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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龍隨筆(二題)

      2009-02-10 07:11:10劉醒龍
      廈門文學 2009年1期

      劉醒龍簡介

      劉醒龍,1956年生于古城黃州,新現實主義、新鄉(xiāng)土小說的代表性作家。

      代表作有小說《鳳凰琴》、《痛失》、《彌天》。新近出版有三卷本長篇小說《圣天門口》獲第二屆中國小說學會長篇大獎和首屆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紅樓夢獎決審團獎。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首屆青年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獎,中篇小說《秋風醉了》曾獲臺灣《聯合文學》獎。根據其小說改編的電影《背靠背臉對臉》、《鳳凰琴》等曾獲平壤、大馬士革和東京等國際電影節(jié)大獎,以及從首都大學生電影節(jié)到金雞獎在內的所有國內電影獎。根據長篇小說《愛到永遠》改編的舞劇《山水謠》獲文華獎。

      現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武漢市文聯副主席、《芳草》雜志社主編。

      楚漢思想散

      這些年,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也不知道是何原因,只要所經過的道路出現驚險,就會想起那些被稱為浙江佬的人,在高山絕壁上放炮修路的情景。去西藏,去新疆,去云南,去太平洋彼岸的科羅拉多峽谷,去歐洲腹地的阿爾卑斯山脈,只要車輛長時間用低速行駛,只要同行的女性不再將柔曼的目光投向車外,小時候的見聞便如期而至。因為修戰(zhàn)備公路,浙江佬才作為名詞出現在鄉(xiāng)土老家的日常詞匯中。大約是當年修鷹廈鐵路練就的本領,浙江佬一來到漢楚東部的大別山區(qū),那些一向以為無法逾越的座座雄關大嶺,便乖乖地任其擺布。這條路現在被稱為318國道。更年輕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那些咽喉要道是誰修出來的,如果有浙江佬一詞從他們嘴里冒出來,百分之百是與在沿海一帶打工的經歷相關。那時候,在鄉(xiāng)土老家,浙江佬是一種傳說和傳奇。許多遠離公路而居的人,男的挑上一擔劈柴,女的帶著幾只雞蛋,說是賣給浙江佬換點油鹽錢。那些愛看熱鬧卻又沒有多余力氣的老人,哪怕搜腸刮肚也要想出一門挨著戰(zhàn)備公路的親戚走走。所有人的心思都是一樣的,就想看看不怕死的浙江佬如何用繩子捆著自己的腰,吊在云霧里,揮著錘柄近一丈長的腰錘,在懸崖絕壁上打眼放炮。在這種傳說與傳奇的背后,還有一種公論:浙江佬太苕了!苕字是漢語言漢楚語系獨有的。它有北方語系所說的傻的意味,又不全是。從語感上分析,湖北人每每用到苕字,相比北方人用傻字時,多了一種悲憫的質感。一條戰(zhàn)備公路,不僅引來了浙江佬,還有廣西佬。廣西佬來是為了修橋。廣西佬愛吃蛇,鄉(xiāng)土老家的人也說他們苕。此時此刻所說的苕,已經是嘲笑了。

      這種總不肯一去不返的記憶,想要兆示的意義,一直讓我很難面對。

      浸泡在鄉(xiāng)情里的人誰個不會敝帚自珍!

