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湘萍
我至今仍記得一九八六年底第一次去深圳大學旁聽第三屆“臺港暨海外華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的情形。
從北京乘坐火車到廣州,并沒有什么新奇之感,但從廣州乘坐火車到深圳特區(qū),要懷揣著特別通行證,自然不免對那個神秘的地方有點想入非非了。報到之后,吸引我的,倒不是嶄新的校園建筑,而是旅館里看到的香港電視臺的粵語節(jié)目。香港的本地新聞和國際新聞,播音員的播報風格,都與我們所熟悉的央視不太一樣,即使是看來相似的廣州電視臺的粵語節(jié)目,也不如香港電視臺能帶給我新鮮感??磥?,發(fā)現(xiàn)“他者”的存在,真是重新反省自我的開始。
這次會議給我留下的深刻記憶,似乎不是那些嚴肅的學術討論,而是學術之外的漂浮的印象。我看到了寫《香港故事》的施叔青,如同她筆下的青花瓷般在喧囂中被眾人爭相觀賞;以《尹縣長》聞名、剛出版《二胡》的陳若曦,也成為研究者矚目的人物。我敬重這個領域的先行者,但當聽到他們用我們熟悉的批判的語言來斬釘截鐵地抨擊臺灣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而對現(xiàn)實主義的鄉(xiāng)土文學則給予熱情的肯定時,我對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卻充滿了疑惑。然而,他們討論到的陳映真、黃春明、王禎和、白先勇、王文興等作家的作品,從此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我也看到了許多陌生的臺港和海外作家、學者,用他們的語言和方式,討論著我所不熟悉的對象和領域,我甚至想邀請來自美國的陳幼石教授到我就讀的研究生院文學系講學,只為了聆聽在異域的華人學者的不同聲音。當時我只關心美學、文論的問題,這方面的論文并不多,只有胡經(jīng)之教授和他的學生榮偉涉及到這一議題,這頗讓我感到意外。在一次年輕人的聚會中,有朋友大談瓊瑤、三毛的作品,看到我茫然以對,竟笑我怎么能不知道瓊瑤?我為自己的無知感到慚愧。還記得會后的一個晚上,我們應邀去參加深圳一個年輕詩人的生日會,他的詩友留著長發(fā)和滿臉的長須,似乎有意似的,要用燈光把自己的身子投影在白色的墻壁上。他的學生朗誦著他的詩為他慶生,好比讓母雞欣賞自己下的蛋一般。我身邊恰好有位從上海來深圳講學的著名評論家,善意地嘲諷說,這些詩是不能聽的。這個會議,倒是劉登翰先生一篇不長卻很睿智的論文,讓我讀后終身難忘。
晚上休息的時候,當?shù)嘏笥褞е覀內(nèi)ズ_呥h眺香港夜市的燈火,有人還為我們講述文革時期偷渡客從深圳潛水到香港的冒險傳奇。會后,我有機會跑到沙頭角去看了看,一條不寬的街道,中間就是界碑,我們這些內(nèi)地來的游人,在兩邊巡警的視線之外,隨時跨越、穿梭于這條微妙的中英邊界,在巡警的視線之內(nèi),我們可以讓手伸過腳底的邊界,與香港的攤販做著法律許可的交易,買他們便宜的味精、沙糖和小玩意兒等。我曾驚訝于香港警察對越界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隨和與友善,相比之下,內(nèi)地警察似乎更為嚴格地恪守職責,對游客態(tài)度也嚴肅得令人生畏。中國香港的土地上,留著一條人為的邊界,而我們伸手就能跨過這條歷史遺留的邊界。
這是我第一次踏上香港沙頭角鎮(zhèn)的中英邊界,第一次對所謂“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臨界點有了親身的體會。第一次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地方聆聽來自不同社會制度的作家、學者們討論他們心目中的文學,描述著他們各美其美的美學。我是第一次感受到,文學可以成為斗爭的武器,也可以成為溝通心與心的橋梁。這一年,距一九七八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一九七九年元旦《告臺灣同胞書》的發(fā)表剛好八年。我那時并不很自覺地意識到,自己恰好偶然地站在歷史的轉(zhuǎn)折點,聽到了過去的時代漸漸遠去的足音,也感受到了一個新時代降臨時激起的好奇、慌亂和希望。此后,我們都越來越深刻地意識到,從一九七九年發(fā)端的“臺港文學”的介紹和研究,漸漸擴展成為“臺港暨海外華文文學”乃至“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世界華文文學”的學科范疇,對于中國人從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近代史陰影中走出來,是多么重要的一個精神療傷和再造新的多元的華人文化的過程。我們應該感謝許多先驅(qū)者、拓荒者的努力,但我們在享受這個成果的同時,不應該滿足于讓它逐漸變成一門體制內(nèi)的學科,而更應該使之化為一種開創(chuàng)當代文化復興的悟性和智慧。在現(xiàn)實中的人們?nèi)匀皇艿嚼鋺?zhàn)的困擾時,這種悟性和智慧早已悄悄地沖擊著僵硬的二元對立式的冷戰(zhàn)思維方式了。
寫到這里,我想起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時年二十八歲的毛澤東在新民學會長沙會員大會上所做的一次發(fā)言。他說:“中國問題本來是世界的問題,然從事中國改造不著眼及于世界改造,則所改造必為狹義,必妨礙世界?!雹偾嗄昝珴蓶|的這段話,包含了他處理中國問題的宏觀視野和方法論:他反對“改良”,主張“改造”,而選擇的途徑則是俄羅斯的社會主義革命道路。特別值得一提的是,他不主張使用“東亞”這樣的區(qū)域性概念,而一開始就贊同使用“世界”的概念:“提出‘世界,所以明吾儕的主張是國際的;提出‘中國,所以明吾儕的下手處”。毛澤東是在國際主義的框架和視野下來思考和解決中國的問題的。
毛澤東早年的這段話,也是當年共產(chǎn)黨人的核心價值觀,他們的根本目標是以其共產(chǎn)主義理想來“改造世界”,而下手處則是“改造中國”,這是政治的,更應該是文化的工作;是國際主義的,也是民族主義的,但絕不是大國沙文主義的。如此來看一九七八年的“改革開放”,表面上看似乎是中國在吸取了文革的經(jīng)驗教訓之后,從以“改造中國”為核心到以“建設中國”為重點的戰(zhàn)略轉(zhuǎn)移。但實質(zhì)上,這一戰(zhàn)略轉(zhuǎn)移的影響力遠遠超過了中國的內(nèi)部,而波及世界。正是中國從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末開始的改革開放運動,率先撼動了世界性的冷戰(zhàn)結(jié)構。在文學研究領域,與中國的改革開放歷程相生相伴的“臺港澳與海外華文文學”這門學科的出現(xiàn),實際上也即意味著冷戰(zhàn)思維的結(jié)束,從而也開啟了更多的思想、文化、文學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
2009/1/9于北京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臺港澳文學與文化研究室主任、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