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建軍 王 娜
摘要:原鄉(xiāng)、異鄉(xiāng)和旅行中的世界是新移民小說中三重典型的地理空間?!昂恿鳌本坝^凝結了深切的懷鄉(xiāng)情感和決絕的離鄉(xiāng)意識;異鄉(xiāng)城市景觀體現(xiàn)了新移民由陌生沖突到積極融入的人生體驗;旅行景觀說明作家往往是以跨文化視野思考人類命運的世界主義者。新穆民小說由地理跨界出發(fā)走向文化跨界,而這種雙重跨界正是其內在特質。
關鍵詞:新移民小說;地理景觀;空間意識;文化跨界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09)6-0039-07
新移民作家一方面浸染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保留文化根性,另一方面對于居住國文化又努力融入,文化沖突在他們身上遠沒有前人那樣勢不兩立。正如饒芃子教授所說:“縱使移民過去,也是多了一種身份,‘移民并非離家去國,而是改換發(fā)展的方式而已,時時可以回來,時時可以過去,漸漸出現(xiàn)了在空中飛來飛去的‘太空人,他們是新時代的散居者。”新移民“飛來飛去”的生活,也使他們筆下的人物處于一種流動性狀態(tài),他們時而回首故鄉(xiāng)往事,時而關注異國故事,時而又旅行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原鄉(xiāng)、異鄉(xiāng)和旅行中的世界正是新移民小說中構建的三重地理空間,各有不同的文化表征。文學地理學主要“研究作為作家的人所生存的特定地理空間與作為作品反映與創(chuàng)造的具有虛擬性的地理空間,它們與文學作品存在什么樣的關系、與作家存在什么樣的關系”。本文從新移民小說中的地理景觀出發(fā),探討作家在對現(xiàn)實地理景觀的取舍中如何賦予虛擬的地理空間以種種特別的意義。
一、河流:原鄉(xiāng)地理景觀
故鄉(xiāng),這個特定的地點和空間如何確立?在對于故鄉(xiāng)圖式的追溯中,“河流”往往標示了故鄉(xiāng)的所在。虹影在《饑餓的女兒》中如此描述故鄉(xiāng)重慶的地理位置:“長江和嘉陵江兩條河匯合處是這座山城的門扉,朝天門碼頭。兩江環(huán)抱的半島是重慶城的中心……”在這里,作家如同專家繪制地圖一般,通過“河流”標記出山城重慶的地理位置。張翎的故鄉(xiāng)也與河流有關,《雁過澡溪》、《空巢》、《塵世》、《郵購新娘》等小說中的故鄉(xiāng),就叫做“澡溪”,那一條溪流,儼然成為故鄉(xiāng)的稱謂?!督鹕健穼V東原鄉(xiāng)地理的刻畫,也是借助于一條河流,甚為有趣的是她還專門畫了一張廣東自勉村的地圖插畫,延河而繪,那條貫穿整個村子的無名河流,成為了故鄉(xiāng)村落的地理標記。