      在同一塊地域上來往的時間太久,不知不覺中就會忽略個體和群體的秉性。直到某月某日某時,因為某人某事的觸動,突然覺悟到某些個人生活的某些過程時,已經恍若隔世。二○○三年正月初九晚上,久離漢楚東部英山縣的一群人,在武昌某處聚會。大家一致約定,不許說離家多年,早已學得十分圓熟的國語或流行于漢楚之都的武漢方言,只能用在鄉(xiāng)土老家世代流芳,被我們戲稱為“英語”的語言。等到輪番開口說過,不用介紹,每個人在鄉(xiāng)土老家的細小位置便能大致判斷出來??h里有兩條河,沿西河住的人,稱母親為姨的陰平音、并且保持音量略作拖長,父親稱作大;沿東河住的人,將母親稱作丫、父親稱作父。在漢楚地域,關于父母的稱謂,不同縣份叫法時常不同。與英山隔著一條西河相鄰的羅田,叫母親時也用與西河一帶相同的姨,叫父親時則與英山東河一帶的人同樣稱作父。這兩個縣在大別山區(qū),出了山,緊靠長江的廣濟和黃岡兩縣又有區(qū)別。前者將父親叫做爺,叫母親時用的是地地道道的姨。廣濟人更有一種奇妙的稱謂,未婚的年青女子被他們叫做媽兒,媽字的陽平音加兒化音。這樣的稱謂,每每讓周圍那些縣里的年青女子害羞不已,同樣的語詞,同樣的發(fā)音,所指的卻是女性乳房。后者更奇,母親被叫做咩,父親則被叫做伯。民間代代相傳,之所以這樣叫,是因為擔心生下來的兒子不好養(yǎng),萬一有前生前世結下的冤家,變做鬼魂前來尋仇,好使其分不清人與人之間的嫡親關系,而無從下手。一句稱謂,透露出內心深處類似黔驢技窮般的無奈。但在那些置身度外的人的眼里,卻成了不光彩的伎倆。漢楚地域方言實在太多,每個縣有每個縣的特殊說話,甚至在同一個縣里,上鄉(xiāng)的人聽不懂下鄉(xiāng)的人說什么。一個地域的方言變化太多,會讓外來者覺得無所適從,這顯然是清王朝派到漢楚地域的大員張之洞,慨嘆“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的前因后果之一。這一點,可以從我們故意用所謂“英語”招喚服務員時,堆積在服務員臉上的疑慮與防范中得到印證。

      相聚的時候總有許多失落的往事回憶不盡。那條當年的戰(zhàn)備公路,多數路段是由鄉(xiāng)土老家的人修筑的,只有那些使人望而生畏的地方,浙江佬才能大顯身手。據此斷言鄉(xiāng)土老家的人不勤奮不勇敢,顯然與事實不符。況且在隨之而至的修水庫,改河道,挖水渠,等等被政治高壓所驅使,企圖改天換地的生產活動中,鄉(xiāng)土老家的人甚至鑿開了更高更險的山山嶺嶺。當然,說到底他們做這些事情時,是被動和不情愿的。

      那位叫張之洞的大員不經意間說的一句話,被一代代的人當了真,弄得天下人都以為這地域上的蕓蕓眾生個個都是人精。鄉(xiāng)土老家有句俗話:靈醒人從不說別人苕,苕的人從不說別人靈醒。諸如此類,當他們說浙江佬苕時,難道不是正在暴露自己本性中的苕嗎?說到人精,有句在省內長盛不衰的話:奸黃陂,狡孝感,又奸又狡是漢川。黃陂、孝感、漢川三縣,正好圍繞著位于武漢北邊的漢口、漢陽兩大城區(qū)。漢口六渡橋或漢正街的居民,被公認為最正宗的武漢人。他們的前兩代或三代,大多來自這幾個縣。那些沒有在城內定居下來的人,也逐漸養(yǎng)成了靠城吃城的習慣,做起生意來,一點也不亞于城里的人。按照無奸不商的古訓,既然入了生意門,就不應該將此生意人和彼生意人區(qū)別對待,在日常的歷史中不管是禮遇、還是非禮遇,彼此都應該平起平坐。事實上卻不能,這些亦農亦商的人,天生比只會坐店堂的城里人更能吃苦耐勞,不管生意大小、路途遠近,只要有賺的就一定肯做,特別是黃陂人,走到哪兒聚在哪兒,硬是在漢語語匯里創(chuàng)出一個相關的歇后語:無陂不成鎮(zhèn),無陂不成市。溯江而上,離武漢不到二百里,還有一個更厲害的縣份,從前叫沔陽,現在改稱仙桃市。沔陽是省內少數與前面幾個號稱人精的地方有得一比的縣份。從性情上看,沔陽人更像吉普賽人。前兩年曾經在一本雜志上讀到,在俄羅斯的后貝爾加湖畔,居住著一群至今仍將沔陽話講得十分地道的沔陽人。這些早已入俄羅斯籍的沔陽人,記得他們的祖先如何敲著三棒鼓,以沿途給人挑牙蟲為生計,一步步地走完這千萬里路程。也是奇怪,不管是在漢楚本地,還是在外部世界,做小生意時的取巧會招來說不盡的罵名,挑牙蟲則不會,哪怕后來明白是中了騙局,人們也是一笑了之。再也沒有誰去大肆傳播,要其他人接受教訓,不要相信那些唱漁鼓的人說自己嘴里有什么牙蟲。沔陽人也不明白自己如何一走就走到天遠地遠的俄羅斯腹地,好像慣于想事的心眼一點作用也沒有,往哪里走全憑一雙腳拿主意。不隨波逐流,不趨花向柳,所有與歷史世事的契合,都是因為偶然中一時興起,看上去幾乎就是機會主義盛行,隨風而去,隨遇而安,實際上是受隨心所欲驅使,那些既成事實往往包含著許多同自己過不去的成分。有誰還在這種后現代思潮風行的時代,仍在惦記著要糾正當年自己得到的造反派結論之名?那一年,在漢楚之都,一個擁有百萬之眾的組織,憤而將中央文革的幾個要員抓了起來,惹下被稱作“七二○事件”的燎天大禍。事情的發(fā)端只不過是該組織夢寐以求地希望能夠獲得所謂左派即造反派的名份。三十幾年過去了,這些人還沒想明白,回過頭來又要求有關方面為其平反,聲明他們當年不是造反派,而是?;逝伞.斈瓯贿@個組織抓獲的那幾個人,就是將這個組織當作?;逝?,而險些被萬眾踩成肉泥。有這樣一個笑話:一位女子在公共汽車突然打了身邊男人一耳光,過了一會,女子又打了男人一耳光。女子下車后,旁人問起來才知道,男人發(fā)現女子短裙背后的拉鏈開了,便好心好意地替她拉上。男人因此挨了第一個耳光后,一邊生氣,一邊自省,既然幫女子拉上拉鏈是不對的,那就應該讓其恢復原狀,沒想到又挨了一耳光。想一想,這一實一虛兩件事,難道不是異曲同工。有時候,漢楚之人就是這樣為人處事。

