走,小心老子對你不客氣?!?/p>
忙忙捏了捏雙拳,但還是松開了。
鐵匠佬又說:“你狗日的回來做啥?這里有你的啥,你那門人都黑了,還回來做啥,城里的日子不好么?”
忙忙不說話,看看春子進去的那門,他沒聽到哭聲,就掉頭走了。
這時鐵匠佬又說:“我要是你狗日的,我就不回來,回這個憋屈的爛桿地方做啥?”
忙忙離開鐵匠鋪,他心里一陣隱痛。他沒有回到院子里去,而是向著野狐谷來了,他坐在了那棵大榆樹下。以前,他坐在大榆樹下,就像是坐在爹的懷里,可現(xiàn)在,他坐在大榆樹底下,心里想的是春子。春子的日子給他毀了,她竟然嫁給了鐵匠佬,這是他咋都沒有想到的。他在村口沒認出春子,是春子的變化太大了,除了那兩個酒窩還是原來的,其余的都不是原來的了,曾經(jīng)白皙粉嫩的臉鍍著一層菜褐色,身子也不像那時候苗條了,而那一身深灰色的衣褲罩在他身上,她就像一個老太婆。而且,脖子上還有一條明顯的刀痕。他怎么能認出她呢?更重要的是春子身上的那股香味沒有了。在村口,在鐵匠鋪,他們離得很近,可他沒有聞到那香味。如果有那香味,忙忙不用眼睛都能認出來。
野狐谷綠茫茫的,隨著風兒掠過,水一樣蕩漾著,他心里一片悲哀。
八年前,麥、豆等夏莊稼剛剛拉上場不久的一天,忙忙被大蓋帽帶走了。
事情出得非常突然。那天,吃過午飯,忙忙趕著兩頭驢去野狐谷放驢,手里提著一根麻繩和鐮刀,回家時還得給兩頭驢割捆夜草回來。野狐谷的草好,離莊稼地又遠,把驢往草地上一丟,驢就給那草兒花兒浪住了,不會亂跑,他就可以專意地割草了,還能想些心思。
到了野狐谷以后,才發(fā)現(xiàn)春子也在谷里放驢。春子卻不割草,而是坐在那棵老榆樹下納鞋底。寬天展地的就那么一棵榆樹,像一個戴著草帽子的人站在那里,長年累月的,那樹得幾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那樹冠墨墨綠綠的,能替人遮陽避雨。
忙忙看了春子一眼,說:“噢,我心里想這谷里咋這么香,原來春子在香哩?!闭f著他就開始割草。春子就嘻嘻地笑著說:“叫你忙忙,你真是個忙忙,大熱的天,你就不會等日頭劃過西天涼爽了再割?!泵γφf:“我不會割完了再閑著涼爽?!痹掚m這么說著,他還是來到那棵榆樹下坐了下來。春子嘴不饒人,說:“只有腦子不靈醒的人才這么想事哩。”恰這時,一股風吹來,春子在上風,忙忙在下風,忙忙皺起鼻子聞聞?wù)f:“這香味是你身上的哩?!贝鹤诱f:“你和那些男人一樣壞,我知道你們這么說的意思?!痹掚m這么說,春子還是很開心的。忙忙說:“真的,村子里女娃就你身上有香味哩?!贝鹤诱f:“我咋聞不到?!泵γs認真地說:“你當然聞不到了,就像身上有狐臭的人,聞不到自己的臭味一樣,像老蛋子,你說他臭他還不高興哩?!贝鹤泳臀匦?,結(jié)果針就把手戳了,她咂了一口說:“你就是搗蛋,跟你一說話就戳手,上次把手戳了還沒好哩?!泵γ俸俚匦χf:“你那倆酒窩真好看,可人們都說會淹死人哩?!贝鹤诱f:“說你胖你就喘哩,你越長越壞了?!泵γ涂┛┛┑匦χf:“他們都說我越長越好了,你卻說我越長越壞了,我喜歡人說我越長越壞了。”春子嘻嘻一笑,把額前耷拉下來的頭發(fā)往后甩了一下。
忙忙說:“你知道為啥這么大的谷,就只有這么一棵樹?”春子仰起頭想想,搖搖頭。忙忙就說:“從前一個放羊人,有一天把手里提著的二截子棍插在地上,晚上回家的時候忘了,第二天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棍子已經(jīng)發(fā)芽了,便沒舍得拔掉,以后就長成樹了。”這是爹告訴忙忙的。忙忙那時還很小,爹放羊天氣好的時候,總是肩著忙忙。第一次來到野狐谷時,他看到老榆樹就問爹為啥這么大的谷就一棵樹,爹就這么說的。忙忙說那一定是爹插的。爹就摸著他的頭笑。因此,忙忙每看到這棵老榆樹的時候,就會想起爹來??墒堑呀?jīng)成故人了。爹亡故了之后,忙忙有一次也在谷里插了一根棍子下去,第二天去看時,那棍子并沒有發(fā)芽,第三天也沒發(fā)芽,第四天去看,棍子不見了,他想可能讓過路人拔去當了打狗棍了。
春子嘻嘻地笑著說:“你真會胡說,一根棍子插下去就長成樹了,我明兒也插一根棍子試試。要能活,我就插一山一谷的棍子?!泵γφf:“你要插根棍子,保證能活?!贝鹤诱f:“為啥?”忙忙說:“棍子一看,你長得這么漂亮,一高興當然就活了。”春子看著忙忙半天說:“你真是越來越壞了?!泵γτ终f:“我會天天給它飲水哩?!彼麄兙瓦@么說著,春子就從提著的小包袱里抽出一雙鞋來說:“穿上試試?!泵γσ辉囌线m,說:“剛好哩,誰的腳和我的腳一樣大?”春子抿著嘴一笑說:“你的腳和你的腳一樣大。”忙忙心里一熱,說:“我想給你磕頭哩?!贝鹤诱f:“你別想得美了,我替嬸兒給你做的?!泵γΡе卓?,那鞋底雖然納了九方針,但針線走得很細密,鞋底瓷實,硬得像木板一樣。尤其不同的是那鞋袢兒,村里人做鞋都是用白布做袢兒,可春子卻用的是水洗藍的料子,在陽光下閃著光亮。鞋里墊了鞋墊,鞋墊上繡著喜鵲登梅,這是村里的姑娘媳婦經(jīng)常繡的圖案,可忙忙看就是跟別人的不一樣,就說那喜鵲吧,別人多是用黑白兩種色,可是她卻用了好幾種色,從黑向白的過渡中,她是用了褐色、紫色、青色、藍色,互相雜揉在一起,這些色從淡到濃,那喜鵲就像真的一樣。那臘梅的桿桿枝枝,猛看上去是黑色,細看卻又不是,她用了黑色、駝色、褐色、藍色和白色等色,那些色彩深深淺淺濃濃淡淡的,就像是用顏色畫出來的一般。忙忙看著看著就看出名堂來,春子是把那絲線一根根分開,兩種或幾種顏色的絲線重新搓成線繡的。更讓人稀奇的是她還繡了一只云燕,這可是其他姑娘沒繡過的。忙忙心里感動,這雙鞋是用了心的。新鞋有一股香味,忙忙嗅了嗅,緊緊地抱在懷里,像是怕人搶走了一般。在村子里,誰家有活兒,忙忙只要閑著就幫人家干。許多人都給忙忙做過鞋,可都是嬸娘們做的,春子是第一個給他做鞋的丫頭。春子看著他呆頭呆腦地抱著鞋,就說:“沒人刁你的,看你那呆樣?!泵γφf:“你做的鞋就像七仙女做的一樣漂亮哩。”春子就得意地笑著說:“那當然了,我做鞋比她們用心多了。人只要用心做,做出來的東西肯定漂亮?!?/p>
春子家兩頭驢,忙忙家兩頭驢,到了一起就兩個一雙,交著脖子互相啃著。天空云白水亮的,細小的風一股一股地掠著柔弱的草,谷里就很寧靜,遍野芬芳。忽然間,春子家的叫驢(公驢)“昂——昂——”地大叫起來。忙忙看時,他家的黑草驢嘴一張一合的,忙忙才知道自家的黑草驢(母驢)走駒(發(fā)情)了。春子家的
叫驢挺著那根大棒吼叫著撲了上去,爬上了黑草驢的脊背,那草驢一動不動。忙忙的臉像炭火炙烤一樣發(fā)燙了,他不敢再看,可是渾身就像太陽落在身上一般的燥熱。他偷了一眼春子,春子把頭垂在了兩腿之間,幾乎快看不見了。那叫驢“昂——昂——”還在繼續(xù)。忙忙又偷看了一眼那對牲口,它們已經(jīng)興奮得大喊大叫的。又是一股風兒,春子身上的香氣就像是專撲他來的一樣。他實在拿自己沒辦法了,就像是野獸潛伏了許久看到了兔子一樣,一個猛子扎過去,準確地將春子壓在了身下。春子叫了一聲,他的臉就堵壓在了春子的嘴巴上。春子兩只手又推又搡,又摳又抓,但她的整個身子動不了,忙忙就像個牛犢子一樣,將她重重地壓住了,她覺得自己喘氣都困難了。在春子的一聲大叫里,忙忙進去了,像一頭野獸一樣橫沖直撞。春子閉上了眼睛……
忙忙是在一聲大吼中清醒過來的。緊接著,他的屁股上挨了幾棍子,立刻火辣辣地生疼。忙忙翻身起來,才看清大吼一聲的是常四毛。就在忙忙恍惚的空當,春子像一只被驚嚇壞了的狐貍,留下幾個晃影不見了。忙忙茫然地面對著常四毛,常四毛又給了他幾鞭桿,說:“狗日的,你膽子吃大了,我讓你狗日的吃不了兜著走?!?/p>
常四毛是春子的叔叔。說來也不遠,沒出五服。他扔下了兩眼呆癡的忙忙,直接騎了摩托車去了鄉(xiāng)派出所。大蓋帽來的時候,忙忙還躺在那棵榆樹下,恍恍惚惚的。幾個大蓋帽撲上來的時候,忙忙自覺地伸出雙手,那明晃晃的銬子就銬上了,然后,他被架上了警車。忙忙說我回家看看我娘。一個大蓋帽想了想,便同意了。忙忙在窯洞里給娘磕了三個響頭,就走了。
忙忙被判了八年,消息傳到村子上,他那瞎眼的娘,就在墻壁上選了一個結(jié)實木樁上了吊。
村口那個背著“塔”的人正是春子,在村口相遇,春子開始也沒認出忙忙,可當她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時,就認出了忙忙。雖然忙忙大了一圈,個頭躥出一大截,刀鞘臉長成圓的,而且嫩白嫩白,像個瓷捏的,下巴和鼻臺子上布滿了青青的胡茬,但春子從他看她的眼神和走路的姿勢,就認出他是忙忙。她沒和忙忙搭話,因為她慌亂了,不知道對忙忙說啥。
忙忙被大蓋帽帶走后,春子就被娘圈在屋里。出了這事,對象也就出得快了。雖然村子周圍等著娶媳婦的小伙子很多,但有一份奈何,誰也不愿意找春子這樣的女子。畢竟這事不像偷情還有點遮蔽。春子的事已經(jīng)傳得到處都有。不過春子的對象還是出得很勤,可都是些半殘人。眼瞎的,腿瘸的,半癱的,再不就是拖兒帶女的二婚。往春子家領(lǐng)半殘人的是半截人張大腳。張大腳站著比炕高半個頭,可是頭和腳卻大得出奇。