河流的地理意義不僅僅是標記領土。在陸上交通尚不發(fā)達的年代里,河流是一條離家和回家的路。虹影對自己的歸家之路,是這樣描寫的:“我的家在長江南岸……坐渡船從對岸朝天門碼頭,可到離我家最近的兩個渡口:野貓溪和彈子口。不管過江到哪個渡口,都得在沙灘和坑坑坎坎的路上,往上爬二十分鐘左右,才能到達半山腰我的家?!边@條路線的起點是“家”的對岸,也就是長江的北岸。南岸是家,北岸是無數次被眺望的遠方,很顯然,這是一條從遠方歸來的回家路。《金山》中金山客的回家路也是延河而行,移民局的人要拷問“家”的具體位置時,在偌大的中國版圖上自然無從下手,當得知有一條河時,立刻就找到了地理坐標,于是問道:“從河里上來往你家走,中間要經過誰的家?”那張被用作應付拷問預先繪好的家鄉(xiāng)地圖,便是從無名河上的下河臺階為起點,延河而繪,終點就是家。每一個離家的人在回首故鄉(xiāng)的時候,總是沿著河流的路線進行記憶追溯,因為他們當初也正是沿著它離了自己的家。
河流作為地理景觀的意義,還表現(xiàn)在它不僅是故鄉(xiāng)的地理標記,更是故鄉(xiāng)的文化標記。對水有著特別依戀的張翎和虹影,她們一個生長在溫州甌江邊一個叫澡溪的地方,一個來自重慶嘉陵江和長江匯集的岸邊。盡管“擇水而居是人類的天性”,但是“不同的水孕育了不同的人生”(張翎)。在張翎的筆下,故鄉(xiāng)的澡溪“水有深有淺,深處不見底,淺處露著一排大小不一的石頭,是讓人涉水過河墊步。水色依稀有些濁黃,不是水本身的緣故,卻是水底石頭的顏色。水心空蕩著,沿岸卻長了黑壓壓的一片敗草,將水剪得凌亂起來。秋蟲聲聲,聒噪不止”,一派清麗、幽靜的景象與江南文化的婉約、細膩相對應。而虹影筆下的長江,卻是一副猙獰可怖的面孔:“鋸屑總把那一段江水,擾成一種怪怪的濃湯。尸體沾裹著木屑,顏色不明不白,腫脹得像一段樹木,很難辨認出淹死的是什么人”。在長江上看死尸成為重慶人刻板生活中的樂趣,重慶人火爆耿直、無所畏懼的麻辣性格,恐怕與此不無聯(lián)系。
張翎的小說即便是描寫苦難,也有那溫婉內心的不忍?!督鹕健分魅斯倳谝粋€偶然的機會,撿到或接受老天和朋友的饋贈,從而改變固有的窮困;她也總能在主人公受盡磨難時峰回路轉,譬如阿法的洗衣店遭當地反華的白人打劫,十幾年付出付諸東流,卻意外地在好友瑞克的幫助下打贏官司,獲得巨額補償而另謀出路;在陰暗的生活中還會有一些星微的亮色,阿法一貧如洗、受盡磨難的乞丐時期,唐人街上有著特意為他留在后門的爐火。張翎對人際和命運還存著善意的溫情。2005年,她曾經這樣說:“我曾經打算把生活撕他個鮮血淋淋,皮開肉綻??墒菍懼鴮懼?,筆下一軟,又回到了那個溫軟的老路。”時隔四年后寫作《金山》的張翎,依然保存著那溫軟的內心。
而虹影卻與張翎截然相反,令人絕望的苦難正是她鐘情的主題。在《孔雀的呼喊》、《一個流浪女的未來》等小說里,她盡力刻畫人生的酸楚,那樣一種無處可逃的人生處境,正如她自己所說:“苦難于我是‘帶發(fā)修行?!薄娥囸I的女兒》中的每一個人都顯得那么不幸,人與人之間短暫的溫情立刻讓作者掐滅。養(yǎng)父對“我”還有一絲溫暖,生日時特意給“我”錢買稀罕的包子,“我”特意留給辛勞的母親,結果卻被母親繪聲繪色地告知這有可能是人肉包子,因此溫情的基調立刻變得猙獰起來。而這剛剛施“我”以溫暖的養(yǎng)父,卻沒有好人好報,不久就跌進長江,成了瞎子。在她和小說里,如此決絕而冷酷的描寫,隨處可見。童年在長江邊看“死尸”的經歷,磨礪了虹影無所畏懼的性格,哪怕是人生中最深重的苦難和最殘忍的無奈,她都直言面對、絕不回避。