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焰
《漢語大詞典》在“陷”字下收了12個義項:(1)陷阱,坑穴。(2)墜入;陷入。(3)淹沒,埋沒。(4)陷害。(5)刺人。(6)攻破;占領(lǐng)。(7)覆投;陷落。(8)缺少;不足。(9)過失,缺陷。(10)嵌入。(11)陷入某一處境或地方無法脫身。(12)通“含”。
從詞義邏輯關(guān)系來看,義項①、②,一個名詞義,一個動詞義,“陷阱、坑穴”是名詞義,表示掉入陷阱、坑穴的“墜入、陷入”是動詞義。古人向來就有一詞兼有名詞義與動詞義的“體用同稱”的說法。先有“陷阱、坑穴”的名詞義,再有“墜入、陷入”的動詞義,二義相關(guān)甚密。在詞義的后來發(fā)展中,動詞義占了大部分,都有“進”、“入”、“投”、“陷(于其中)”的意思。唯獨義項(9)“過失,缺陷”不屬動詞義。正是這一義項,前代注釋家有著不同意見?!稘h語大詞典》引《國語·魯語下》:“齊聞丘來盟,子服景伯戒宰人曰:‘陷而入于恭?!表f昭注:“陷,猶過失也?!边@里取的是韋昭所言之義,“過失”是直接取用,“缺陷”是一個同義詞的補充性釋義。這個義與其他動詞義關(guān)聯(lián)度較少,似乎只與義項⑧“缺少;不足”有些關(guān)系。義項⑧“缺少;不足”表示的是形容詞義還是動詞義?單看這樣的釋義二者好像皆可。而《漢語大詞典》所引之例顯示的意義卻明確指為形容詞義。《淮南子·繆稱訓(xùn)》:“滿如陷,實如虛?!备哒T注:“陷,少也。”“滿”與“陷”相對,“實”與“虛”相對,指的是兩種相互對立,實則又是相輔相成的狀態(tài)。
那么,義項⑨“過失,缺陷”是如何來的呢?“陷而人于恭”能否成為確證呢?其實,韋昭的這個被《漢語大詞典》采納了的“猶過失也”釋義在前代也曾遭到過質(zhì)疑。于鬯是清末著名訓(xùn)詁學(xué)家,一生致力于教學(xué)和經(jīng)史研究,代表作為《香草校書》,凡60卷。他對韋昭“猶過失也”的釋義就提出過不同的意見。于氏認為:“陷,當(dāng)讀為諂。諂、陷并諧自聲,故《荀子·修身篇》楊注云:‘諂之言陷也。諂之富陷,則陷之言諂矣?!墩f文·言部》云:‘蠲,諛也?;蛭淖髡~。諂而入于恭,謂諂而后人于恭也。下文云‘陷而后恭,則‘而作‘而后解,明甚。子服景伯之意欲教宰人過為恭,若謂盡禮尚不足為恭,故窮而至于諂諛,而后人于恭也。韋解訓(xùn)陷猶過失,云‘如有過失,寧近于恭,則當(dāng)云‘陷寧人于恭,不當(dāng)云‘陷而入于恭矣。若日‘過失而入于恭,豈可通乎?”(見《香草校書》第897頁,中華書局,1984年)
于鬯作了完全不同的解釋,他認為“陷”是假借字,與“諂”相通,表示的是諂諛之義。于氏引為理據(jù)的有古人注,“諂之言陷也”;有事理邏輯,“盡禮尚不足為恭,故窮而至于諂諛,而后人于恭也”;有文法關(guān)系,“下文云‘陷而后恭,則‘而作‘而后解,明甚”。他明確否定了韋昭的意見:“若日‘過失而人于恭,豈可通乎?!庇谑习选跋荨苯鉃椤罢~”是有道理的。這樣“諂”與“恭”相對,前有“諂”,后有“恭”,“諂”與“恭”表示對人的兩種態(tài)度,相反相對又相補?!都崱}韻》:“諂,過恭也?!奔雌淞x。于鬯以為“若謂盡禮尚不足為恭,故窮而至于諂諛,而后人于恭也”,應(yīng)該說是站得住的。
但于鬯的觀點在后人的著作中并沒怎么被沿用。所流傳下來的仍大都是韋昭之說。有的著作即使吸收了于鬯之說的核心部分,但仍舍不得拋舍韋昭之說,而是將其折中,各取一部分,再作糅合。如王連生的《國語譯注》把“陷而入于恭”譯作“如有差失就表現(xiàn)出恭敬的樣子”(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殊不知,這樣不但于理未合,而且有違于文法,因若依譯文,原文當(dāng)作“陷乃入于恭”或“陷則入于恭”,而不當(dāng)日“陷而入于恭”。
對于氏的討論,我們無意于是一非一,取一舍一,而是想到一部詞典義項的設(shè)立。一部歷時詞典,它在收錄詞義時所面臨的選擇是相當(dāng)多的,前人對一個詞語的解釋留下了豐富的校、注、考、釋、傳、疏,這里面有的是相互沖突、矛盾的,有的甚至形成了互相辯駁的關(guān)系,那么詞典該依據(jù)什么原則來對這些詞義材料進行取舍呢?一般說來,一個詞義的形成總要經(jīng)過比較穩(wěn)定的使用,從統(tǒng)計來說,就是要有比較多的例證,有比較廣泛的使用,即要有比較多的“詞頻”。這是從詞義的使用、從詞義的外部特征來看。從詞義的內(nèi)部關(guān)系來說,這個詞義則要在該語境中具有專指性。但專指性比較難,“見仁見智”、“詩無達詁”說的就是要確定具體文本、具體語境中的詞義是很不容易的。這時,事理的邏輯性,語境的貼切性,就顯得特別重要。
筆者查了一下各大辭書對“陷”義的解釋,發(fā)現(xiàn)對“陷”的“過失”義基本上用的都是同一條例證。往上數(shù)去,《漢字大字典》《辭源》《中華大字典》及更早些的《康熙字典》,都收列了“過失,缺陷”的義項,所引用的都是《國語·魯語下》的同一條例證。這說明在兩百年間的字詞典中,對“過失,缺陷”義項的釋義是同出一源、一脈相承的。在真實語料中,它是不是孤證,尚不得而知。但起碼說明,長久以來的字詞典都認為該詞義的最恰當(dāng)?shù)睦C就是這一個語例。而恰恰是這一個語例又有人提出了那么多理由來加以否定。這些,都不由得讓人深深思考:歷時詞典應(yīng)該如何對待只有孤證的詞義,特別是有爭議的、只從特定語境中獲取的詞義呢?從詞義發(fā)展的規(guī)律來看,一個詞義的產(chǎn)生不是孤立的,它總是與具體語境有著相應(yīng)的關(guān)系,與該詞原有的詞義也是有著種種內(nèi)在的邏輯關(guān)系,而不可能是橫空出世、突兀而生的。當(dāng)然,由于歷時詞典所面臨的不可能是詳細、全面的語料,中間可能會出現(xiàn)語料的缺損,在詞義的歷史鏈條中就會出現(xiàn)不連貫的現(xiàn)象。這時,對待一個“孤證”的釋義,就應(yīng)該盡量慎重,特別是后出的集大成式的辭書編纂者,廣收眾說,多作比較,詳施考辨,則是必要的。尤其對前人已提出過詳細考誤式的討論,更應(yīng)關(guān)注。否則就可能一方面承訛襲訛,另一方面則埋沒佳說,失去了還原歷史詞義面貌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