常旺最初十分的生氣,女兒春子是多么好的一個丫頭,卻出這樣的對象??墒锹兔靼琢耍@事會害女兒一輩子。他不能不現(xiàn)實地想這問題。女兒靈巧,會持家,可是身子單薄了些,扛不起一個家,如今一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扛一個家都難,何況一個女兒家。出了這樣的事,也不能埋怨女兒,更不能像擺脫麻煩一樣把女兒隨便就嫁了。他也不敢奢望找個像模像樣的好小伙子,只是想著能把女兒嫁個不太受罪的家就滿足了。他得給女兒找一個靠山一樣的男人。為此,他把一遍一遍往他家里領(lǐng)那些半殘人的半截子人張大腳給得罪下了。當張大腳又一次領(lǐng)著一個半癱到他家來時,他連大門都沒讓進,對張大腳說你就別再費心了,春子命不好,你這么熱心小心克著你。這話聽上去很客氣,但里面含著的意思也很明白。張大腳靠說媒討生活,前山后粱東洼西坡跑過多少路程,說過多少話,交過多少人,這話自然是聽明白了。張大腳走到門口回過頭來扔下一句話說,破了砂鍋只能賣個破價,兩個破砂鍋都賣不上一個新砂鍋的價。這話被常福聽到了,一唆,大黑狗就撲上去,將張大腳的褲子撕出一柞長的口子。平時,狗撕了人家的衣褲是要賠的,可張大腳吃的是媒婆飯,便沒人理會的。張大腳只好自認倒霉,到了外面就更加壞春子的名聲了,又被常福唆狗咬過,便不敢再在村里游蕩多舌了。
張大腳不來了,便再沒人來提親。常旺沒有等到上眼的男人上門,心里暗暗著急,女兒出了這事,總不能在家里老圈著。這么圈下去遲早會圈出事來??禳c有個對象,事就慢慢淡了,一家人就都能從那事里走出來了。常旺思來想去想到了鐵匠佬。雖然鐵匠佬年齡是大了些,但是,鐵匠佬是個能人,有手藝,除了會打鐵,還會用芨芨、紅柳枝編背斗、筐、耱之類的東西,總之啥東西到他手里鼓搗鼓搗就能變成錢,吃的是輕巧飯,日子過得殷實。春子嫁過去只要會數(shù)錢就行。又在一個村子上,相互也好有個照應。再說鐵匠佬沒成過家,鎮(zhèn)上沒出電磨子以前,他還會東家進西家出打石磨,對人家小媳婦、大姑娘動手動腳,被人家打折了一條腿,結(jié)果把名聲糟蹋了?;爝^了好年齡,落了單。春子過去沒有做后娘的苦惱。重要的是還能夠把手藝傳給兒子,兒子常福最大的理想就是做個鐵匠佬。事想明白了,就托人找鐵匠佬去說,一說鐵匠佬就應允了,并答應把所有的手藝傳給常福。常旺還有一個想法,鐵匠佬大女兒好多歲,嫁過去肯定是不會白頭偕老的。鐵匠佬死后,女兒年齡還不是太大,還可嫁個相配的男人好好過上半輩子。只是這想法有些陰損了,他都不敢多想,只能壓在心底,不敢表露出半點口風。
親訂了,過門的日子也看下了,春子這才被娘從屋里放了出來。但放出來還是不放心,娘就暗暗地隨了春子幾天,沒見女兒尋死,才放下一顆心。
春子不再和村子里的姐妹一起扎堆了。她知道自己和她們不一樣了,總是避開她們一個人去割草,去放驢。她還是去野狐谷,還是坐在那棵樹下。那里天寬地展的,不要說是抹淚啜泣,就是放聲號啕大哭也沒人聽得見。懵懵懂懂地被忙忙糟蹋了,她竟不恨忙忙;又被許配給了鐵匠佬,盡管在她的記憶中鐵匠佬已經(jīng)很老了,大她不知多少歲,腰板都佝僂了,她一直把他叫叔哩,她也沒有埋怨。娘是嚎哭過了,喊罵過了,詛咒過了,才說春子,你認命吧。其實,事出后她就認命了。出嫁那天,鐵匠佬把場面弄得很大,這讓春子很感動,因為這能說明鐵匠佬很在乎她,或者說鐵匠佬很看重這次婚緣。一般人也就放上兩個炮,擺上一桌子酒席兩家人一坐就完了,她春子是個啥樣的女人,值得這么大排場地迎娶?春子成了鐵匠佬的女人,一結(jié)婚鐵匠佬就立刻讓常福過來學手藝,這又讓春子感動了一次。弟弟從小就想當個鐵匠佬,因為鐵匠佬除了打那些農(nóng)具之外,還會打各種各樣的小零碎,戴在身上很好玩??设F匠佬卻從來都不收徒,就像是要把這些手藝帶進棺材里去一樣。
常旺知道忙忙回來的消息,是常福從外面帶回來的。常旺正在出牲口圈里的糞,他把糞隔著圈墻扔到大門外來,想等著麥收了往地里送,眼看著這麥子要黃了,這幾日正好有點空閑。常福是從鐵匠鋪回來的路上,聽到忙忙回來的消息的。他又反轉(zhuǎn)身到鐵匠鋪附近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忙忙。雖然忙忙變化很大,穿戴得像個干部,個頭像拔節(jié)的谷子,躥出那么高,
但細眼看總還是有些像的地方,何況有人喊著說忙忙回來了,他也就確認了,便三蹦兩跳地跑回來告訴了爹。
常旺聽得這消息,扔了鐵鍬,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八年了,這件事把他的心撐得滿滿的。大蓋帽來的時候,他才知道出事了,肺都快氣炸了,可是,他還想都沒來得及想,忙忙就被帶走了。大蓋帽從來到走,他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當忙忙被那明晃晃的銬子銬著帶到那嗚兒嗚兒又閃又叫的警車的時候,他站都站不住了,跌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來。這事弄糟了,不管是對女兒,還是對忙忙,都是件糟糕的事。忙忙很快就被判了八年刑,瞎老婆子緊跟著上了吊,這事就越發(fā)的糟糕了。他張羅著送埋了瞎老婆子,像是要贖罪,還請了陰陽鼓樂超度了一天。常四毛叫喊著要分忙忙家的東西,他擋了,是提著斧子擋的。他把那家里的一切東西都搬到了家里來。他得等著忙忙回來,還忙忙一個和以前一樣的家??纱遄永锶硕加X得他獨吞了忙忙家的東西,人們說三道四他都認了??墒敲看谓?jīng)過忙忙家,看著那被卸了門板張著黑乎乎大嘴的窯洞,看著那院子里、麥場上亂紛紛的雜草,他心里就不好受。每當聽到村子里人有意無意地嘆息說:“這門人黑了?!彼男木拖窠o人擰了一把。寧拆十座廟,不黑一門人。雖然春子是被忙忙糟蹋了,罪也不至于把一門人給黑了,盡管這事,從開始到結(jié)束,他都無可奈何,連想都沒多想的余地??墒牵庐吘故呛痛鹤佑嘘P(guān),和他有關(guān),盡管他很可憐自己的女兒,她一輩子就這樣被毀了。忙忙被判了八年的刑,這八年來他一直懸著一顆心。人都說勞改隊里全是些殺人放火的惡人,忙忙是他看著長大的,是個實誠人,實誠人都倔犟得很,倔犟的人都不會保護自己。這娃在外面萬一再有個三長兩短的,這門人就真像人們說的黑了。他讓常福去看過忙忙,可是跑了幾趟硬是沒找到地方。要不是常四毛多事,這事既然出了,他會處理得跟沒事一樣。雖然忙忙家里窮,可是有幾十畝地,要上十來畝地回來,別人的口也就捂了,他就會把春子嫁給忙忙,事也就了了。把春子嫁給忙忙雖然他不滿意,但也只能這樣了,再說忙忙是個好娃,日子雖然辛苦一點,但踏實哩。況且,又在一個村里住著,有個照應,瞎眼老婆子兩腿一蹬,兩家人像一家過日子哩。村里是出過這樣的事的,就是這么了了的。這樣,他心里就不會有這么多的事。可偏偏常四毛這個惡神遇上了這事。常四毛就是因為嚴打的時候坐了一年牢,出來就越發(fā)地像個禽獸,像個惡神一樣。忙忙被判刑后,他氣不過,去找了常四毛。雖然是沒出五服的兄弟,他平時根本就不理會他。看上去常四毛像是替他替春子打抱不平,誰知他心里打著什么算盤,就像村子里人說的常四毛要是有個好心,天就不會這么旱了。這事他害了春子,也害了忙忙。如果忙忙再有了事,他就連他也害了。害了春子,他可以歸到那就是她的命上。可如果忙忙一門人就此黑了,那他的罪孽就重了。忙忙的爹臨死的時候,專門把他叫了過去,托付他照顧這對孤兒寡母的??涩F(xiàn)在卻出了這事,在旁人看來分明就是他把忙忙送進了監(jiān)獄。他來到常四毛家的院子里,把一口痰惡惡地唾在了常四毛的臉上,對著他吼罵狗捉老鼠多管閑事,他被常四毛一頓鞭桿打得睡在炕上十來天下不了炕。
現(xiàn)在,忙忙回來了,不缺胳膊不少腿地回來了,他心情一下子就好了。他宰了只雞讓女人去做,又對女人說再炒盤腌豬肉吧。然后就和兒子常福一人肩了一扇門板往忙忙家來了。
黃昏從野雞嶺上洇過來的時候,忙忙從野狐谷回來,一進院子吃了一驚,兩個窯洞門都安裝好了。那些茂盛的雜草也已經(jīng)被鏟掉了一半。忙忙先是認出了常旺,雖然老多了,但他一眼就認出了。人老到一定程度就會好多年保持一種樣子。認出了常旺,也就認出了常福。八年前走的時候,常福還和那些跳瓦片的娃娃一樣大,可現(xiàn)在長得虎背熊腰的。忙忙靦腆地叫了聲叔,就開始和他們一起清掃院子的雜草。天色暗下來的時候,院子就收拾出來了。三個人又清理出了一個窯洞。家里日常用的東西都拿了過來,家就和他走的時候一個模樣了。常福說忙忙哥,去家里吃飯吧。忙忙也不客氣,跟著常福和常旺就來了。他提著箱子。進了窯洞,忙忙打開箱子,提出兩瓶酒,拿出兩條煙,放在桌子上。常旺說這娃,這些東西你帶回去吧。忙忙說這是專門給您買的。常旺鼓鼓嘴,卻啥也沒說出來。常福的娘見了忙忙,一直搓著手,不時地嘆著氣。吃過飯,忙忙說叔,我給你干幾年的活吧。常旺搖搖頭說娃,回來了就好好過日子吧,苦上幾年,娶個女人。忙忙說叔,我把春子害了,把你一家人也害了,我給你做幾年活吧。常旺說都是命吧,你回來就好,好好過日子吧。年好過,月難過,日子還比樹葉多,你該是自己扒光陰的時候。
晚上,忙忙蹴在大門沿上,整個村子都能看得清楚。他看著大草棚,直到大草棚的火光全熄了,漆黑一片。忙忙回到窯洞里,聽到欺拉欻拉的聲音,屏息聽聽在窯掌,他就向窯掌走去。猛然間身邊躥出什么東西,打亮手電筒照射過去,才發(fā)現(xiàn)是兩只野兔帶著一群小兔子遁逃而去,到了門口還回頭看了他一眼。兔子的眼睛迎著光是紅色的。他想這窩兔子一定是在他家的窯洞里生的。