陳瑞琳說張翎是“水做的女兒”;無獨有偶,虹影《饑餓的女兒》英文譯本譯作《河的女兒》,說明她們都是河流的女兒,故鄉(xiāng)的河流則是“母親”,是其生命的孕育者與源頭,是根。地理跨界不是對母國文化的舍棄,而是帶“根”旅行。以河流為表征的故鄉(xiāng)特殊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孕育了鮮明的地域文化,銘刻在張翎和虹影的原鄉(xiāng)文化記憶中,成為她們揮之不去的文化根性??v使游走海外,也不改其本色,所以張翎的小說是一慣的海派風格,陰柔婉約如清麗的江南小溪;虹影的小說,卻是勁礪嚴酷,若重慶長江的濁江咆哮。
新移民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的河流景觀,因其是故鄉(xiāng)地理與文化的雙重標記,引起新移民小說作家長久的懷鄉(xiāng)情感,此外,也正是這同一條河流以其流動不拘和無限延伸的特性,往往觸發(fā)他們的離鄉(xiāng)情懷。故鄉(xiāng)的山石樹草都是不可移動的,唯有河流不獨屬于故鄉(xiāng),它總是流
向不知名的遠方,對河流的迷戀也就成為對遠方的迷戀。每一個逐走他鄉(xiāng)的人,總會在心里聽到了遠方的召喚,而自覺地進行自我的放逐。張翎《郵購新娘》有這樣一個片段,描寫一位美國牧師約翰懷揣著救世理想來到溫州,當他來到甌江邊,他想起家鄉(xiāng)有一條叫魚溪的河流:“在許許多多有陽光的日子里,他也曾站在河岸上最高的那塊石頭上,看著河水閃閃爍爍地流向沒有盡頭的遠方。即是在童年,他就堅定不移地相信,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是相通的。水在他們終結的地方匯集成一個點,那個點的名字就是上帝。”正是聽從水的盡頭,那遠方上帝的召喚,約翰才遠走異鄉(xiāng),在戰(zhàn)亂的東方鄉(xiāng)村,他不顧戰(zhàn)爭、疾病和貧窮,不計得失地通過興辦教育以實現(xiàn)其救世理想。遠方的召喚,在張翎小說《向北方》中體現(xiàn)得尤為深刻:生長在南方的他,從少年時就感到“輕巧的南方壓在他身上千斤重擔”,“江南的城郭就像一件小號的金縷繡衣,他輕輕一動就能掙破那些精致的針腳”。于是,當他僅僅只是查到其目的地和中國最北城市同一緯度時,就迫不及待地要拋妻別子,奔向北方。和遠方意象相連的是“尋找”,當問及張翎小說是否有一個母題時,她脫口而出的是“尋找”。這個母題,不僅僅是張翎的寫作狀態(tài),更是所有新移民作家共同的精神體驗。
新移民文學和以往移民文學最大的不同,便是新移民作家對于故土的追憶與懷念并非以“葉落歸根”為旨歸,與此相反,在懷鄉(xiāng)的同時他們更渴望自我放逐、走出家園。從新移民小說作家對“河流”這一地理景觀的刻畫中,可以看出深切的懷鄉(xiāng)意識與決絕的離鄉(xiāng)意識并存。
二、街道:異鄉(xiāng)城市地圖
