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聯(lián)波
關鍵詞:《雷雨》逃/圍“歷史循環(huán)”悲劇文化啟蒙悲劇價值秩序重建悲劇
摘要:《雷雨》寄寓著作者對民族“歷史循環(huán)”悲劇、文化啟蒙悲劇、價值秩序重建悲劇的種種思考?!独子辍返摹皣А币庀笾饕窍笳髦环N可怕的歷史循環(huán)怪圈?!翱床 焙汀俺运帯?,繁漪的反抗與真瘋具有深刻的文化隱喻意義。是同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啟蒙關聯(lián)在一起的。周萍的退縮妥協(xié)、繁漪追求生命價值意義的失敗,隱喻著新的生命價值秩序?qū)古f有的倫理秩序的艱難,周沖夢幻世界的破滅和周沖的死亡隱喻著“反圍困”“反異化”的失敗和理想世界的瓦解。
誕生于中國現(xiàn)代化運動進行到一定歷史時期的《雷雨》,寄寓著作者對民族“歷史循環(huán)”悲劇、文化啟蒙悲劇、價值秩序重建悲劇的種種思考。可以說,《雷雨》本身就是一個關于民族文化命運的隱喻結(jié)構(gòu)。此后,曹禺分別從現(xiàn)代都市文化(《日出》),封建傳統(tǒng)文化(《北京人》),民族民間文化(《原野》)等不同角度對民族文化展開批判性反思。
一、“歷史循環(huán)”悲劇
關于《雷雨》,曹禺曾有不少的解釋。譬如他說:“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生活在狹的籠里”?!斑@堆在下面蠕動的生物,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zhí)著,泥鰍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懲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他們正如一匹跌在沼澤里的贏馬,愈掙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在這些闡述和說明中,曹禺不斷使用“井”“籠”“泥沼”“坑”“深淵”等語詞——《雷雨》塑造了一個可怕的“逃”與“圍”的意象。
就像“一口殘酷的井”,劇中人“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那么是什么在“圍困”著劇中人,即便“有火熾的熱情,一顆強悍的心”,“敢沖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獸的斗爭”的繁漪也無法逃出圍困呢?寫《雷雨》前,曹禺曾讀過數(shù)百部中外戲劇,常常驚異于“天意的報應,命運的殘酷”,《雷雨》包含著曹禺“對宇宙問許多神秘的事物的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結(jié)合著作者自己的闡述,人們讀出了《雷雨》的命運悲劇意義,認為“人的故事只是這部悲劇的形體,宇宙的主宰才是這幕悲劇的靈魂”,指出這部悲劇里“最有力量的一個隱而不見的力量,卻是處處令我們感到的一個命運觀念”。近年來,人們又發(fā)現(xiàn)《雷雨》生存悲劇的意蘊,認為戲劇包含著作者對于人的生存形態(tài)的深刻思考。當然,《雷雨》中的命運悲劇和生存悲劇意蘊無疑是存在的,但是我以為這種形而上的、純抽象的解讀并沒有觸及到其悲劇的實質(zhì)。除卻神秘、不可知的命運觀念外,《雷雨》中那種“圍困”的意象應當說主要是象征著一種可怕的歷史循環(huán)的怪圈。
年輕時的周樸園曾有著對愛情的向往和追求,敢于沖破封建家庭的阻力,同傭人的女兒相愛,并且一起生活幾年,然而最終卻沒能走出歷史設定的怪圈,不可避免地重復著先輩的道路。如果僅從庸俗社會學層面看,周樸園似乎是悲劇的制造者,然而細細推敲,他自己也是“歷史循環(huán)”悲劇的承擔者?!皻v史循環(huán)”使他最終走向自我異化,成為一個符號化了的封建家長。從這個封建家庭的構(gòu)成關系看,在周沖和過去的周萍身上,我們看到了年輕時代的周樸園的身影,而從現(xiàn)在的周萍身上我們也看到了周樸園的影子,誰知未來的周沖會不會重復周樸園和周萍的道路呢?從四鳳身上我們看到了年輕時期侍萍生活經(jīng)歷的重復,似乎我們也能從侍萍身上預知四鳳未來的命運。侍萍竭力讓女兒四鳳避免重蹈自己的覆轍,也曾努力幫助四鳳從歷史循環(huán)的“圍困”中“逃”出來(譬如把四鳳從周公館接回家,得知她和周萍關系后強烈反對,知道四鳳懷孕后又堅決要求他們立即遠走等等),但是在“歷史循環(huán)”的悲劇性“圍困”中,“逃”出重圍談何容易!