麥黃麥黃,月娘下炕。收麥了,忙忙就幫常旺收麥。邊收麥子常旺邊說,你得買兩頭牲口,準備種地吧。忙忙說我給你拉幾年長工吧。常旺長嘆一聲說娃,你得忙自己的日子了。
其實忙忙完全可以不回來。八年勞改他結(jié)識了不少的人,他完全可以在城里生活下去。
和忙忙一同勞改的有一個老板,叫常耀先。忙忙進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改造了三年。因為大家知道他有錢,剛進來時就都欺負他。一同改造的像他這樣的有錢人并不多,更多的是沒錢人。沒錢人對有錢人是懷著深仇大恨的,不僅僅是像時下人們說的有仇富心理,而是他們中有些人坐牢是讓有錢人害進來的,有些人是窮急了為了錢而進來的。但沒過多長時間,常耀先就擺平了他們,他用的就是錢。一方面他用錢收買了獄管,另一方面他用錢收買了牢頭獄霸,他自己就有了威勢。但他不愿意做牢頭獄霸什么的,他覺得那是蠢貨干的事,可他又覺得這些人爭牢頭獄霸,分出幾派來互相打斗很有意思。因此,他常常坐在一邊看著他們弄事,心里想他們是那樣仇恨有錢人,提起來咬牙切齒的,但卻允許一個有錢人坐在一邊看他們之間互相打斗,占了上風時還不時地向他投來自豪的一瞥,希望得到他的贊賞。這讓他從骨子里看不起他們,鄙視他們。就拿那個獄霸王三來說吧,一開始對他咬牙切齒的,他只用了一條“中華”煙和一只烤鴨就讓他俯首聽命了。
忙忙這個愣頭愣腦的家伙一進來就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進來就說我叫忙忙,然后對著大家嘿嘿地笑。仿佛他不是來勞改的,而是來體驗生活的。第二天上操的時候,隊長點名時叫到陳孝,沒人答應,再叫一次陳孝,還是沒人答應。隊長走到忙忙跟前給了一個嘴巴,說:“他媽的,你啞巴了?”忙忙竟然嘿嘿一笑說:“我還沒想起來是叫我。”隊長又給了他一個嘴巴,說:“他媽的給老子也玩這一套,昨天就玩
過了?!泵γΡ凰瓦M勞改隊的時候,叫他陳孝,他就這樣,說他不知道自己叫陳孝,只知道他叫忙忙,可把身份證拿出來讓他看,他說照片是他,名字不是他。忙忙說:“我從小到大,人們都叫我忙忙的,誰啥時候給我弄陳孝這個名,都不給我說一聲?!彼麄兙汀皣W”地一聲笑了。在這里改造的像忙忙這樣的小伙子很多,但像他這樣愣頭愣腦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勞動休息的空隙里,他和忙忙坐在一邊說話,他問你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還是在耍他們?忙忙說我真不知道,敢耍警察?從小到大人們都叫我忙忙,從來都沒人叫過我陳孝。可是他們不相信,還當我耍他們哩。又說其實他們叫我忙忙就行了,忙忙就是我,走到哪里忙忙都是我,為啥非要叫我陳孝?叫啥不是個叫?每次叫到我的時候,我總要想一會兒才想起來我叫陳孝。這么說著忙忙自己就笑了,常耀先也笑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干凈而透明的笑容和爽朗而自然的笑聲。
對新來的勞改犯,那些牢頭獄霸們總是先要給個下馬威。忙忙剛進來,王三就拍著忙忙的肩膀說這是我們的新弟兄了。這么說著笑著,忙忙也笑著,忽然他就給了忙忙一個嘴巴,又踢了忙忙一腳。這是王三慣用的手段。忙忙被王三突然的一著弄得愣在那里。吃飯的時候,忙忙剛剛端碗過來,王三咳出一口痰混合著口水唾在忙忙的臉上。這是王三動不動就用的一著,包括那跟著他的所謂四大金剛也常被王三這樣耍弄。他把痰唾在人家的臉上,還不允許你隨便擦掉。他站在那里看著你嘰嘰嘰地像太監(jiān)一樣地笑。忙忙仰起臉來盯著王三看看,擦了。王三又唾了上去,忙忙再次擦了,王三再咳的時候,忙忙就一拳砸在了王三的臉上,這立刻引來了王三身邊四大金剛等人的一頓暴打。獄管來的時候,忙忙已經(jīng)被打得遍體鱗傷了。獄管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幾句,便走了。獄霸當然要把獄管維下的。獄管走了,王三使出另一招。他拉過屎后讓忙忙給他擦屁股,忙忙看看他不動彈。幾個人撲上來的時候,忙忙說我去。忙忙給王三擦屁股時就聽到王三一聲嚎叫,結(jié)果他把足足有五寸長的木棍插進了王三的肛門里去,一把擰著王三的腦袋說這下舒服了。王三嗷嗷大叫著,忙忙再次被暴打了一頓。忙忙從地上爬起來,來到王三面前說你狗日的能把我弄死嗎?你弄不死我,就再不要弄我,我會弄死你狗日的。王三卻嘰嘰地笑了半天說你們聽到了么?他說他要弄死我。那些圍著王三的人立刻都發(fā)出嘰嘰的笑聲。忙忙說不要把我逼得不要命。王三說不要命?這里誰是要命的?不要以為說句狠話就把人嚇唬住了。忙忙說不信你試試,下次插進你溝子里的就是刀子了。王三不可能不怕,再不敢讓忙忙給他擦屁股了。
有一天勞動休息,忙忙躺在新挖的土堆上,常耀先走過去躺在忙忙身邊,忙忙抓了一把土說:“土都有香氣哩,你聞?!背R茸チ艘话哑饋砺劼劊f:“是有香氣哩,可我從來都沒聞到過土有香氣?!彼f給忙忙一支煙,又點了。忙忙吸了兩口煙又說:“這里咋這樣,哎,真是?!背R日f:“不是這樣該是哪樣?”忙忙說:“大家都是犯了罪的人,集合到了一起改造,咋能是這樣子?”常耀先說:“那你說該是啥樣子?”忙忙說:“得好好改造,把罪贖干凈了出去好好過日子?!背R日f:“你說勞改就是贖罪?”忙忙說:“勞改不是贖罪是啥?勞動改造是啥,就是在干活中改造,不是贖罪讓你改造個啥?”常耀先說:“你倒想得多?!?/p>
忙忙說:“你見過牛嗎?”常耀先說:“見過?!泵γφf:“你見過牛有上牙么?”常耀先想了想說:“沒注意看?!泵γφf:“哎,出去了仔細看看,所有的牛都沒上牙。”常耀先說:“噢,牛沒上牙?!泵γφf:“知道牛為啥沒上牙么?”常耀先說:“不知道?!泵γφf:“哎,你們城里人連牛都不知道,真是的,我給你講講吧。”常耀先說:“講吧?!?/p>
忙忙就說:“很早的時候,也就是這世上剛剛有人的時候,上天派牛下來給人傳話講規(guī)矩,說是一吃飯三穿衣,就是說一天吃一頓飯,睡三次覺??墒桥O路埠?,把話給傳錯了,說成了三吃飯一穿衣。傳完話回到天上,天官問牛話,牛才想起自己說錯了,可是又不能撒謊,就說三吃飯一穿衣。天官就怒了,說那你下去養(yǎng)活他們吧。一腳把牛踢下了南天門,結(jié)果把牛的上牙全踢掉了。從此,牛就給人耕種,拉運,讓人騎,不停地勞作,就是贖罪哩。”
常耀先“噢”了一聲,這確實是他第一次聽到。忙忙嘆息一聲說:“他們都不知道贖罪,人不知道贖罪就麻煩咧?!背R扔帧班蕖绷艘宦?,忙忙又說:“你和他們不一樣?!背R日f:“哪里不一樣?沒和他們一起打過你?”忙忙搖搖頭說:“不是,是心里想的不一樣?!背R日f:“我心里想的和他們不一樣,你也能看得出來?”忙忙說:“能看得出來,你在看他們的笑攤哩,你沒看起過他們?!背R刃南胨难酃獾购芏镜?,那些人從來都沒這么想過。忙忙又說:“就像那些看猴子爬桿的人一樣?!背R日f:“我心里想的啥?我都不知道心里想的啥。”忙忙說:“我說不清楚,反正不一樣。”常耀先說:“你也和他們不一樣?!泵γφf:“我當然和他們不一樣了。他們把事做下了,照后就不管了,還當光彩地給人講理,人咋能這么做事,人這么做事就完了,他們這么下去就都完了,他們出去了還會那么做事,他們就徹底完了?!背R赛c了支煙給忙忙,忙忙繼續(xù)說:“人要是把事做下,還不知道是自己錯,人就完了,不要說一輩子,就是三輩子都完了?!?/p>
牢頭獄霸要征服一個人是不會讓你消停的。如果短時間內(nèi)要征服不了,那他的權(quán)威就受到挑戰(zhàn),顏面無光。王三又弄過幾次忙忙,還是沒有能征服忙忙,因為,忙忙說沒種弄死我,就不要再弄我。這分明是挑戰(zhàn)權(quán)威。多數(shù)人被這樣弄上幾次就服軟了,可忙忙就是個愣頭青。
他們的活就是燒磚。城市建設(shè)越來越快,磚廠的效益就很好。磚廠依山而建,燒磚用的土就是從山上取。山已經(jīng)被取掉了半面。一場透雨過后,他們?nèi)⊥習r,半面山忽然向前撲了下來,兩個正在鏟土的犯人被埋得不見了。獄管們著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就是沒人聽他們的命令去挖那兩個人。因為山體隨時都有坍塌的危險,再賤的命也是命。忙忙說我去掏。好在埋得不深,那兩人掏了出來。剛掏出來,那山體就再一次坍塌了,這次是鋪天蓋地的。忙忙因此減了兩年刑,就很開心。中午吃飯的時候,忙忙激動地拉住常耀先說我能早兩年出去了,我還要立功,爭取減刑,早早出去。他嘿嘿地笑著。勞動休息的時候,王三把一口準備了許久的痰唾到忙忙的臉上,于是忙忙整個臉上便全是痰了。王三嘰嘰地笑著說減了刑你就成好人了,說著又給了忙忙一腳。忙忙掄起身邊的鎬砸了下去,王三的腿咔嚓的一聲就斷了。他又舉著鎬往王三的頭上砸去,被幾個人緊緊地抱住。他一腳踢在了王三的頭上說:“我說過不要逼人,弄不死我就不要弄我,下次第一鎬下去不是腿,就是你狗日的頭,你的頭有鎬硬嗎?”