跨越遙遠的故鄉(xiāng)來到異鄉(xiāng)城市,現(xiàn)代城市是一副色彩斑斕的鑲嵌畫,容納了眾多屬于不同文化和民族的人。當陌生的異鄉(xiāng)城市向新移民作家展開它的地圖時,新移民作家們最先記住的地圖標記便是“街道”。某條街道對于城市的意義,好比“河流”對于某一地區(qū)的意義。在王瑞蕓《巴黎來客》里,一個北京的工人在結婚生子、人生安穩(wěn)之前,耗盡所有積蓄自費來到巴黎,僅僅因為兒時看過一個電影鏡頭,激發(fā)了他心中的異國情調,從此許下心愿:“要到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親自走一走,而且要和一個漂亮姑娘一起在街上喝上一杯咖啡”。巴黎的浪漫由香榭麗舍大街、咖啡和漂亮的姑娘組成,香榭麗舍大街也成為了巴黎的文化標簽,巴黎喝咖啡的行情,是在街上喝比在店里喝貴一倍不止,其差價正是街道所代表的巴黎城市的浪漫?!敖值馈弊鳛樾乱泼裾J識城市的起點,無疑是浮光掠影般停留在城市生活最光鮮的表面,承載了最直觀與最感性的城市意象。
“車站”是城市地圖中的樞紐,它連接著街道,從而使城市成為一個整體。在車站里,往往聚集了各色人等,他們本著各自不同的生存目的,等候著通往城市的不同角落。等車無事可做時,對于藝術感覺極為敏感的人來說,在車站里觀察世態(tài)人生,可謂得天獨厚。《少女小漁》是嚴歌苓初踏上異國國土所寫的一個短篇,開篇是對一段車站的描寫,小漁在車站等候男友的那段工夫里,觀察著出入車站的人群:“前一撥是各個工廠放出來的,后一撥是從寫字樓走下來的”。作家似乎想告訴讀者,西方大城市里的誘惑和欲望大抵如此,表面光鮮,卻未必更好,卻招引著人拼命犧牲內在的便利,以換取表面的光鮮。在《無出路咖啡館》里反復出現(xiàn)的地鐵、車站、機場等,也成為城市特有的樞紐。其小說里的“車站”描寫,往往透著沁人心骨的寒冷:“一切都帶著冰冷的清晰。所有墻上、柱子上,椅子上狂舞的涂鴉都在這冰冷透徹的能見度中顯得格外生猛”。與徹骨的寒冷形成鮮明對比的,卻是流浪漢們好似夏威夷浴場般的姿態(tài):他們抓緊時間享受的唯一溫暖,是懸在候車長椅上方的電取暖器那橙黃色的光暈;但即便是那橙黃色的光暈,也只是短暫的溫暖,因為警察會隨時將他們驅趕,讓他們進入城市寒冷的夜里。這是現(xiàn)代作家們所批判了無數次的城市生活縮影,冰冷的不僅僅是城市之夜,還有城市里人際的疏淡和冷漠拒絕給陌生人溫暖。從“街道”的直觀體驗到“車站”里對城市生活的細微觀察,新移民作家利用“車站”這個放大鏡,刺探著陌生城市那真實的內核。
如果說街道和車站還僅僅停留在城市地圖的表面,那么,當新移民作家關注的眼光越過街道、穿過車站、進入那一個個房間時,他們才開始真正的進入城市的腹地。在凌波的《紙鶴》中,三個來自不通國度的城市邊緣人,在中國餐館周記小館相遇,開著寒磣餐館的中國人阿威,有著不幸家庭和失意愛情的越南女安,曾參加越戰(zhàn)現(xiàn)淪為停車場守門人的美國老兵。他們每個人從自己的文化和歷史出發(fā),對他人進行想像性虛構。阿威在安來到餐館見工時,他對越南女孩有著先入為主的刻板印象,當他試探著問起安的父母,得知安并非“美國大兵在越南下的種”,不免“覺得掃興”。他認定從很小的時候就過來生活的安,其實已經很美國化了,特意提醒她要莊重。殊不知安的剛烈和保守,她不齒于母親曾和美國兵生下孩子,在越南淪落為吧女。當被男友叫做“西貢玫瑰”時,安毫不遲疑就要吞安眠藥自殺。美國老兵更是把安想像成在越南殺死的女孩,于是每日折紙鶴放進安的車里,表達他的懺悔,事實證明,這只是美國老兵一廂情愿的舉動。紙鶴勾起安對墮落和離開的愛人種種愛情的猜測,最后謎底揭開,安對美國老兵一陣鄙棄,聲稱自己絕不是母親那樣的女人。不管安是否愿意,她都成為中國雇主想像的類型符號和美國老兵的歷史記憶符號。在異質文化的交流場里,對“他者”的想像性理解是造成交流阻礙和彼此誤讀的主要原因。凌波的思考代表了新移民小說家們對于異域文化的態(tài)度:跳出對“他者”的刻板想像,以跨文化、跨民族的跨界思維理解和接納“他者”,才能做到對“他者”的客觀理解,和對彼此歷史的諒解。
