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韓少功的中篇小說《爸爸爸》描述了坐落于巴山楚水間的一個山寨——雞頭寨的歷史變遷,是尋根文學的代表作。本文運用俄國形式主義“陌生化”理論解讀作品,分別從主題意蘊、敘述方式、語言表達三個層面來分析作品陌生化的藝術手法。
關鍵詞:韓少功 《爸爸爸》 陌生化 藝術手法
韓少功的中篇小說《爸爸爸》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興起的尋根文學的代表作。作品描述了坐落于巴山楚水間的一個山寨——雞頭寨的歷史變遷,展現(xiàn)了雞頭寨民眾的日常生活面貌。它獨特的文學表現(xiàn)形式讓讀者在熟知的世界里進行了一場陌生的旅行,幫助讀者擺脫了認知習慣的制約,揭去表面自然合理的外衣,暴露出傳統(tǒng)文化所包含的丑陋內核,成功地詮釋了尋根文學的主題。從這一角度上說,《爸爸爸》具有陌生化的藝術特征。
陌生化是俄國形式主義的核心理論之一,由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藝術的手法》一文中提出。什克洛夫斯基認為,動作一旦形成習慣,就會自動完成,閱讀體驗也是如此,這就是感受的“自動化”,“自動化”使得生活化為烏有。藝術存在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恢復對生活的體驗,感受到事物的存在,要達到這樣的效果往往就會涉及陌生化手法的運用。陌生化是指把原來為眾人所熟悉的事物進行獨特的異化,從而引起人們的關注、驚愕,產(chǎn)生更大的藝術效果?!八囆g的手法就是將事物‘奇異化的手法,把形式艱深化,從而增加感受的難度和時間的手法,因為在藝術中感受過程本身就是目的,應該使之延長?!盵1]
那么,作品《爸爸爸》是如何在形式上進行創(chuàng)造突破從而引起讀者關注的呢?本文試從主題意蘊、敘述方式、語言表達三個層面來分析作品陌生化的藝術手法。
一、主題意蘊的陌生化
據(jù)什克洛夫斯基《作為藝術的手法》一文,改變形象而不改變事物的本質是進行陌生化的常用手法,對事物進行改頭換面是要引起讀者更深層次的感受。小說著力塑造的形象丙崽不僅關乎作品的藝術形式,亦和韓少功所關注的主題密切聯(lián)系。丙崽本身就是作品的主題。
丙崽無異于一具活化石,是一個民族古老文化中負面元素的總和。這個貫穿整部作品的人物,一個侏儒加白癡的形象。他生下來就一副死人樣,直到第三天才哭出聲來。他眼目無神,行動呆滯,覺得沒意思時就玩雞糞。惱怒時,眼睛會翻成全白,額上青筋一根根暴出來,咬自己的手,揪自己的頭發(fā),瘋了一般。他一切動作都十分笨拙和費力,輪眼皮要靠胸腹和脖頸的充分準備。掉頭時腦袋像個胡椒錘晃來晃去。丙崽會而且只會兩句話,“爸爸”、“×媽媽”,凡屬積極、肯定的意向和情緒就叫“爸爸”,反之則“×媽媽”,無法分辨刺激時就胡亂反應。他的思維混沌原始,沒有任何現(xiàn)代文明的烙印。
雞頭寨其余民眾看似并無先天缺陷,但從文明開化意義上說,他們與丙崽相去不大,是一群外在形象健全的丙崽。他們在遇上自然災害時殺人,將人肉給狗吃,以此祭谷神;他們將戰(zhàn)斗中俘獲的敵人放到鍋里煮了喝湯吃肉,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什克洛夫斯基認為,“哪里有形象,哪里就有陌生化”,《爸爸爸》中經(jīng)過作者陌生化的人物形象丙崽是作品主題的主要載體。此外,陌生化還經(jīng)常通過表現(xiàn)事物的矛盾對立來達到表現(xiàn)主題的目的,下文將以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為例加以分析。
在《爸爸爸》中,以對立形式出現(xiàn)的人物有兩對:丙崽娘和德龍,仲裁縫和仁寶。丙崽娘在把持家庭之余還負責為周邊地區(qū)的產(chǎn)婦接生,是山寨人肉體生命的傳承者。德龍(丙崽的父親)則是山寨歷史和文化的掌握者,最會唱歌,而對雞頭寨祖先較為詳細與權威的解釋,就是古歌里唱的內容。雞頭寨的民眾在歌聲中想象祖先的榮耀并得意而滿足地享受一切。仲裁縫與其兒子仁寶的互補意義、象征意味則更為強烈。粗通文墨、恪守古訓的仲裁縫堅定不移地擁護傳統(tǒng),對兒子仁寶口中出現(xiàn)的一切新名詞有著本能的反感與抗拒。仁寶卻渴望改變目前的生存狀態(tài),但由于志大才疏,一切都只處于幻想階段。在仁寶土洋結合的外觀下隱藏的仍是一顆愚昧落后有諸多陋習的靈魂,他以為雷聲是沖著自己的什么淫邪念頭來的,便膽戰(zhàn)心驚地卷起鋪蓋到山下躲避雷威。仲裁縫主張的復古和仁寶推崇的革新都只是停留在初級階段的想法,在長年累積的文化痼疾前個人無能為力。