具有“雷雨”般性格的繁漪在被周樸園欺辱之后又被他兒子玩弄,不禁悲憤地說道:“一個女人不能受兩代人的欺辱。”以往人們往往僅從階級性或女權(quán)主義角度去理解這句話,事實上這不是一般的階級性反抗或?qū)δ袡?quán)文化的批評,而是對“歷史循環(huán)”怪圈的一種不屈抗爭?!独子辍穭≈邪藗€人物最終不是死,便是瘋,每個人都是“歷史循環(huán)”悲劇的承擔者。盡管他們生活方式不同,性格特征各異,卻不可避免地都相繼遭受毀滅,這是“歷史循環(huán)”怪圈所決定的。
面對封閉的歷史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的“圍困”,人們“逃圍”是不可能的。瘋狂反抗“歷史循環(huán)”的繁漪最后真的瘋了,這似乎是她唯一的出路。而周樸園和周萍則先后被“歷史循環(huán)”所馴服和同化,周萍在“圍困”中逐漸變成“閹雞似的”,“為著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著一天一天的日子”,慢慢失去了最初的反叛精神,變得軟弱無能,無力也不愿意去擔當任何責任。為了逃避繁漪,他發(fā)現(xiàn)了善良單純的四鳳,企圖通過四鳳把自己從“歷史循環(huán)”怪圈中拯救出來。冷酷的周樸園后來也逐漸“感到更深的空洞”,咀嚼著孤獨和寂寞的苦果。尾聲中,周樸園變得“眼睛深沉而憂郁”,同過去冷酷專橫的周樸園判若兩人。長時期生活在周公館中的繁漪,“眼光會充滿了一個年輕婦人失望后的痛苦與怨望”,“臉色蒼白,只有嘴唇微紅”。她本“已預備好棺材,安安靜靜地等死”,設若沒有年輕的周萍闖入她的生活之中,生命力旺盛的繁漪也將會像其他女人一樣,在殘喘、掙扎中慢慢地干枯、死去。
如果撇開單純的階級論的局限性眼光,從這些分析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封閉的歷史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的“圍困”中,人的生命力逐漸枯萎,直至悲劇性事件全面爆發(fā),此外似乎別無選擇?!独子辍窞樗腥嗽O置了一個無法逃脫的怪圈。周萍死前說出了:“爸,你不該生我?!避浫鯚o力的周萍在逃不掉、避不開的圍困中,幾經(jīng)掙扎失敗之后,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抗爭的勇氣和掙扎的力量,在巨大的悲痛中說出了這句發(fā)人深省的話。在殘酷的“歷史循環(huán)”圍困中,人們最好的選擇似乎就是不該出生,但這又是不可能的!周萍這句話將戲劇的“歷史循環(huán)”悲劇意味推向最高潮。
二、文化啟蒙悲劇
《雷雨》并沒有直接描寫“啟蒙”,啟蒙在作品中是作為“前結(jié)構(gòu)”出現(xiàn)的?;趯θ祟惿胬Ь车捏w驗,曹禺認為人類是“狹的籠”中的“可憐的動物”。繁漪為擺脫壓抑,作出“困獸”般的斗爭,卻“愈掙扎,愈深沉的陷在死亡的泥沼里”。在極度的生命壓抑中,她盲目地抓住了周萍,并將這一沒有結(jié)果的畸形的愛看作是擺脫絕望處境的唯一希望。為了沖出重圍,繁漪對周萍瘋狂地說出了:“不,不,你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兒,(不顧一切地)日后,甚至于你要把四鳳接來——一塊住,我都可以,只要,只要(熱烈地)只要你不離開我。”瘋狂的繁漪為了拯救自己,甚至不惜出賣尊嚴地、盲目地想把自己交付給周萍。而周萍,則始終在生存道路上盲目地拼命逃亡,而盲目奔突逃亡的結(jié)果卻是,從繁漪到四鳳,他從一個亂倫奔向了另一個亂倫。