新移民作家不僅要超越原鄉(xiāng)文化客觀理解異鄉(xiāng)文化,在異國文化的參照系下,他們也重新審視本民族的文化而產生新的思考,以開放的姿態(tài)接受異國文化。在《郵購新娘》的主人公林頡明的咖啡館里,有象征著東西方不同文化的兩個女人:一個是經理——異域的混血兒塔米;一個是準老板娘——來自中國的未婚妻江涓涓。林頡明時時反思和對比這分別來自異域和母國的兩個女人:塔米是典型的西方女性,獨立自主、崇尚自由、肯定自我價值,她有自己的家族餐館,卻獨自一人來到一個中國人的餐館,從招待員做起;江涓涓卻是辭掉中國的工作,僅僅憑著幾次電話聯(lián)系和一次見面。便以“郵購新娘”的身份來到多倫多投靠未來的老公。兩人在餐館里難免發(fā)生沖突,塔米瞧不起江涓涓“郵購新娘”的身份,經常在背后打趣,而江涓涓也不滿意塔米經常擅作主張,從來不把老板放在眼里。江涓涓希望拿出大部分資金供其求學,而塔米希望買下新店面開拓事業(yè),這讓林頡明左右為難。在餐館慘遭火災之后,備受打擊的林頡明臥病在床,精明的塔米處理索賠的瑣事,并物色好新的店址,為他又開辟了一個新的未來。
選擇自己的另一半,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林頡明選擇了塔米,是他對異鄉(xiāng)文化和觀念的接納。因為曾經走進他生活的女人,都讓他聯(lián)想起花朵——嬌柔,溫婉,開落無常,需要他無時無刻的呵護與關注:“惟獨這個叫塔米的女人讓他聯(lián)想起樹木——一棵采集陽光采集水汽采集大自然一切力量的樹,一棵在風雨里高揚著長矛般的枝葉的樹,一棵在冰雪里孕育著來年生命的樹,一棵在他疲憊的時候可以讓他靠上去歇息片刻的樹”。這是西方女人在家庭中獨立、開放、平等的形象,塔米與他并肩站在一起給他以無窮的力量,這不同于東方觀念里需要照顧與呵護的女性形象。林頡明并沒有因為選擇塔米而遺棄江涓涓,而是和塔米協(xié)商依舊為她出那筆為數可觀的學費,東方男人的責任感使林頡明把江涓涓作為親人來照顧。接納了異鄉(xiāng)觀念的林頡明,并沒有丟棄他的族裔身份,對他來說,只是多了一個身份而已。林頡明既不固守在本民族的文化中作繭自縛,也未向異域文化作諂媚的趨附,在塔米和江涓涓的比較中,他找到了兩種文化的差異,并接受了異域文化中的健康因子,從而體現(xiàn)本土與異國之間的文化張力:相互對抗,又相互滲透。作為混血兒的塔米,母親是牙買加人,父親是愛爾蘭人,林頡明和她的結合,將是更復雜的混雜?;旌系牟粌H僅是血統(tǒng),更重要的是文化。正是在他們身上,實現(xiàn)了由單一身份向混合身份的跨越。
三、旅行地理:《阿難》的宗教之旅
實現(xiàn)從原鄉(xiāng)母國到異鄉(xiāng)居住國的跨越,新移民作家跨界的腳步從未止步。在全球化呼聲日益高漲的今天,他們的行蹤不再囿于一時一地,交通的便利使他們在地理上跨越五大洲的界限,開放的心胸使他們自由穿梭于不同國度的文化與歷史中。頻繁的文化撞擊,必然導致混合文化的生成,成為既具有本民族文化記憶的深刻底蘊,又具有全球化視野的世界公民。