陌生化的目的是要延長讀者的感受時間,加強感受力度?!栋职职帧氛峭ㄟ^對丙崽、丙崽周圍的人以及山寨生活面貌的描述來揭示傳統(tǒng)文化中的痼疾的,諸多丑陋因素被高度濃縮成“丙崽”這樣一個怪誕的形象。作品站在現(xiàn)代意識的角度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鞭辟入里的揭示。
二、敘述方式的陌生化
《爸爸爸》的敘述方式與傳統(tǒng)小說有較大出入。著墨甚多的丙崽很難說就是作品的主人公,因為在文中似乎沒有中心事件是圍繞著他發(fā)生進行的;作品故事情節(jié)不顯著,作者只是在對雞頭寨展開畫卷似的描繪。
作品的審美對象是雞頭寨這個整體而非個人,《爸爸爸》將雞頭寨的日常生活、民俗風情、思想觀念歸攏于一處,不通過塑造人物典型來反映現(xiàn)實生活而是對雞頭寨從整體上進行描述。“形象的目的不是使其意義易于為我們理解,而是制造出一種對事物的特殊感受,即產(chǎn)生‘視覺,而非‘認知?!盵2]在雞頭寨的風云變化中,沒有任何個人在其中起過舉足輕重的作用,仁寶、仲裁縫、丙崽娘等人只在視覺上吸引讀者并令其產(chǎn)生解讀人物背后所蘊含的文化意義的念頭。
小說一共八個章節(jié),對雞頭寨各方面的生活情態(tài)都有所涉及,全方位展現(xiàn)雞頭寨民眾,并不局限于某一人物某一事件。無論是仁寶的想入非非,還是老一輩之間的仇隙,都只被納入日?;拿枋鲋?,而沒有被放大成戲劇性事件。作者不再以傳統(tǒng)的典型化手法從個人命運的起伏中引申出現(xiàn)實的困頓,而是直接運用象征的手法來表現(xiàn)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關照。
“如果作者想使日常世界陌生化,那么這一世界就必須落入非同尋常的眼中。”[3]《爸爸爸》以一個統(tǒng)籌全局而又多變的角度進行記錄,敘述者游離于小說之外,在整體上把握節(jié)奏,但也有不少篇章把敘述任務交給了人物,通過人物的眼睛看待環(huán)境。正是因為對事物的習慣與熟悉,感覺也會相應地形成“自動化”,借助作品里人物的視角會給讀者帶來一個全新的感受。在《爸爸爸》中,事物被丙崽的感受陌生化。
丙崽是一個感覺鈍化、智力發(fā)育僅停留在最初階段的傻子,對正常的成人世界沒有太多的接觸,社會成規(guī)并不影響他的感受?!氨淘谝巫由纤艘挥X。聽見外面遠遠有鑼聲,接著是吹牛角聲,接著就平靜了。不知什么時候,外面又有嘈雜的腳步聲,叫喊聲,鐵器碰撞的聲音,然后又有女人的嚎叫……外面發(fā)生了事情?!币员痰恼J知能力,他完全不理解外面正在發(fā)生什么事情,他得到的只是事物最表面的信息。山寨人殺了一個毛發(fā)濃密的人喂狗以祭谷神。作者很巧妙地避開對這血腥野蠻事件的直接描寫,通過丙崽在睡夢中模糊的聽聞以及丙崽娘安慰“冤家”妻子的話語從側面把這個信息透露給讀者。
《爸爸爸》的敘述方式成功地為小說制造了遠離生活的神秘感,從而產(chǎn)生陌生化的藝術效果,拓寬了作品表現(xiàn)生活的領域。試想,假如作者按照傳統(tǒng)小說的做法把素材放到一個各種要素都很明晰的故事框架中,有準確的時間地點,有典型的人物和環(huán)境,那么,作品表現(xiàn)民族文化民族歷史的力度將會大大削弱?!栋职职帧穭e樣的形式打破了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的“自動化”,敘述的不同尋常引導和提醒讀者鉆研文本背后的內容,如此更加凸現(xiàn)尋根文學的主題,擴大了尋根文學的表現(xiàn)力。
三、語言層面的陌生化
語言展現(xiàn)文學的魅力。什克洛夫斯基在闡釋陌生化理論時指出,藝術陌生化的前提是語言陌生化,文學作品的特殊性在于語言形式。陌生化通過創(chuàng)造“復雜化”、“艱深化”的形式實現(xiàn),而獲得這種形式的前提則是對我們的語言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變形。通過變形、重新組合,使原本平淡無奇的詞語表達出超越本身的含義,破除讀者的接受定勢,激活讀者的感受能力。