      記得年幼時夜間乘涼,聽大人們反復講述四個不同地方的人在一起比賽吹牛:河南人先說,河南有座少林寺,離天只有一丈一;隨后的陜西人說,陜西有座大雁塔,離天只有八尺八;排在第三的四川人說,四川有座峨眉山,離天只有三尺三;湖北人最后說,湖北有個黃鶴樓,一半伸在天里頭。湖北人一說完,獨自將別人輸的酒肉全吃了。漢楚地域上的人向來樂意別人說自己精明,并且普遍地瞧不起地理上的北方近鄰。其實,不用放進更大的環(huán)境里比較,就在中南幾省,出武勝關往黃河邊上走,沿途遇到的那些聲聲叫著吃大米肚子疼的人才是真人精。想要漢楚之人承認這一點卻很難,哪怕在現實中碰得頭破血流,心里明白得像是點著了燈,嘴里還是說不出來。漢楚地域上,要水有水,要山有山。水是名水,譬如洪湖、漢水和清江。山是名山,譬如武當山、神農架和大別山。那一年,從西安來的一位朋友站在東湖邊大聲驚嘆,這哪里是湖,分明是大海!沒有海,卻有許多海一樣的浩大湖泊。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這樣的功夫才是真了得。北方近鄰用多年泛濫的黃河雕塑出一種仿佛與生俱來的悲愴,再用水汪汪的眼睛閃爍著干旱至極的無助。漢楚之人,假如同樣擅長承接天地日月精華,武當山之仙風道骨,神農架之古樸滄桑,大別山之春華秋實,漢水之溫文爾雅,清江之純粹無邪,洪湖之富庶怡然,如此等等,隨手選來,哪一種形象都能遠遠勝過那只強加在頭上的“九頭鳥”。說不上是不愿意用,還是不會用,到頭來,單就外表來看,漢楚地域上,男性普遍缺少特質,女性的遺憾更甚,除少數生長在與外省接壤的山區(qū)里的女性,多數女性,或者更直率地說,絕大多數女性都是天生麗質一說的陪襯者。