結(jié)果,忙忙又恢復了成了八年刑。
忙忙卻像沒事一樣,常耀先說你就不怕把
他打死?打死是要抵命的。忙忙說我要坐八年的牢,那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被人這樣欺負八年,還不如不活哩,你說是不?常耀先說你可以順從他,順從了他就沒事了。忙忙瞪了他一眼說我為啥要順從他?他是好人?來這里是改造的,都不好好改造,聽他的!說完后,他躺在那里看天,看了半天長嘆一聲說我沒想到這里面是這個樣子。常耀先說你想的是哪個樣子?忙忙說人人都老老實實改造,爭取早點出去,難道要在這里呆上一輩子?常耀先說他腿好了會弄你的。忙忙說他弄不過我。常耀先說你這么自信?忙忙說他弄事就是拿命和你弄事,他拿不怕死給人看哩,其實像他這樣的人最怕死了,他要和我弄事,我可是真的不怕死哩。忙忙又說我們村上就有個拿命和人弄事的人哩,可一只野狗都追得他漫山遍野地亂跑哩。說完嘿嘿地笑。
后來,常耀先說:“和你這人做個兄弟倒真是不錯的兄弟?!?/p>
忙忙嘿嘿笑著說:“人到世上應該都是兄弟,就沒事了。”
王三的腿治療好出來,就蔫了,他對忙忙說我服了你了,你是我的兄弟了,咱們一起弄事。忙忙說我不和你是兄弟,也不和你一起弄事,以后各走各的路,少打擾我。常耀先就想幫忙忙讓他做老大,他使了點錢,王三的那幫人就成了忙忙的人了,大家都叫他老大。忙忙說我不愿意做老大。大家說為啥?忙忙說做老大就是要欺負人,為啥要欺負人呢?這樣欺負來欺負去,你們覺得有意思啊。坐牢各有各的難處,都是不容易的人,有一份奈何,誰愿意來坐牢?又說能在一起坐牢也是緣分。大家還是叫他老大,他說叫我老大,就得聽我的。大家說當然聽你的。他說第一不能叫我老大,第二大家都是兄弟。常耀先說你講話很有氣派哩,手這么一揮,像毛主席。忙忙就開心地笑。常耀先有些想不通,他進來這么長時間,受了不少氣,可他的笑還是那么潔凈和爽朗。
常耀先是因為行賄坐的牢。他送過錢的那個家伙被“雙規(guī)”后,一口氣咬出好多人來,其中就有他。有一天,忙忙問常耀先:說你是因為行賄坐牢的,啥叫行賄?常耀先說,就是給別人送錢了。忙忙說,搶錢有罪,送錢也有罪,真怪。常耀先嘿嘿地笑了兩聲說,你這人真好笑。忙忙卻沒笑,說,你不知道送錢有罪吧。常耀先就笑笑說,我知道送錢有罪。忙忙坐起身來說,你說你知道送錢有罪?常耀先說,我當然知道送錢有罪,錢送不好就進來了。忙忙說,你知道送錢有罪,為啥還要給人家送錢呢?常耀先說,給他們送錢是為了從他們那里得到更多的錢。忙忙說,他們很有錢嗎?常耀先說,他們有錢。忙忙說他們有錢,為啥還要你的錢呢?常耀先說,那不是他們的錢,是國家的錢。忙忙說,噢我明白了,你是想把國家的錢弄成你家的錢。常耀先點點頭。忙忙又說,我就說把錢送人咋能送出罪來,是你送錢的想法有罪。你要是把錢送給沒錢的人,誰也不會說你有罪,他們還給你磕頭哩。常耀先又點點頭。忙忙又說,你都那么有錢了,還送錢給人,想再弄更多的錢,結(jié)果把自己弄進這牢里來,你做的這事真是沒意思。常耀先說,就是沒意思,確實沒意思。常耀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忙忙說的。忙忙又說,你坐了牢,你就不是個好人了,出去別人都會把你當壞人看哩,我爹說了,寧可要飯吃,都不能坐牢的,我們那里有規(guī)矩哩,坐過牢的人死了都不能入祖墳,村子附近的地方都不讓埋。常耀先不說話,看著忙忙。忙忙又說,你們沒這個規(guī)矩吧,我們那里有許多規(guī)矩你們城里人都沒有。常耀先說有,咋沒有,我也是從山里出來的。忙忙說有這規(guī)矩你咋就不小心呢?常耀先說你們有這規(guī)矩,你咋就弄進來了呢?忙忙急了說,我這事和你那事不一樣,和那些強奸犯也不一樣,我那是個意外,可你這不是意外。常耀先說,誰出事都是意外。忙忙急迫地說,我那事是防不住的,給誰都防不住,可是你這事是能防住的,你咋就不知道防呢?常耀先說唉,你沒有過錢,你要是有過錢,就知道有些事人逼著你推著你往前走哩。忙忙說,你要是不想干的事,誰能逼著你?你都是有錢人了,還有啥事能逼你把自己弄到這地方來。常耀先拍拍手說對,日他媽我出去以后,誰也逼不著老子,該老子逼他們了,我饒不了他們。忙忙說,你又不對了,他們逼你,你逼他們,逼來逼去還得出事,他們逼你了,你就當看透了他們不理他們不就完了,這樣逼來逼去有啥意思?饒不了他們,弄不好你還得進來。常耀先說你說得對,老子出去再不理這些龜孫子了。忙忙又說,你看你這人,口口聲聲老子長老子短的,一定是你老想在人面前當老子,結(jié)果自己把自己逼著了。常耀先一把拉住忙忙的手說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忙忙說我聽不懂你說的,反正他們說你的錢幾十輩子都花不完,你這事是自己把自己逼著了。常耀先盯著忙忙看了許久,他教育過多少人,可是沒想到卻讓這個沒有一分錢沒讀過一天書的愣頭愣腦的小伙子把自己給教育了,而且教育靈醒了。他說我這牢沒白坐,沒白坐啊。
常耀先說:“你家里還有啥人?”
忙忙說:“就一個瞎眼娘,怕是不在了?!?/p>
常耀先說:“怕是不在了?”
忙忙說:“娘說了,我要出事了,她就不活了,她說我是她的活?!?/p>
常耀先說:“你就是她的活?”
忙忙說:“當然了,娘是我的活,我是娘的活,我出事了,娘還活著有啥意思?!?/p>
常耀先說:“那你就不要回去了,出去了跟哥過幾天好日子吧。你不給人當大哥,我給你當大哥?!?/p>
忙忙說:“我也想跟你干,我知道跟著你能過好日子,可是我還得回去,我得看看春子活得咋樣?我肯定把她害死了,她這一輩子都活不了好人了?!?/p>
常耀先說:“她都害得你坐牢了,你還這樣想。”
忙忙說:“你這話說得就不對了,人得為自己做下的事負責,我坐牢是因為我害了她,不是她害了我,你咋能這樣想事哩?!?/p>
常耀先看著忙忙,忙忙又說:“你得好好改造自己的想法,要不然你以后還出事哩,進來了就是要改造自己的想法,要想清楚自己是咋進來的。”
常耀先說:“就是,就是?!?/p>
忙忙又說:“她那么水靈的一個女子,出了那事就給自己下巴把磚墊上了,你說我是不是把她的一輩子給毀了?”
常耀先沒想到自己竟然流淚了,而且唏噓不止。他多少年都沒流過淚了。
忙忙說:“你不要哭噻,我都沒哭哩,你再哭就把我惹哭了?!边@么說著忙忙也唏噓不止了。
忙忙說:“我把罪造下了,我這輩子過不了好日子了。我得回去贖罪?!?/p>
常耀先說:“你回去贖罪?你咋贖?你有錢么?”
忙忙說:“我沒錢,可我有力氣,我可以給他們家拉幾年長工?!?/p>
常耀先笑了說:“現(xiàn)在不興拉長工了,你拉長工人家要不要呢?”