就全文的語言風格而言,作者善于避開對重大事件的正面描寫。作品中有一段關于狗對打冤的反應:狗撕咬、咀嚼尸體,絲絲塊塊的被它們叼得滿處都是,去灶房搬柴時會突然發(fā)現(xiàn)柴灣里滾出一只陌生的手或腳來。它們對人變得感興趣了。狗的如此反應,不難想象戰(zhàn)斗是多么慘烈。盡管韓少功沒有對他筆下的事件作出任何評價,但從字里行間我們不難看出作者的情感和價值判斷。
從詞匯層面看,大量方言俚語的運用和詞語的反常搭配是《爸爸爸》的鮮明特色。文中或使用方言詞匯或使用方言語序,引入山民在日常生活中廣泛使用的口語詞匯。如“黑天良的,遭瘟病的,要砍腦殼的!渠是一個寶(蠢)崽,你們欺負一個寶崽,幾多毒辣呀!老天爺你長眼呀,你視呀,要不是吾,這些家伙何事會從娘肚子里拱出來?他們吃谷米,還沒長成個人樣,就爛肝爛肺,欺負吾娘崽呀!”這是丙崽被后生們耍斗時丙崽娘罵后生們的一段話,與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有諸多出入。雞頭寨人用“渠”表示“他”,用“視”表示“看”,“腦殼”即“腦袋”,“我”沿用古漢語表達法“吾”,“黑天良的”、“爛肝爛肺”、“谷米”等詞組均來自方言詞匯。這類表達方式在文中頻繁出現(xiàn)。
俄國形式主義代表人物雅各布森曾說:“……當我們找一個能夠為我們展現(xiàn)事物的準確的詞時,我們總是選擇一個不大常用的詞,至少在那種情況下不常用的詞?!盵4]詞語的反常搭配使得遣詞造句靈活多變,有效避免語言的普通、庸常,從而達到“無理而妙”的境界。如“把衣襟嚓的一下撕開,掄起一把山鋤,朝地上狠狠砸出一個洞,吼著:‘報仇!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帶,勇猛地在祠堂沖進沖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眾人都肅然。最后,發(fā)現(xiàn)今天沒有吹角,并沒有什么事可干,就回家熬包谷粥去了?!边@是仁寶在分析了打冤的正義性后的語言和行為。仁寶起初的態(tài)度非常果敢勇猛,按照這樣的形勢,接下來應該會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慷慨舉動,作者筆鋒一轉,居然是“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回家熬包谷粥”!原來仁寶的勇猛是為“上茅房”而呈現(xiàn)的,這樣的描寫形象傳神地表達出仁寶裝模作樣又無所事事的勁頭,加深了對仁寶形象的刻畫。同時,幽默的表達也令讀者忍俊不禁。
由以上分析可以得知,尋根文學《爸爸爸》運用陌生化的藝術手法完成挖掘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根脈這一命題,作品的敘述手法以及語言層面的陌生化都是為了凸現(xiàn)作品的主題內蘊。作品運用外來文學技巧反映本國文化內容,對傳統(tǒng)進行鞭辟入里的分析,無論是形式還是內容均另讀者耳目一新,不愧為80年代中期尋根文學的代表作。
注釋:
[1][2][蘇]維·什克洛夫斯基著:《散文理論》,劉宗次譯,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第16頁。
[3][美]華萊士·馬丁著:《當代敘事學》,伍曉明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49頁。
[4][俄]羅曼·雅各布森:《論藝術的現(xiàn)實主義》,[法]茨維坦·托多羅夫:《俄蘇形式主義文論選》,蔡鴻濱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81-82頁。
參考文獻:
[1]韓少功.韓少功中篇小說選[M].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1-42.
[2]張志清.論韓少功小說“陌生化”的語言技巧[J].現(xiàn)代語文,2006,(04):62-63.
[3]劉虹禮,張巍,劉丙全.《爸爸爸》美學特征新探[J].沈陽農(nóng)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09):321-323.
(胡燕燕 金華 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321004)
現(xiàn)代語文(學術綜合) 2009年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