      與外表憨厚的北方近鄰相比,生活在漢楚地域的人偏愛將僅有的那點精明,當成一種得意、一種炫耀,率性地表達在臉上。不知情的人,至今仍在將那條漢正街當成漢楚地域的臉面。想當年漢正街首開小商品自由貿易自主經營之先河,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有多少地方比照著這里的模樣,或者照本宣科,或者發(fā)揚光大。春常在,人空瘦。到如今,整條街上生意依然紅火,坐在后堂盤算的店老板大多換成了那些曾經在鄂東大別山區(qū)開山劈路的浙江佬。并不是本地人虧了血本難以為繼,就算是個苕,在漢正街做生意也不會不賺錢。只是賺到一定程度時,他們就覺得夠了,在別處買套房子,騰出那些黃金地段上的房屋,租給永遠也折騰不夠的浙江佬。靠著浙江佬所付的房租,每天里邀上三五知己在一起打上四個風的麻將,散局后再喝一頓靠杯酒,說不上是看破紅塵,也沒到游戲人生的境界,真正的理由很簡單,他們喜歡這樣生活。這樣的情形在漢楚地域上已到盛行之勢。在那些星羅棋布地繞著都市的小城小鎮(zhèn)里,說起來,大家都在慨嘆日子過得清苦,可是,大大小小的麻將館里莫不是人滿為患。能行樂時當行樂,得逍遙時且逍遙,這樣的人精自然是此中極品。漢楚地域上的人如果也像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人那樣,早早悟透人生,自然能活得不同凡響。偏偏他們只是率性而為,做事論事,大多憑一時好惡,性情所致,慎思不及。張之洞所言及的以及后人對其理解的,恰恰與此相悖,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沒有看到漢楚之人本質上貪欲有限。即使是做成了事,大多是為了做而做,至于為什么要做,做了又須達到何種境界,他們是不會去深思熟慮審慎為之的。

      性情中的漢楚之人天生喜好先天下之樂而樂。

      說漢楚地域上多是性情中人,還有語言可作佐證。漢楚方言,語調多為高開高走,即所謂的高腔高調。聽上去只有喉音,等不及像北方人那樣讓心里的話經過腹腔,回繞一下再說出來,因而總顯得尖銳有余,忠厚不足。這一點又以江漢平原和四周丘陵地帶的人為最甚。深究其中,也沒有別的理由,無非是不愿壓抑自己的性情,久而久之自然成了習慣。在真實生活里,漢楚之人極難做到比賽吹牛所形容的,耐著性子,將一劍封喉的絕招留到最后。只要有了要說的話,哪怕別人正在說,也要插進去,先將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這其中,最著名的漢楚人物,古有西部秭歸縣的屈原大夫,今有北部鄖縣的楊獻珍、東部浠水縣的聞一多和蘄春縣的胡風教授。別人正在津津樂道,老先生們硬要多嘴多舌,橫插一杠子,結果能好得了?性情中人,好則好矣,不好起來一個比一個下場悲慘。最近中部監(jiān)利縣又出了一個頗有相似之處的鄉(xiāng)鎮(zhèn)干部,搶著說了些鄉(xiāng)村現狀的大實話。幸運的是時代不同了,性情中人所做的性情之事,開始得到一定程度上的寬容。

      性情中的漢楚之人天生善于先天下之憂而憂。

      漢楚地域的東西兩端,有兩道名菜。一道菜叫懶豆腐。這是宜昌一帶的叫法,在恩施一帶則稱其為合渣。顧名思義,這是懶人用懶辦法做成的豆腐。它省掉了過濾、點鹵、煮沸、冷凝后擠壓成形等工序,將泡好的黃豆磨成粗漿,直接放進火鍋,加入一些當地出產的時令山菜和腌制小菜,煮好即可??瓷先テ涿膊粨P,吃到嘴里味道鮮極了。另一道菜嚴格說起來并不叫菜,卻在漢楚東部山區(qū)廣為流行。無論天熱還是天冷,一邊做飯做菜,一邊將灶里燒剩下的劈柴或者松枝用火鉗夾出來,放進一只爐子里。偶爾家里有人生病,也會用這爐子來煎藥。通常情況下,這樣的爐子是用做燒吊鍋的。爐子隨后會被掇到桌面上,再將一只黑乎乎的吊鍋架上去。吊鍋里別無它物,只有滾沸的半鍋清水和幾只翻騰起伏有紅有黃的腌辣椒。等到該坐下來的人全部圍坐下來,說聲吃飯吧,并不是先動筷子夾菜,而是將放在吊鍋四周某一碗炒得好好的菜,倒進吊鍋里。無論什么菜,最終都是一樣地倒進吊鍋里。各種各樣的菜,燴在一起,味道好到無論菜有多少,都會吃個精光。漢楚之人內心崇尚的正是此類的簡單生活,需要像下棋的長思考一樣的思想并非其長項。得益于地理上的優(yōu)越,在漢楚之人的行為里,諸多事情,只要像懶豆腐和吊鍋那樣,依一時性情隨手處置就行。曾經有人建議漢楚之都武漢,有無市花無所謂,市香是萬萬少不得的。建議的市香是熱干面的芬芳。每天早上,這座城市的街頭巷尾,公共汽車和出租車內,各種寫字樓,甚至星級賓館里,只要有人就一定有熱干面的印記。在漢語言所波及的地方,從來沒有哪個地域會像漢楚之都武漢那樣,假如沒有熱干面,男女老少寧可將空氣和白開水當早點。深究起來,熱干面這東西,也是隨手之作。同飲一條長江水,往上有四川的擔擔面,往下有上海的陽春面,當中的熱干面,正好取了二者味道的平均值。難怪漢楚之人愛說,性情中人自有天地垂青。