忙忙看著遠處,兩眼茫然說:“有了罪總得想辦法把罪贖一贖啊?!?/p>
常耀先比忙忙早一年出獄,他出獄時對忙忙說你啥時想來啥時來,我已經(jīng)讓他們給你準備好了房子。忙忙說你知道我一天書都沒念過,斗大的字不識半升,我給你干不了啥,只能白吃白喝。常耀先說你啥都不用干,你往我面
前一站,我就知道我該咋做事,該咋活了。忙忙說以后我要到城里來就一定找你。
常耀先出獄后經(jīng)常來看忙忙。帶的煙酒都是高檔的,一包煙都幾十塊哩。忙忙很不好意思,說這么高檔的東西,我抽兩塊錢一包的煙喝幾塊錢一瓶的酒就很好了。常耀先說你應該享受這些東西。忙忙又說我又沒幫你啥,你弄得我心里不安哩。常耀先說你幫了我大忙了,你把我的心給整明白了,沒有你我還在我那想法里活著哩。
常耀先每次來都要在監(jiān)獄住一夜。和忙忙一起住。有時候,他還會和忙忙他們干一天活,那是真的干,汗流浹背的。他說這樣干一天活,渾身都清爽通透哩。他還對忙忙說以后他下面的人要是犯了錯誤,或者不好好做事,他就把他們送到這里來住上幾天,干上幾天活,肯定比扣他們的錢開除他們更有效果。忙忙就明白了似地說你是拿我們教育他們哩,這個主意好,不吃苦不知道甜哩。
忙忙出獄的時候,常耀先來接他,在大酒店招待他。他跟常耀先說我這人最怕的就是欠別人的情,欠了你的情,我這一輩子想還都還不上的。常耀先說我們是朋友,還欠什么情不欠什么情的,你教給我的讓我受益一輩子呢,現(xiàn)在你看我多好,我能做啥就做啥,誰也逼不了我。晚上,常耀先和忙忙一起在賓館里睡了,他們說了一夜的話。常耀先說坐了一回牢,才把許多事給坐明白了,主要是我心態(tài)好了。他又說以前我總覺得要比任何人都強,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你說的那句話我在墻上寫著哩,下面寫著你的名字。忙忙問哪句話,常耀先說人吃土地一輩子,土地只吃人一口。忙忙說那是我娘說的。
第二天常耀先親自開車送忙忙回家,路上常耀先說我不勸你現(xiàn)在留下來,但你回去要是不好的話,就來找我,能把你的春子帶出來更好。轎車下不到山谷里進不了村子,只能分手了,常耀先站在塬頭上看了半晌說,你害了春子,就該補償她,讓她過一輩子好日子,你這里人想都沒想過的好日子,可你這里能過啥好日子。這次忙忙盯著他看了很久,沒有說話。
忙忙是在野狐谷的那棵老榆樹碰見常四毛的。
忙忙給常旺家收了一早晨麥子,中午吃飯的時候,常旺說你該給你爹你娘上個墳了,今天正好是十五。不是清明,不到鬼節(jié),要上墳只能在初一、十五。忙忙買了些紙錢,去給爹娘上了墳。墳就在野狐谷里。忙忙在爹娘的墳前坐了很久,抽掉了半包煙。后來,他又來到老榆樹下,這時候常四毛就來了,一把就把他捏在手里的煙拿了過去,看看煙盒說:“喲嗬,一盒二十多塊錢的煙你也抽得起了。狗日的一回牢坐風光了,看來老子是幫了你了?!边@么說著,他抽出一根煙來,然后將那盒煙裝進口袋里去了。忙忙沒有動,也沒有惱,他就那樣坐著。常四毛站了一會兒說:“這煙日他媽真好抽。以后不要老去鐵匠鋪,我警告過你了?!边@么說著便走了。
第二天,忙忙早晨起來,剛剛打掃了院子,常四毛就來了,說:“狗日的,還蠻勤快的。”
忙忙沒有說話,他繼續(xù)掃院子,常四毛在院子里轉(zhuǎn)悠了一圈,進窯里去了。不一會兒,又出來了,手里提著他的包,說:“這包真不錯,借我用用?!?/p>
忙忙盯著常四毛看著。
常四毛又說:“還有煙嗎?”
忙忙沒理會,繼續(xù)掃自己的院子。
常四毛說:“日他媽,我問你你沒聽見?”
忙忙卻扔了掃帚,掏出煙來,自己抽了一根點了,又將煙裝回自己的口袋里。
常四毛卻嘰嘰嘰笑著說:“跟我川板了?”這么說著,他向著忙忙走過來,到了跟前把手直接伸向忙忙裝煙的口袋里。當常四毛的手伸進忙忙的口袋時,忙忙一把擰住了常四毛的胳膊,一扭,常四毛立刻哇哇呀呀地叫了起來。忙忙卻并不放手,再一用力,常四毛就撲通地跪在了地上,但他嘴里依然不饒人,說:“狗日的你給我放開,我看你狗日的活得不耐煩了。”忙忙卻并不放手,常四毛就哇哇呀呀地叫著。
后來,忙忙放開了常四毛,常四毛甩著手腕在地上跳著叫著說:“你狗日的等著,出了啥事都是你狗日的自找的?!?/p>
忙忙從口袋里掏出煙來,說:“這煙,給你?!?/p>
常四毛看了忙忙一眼,忙忙又把煙往前伸了一下,常四毛的手又伸了過來,忙忙再次一把捉住了常四毛又是一擰,常四毛大叫一聲,又跪倒在地上。
常四毛痛苦地呻吟著說:“把老子放開,放開。”
忙忙說:“你這是求我嗎?求人還有當老子的?看來我用的力還是小了?!边@么說著再一加力,常四毛就再次大叫起來了。
忙忙再次一用力說:“包從哪里提來給我放回哪里去?!?/p>
常四毛擰著脖子把包放回窯里,就往外走,忙忙說:“你不是要煙么,給你?!?/p>
常四毛到了大門外說:“你狗日的等著?!?/p>
忙忙說:“我等著哩,你看連大門都沒有,你啥時候想來就來?!?/p>
麥子收過,就是一段消停的日子。
日子消停了,忙忙就整天坐在自己的門臉上看著大草棚子。他看著春子在里面忙出忙進,有時候春子會坐在那個院子里,把亮白的芨芨鋪開,像個蜘蛛織網(wǎng)一樣編織背斗、筐簍。春子偶爾會回頭向他這里看上一眼,旋即又把頭扭了回去。扭頭時顯然是帶著氣的。他給春子買了好幾件東西,是常耀先給他的錢,其中有一條項鏈是常耀先親自選的,他不知道那東西多少錢,但他知道一定很貴重??伤麤]機會送給她。從他回來,鐵匠佬的眼睛就沒離開過他。
太石鎮(zhèn)的集日到了,他想去趕個集,置辦一些東西回來。村子里有專門拉人趕集的蹦蹦車,一來回六塊。他往蹦蹦車那邊走的時候,看到鐵匠佬已經(jīng)在車上了。他停下了腳步,繼而掉頭回到院子門外,看著蹦蹦車一蹦一跳像個兔子翻溝過峁地遁遠了,便提著一個包往大草棚來了。
春子正在打掃院子。一抬頭看見他時,臉唰地就紅了。
“你來干啥?你趕緊回去,趕緊走,讓人看見了?!贝鹤舆@么說著,扔了掃帚就往房里走。
忙忙卻往前跨了一步,拉住春子說:“這是我給你買的?!闭f著連包都塞在了春子的懷里。
春子斜脧了忙忙一眼,推了回來說:“我不要,你拿上趕緊走?!?/p>
她這么說著一躲一閃進房子去了,順手將門也掩了。
忙忙對著房子說:“這東西都是我給你買下的,你讓我拿回去咋辦?”
春子說:“你以后用得上。”
忙忙說:“我用不上,我放下了?!?/p>
忙忙就將那個小包放在了那柜臺上,然后往外走。春子叫著說:“你拿走,你想讓鐵匠佬回來看見打死我呀?!?/p>
忙忙說:“我給你買的就是你的東西了,你扔到溝里也行?!?/p>
春子說:“你還是那么犟驢,你拿回去吧,我啥時候過去拿?!?/p>
忙忙說:“這可是你說的,你要不來取,我就再送來?!?/p>
春子說:“學會嚇唬人了?”
忙忙就嘿嘿笑著說:“我一直就這么個人?!?/p>
忙忙等著春子來拿東西,可春子卻一直沒來。
這天,忙忙坐在大門沿上,就看見村巷里圍了一堆人。他順著坡下來,到了人群里,才看見大柱蹴在地上,抱著頭。人都嘆息了幾聲散了,只剩下忙忙和大柱、小柱的時候,忙忙問咋了。
大柱是和他一起跳瓦片跳大的。大柱不停
地在罵:“狗日的常四毛,狗日的常四毛?!?/p>
小柱說:“常四毛把他家的雞抱走了,大柱說了聲是他家的雞,常四毛就把他打了一頓?!?/p>
忙忙說:“我給你要回來?!?/p>
大柱卻猛地站起來一把拉住忙忙說:“算了,不是第一次了,誰家的雞他沒當自家的雞抱走過,有的人羊都讓他拉走了?!?/p>
忙忙甩開大柱的手,來到常四毛家。常四毛已經(jīng)把雞宰了,正拔毛哩。忙忙走進去的時候,常四毛看了他一眼說:“聞到腥氣了?!?/p>
忙忙說:“那是大柱家的雞。”
常四毛說:“我說是我家的雞就是我家的雞,他家的雞身上寫他的名字了?”
忙忙就不再說啥,往外走的時候,他就抱起了常四毛拴在柱子上的羊羔。
常四毛還在拔雞,一轉(zhuǎn)眼不見了忙忙,再看不見了羊羔,扔下雞就追了出來,攔在忙忙面前說:“把羊放下。”
忙忙說:“這是大柱家的羊,為啥要給你放下?!?/p>
常四毛說:“日他媽,明明是我家的羊,從我家抱出去的,他家的羊?”
忙忙說:“羊身上寫你的名字了?”
常四毛說:“好好好,你問問大柱看是不是他家的羊?!?/p>
忙忙把羊給大柱說:“這是你家的羊?!?/p>
大柱搖搖頭說:“忙忙算了,你不要惹他了?!边@么說著,掉頭走了。
常四毛哈哈地笑著說:“看到了嗎?”