虹影在《阿難》中講述一位中國女子的印度之旅,有著強烈的宗教意識。對主人公來說,這既是一場“地理之旅”,更是一場“文化之旅”。虹影的視角是中國人的視角,其思考的出發(fā)點是本民族文化,這是新移民作家無法擺脫,也不能丟棄的文化根性。但是,她真的是跨越了本族文化,甚至跨越了居住國熟悉的文化;與此同時,已經超出移民文學以往書寫鄉(xiāng)愁、鄉(xiāng)情和文化沖突的慣常主題,將思考的深度邁向超越一切民族和國家界限的主題。印度之旅的目的本不是接受宗教的洗禮,而是受兩位朋友所托,尋找戀人阿難和追捕罪犯阿難。浸染本族文化的“我”,盡管對恒河所代表的印度佛教保持著理性的距離,但仍然不得不受其影響,在大壺節(jié)前夜完成了在恒河的懺悔禮。“我”的旅行線路:黃河——帕米爾高原——德里帝國旅館——亞格拉泰姬陵——婆羅尼斯大壺節(jié)——恒河。小說開篇就說:“飛機過了黃河,繼續(xù)朝西南方向飛”,黃河是此次印度之旅的起點,暗示了書中主人公的文化身份。在帕米爾高原的上空,我有一瞬間的靈魂出竅,“我覺得身體忽然輕飄,腦子輕得干脆消失了。一剎那間,我覺得已經離開飛機,飄在空中”,暗示此次之行將是觸及靈魂和心靈的旅行。第一站新德里是全印度的商業(yè)中心,這里“玻璃墻面的摩天大樓互相輝映,與全世界有面子的大城市一模一樣,現(xiàn)代化被擦得錚亮地展出”。在這里,“我”住進了全球最高消費一夜三百美元的五星級旅館,享受頂級豪華的“香湯沐浴”,于是“我”在欲洗滌靈魂前,讓肉體在塵世間好好腐敗了一回。那里過于奢華的鋪排,在贖罪的道路上,象征人性的第一重罪惡——“物欲”。第二站亞格拉,那里的泰姬陵是一個古跡,更是一段愛情的見證。于是,在亞格拉的思考與話題,都與愛情有關?!拔摇本芙^拜訪這座愛情的華廈,因為“我”不相信愛情,因為丈夫肆無忌憚帶著別的女孩回家,面對這種羞辱,“我”只能保持沉默。亞格拉之旅象征人性的第二重罪——“情欲”。穿越象征“物欲”和“情欲”的德里和亞格拉,“我”來到旅行的終點婆羅尼斯,恰逢印度十二年一次的大壺節(jié)前夕。在大壺節(jié)這一天,人們舉行恒河沐浴儀式,以祈求洗凈每一個人身上的業(yè)障。印度佛教的文化教旨有很多,而婆羅尼斯的大壺節(jié)所代表的,正是那種滌罪的思想——通過清洗肉身來懺悔自己的靈魂。面對恒河里集體沐浴的宗教儀式,“我”嗤之以鼻,認為那是萬眾狂歡式的俗事,遲遲沒有去拜訪近在咫尺的恒河。直到有一天,因為寂寞和無助,與老友孟浩在旅館開房,“好像兩個快溺死的人共同抓住一個像救生圈的東西”,醒來后卻是無邊的痛苦和莫名的罪惡感。“我”在極度沮喪下,到旅館外空無一人的街上,漫無目地摸索著,卻不由自主來到清冷的恒河邊。清晨一二點,獨自一人走向一月冰冷刺骨的恒河,浸入只有三度的河里,渾身打著激靈。“我赤裸著浸入河水,包括頭發(fā),然后一身水淋淋仰起頭,雙手合十,頂在額前”于是“我”開始懺悔。起初,“我”在為自己懺悔,懺悔作為一個女人面對荒唐的婚姻,忍受羞辱時的軟弱和逃避。繼而,“我”懺悔和孟浩的荒唐一夜,正是這種行為打破了他一貫秉持的理性和秩序。接下來,“我”不再獨獨為自己懺悔,我為家鄉(xiāng)那些“吵架打架說閑話挑事非”的鄰居懺悔,同時為“文革”中武斗兩派的人懺悔。最后,“我”為整個民族懺悔和反思,在空無一人的恒河上,“我”經受著一月里河水的刺骨寒冷,“我輕輕祝福著,我不知道我心中的你是誰,我是個可憐的中國女子,一個沒有上帝的人。但我此刻強烈地感覺到我需要一個你:高尚的存在,超越的終極,一個絕對純粹的你”。這個“高尚的存在”,正是在印度佛教文化比照下中國文化中所缺失的某種宗教般的懺悔和滌罪。