      天生的湖北佬,每逢歷史大起大落,總有一些蹊蹺事落在頭上。

      說句天大地大不著邊際的話,如果真有誰能主管人間命運,那家伙是不是犯糊涂了。因為,相同的賞賜,只要給別處,莫不做出驚天動地的篇章。

      譬如說黃梅戲,鄉(xiāng)音鄉(xiāng)情濃得用水都化不開,卻沒有辦法在本鄉(xiāng)本土活下去,順風順水流浪不過幾百里,踏上安慶碼頭后,忽然間江南江北莫不為之傾倒。同樣是戲曲,當年演習漢劇的羅田弟子余三勝出武勝關北上,一不小心就讓深植于北方大地上京劇變了樣。如今的京劇,隨處都能聽出漢劇的韻味,被抑揚婉轉的漢調皮黃等調式豐富過的京劇,唱念中理所當然地帶上了許多漢楚地域的方言。作為京劇母本的漢劇,說氣數已盡當然不符合事實,理解她并接受她的人越來越少卻是不爭的事實。在諸多省份里,漢楚之人是鄉(xiāng)土觀念最淡薄的。別處的人,在本土之外見到本土之人,總會有各種各樣的表達親密的方式。在鄉(xiāng)親與非鄉(xiāng)親中不作區(qū)別的,恐怕除了漢楚之人再也找不到第二例。黃梅戲走了也就走了,京劇得了漢劇的精華也就得了。當地人似乎也習慣于這樣。當時不說回報,爾后更想不起來。

      漢楚之人最可愛的秉性是敢為天下先。受命于危難之際的張之洞,正是有此基礎,才有在漢楚地域上將國家大事做出個新氣象來的決心。近代史上著名的漢陽造步槍,近代史上著名的漢陽鐵廠,近代史上著名的大冶銅礦,像明珠一樣讓中華文明的近代史熠熠生輝。著名歸著名,此后的一百多年里,最早為中華民族前程大計發(fā)起工業(yè)文明啟蒙的漢楚地域,反而離工業(yè)文明越來越遠。一百多年后,一個叫格里希的德國人,破天荒地當上了漢楚地域一家國有企業(yè)的廠長,由此引發(fā)的震蕩,再次演化為近代中華文明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體制變革。在這種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的徹底性面前,弄過潮的漢楚之人,出乎意料地再次退居幕后。心不甘,情卻愿。格里希走了,轉瞬間,漢楚之人就從后工業(yè)文明的雛型里退出來,回到自給自足、自娛自樂、將曾經的啟蒙置之度外的混沌狀態(tài)。

      在外人看來,這樣的事還不足以令其扼腕長嘆。那些將學問做得越來越浪漫的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整體實力在公元前足以稱為超級大國的楚國,居然被各方面相對落后的秦國滅了。留下一個天大的疑問:假如當年不是由秦國、而是由楚國來統(tǒng)一中國,中華民族的歷史會不會更加光彩?在此之前,中華民族都是通過堯、舜、禹等新生的先進的力量,對舊王朝的更迭,來實現國家整體的進步。相比于其它王侯領地更具浪漫氣質、更注重張揚人性、在其時的現代性上更能代表社會進步方向的楚國,為中華民族史上開了最惡劣的先河。隨之而來的千年經歷,多少王朝竟然一次次地仿效這種惡劣,以一國之怏怏,三番五次落敗于生產力相對落后的北方游牧民族。衰落再衰落,最終幾乎成了列強們的殖民地。