臨近劇終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尋求能夠借以
拯救自己的對象,并且牢牢拽住對方不放。周沖想和四鳳一道去理想的“真世界”;而周萍則希望借助于單純善良的四鳳,來拯救自己空虛的生活;而繁漪則企圖抓住那個曾經(jīng)喚醒自己生命熱力的周萍。
為了走出“歷史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的“狹的籠”,他們盲目地尋找著自己認定的道路。而這些人當中,周沖、繁漪等人都是經(jīng)過新文化熏陶過的,甚至周萍和周樸園也曾經(jīng)或多或少地沾染過一點新文化的氣息。然而在“歷史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和“狹的籠”困得太久的他們,對自己真正的需求以及如何沖出“圍困”根本不知道,只能盲目地、胡亂地掙扎,在掙扎中釋放著壓抑已久的苦悶情懷的同時,卻也耗盡了自己的生命熱力。這不能不說是民族現(xiàn)代文化啟蒙悲劇的悲劇。
《雷雨》中最能體現(xiàn)文化啟蒙悲劇的當是“看病”和“吃藥”的文化隱喻。繁漪是一個受過一點新式教育的資產(chǎn)階級女性,有著自己的想法和追求,敢于為自己的價值追求而做出大膽的決定,敢于擔當責任,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和幸福而不惜亂倫。被“歷史循環(huán)結(jié)構(gòu)”同化和馴服了的周樸園,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這種歷史結(jié)構(gòu)本身的符號和代言人,他是無法理解繁漪的,同繁漪的思想和追求是完全隔膜的。他把繁漪的那種個性化的“異己”特性表現(xiàn)看作是有“病”,并且堅決要求她“看病”和“吃藥”。
戲中兩次正面描寫周樸園強迫繁漪“看病”“吃藥”。第一次周樸園逼迫繁漪喝藥時,繁漪的反抗性已得到一定程度的表現(xiàn),但最終她還是屈服了,帶著極大的悲憤把藥喝了。第二次是周樸園敦促繁漪去看病。在兩次派人催促繁漪看病未果后,周樸園親自前往催促,企圖以自己的威嚴震懾繁漪,逼迫她看病,然而繁漪并沒有因此而順從。
周樸園和周萍相繼被各自的父親把“病”治愈,從而成為一個社會的正常人。繁漪困獸一般力圖抓住周萍,而周萍卻已成為他父親的“同謀”者。在周萍看來,他和繁漪的關系是他“生平做錯的一件大事”。當繁漪向他訴說周樸園的不是時,他卻辯護道:“父親是個好人,父親一生是有道德的。”被治愈后的周萍,同父親一樣將繁漪看作是“瘋了”,是有病的人。在逃不出的“狹的籠”中,在個人與民族歷史結(jié)構(gòu)、社會現(xiàn)實環(huán)境之間的對抗中,繁漪在瘋狂的不屈抗爭中,最后真的瘋了。從周樸園、周萍和繁漪等人對民族歷史結(jié)構(gòu)和社會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不同態(tài)度及他們最后不同的命運來看,個性化反抗和叛逆的文化“疾病”,要么最終被社會治愈,成為社會中的正常人,要么真的瘋狂,這種人物結(jié)構(gòu)的設置和人物命運的安排,寄寓著作者對中國文化啟蒙濃厚的悲劇性的思考。