忙忙茫然站在那里,常四毛說:“識相點,你狗日的趕緊離開村子,村子里有我沒你?!?/p>
忙忙說:“有我沒你?!?/p>
晚上,大柱來了,端著一碟子蒜苔炒豬肉。忙忙拿出瓶酒來。兩個人喝了一杯,大柱說:“你不要惹那狗日的,那狗日的惡得很,連親老子都不認,簡直就是個禽獸,就是個瘟神。打他爹,打他娘,用屎尿灌他爹,把他爹吊起來幾天幾夜不給飯吃,他爹那條腿就是那狗日的給打折的,現(xiàn)在把他爹娘逼得在看瓜的窩棚里住哩?!泵γφf:“我看見兩個老人住在窩棚里,問他們,他們說是看瓜哩?!贝笾f:“還能咋說,說被兒子趕出來丟人不?那是生產(chǎn)隊時蓋的看瓜窩棚,現(xiàn)在各種各的地,他家又沒種瓜,看啥瓜?!泵γφf:“一個常四毛就把你們嚇成這樣子了,大家合起來弄不過他?”大柱說:“誰不怕死?他可不怕死哩?!焙攘藥妆?,大柱嘴巴壓在忙忙的耳朵上了,說:“有一次他姐的女兒來他家,晚上他就把他姐的女兒弄了,他是親舅舅啊,這事他都做得出噻。那娃哭得,他爹把事壓了,弄了老鼠藥給下到他碗里,誰知道這狗日的賊精,看出來了,一頓棍棒差點把他爹打死。這狗日的真不是人啊。他在村里霸著幾個女人哩,春子是他侄女兒,蕎花是他嬸娘,那狗日的都霸著哩?!泵γΥ翥读税胩煺f:“這狗日的不能活了?!贝笾f:“你不要惹他,他拿命弄事哩?!泵γφf:“他嚇唬人哩,其實他最怕死了?!贝笾鶕u搖頭說:“豬頭你知道,也是不饒人的人,有一次他和豬頭弄事,他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的胳膊上一拉,血就像泉水一樣冒了出來哩?!泵γφf:“這種人監(jiān)獄里多了,你越怕他他就越壞?!贝笾终f:“咱倆從小就關(guān)系好,怕你招禍吃虧,我才給你說,別人能過,咱們也能過,要讓他知道了,會弄死我的?!?/p>
第二天,忙忙去了看瓜的窩棚,看到兩個老人在做飯。忙忙沒進去,遠遠地躲了。
春子是在一個下午來找忙忙的。那天忙忙一直睡了一個早晨。春子腳蹬著門檻,忙忙從炕上跳下來,春子往院子里退了幾步。忙忙說我還當你不來了呢?春子說自從你回來,鐵匠把眼珠子都恨不得摳下來安在身上。忙忙說把你害成了這樣子,我真該死。春子咬著自己的嘴唇不說話。忙忙說我不故意的,真的,可是我造孽了。這么說著他把那包打開,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往出拿,春子說你拿這些衣服我能穿出去么?忙忙說你咋穿不出去?你還比我小一歲哩,正是穿的年齡。春子說鐵匠佬要問我哪來的,我咋說?他不打折我的腿才怪哩?忙忙說鐵匠佬不給你錢花,他掙下錢有啥用?春子說他把錢看得比命還要緊,他說管住錢就管住我了。忙忙說他這樣想就錯了,他真的錯了。忙忙打開項鏈盒的時候,一道現(xiàn)眼的光芒讓春子把眼睛遮了起來。忙忙取出項鏈雙手捧著遞給春子,春子往后退著,忙忙說是朋友買的,不是偷的,不是搶的,我有一個有錢的朋友。春子說你當我是皇姑啊。忙忙把項鏈裝回包里,將包的拉鏈拉好,遞過來說反正是給你買的,你不要就說明你恨著我,你把它扔進深溝里我也不管了。
春子提了包到了娘家里,把包給娘說你放著吧,等他結(jié)婚的時候給他。
野雞嶺的夜是寂靜的,忙忙的夜就更寂靜了,院子里靜落落的。
忙忙抽了幾根煙,準備睡覺的時候,春子進來了。忙忙看著春子,一點都不驚訝,他覺著春子要來的。春子提著一個籃子,籃子上面蓋著一方小花布。春子邊揭開花布邊說,十五快到了,我炸了些糖糕、油餅,熱的,你吃點吧。忙忙說鐵匠佬不在么?春子說他姐放命哩,去看他姐了。忙忙拿了一塊糖糕放進嘴,立刻就唏溜唏溜地又蹦又跳,大張著嘴哈氣。春子就咯咯地笑說還像以前那樣,日急慌忙的,給你說了剛炸出來。
春子半坐在炕沿上,看著忙忙吃了幾塊糖糕,又吃了個油餅,說你明天就走吧,你就不該回來,有那么好的朋友,你跑回來做啥么你?忙忙說我把你害了,我咋能走?要走也得等我想辦法把罪贖了才能走。春子說你不走就是還想害我一次。忙忙說怎么不走是想害你一次?春子幽幽地說人家已經(jīng)把這種日子過慣了,你一回來把人家的心弄亂了,還不是害人家一次?你不走,老坐在你家大門沿上人家能不想到你?忙忙盯著春子,春子說你走吧,我要是你我明天就走,這罪你這輩子贖不了了,我下輩子會找你贖的。忙忙說你還恨我哩,我知道,我不能背著你的恨走,人要為自己做下的事負責哩,勞改的時候,大蓋帽都這樣講。
春子忽然撲上來,狠狠地一口咬住了忙忙的肩膀,鼻涕眼淚都黏在忙忙的脖子上,許久她松開口說:“我不恨你了,真的一點都不恨你了?!边@么說著她渾身就像是沒了筋骨,癱在了忙忙的懷里。
一種氣息和燥熱就覆蓋了忙忙,忙忙又恍惚了,像那次在老榆樹下一樣。他把春子放在炕上,春子一動不動,就像睡著了似的,當他解春子的第一個紐扣的時候,他的手都有些抖了。春子忽然緊緊抱住忙忙,又大張著嘴巴,可這次她只是輕輕地把嘴唇放在那寬厚的肩膀上。
忙忙大汗淋漓地從春子身上下來,躺在春子的旁邊,撫摸著春子說鐵匠佬經(jīng)常打你嗎?
春子說嗯。
忙忙說他揀了這么大的便宜,還打你?
春子說他總覺得我跟他不是真心的,其實到了我這種地步,跟誰過我都是真心的,可他總覺得我不是好女人,是個臟女人。
忙忙撫摸著春子脖子上那道疤痕,說是他弄的?
春子撫摸著他的胸膛說,是我自己弄的,不說這些了,都是命。說罷長長地嘆了一聲。
春子被娘放出來不幾天的一個下午,她去野狐谷割草放驢,剛坐在那棵樹下,常四毛就來了。她沒理他,盡管他是她叔。這事要不是他,不會弄出這么大的事來。常四毛卻徑直過來坐在她的旁邊,她站起身要走,卻被常四毛
一把拉住,說你就這么討厭叔啊。春子呸了常四毛一口,甩開手要走,手沒甩開卻被常四毛扯進懷里,摁倒壓住了。春子吃了一驚,呆愣了。當常四毛扒她衣褲的時候,她才明白他要干啥,慌亂起來,連摳帶咬的,可常四毛卻不住手。她哭著說你是我叔,你做這事連牲口都不如。常四毛說有別人干的,還沒自己人干的。春子沒法,想大喊大叫,又怕人聽見,那她就徹底完了。常四毛做完了,壓著她說今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不許你再和別人有這事。春子抓起自己的針線包,一針扎在常四毛的臉上,說你連牲口都不如。常四毛卻擰著她的胳膊說那天老子遲來了一步,讓狗日的忙忙占了先,他不弄你,那天老子也會把你弄了,這就是你娃的命。春子哭到了黃昏才回來。春子再不敢一個人出門了。娘也說你不要干活了,做點嫁妝吧。她就呆在屋里做嫁妝。可是爹娘和弟弟都下地干活了,常四毛就到家里來逼她。她只能隨身帶著剪刀,有一次,她把剪刀插在了常四毛的大腿上。常四毛瞪大眼睛看著她,她說下次我會插到你的心上。但是,常四毛再次來的時候,就先把她的手弄住了。春子盼望著嫁人的日子到來,她想一嫁人,她的這種日子就結(jié)束了??墒?,她沒有想到的是鐵匠佬和村子里的人一樣怕常四毛,有一次常四毛把她摁住時,鐵匠佬正好回來碰見了,竟然紅著臉走開了。常四毛就在她家的床上把她弄了。常四毛還抽了根煙才走。春子坐在那里哭,鐵匠佬回來了,垂著頭不說話。春子連摳帶咬罵道:“你是不是個男人啊,你是不是個男人啊?!辫F匠佬不說話,春子說:“你一榔頭下去就能把他的腦子砸出來,你一斧子就能把他的頭砍掉,你一鎬就能把他的腰打折,你為啥要走啊,你用了一輩子這些東西啊,你有的是勁啊,你一把都能把他捏死啊。”“你這么活著有啥意思啊?”“你還不如一頭撞死啊!”春子這樣哭罵了半晚上,鐵匠佬蹴在大草棚下抽了半晚上煙。春子沒了聲息,鐵匠佬以為春子睡了,進去看時,春子用刀把自己的脖子割了一條口子,血像水一樣流著。鐵匠佬嚇壞了,連夜雇了蹦蹦車送到鎮(zhèn)醫(yī)院。春子被救下了,但那疤痕卻永遠留下了。
忙忙說:“都是我害的?!?/p>
春子擰了忙忙一把說:“哎,我不是來干這個活的?!?/p>
忙忙嘿嘿笑著,把一條腿壓在春子綿綿的身上說:“那你是來干啥的?”
春子說:“我是來叫你走的?!?/p>
忙忙說:“你為啥要叫我走?”