      漢楚之人實在不是那么容易說得清楚的。楚國人本應該在由奴隸社會向封建社會的轉型中成為主宰,最終的歷史煙云只讓它扮演一名優(yōu)秀的配角。說性格主宰命運,顯然無法涵蓋其中太多的內容。否則,在楚文化風風光光地沉淪的背景下,歷史就會因此而生偏見。事實上,歷史對漢楚地域的垂愛十分顯而易見。經朝歷代,最早從楚國廢墟上建立起來封建社會的大廈,面臨同樣的土崩瓦解。又是漢楚之人,僅僅發(fā)起一場倉促得不能再倉促的武裝起義,就超越了北方南方那些經過周密策劃的暴動,并宣告了封建社會最后王朝的覆滅。區(qū)區(qū)數百人,沒有真正的領袖,沒有真正的綱領,事成之后,這些起義者竟然還得用槍逼著那位事發(fā)之際仍在效忠清王朝的黃陂人黎元洪來領導自己。歷史就是如此不可思議!黃興和孫中山,是何等的魅力,何等的能力,人中偉杰的他們幾經生死也沒做成的事,由一群毛頭小子一夜間實現了。在這里,天降大任于斯人已經不能說明具體事件,而應該說成是,天降大任之際,成也性情,敗也性情!想當初,在遭遇到來自秦國的滅頂之災后,楚南公曾抱恨說出一句驚世駭俗的話: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事隔十四年,有楚人陳勝、吳廣揭竿而起,間接導致秦朝的滅亡。歷史上的楚人是廣義的,陳勝、吳廣如今成了河南人,算不到漢楚之人的賬簿里。起始于秦,終結于清的千年封建王朝,到底還是被漢楚之人所埋葬,也可以算做是楚南公當年所言的一種印證。

      每個地域的人格,自有每個地域的生存考驗,歷經千代萬代才形成。漢楚地域上人格的傳承,必然會受到山水地理的潛移默化。長江濁,漢水清,南風吹來酷暑,北風吹來嚴冬,四通八達的陸路和水路,長年往來著五花八門的人眾。當年的毛澤東,自從離開湖南老家后,漢楚之都武漢是其在京杭之外住得最多的地方,光是東湖邊的一處居所,就光顧了二十六次之多。按照西方人的理解,在性格上,毛澤東是一個不太好相處的人,所以,哪怕是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最終都沒有辦法不同他鬧翻。漢楚地域上究竟是什么風物讓毛澤東情有獨鐘?天下山水難說漢楚最好,天下物產難說漢楚最豐,天下人性難說漢楚最佳。也許吧,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毛澤東,于孤獨中另有一種對內心少有禁忌的性情中人的喜歡。也許吧也許,那個至死也不肯承認自己是河南新縣人的許世友,就因為不肯改變世代形成的漢楚性情,才被毛澤東特許,可以帶槍進中南海,可以生前忠于共產黨,死后孝敬老親娘。性情中人就像溶解溫度為攝氏三十七點五度的純巧克力,入口就化,其親和感沒有絲毫強加的意思。地理上的漢楚處在五湖四海中央,三教九流渦底。天設地造時,就已經命中注定要為東邊的太陽,西邊的月亮,去北的鴻鵠,往南的鷗雁們充當中間站。這是最吃力不討好的差事。人家累了,心里想像的是能得到五星級的服務。天下只有一個漢楚,那么多人事川流不息地到來,待到好處的沒事,感覺沒有善待的當然會在繼續(xù)上路后,將自己的抱怨川流不息地播撒出去。如今的巧克力越來越不可口,是因為越來越多的非巧克力被注入到巧克力里。漢楚地域上的許多敗筆本是外來者留下的,很難想像,旅行者會將沿途產生的物質與精神垃圾,一粒不拉地背負到終點,將其拋在漢楚這塊最大的人事聚散地上,就成了理所當然的選擇。漢楚之人是由長在赤道南北二十度緯度以內的可可樹上所結果實所制作出來的純巧克力,漢楚之人的性情是可可豆中所含的化學物質苯乙胺,只要喜歡,它就會刺激人體釋放出使人倍覺愉悅的另一種化學物質多巴胺。思想龐雜意圖超越古今指點江山未來的毛澤東,回到日常當中,愿意同思想清澈的性情中人相處,則是自然而然的事。

      漢楚之人的無意為之,恰好契合了西方人所說的,巧克力應當醇厚,思想應當清澈。

      漢楚之人一次次地浪費了歷史給予的機遇,歷史又一次次地重新賜給新的機遇,其中預示什么,它的神秘性在哪里,恐怕還得讓未來作證。

      一部紅樓夢天下

      任何歷史,政治的、軍事的和文學的,距離遠,視野總會相對開闊一些。后來者總是幸運兒,因為通過讀書,可能用前輩們用靈與肉來進行探索。當然,那樣的前車之鑒,也還需要善于理解和運用。文學總會首先與她所處的時代共命運的。從現代文學的出現,到當代文學的興起,中國文學一直在承擔著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之責,承擔了太多本不應該由文學來承擔的重責,這是由階段性的歷史決定的。文學經典性的重要方面,就在于她與本民族的命運休戚相關。