置于中國現(xiàn)代文化思想史中來看,《雷雨》中的“看病”和“吃藥”,繁漪的反抗與真瘋無疑具有深刻的文化隱喻意義,是同民族的文化精神品格和現(xiàn)代中國的文化啟蒙關聯(lián)在一起的?!独子辍分械摹隘偛 币庀蠛魬犊袢巳沼洝分械摹翱袢恕币庀?。同魯迅小說一樣,《雷雨》中的“瘋病”意象絕不僅僅是指涉著生理性疾障,而是寄予著深刻的精神性指向,成為了民族精神和文化品格的巨大隱喻。曹禺通過這一意象的塑造,繼魯迅之后,對現(xiàn)代中國文化啟蒙及其艱巨性作了自己深刻的思考。
三、價值秩序重建的悲劇
剛從鄉(xiāng)下回到周公館的周萍,給繁漪窒息般的生活帶了生機,激活了她本已干枯的生命。繁漪將他視為自己的拯救者,周萍則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敢于向舊禮教發(fā)出挑戰(zhàn)。為著尋找真正的愛情和生命價值,繼母和兒子之間發(fā)生了亂倫。然而逐步被父親同化了的周萍,最后向封建倫理道德秩序作出妥協(xié),棄繁漪于不顧。原本脆弱的亂倫愛情在周萍的退縮妥協(xié)中走向死亡。
繁漪企圖沖出那讓人“枯死,慢慢地渴死”的舊有文化秩序,而建立超越倫理道德規(guī)范的揚生命之美的價值秩序。為此她不懼怕毀滅自己,甚至說出,“我沒有孩子,我沒有丈夫,我沒有家,我什么都沒有,我只要你說一我是你的!”這番話是對傳統(tǒng)價值秩序的徹底顛覆?;趯ι鼉r值的體認和不懈追求,繁漪這一罪大惡極的行為同生命的價值意義得以聯(lián)系起來,獲得了追求生命價值意義的合理性。正因為如此,曹禺才無限深情地說道,“我會流著淚水哀悼這可憐的女人”,“我會原諒她,雖然她做了所謂‘罪大惡極的事情”,“然而不是更值得憐憫和尊敬么?”她也因此獲得了廣大讀者和觀眾的同情和尊敬。繁漪的巨大魅力即來自于她那種對生命價值的不懈追求的精神。然而這種顛覆舊有道德秩序、重建揚生命之美的價值秩序的努力卻最終歸于失敗。
在劇中八個人物中,曹禺“最早想出來,并且也較覺真切的,是繁漪,其次是周沖”。劇中周沖出場時,“身體很小,才十七歲,穿一套打球的白衣服,常是十分快活著,有著一切孩子似的空想”。他是一個純凈無瑕的人,建構(gòu)著愛與美的幻想世界——“白色的帆張得滿滿地,像一只鷹的翅膀斜貼在海面飛,飛。向著天邊飛?!彼某霈F(xiàn)給這個骯臟世界增添了一絲亮色。他認為母親繁漪是“最同情我的思想的”,認為父親周樸園最終能夠理解自己。然而隨著劇情的發(fā)展,他的種種理想逐步被擊碎了。曹禺在《雷雨》中,通過周沖所建構(gòu)的愛與美的理想世界及周沖形象本身的塑造,表達了自己的“反圍困”“反異化”的思想。作者企圖通過“海……天……船”理想世界的營造,來拯救被團團圍困的現(xiàn)代人。而這個美好的理想世界的憧憬者最終也走向死亡,周沖的死亡表現(xiàn)了這一思想的難以實現(xiàn)。
周萍的退縮妥協(xié)、繁漪追求生命價值意義的失敗,隱喻著新的生命價值秩序?qū)古f有的倫理秩序的艱難,周沖夢幻世界的破滅和周沖的死亡隱喻著“反圍困”“反異化”的失敗和理想世界的瓦解。作者以此表達了價值秩序重建的悲劇。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