春子說:“叫你到外面去過好日子,這兩年村子里男人都快走光了,除了年老的,年輕的哪個還守在村子里。你明天就走吧?!?/p>
忙忙說:“我走了你咋辦?我把你害成了這個樣子。”
春子說:“哎,你救不了我,我就這么個命?;畹侥奶?,實在潑煩得不想活了,這世上活的路沒有,死的路多的是,樹上,窖下,懸崖,毒藥,剪子,刀子啥的,一下子就把命要了。人活著難,不想活還不容易?!?/p>
忙忙說:“我不走,要走我們就一起走,我們一起去過好日子。”
春子說著又往忙忙的懷里擠擠,說:“這就是好日子,我已經(jīng)過過了,現(xiàn)在死了也值了。”
忙忙說:“好日子還不僅僅這樣的?!?/p>
春子說:“那你說好日子是哪樣的?”
忙忙說:“你猜?”
春子說:“像固固的女人一樣?”
固固家日子過得順溜,這些年沒出啥差錯,日子就殷實得很,太鎮(zhèn)時興個啥,女人就能穿個啥,啥水果下來就能吃個啥。
忙忙搖搖頭說:“再猜?!?/p>
春子說:“像奇奇家的女人?”
奇奇做民辦老師,月月有個麥子黃,雖然是半個公家人,可莊稼也不誤,又不耍賭。女人就很幸福,見人說話口氣都不一樣,掏出來的錢總是新嶄嶄的。
忙忙又搖搖頭說:“你再猜?!?/p>
春子說:“那就像常翠兒?”
常翠兒是村長的女人,雖然村長不待見自己的女人,可日子過得扎實,吃穿不愁,在家里受著氣,到了外面卻是讓人敬著,口氣大得很。
忙忙還是搖搖頭,說:“不讓你猜了,你總在村子里猜來猜去,你往外面猜,這村子里日子算個啥?外面那日子才叫日子。”
春子說:“總不會是像劉英的女人吧?!?/p>
劉英是村子出去的惟一一個人物,現(xiàn)在都做到副鄉(xiāng)長了,回村的時候坐著小車,女人穿金戴銀的,給娃壓歲錢一給就是五十。
忙忙說:“比那還好,不說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春子卻長出了一口氣說:“我不能跟你過好日子,你去過吧,我有鐵匠佬哩,還有弟弟、爹娘呢。”
忙忙就不說話了,春子又說:“你出去把好日子過了就等于我也過了?!?/p>
忙忙還是不說話,春子繼續(xù)說:“你娘死了,村子里人都說你們這門人黑了。你咋也不能讓這門人黑了。這罪大哩。你可再不敢有個閃失。”
忙忙將春子掬到身上來,春子就那樣爬在忙忙寬大的胸膛上,繼續(xù)說:“常四毛惡著哩,你可別惹他,他拿命和人弄事哩。”
忙忙點了支煙吸了兩口,說:“常四毛這么惡,他活不了多長日子的?!?/p>
春子說:“你可別小看他,鐵匠佬打了一輩子鐵,一只手能抓起百八十斤的大錘,可見了常四毛就軟稀了。”
忙忙說:“人怕人是在心里哩,要命的人就怕不要命,常四毛就是抓住人的這樣心思,才能耍大哩?!?/p>
春子說:“就是,常四毛連村長都打哩,打了村長還不敢告,要說村長是誰呀,他通著上面哩,想弄誰把大蓋帽隨便都能叫來哩?!?/p>
忙忙說:“他能有多惡,比監(jiān)獄里那些人還惡?那些人做過的惡事不嚇常四毛一個坐墩?我剛進監(jiān)獄,一個叫王三的獄霸就想征服我,還像常四毛一樣嘰嘰地笑,我一鎬下去他的腿就二截子了。他腿好了出來,見了我就蔫了?!?/p>
春子說:“我可不想你不要命?!?/p>
忙忙說:“我是做出不要命的樣子嚇人哩,誰不惜命?”
忙忙又不安分了,春子躲著說:“你再弄傷身體哩。”
可忙忙卻不停下來,只是說:“傷就傷,只要是你傷的就是好傷?!?/p>
春子哪里左右得了那個身子,又被忙忙折騰了一番,春子峰尖浪谷地呻吟著叫喚著。一身大水把兩個人洗了。春子像癱了一樣躺在忙忙身邊,說:“我乏了,我從來都沒這樣乏過,骨頭都酥了。你不乏么?”
忙忙說:“不乏?!?/p>
月光從頂窗爬出去的時候,春子說:“我要回去了,讓人看見就活不了了,他們都私下里說咱們有了這事,被人看見了才說你強奸的。”這么說著,她卻把忙忙摟得更緊了。
雞叫頭遍的時候,春子坐了起來穿衣服,忙忙又將春子從后腰摟住,春子掰開忙忙的手說:“你走吧,明天就走吧?!?/p>
忙忙固執(zhí)地說:“要走也是一起走,不走就都不走?!?/p>
春子說:“你這樣犟,這樣倔,是要害死人的?!?/p>
以后的幾天,春子再不來了。忙忙就去鐵匠鋪,春子說:“你咋還不走?!?/p>
忙忙說:“你不走,我就不走,要走我就不回來了,你看你現(xiàn)在過的啥日子。”
春子說:“我過啥日子已經(jīng)和你沒關(guān)系了,咱們的事了了?!闭f著春子啜泣起來。
忙忙說:“你不要老哭鼻子,我娘就是因為生一個娃不站,生一個娃不站,每個娃死的時候就哭,沒完沒了地哭,把眼睛哭瞎的?!?/p>
春子說:“哭瞎算了?!?/p>
忙忙說:“我們走吧,外面的世界……”
春子搖搖頭,轉(zhuǎn)身進了屋子。
常四毛披著衣服一甩一甩走過來,忙忙看了常四毛一眼,爬在柜臺上看那些刀鏟什么的。
常四毛斜瞪了忙忙一眼,直接進那房子里去了。春子卻跳了出來。常四毛撲了出來,一腳踢在春子的腰上,春子被踢了一個馬爬。常四毛惡惡地說:“眼睛吃藍了,你給老子進來?!闭f著就抓住春子的頭發(fā)往起提。忙忙一拳就砸在常四毛的腰眼上,常四毛叫了一聲,一個趔趄靠在墻上,忙忙已經(jīng)提了一把鎬在手里,一掄砸在常四毛的腳上。常四毛大叫一聲,倒了下去。忙忙一腳踩在常四毛的頭上說:“下次就不是腳,也不是腿了,而是頭,你的頭有鎬硬么?”常四毛臉色蒼白蹴在地上,汗水就像淋了場大雨。忙忙說:“還不滾,是不是另一只腳也想來一下。”常四毛勉強站立起來,提著一只腳走了。到了遠處,他回過頭來看看忙忙。忙忙舉了舉鎬說:“不服氣,再回來。”
春子從地上爬起來,拍掉身上的土說:“你走吧,你走吧,我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边@么說著,她撲通地跪倒在地,雙手抱著頭。
忙忙往起拉春子,說:“春子,你不要這樣?!?/p>
春子說:“我不這樣還能咋樣,你把瘟神惹下了,你還不走,再出個啥事,你讓我背多少罪啊?!边@么說著,春子進屋去了,她把門掩上了。
晚上,忙忙躺在炕上,他腦子一片混亂,他睡了幾次,都睡不著。春子來了。春子一進門,就掏出一把刀子來說:“你再不走,我就死給你看。”忙忙被嚇了一大跳,去奪春子手里的刀子,春子往后一退說:“你答應不答應,現(xiàn)在收拾東西就走。”忙忙說:“我走,我明天一早就走?!贝鹤诱f:“不,是現(xiàn)在就走?!泵γφf:“山大溝深的,你就不怕我一腳踩空摔死啊。”春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說:“那我就等著你五更里離開村子。”忙忙說:“你把刀子收起來,怪嚇人的?!贝鹤訐u搖頭。忙忙說:“我啥時候說話不算數(shù)了?”春子看看忙忙,將刀子從脖子上移開,卻緊緊地攥在手里。忙忙又說:“你坐炕上噻,地上潮,秋涼了,坐了溝子里生蟲哩?!币痪湓挵汛鹤诱f得撲哧笑了出來??纱鹤与m然笑了,她還是不上炕。忙忙說:“我真的要走了,我要是不想走,你拿刀子也嚇不住我。”春子說:“你就是個倔種,早就該走了。”忙忙從春子手里拿走了刀,又將春子抱起來放在炕上,春子推著他說:“你可是說你要走了?!泵γφf:“我是說我要走了,可我沒說我一個人走,我要和你一起走,鐵匠佬那里我會給他一筆錢,虧不了他,他有錢就能找上女人。”這么說著忙忙就把春子高高舉起來,放在了自己的身上。春子嘆了口氣說:“我真是拿你一點辦法都沒了。”
忽然,“哐當”一聲,就像一聲炸雷,門被踢開了。一道手電光打過來,忙忙迎著光看清是常四毛。忙忙不慌不忙起來,說:“出去。”常四毛沒有動,說:“奸夫淫婦,讓我抓了個正著?!边@么說著,他一把就扯住春子的頭發(fā),說:“不要臉的婊子,一點記性都不長,老子沒說過不準你和別的男人睡覺嗎?”忙忙一腳就將常四毛踢得跪在了地上。常四毛半天爬起來,一把就抽出了那把插在腿上的宰豬刀子,說:“今天不宰了你,我常四毛就沒臉混了?!泵γs說:“狠一點的話是做了,宰豬才叫宰,宰人叫做。連這都沒懂,還叫混。”常四毛說:“等刀子扎到你娃心上,你狗日的就知道宰和做一個球意思?!泵γφf:“那刀子是宰豬的,你當是拿上嚇人的,別人怕你,你當我也怕你?!背K拿劬φf:“你今天試試看?!泵γφf:“刀子拿在你手里,就是給你準備的?”常四毛刀子對著忙忙戳了過去,可忙忙抓手腕一回,再一推,那刀子就戳進了常四毛的胸口,忙忙又用了用力,常四毛連叫一聲都沒叫出來。忙忙踢了常四毛幾腳,說:“坐了幾天牢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混了個啥?不知道村子里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哩,把人活到這份上還能活啊?!?/p>
春子嚇得叫出聲來,又忙捂了口。
忙忙將常四毛拖了拖,說:“我說他活不了多長時間的,這種人天不收人收哩?!?/p>
忙忙在后院子挖了個深坑,將常四毛埋了。進去看,春子緩過神來了。
忙忙說:“要么你回去和鐵匠佬過,要么跟上我過幾天好日子?!?/p>
春子頭一甩說:“我跟你出去過好日子,日他媽的好日子過一天也值了?!?/p>
忙忙說:“這就對了,要過好日子,咱們現(xiàn)在就走。”
兩個人連夜離開了野雞嶺。
路上,忙忙說我們得抓緊過好日子了。
春子說:“為啥?”