      只顧抱著那些實用書籍的實在算不上是讀書。我們所說的讀書其實應該是為了讓人的思想開竅。所以,對多數人來說,讀文學書才是最好的首選。譬如,因為太注重實用了,對于魯迅,無論是生前,還是身后,對他的研究與表述,一直存在著深刻的片面。在這一點上,我所讀出來的魯迅,并不是那個普遍認同,只會將文章當作匕首和投槍的魯迅。我想這一點很重要,魯迅精神不能理解為,只是某種階層或者執(zhí)政當局的天敵。

      惟有閱讀文學才會讓我們明白,高貴是社會價值的重要標準。我們這一代人深受俄羅斯文學的影響,最普遍的又是受到高爾基的影響。當我開始遐想高貴是如何與文學互存時,曾經因高爾基的出身與他的寫作而困惑不已。關于高爾基,中國文學一直是這樣介紹他:“前蘇聯無產階級作家,社會主義現實主義文學的奠基人。他出身貧苦,幼年喪父,十一歲即為生計在社會上奔波,當過裝卸工、面包房工人,貧民窟和碼頭成了他的社會大學的課堂。他與勞動人民同呼吸共命運,親身經歷了資本主義殘酷的剝削與壓迫。這對他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發(fā)展具有重要影響?!睆倪@些話中,可以很容易地理解他所寫作的那部著名的三部曲,然而,對于年輕的中國學生來說,影響更大的是那部似乎更能體現其靈魂風范的《海燕之歌》。那只高貴的海燕,無疑就是高爾基的人格寫照。

      很多年后,真到兒子也像我當初那樣年輕,有機會去到高爾基童年和少生時代生活過的喀山市的一所大學留學,我才了解到一些關于俄羅斯人的生活真相。兒子后來告訴我,喀山當地治安情況十分糟糕,走在街上被暴徒搶劫的事,多得就像中國任何一個地方隨地吐痰的情形。在那所大學里呆了十幾年的中國老師傳授了一個秘訣給他們,男生們如果有事出門,一定要請一位女生做伴,因為,俄羅斯男人可以在家打老婆,也可以抱著酒瓶醉臥街頭,卻斷斷不會在當著一個女人的面搶劫另一個男人。于是,我才恍然大悟。俄羅斯文學高尚無比的地位,正是來源于日常生活的種種小事。回頭來看,中國的發(fā)展與世界的發(fā)展的不同步,姑且不從宏大事物去觀察,僅僅是生活本身就已經落伍了一大步。也就是說,如果社會中真有什么輸贏的話,贏者也好,輸者也罷,是成者為王,還是敗者為寇,一切皆由起跑線上那一步所決定。在一個將垃圾奉為鮮花的環(huán)境里,決無產生瑰寶可能。在一個不知何為羞恥的人心里,也決不可能孕育出傳世佳作。

      如同近代史上的一部佳作,上海在中國乃至世界的地位,也是由于她所擁有的高貴氣質。財富的積累并非太難,難的是人在任何時候對文學藝術的信仰與恒守。按照現在人喜愛以地域來劃分某類文學,對于中國人來說,那些從古典中明確區(qū)分出來的新文學,幾乎可以說成是“上海文學”了。而在事實上,上海的人文形象和口碑,則得大大地得益于文學。完全可以這樣說,是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小說、詩歌和電影戲劇,奠定了上海這座城市比許多東方城市更為高貴的身份與高雅的名聲。在信息傳播滯后的年代,作為不夜之城的上海正是仰仗著文學的豐富魅力,讓許許多多未曾有機會一睹城市英姿的人,開啟了人生的向往之旅。

      為什么說《紅樓夢》之外沒有好小說,就因為《紅樓夢》骨子里的是高貴,是一種高處不勝寒,它的人物也好,它描寫的生活也好,是一個時期的精神結晶。缺少這個根本點,僅靠道聽途說的摹仿是靠不住的。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內心藏而不露的高貴之心在作怪。就像生活中,有的人靠粗鄙可以得逞于一時,但能如此粗鄙一生嗎?