在這條旅行線路中,起點和終點都是“河流”?!昂恿鳌痹诤缬暗拿恳徊啃≌f中不再是普通的地理景觀,而是承載著某種獨特的思考。黃河孕育中國人的文化一心理結構是“樂感文化”,它使我們的生命充滿喜樂,充滿感恩和樂觀豁達,卻惟獨缺失對于罪惡的反思。恒河沐浴的滌罪儀式,的確表現(xiàn)的是對罪惡的反思和懺悔,正可以作為一種補充?!叭藗兌家蕾囉谀撤N文化而生,卻又恐懼沉溺于某種文化而變得平庸?!庇《戎米尅拔摇边@個中國人的視點發(fā)生了轉移,從黃河所代表的固有文化的根源走了出來,在異國文化里看到了自己,于是不由自主受其感染。但是,在文化接受的過程中,必須在民族文化記憶和接受“他者”文化之間,保持必要的張力,因為文化跨界走向的總是多元文化而非一元文化?!拔摇痹谇宄繎曰谥?,并沒有成為虔誠的教徒,依舊以極度調侃的語調,不屑于萬眾狂歡式的宗教儀式。
“跨界”是新移民小說的典型特征,絕大多數新移民小說中都存在由“地理跨界”引發(fā)“文化跨界”的現(xiàn)象?!耙泼瘛北旧砭褪强缭絿遗c地區(qū)地理疆界的行為,而移民小說的價值也在于它是一種跨越了文化邊界的寫作。從某種意義上說,倘若失去了這種雙重的跨界,也就失去了新移民小說的內在特質?!翱缃纭崩砟畈皇强缃绶蛛x而是跨界合作,是不同領域的合作和交融。走向跨界的多元文化,正是新移民小說呼應全球化大趨勢的必然選擇,因為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任何民族想要保持民族文化的純粹性,已是一件不易的事情。新移民作家出發(fā)于“原鄉(xiāng)”,思考在“異鄉(xiāng)”,終極于“世界”,其文化身份在不斷的地理空間流變中,形成既堅守文化根性又吸納異質文化的混合性,最終打破民族與文化的藩籬,成為以跨民族、跨文化的思維來思考人類普遍命題的世界主義者。自然,新移民作家筆下的地理空間書寫,往往也存在某種缺失。首先,在對居住國城市地理景觀的書寫中,多半還限于城市邊緣文化景觀,隨著新移民在居住國對于主流文化的融入,相信會出現(xiàn)更豐富的城市景觀。其次,缺少對中國當代城市空間的描寫。盡管裘小龍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以20世紀九十年代上海為背景的偵探小說,但從總體而言對當代中國城市的描寫仍有所缺失。最后,地理空間開拓經歷了由“原鄉(xiāng)”到“異鄉(xiāng)”再到“世界”的演進,那么,能否再往前一步,隨著人類對太空的開拓,特別是美國與歐洲的科學家日益頻繁的太空探索,新移民作家能否開拓日新月異的宇宙空間,體現(xiàn)當代人類全新的生命觀與宇宙觀?
(責任編輯:張衛(wèi)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