忙忙說:“殺了人,就要抵命的?!?/p>
春子說:“好日子過一天就等于一輩子?!闭f著就嘻嘻地笑。
忙忙說:“你不害怕了?!?/p>
春子說:“我沒害怕,我只是覺得就像做夢哩?!?/p>
忙忙和春子到處流浪,身上的錢花得很快。出獄后,常耀先給他錢,他不要,常耀先說你沒錢你咋贖罪,我這錢不該花的人都花著哩。忙忙說不該花的人都花著哩?常耀先說那些腐敗分子哪個不在我這里花錢。他就拿了。一個多月過去了,忙忙沒有聽到一點風聲。這讓忙忙有些納悶,他原想著出不了一個月,他就會被抓住的。他身上還有一點錢,是給春子留著的,他被抓了,他就會給春子,然后,把春子交給常耀先,常耀先會讓春子過一輩子好日子哩。可是長等不見出狀況,短等不見出狀況。他就有些耐不住了,便去找常耀先。他讓春子在一個冷飲攤上吃冷飲,自己來到天下公司。保安不讓上,他說常耀先是我大哥,我叫忙忙。保安立刻笑臉相迎,說我們老總常拿你教育我們呢,看那墻上,你的名言!忙忙看看,但他不認識字。保安親自把他著送進常耀先的辦公室。常耀先跟他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許久,常耀先說:“人家不讓你拉長工吧?!?/p>
忙忙點點頭。
常耀先笑笑說:“他們比你還傻?”
忙忙說:“不是,我都勞改了八年,他們覺得受了罪了,再說這事他們不想這么弄,偏偏有人從背后推了一把。”
常耀先給他遞了根煙,點煙的時候,忙忙把嘴巴挨到常耀先的耳朵上說:“大哥,我殺人了?!?/p>
常耀先一怔,在獄中他想人人都可能殺人,惟獨沒想到忙忙會殺人。他看看忙忙,忙忙一臉的正經(jīng),就知道他沒說謊。
常耀先說:“你不知道殺人要償命?”
忙忙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常耀先說:“不是我想的那樣,人都殺了還咋樣!”
忙忙卻嘿嘿地笑了說:“我殺了個壞人,很壞的一個人?!?/p>
常耀先說:“我知道你殺了的是壞人,可殺了壞人也是要償命的,你還能笑得出來?”
忙忙又嘿嘿笑了幾聲,才要說啥,常耀先一擺手說:“人殺了才來找我,早找我把他弄殘廢了就完了,你倒下手狠,把命直接要了。”
忙忙說:“不說這些了,大哥你說讓我過好日子哩,我把她帶出來過好日子來了,你讓她過上幾天好日子,我這一輩子就夠了?!?/p>
常耀先說:“你知道啥是好日子嗎?”
忙忙想了想說:“反正你讓我們過的日子肯定是好日子?!?/p>
常耀先再次把忙忙摟在懷里緊緊地摟著
說:“怎么也不該把人殺了啊,哥能讓你們過一輩子好日子的?!?/p>
常耀先在地上轉(zhuǎn)了幾圈說:“我給你一筆錢,你們先去新疆或者西藏,那些地方荒涼偏僻,他們找不到,兩個人安安生生過日子吧。”
忙忙搖搖頭說:“不,我不去,我?guī)鰜砭褪且^好日子,哪怕是一天也行,要不然,我就不出來了。那樣提心吊膽的日子我不過,也不讓她過?!?/p>
常耀先給他弄得沒辦法,就說:“好好好,不過為了讓你們多過幾天好日子,你要聽我的話?!?/p>
忙忙說:“你先見見春子吧。”
常耀先就跟著忙忙去見春子。春子很害羞,但因為忙忙的刻意打扮,春子顯得青春美貌,常耀先看了一眼,就拉過忙忙說:“兄弟,值啊,明天先帶春子去把脖子里那道疤痕拿掉。”
忙忙說:“這行嗎?”
常耀先說:“他們拿掉后就跟沒有過一樣。”
常耀先安排他們住在一套別墅里,對他們說白天不要出來,要逛商場就晚上逛吧。
好日子過了幾天,忙忙就對常耀先說:“哥,這日子過一天,就等于過一年,就像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一樣哩?!?/p>
常耀先說:“那你就好好過,一天一年地過吧?!?/p>
忙忙說:“我日子不多了,這么過好,大哥,你可不能這么過,李闖王你知道嗎?”
常耀先說:“你還知道李自成?”
忙忙說:“他在我們那里名聲可大了,說是他把江山打下來后,進了北京城,問下面的人說這世上干啥最好?大家說過年最好,李自成說那咱們就天天過年,結(jié)果本來說他有四十年的江山,四十天就過完了,又被人家趕出北京城去了?!?/p>
常耀先說:“你還知道得挺多的,咋就把人殺了呢?”
好日子都過了一個月了,忙忙就撐不住了,對常耀先說:“哥,你說他們咋不抓我?”
常耀先覺得好笑,說:“你很想他們抓你嗎?”
忙忙說:“他們不抓我,我咋辦?”
常耀先說:“你過你的日子就行了,你管得了那么多嗎?”
忙忙說:“這么下去他們會把我拖垮的,會把春子也拖垮的。就像人得了癌癥,卻不知道哪一天死,你說難受不?”
又過了幾天,忙忙說:“不行,我得回去一趟,看這事到底是咋了?!?/p>
常耀先說:“你這是自己找事,你過你的好日子就行了,他們啥時抓到你,啥時好日子結(jié)束,你倒著急得不行?!?/p>
忙忙說:“不行,再這么下去我就崩了?!?/p>
常耀先知道他說的崩了就是崩潰的意思,就說:“你不能回去,我去一趟。”
忙忙想了想說:“也行?!?/p>
常耀先坐了一輛豐田越野車就往野雞嶺來了。
村子里從來都沒來過這樣的車,車一入村,大家都圍了上來。常耀先給圍著的男人一人發(fā)了一支煙,就說他找忙忙。他們就說忙忙去城里了,有一個老漢說,說不定他去城里找你去了。
常耀先說:“去城里找我?出啥事了嗎?”
他們說那娃實誠,心善,連個螞蟻都不往死里踩,能出啥事?不會出事的。
常耀先回去的時候,他們說見了他,您就多照顧點,替我們帶個好,有閑了回來看看。
常耀先回來對忙忙說:“他們好像不知道這事一樣,說不定村里人都當那家伙到外面闖世界去了?!?/p>
忙忙啜泣著說:“不是,不是,他們都保我哩,他們疼愛我哩?!?/p>
常耀先說:“不管咋說,你就把心放寬,沒事了。”
忙忙說:“我得回去一趟,聽來的和看來的不一樣?!?/p>
常耀先想了想說:“好,可你別自作聰明,到處亂說,大家都保你,你要是再把事說出去,就辜負了大家了,知道嗎?”
忙忙說:“這我知道?!?/p>
忙忙坐著豐田越野車,出了城又掉轉(zhuǎn)頭回來了,他說春子,一起回吧,該了的事都得了了,人要過好日子心里就不能裝事。春子就上了車。到了村里,忙忙讓司機把春子放在了娘家門口,自己回了家。碰到幾個人,都說忙忙,你不是在城里過日子嗎?跑回來做啥?村子里真像沒發(fā)生過事一樣。坐在大門沿上抽了支煙,他想該去找鐵匠佬把事了了??墒?,他剛要走,就看見鐵匠佬手里提著斧子一瘸一拐走來。忙忙沒有躲,他就那樣站著。鐵匠佬來到跟前卻把斧子放了下來,說習慣了,走走站站手里都提著鐵家伙。說完笑笑。忙忙遞了根煙過去,兩個人都點了。鐵匠佬說人我不要了,從她嫁我那天起,我就知道她是陪不了我一輩子的。從你回來那天起,我就知道她不再是我的人了。忙忙掏出一沓錢來,塞進鐵匠佬的手里,鐵匠佬卻推了回來說錢我不要,我一個人,要錢干啥?我的手藝能把我養(yǎng)老的,你們年輕哩,年輕就需要錢哩。忙忙不知該說些什么,這話說得讓他很難過。鐵匠佬說老年不娶少年妻,娶下終究是旁人的,遲早一個球樣。我就有一個要求。忙忙就說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鐵匠佬說你娘一輩子善良,積下了好名聲,死了有人埋,有人請陰陽請鼓樂,我死了怕就讓狗啃了。等到我死了,不要讓我叫狗啃了就行了。忙忙點點頭。鐵匠佬說我也不敢想請陰陽,棺材我都做下了,你看著把我埋了就行。忙忙說那是我的事。鐵匠佬說我請了村長,等會村長就來了,咱們把事了結(jié)了。忙忙看看,果然見村長來了。鐵匠佬說當著村長的面,我把話說了,春子再不是我的女人了,你們就安心地過日子吧。村長點點頭說鐵匠佬和春子沒領(lǐng)結(jié)婚證,就少了許多麻煩。你們要領(lǐng)結(jié)婚證,村里給你們出證明。忙忙說要領(lǐng),當然要領(lǐng)。鐵匠佬走了,忙忙盯著他的背影看,他的整個身子都向右斜著,忙忙知道那是他打鐵打的,因為右手經(jīng)常用勁,身子斜了,走起路來就像瘸了一樣,一拐一拐的。那背影比他回來時蒼老多了。
忙忙去了趟看瓜的窩棚,發(fā)現(xiàn)窩棚已經(jīng)空了。大柱在梁上放羊,對忙忙說他們搬回去住了。兩個人就坐在山梁上抽煙,大柱說都說你在外面交了大款朋友,能幫村子里做點事就做點吧,大家都在外面打工,可好多人干了活都拿不上錢。你介紹給大老板的人,總不至于不給干活的人錢吧。
忙忙從家鄉(xiāng)回來,一臉凝重,說:“哥,這日子不能這么過了,我得好好干活過日子了?!?/p>
常耀先說:“那我就給你們安排工作?!?/p>
過了幾天,忙忙又回村子上去了,這次他是去招人的。他專門去了趟常四毛的家,看了兩個老人,走的時候帶走了常四毛的弟弟和春子的弟弟。
責任編輯楊劍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