      所謂中堅,當然是少數,更多的人是否只是跟著某種概念潮流四處泛濫?真理有時候只可能掌握在少數人手里。那些借以文學名義的離經叛道,就像當年搞反右和大躍進,將自以為是的東西,無限地浮夸。再用不惜消滅肉體的辦法,消滅那些自以為不是的東西。一切為了欲望,再將欲望作為一切,包括替代當年那些屢屢置人于死地的暴力手段。這種瘋狂追逐暴利和決不放過任何蠅頭小利的趨勢,所考驗的不僅是文學,而是人為了生存而必須具備的那種大智慧。

      所以,在那部幾乎被所有當代中國人閱讀過的紅色經典里,保爾?科察金既便真的就是斯大林所說的那種用鋼鐵做成的人,也有理由讓我這樣的后來者在深思熟慮之后,不能不發(fā)出拷問:人類的品行高貴,不應該再有受到世俗非禮的時代,更不能以暴力相向。如果沒有意識形態(tài)因素,依這部小說所提供給我們的種種文學元素來分析,我們閱讀到的主人公實在沒有不愛冬妮婭的理由,就這樣將人的生命牽強地塑造到鋼鐵的程度,實在是一場天大的悲劇!在現實中,現代中國史上的第一次離婚潮發(fā)生在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敗退臺灣島,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在北京成立之后不久,從解放區(qū)來的軍政干部,紛紛休掉同一意識形態(tài)陣營里的黃臉婆妻子,轉過身來投入到眾多有資產階級背景的女人懷抱。以中國國情來看,在這一點上,這部紅色經典有主題先行的嫌疑。還可以說,這種文學的無良因素,間接導致當代中國文學出現了一段讓人聞之色變的無良行為時期。

      文學所需要的高貴,存在于作家的骨子里。如果寫作者本人都不能意識到高貴之緊要,怎么能要求他的作品高貴起來呢?但是,往往很多人把高貴理解為矯情,或者是反過來,將矯情當成了高貴。真正的高貴是人的心靈質量的一種標志。

      回過頭來再看我們的日常讀書,曾經盛行的民間故事與民間文學,它所表達出來的,是人在內心潛藏著的種種不滿與反叛。譬如,以著名的《劉三姐》為例,過去流傳的民間文學幾乎千篇一律:愚蠢的有錢人總被聰明的窮人所戲弄;滿腹經綸的秀才舉人,也就是后來被稱為的知識分子,總是被塑造成一付食古不化的書呆子模樣,吟詩不行,對歌也不行,就是將孔圣人抬出來,也不過是一個更大的笑話。從這一點上,我們的民間文學中有一種潛在的暴力傾向,那就是,當一種東西無法得到時,百般無理的抹黑與詆毀就開始了。既然自己得不到,別人也就休想獨自占有。這種流氓無賴者心態(tài)所帶來的惡果,不僅屢屢出現在世界歷史上,當今世界里,文明程度越低的地區(qū),越是還在層出不窮。

      人類的高貴,在過去時期需要借助諸多奢侈品以及奢華的生活方式來展現;在物質生活差異正在變小的當下,精神氣節(jié)的關鍵性就顯得更加突出;在生存質量將會變得越來越小的未來,這一點就難免會成為至關重要的了。

      包括閱讀在內的中國問題在于,人人都希望一分努力馬上要得到一分回報。歐洲一些地方,一百年前開工的藝術館,到現在還在建設中,中國人還稀里糊涂地嘲笑他們。前幾天,在臺灣的國民黨,輸了高雄市長選舉。黨主席馬英九遭到了鋪天蓋地的批評,絕大多數人指責他,在高雄拼選舉,不肯使用下三濫的招數。我很為這樣的指責悲哀。如果馬英九最終聽信了這樣的建議,那會更加令我悲哀。為了獲得一張橫行天下的卑鄙通行證,寧肯身陷卑鄙的泥潭,這樣的馬英九將會在歷史的選舉中輸得更慘。卑鄙者貌似肆無忌憚,其實是惶惶不可終日。這也是陳水扁等一些人,拼命想將馬英九抹黑的真實心理。在高貴面前,任何卑鄙都明白自身的卑賤。供世人閱讀的文學不是用來解決問題的,但一定要成為世界的良心,所以,站在文學的立場上,總在自詡的李敖先生雖然會讀書,卻實在算不上是好的讀書人。

      【責任編輯 王永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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