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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感的異化

      2009-04-24 09:51:10
      關(guān)鍵詞:大堰河

      葉 開

      《大堰河,我的保姆》是中學(xué)教材的重要篇目,對成長期的青少年的情感發(fā)展,具有深遠的影響。

      一個網(wǎng)友說,他每次讀到這篇詩歌,都會感動得淚流滿面。

      這首詩有數(shù)量龐大的讀者,不會每個人都如此善感,但大多數(shù)人都可能會有相似的誦讀記憶。這首詩,在我們學(xué)習(xí)的黃金階段,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問題:關(guān)于愛,學(xué)會恨。

      我們在詩歌里,目標(biāo)鮮明地知道愛誰,恨誰。

      我們在詩歌的強烈節(jié)奏的引導(dǎo)下,在教師精心設(shè)計的課堂教學(xué)的影響下,感受到了詩人對“大堰河”的愛和對“舊世界”的恨。然而,我們并沒有更進一步地去想問題:為什么愛?為什么恨?我們同樣不知道:什么是愛?什么是恨?

      作為一首氣勢磅礴的詩歌,《大堰河,我的保姆》有自己特殊的節(jié)奏,讀者一味沉浸在詩歌的氣氛里,很容易被感染,并且不假思索地愛著詩人的愛,恨著詩人的恨。尤其是在中學(xué)的課堂里,我們的教育理念,是同質(zhì)化教育,不是差異化教育,不鼓勵學(xué)生們自己進行獨立思考。這樣長期訓(xùn)練之下,中學(xué)生的腦袋很容易變成叔本華說的——“別人思想的跑馬場”。

      我搜集并拜讀了幾份有名的教案,有特級教師的精心設(shè)計,有名師公開課的教學(xué)實錄。這些教案,手法豐富,多媒體等技術(shù)手段的運用多樣,教師們對這首詩的核心教學(xué)思想跟我二十年前上學(xué)時沒有太多的不同:

      ……通過分析人物形象,理清詩人情感發(fā)展的脈絡(luò),體驗詩人對勞動人民真摯、熱烈的感情以及對舊世界的仇恨和詛咒。[1]

      這是長期以來中學(xué)教師對詩歌的標(biāo)準(zhǔn)化理解。教材編寫大綱這樣規(guī)定,教材編寫者這樣引導(dǎo),教師參考書這樣表達。

      對一首詩的理解,限定在標(biāo)準(zhǔn)答案上,這是大陸中小學(xué)語文教科書的最重要理念之一。

      教材編寫者對這首詩的解釋:對勞動人民的愛和對舊世界的恨。

      這種“愛與恨”的絕然對立的情感,直白明了,簡單而粗暴。

      勞動人民是誰?大堰河——我的保姆。舊世界是誰?我父母——地主階級。對這個“舊世界”的描述,幾十年來基本保持不變。

      我們的世界觀把整個世界、萬事萬物、人類社會,都“一分為二”,劈成兩半:“新”與“舊”,“好”與“壞”,“愛”與“恨”,“白”與“黑”。這種世界觀教導(dǎo)我們,世界是二元世界,非此即彼,非錯即對。我們理解世界,變成了簡單而愚鈍的二元選擇游戲——在中小學(xué)的語文測試和考試卷上,這種“是非”判斷題占了很大的比例。文字和文學(xué)的豐富性,在這種訓(xùn)練下,變得淡而無味,簡單無趣——你的立場只能站在這一邊,或者那一邊。你要么是好人,要么是壞人。你不是勤勞勇敢的貧下中農(nóng),就是好吃懶做的地主階級。在這個被劈成兩半的世界里,我們理解問題的態(tài)度變得簡單起來:對待“新的”和“好的”事物,正確情感是“愛”;對待“舊的”和“壞”的事物,正確的態(tài)度是“恨”。

      勞動人民是“新的”,“好的”,“大堰河”也是“新的”和“好的”,值得詩人去愛,也要求讀者去表達同樣的情感?!拔腋改浮贝砹恕案唷?、“沒落”的地主階級,對他們的正確情感是恨,我們讀者也要跟著去鄙視父母。從階級立場出發(fā),而不從具體人性出發(fā),是這種簡單化思維的基本邏輯。這首詩在開頭段落,就明確地告訴了讀者:“我父母”是地主階級,“大堰河”是勞動人民。因此,恨自己的親生父母很正確,愛自己的保姆很正確。這種正確性,似乎不證自明。

      然而,沒有人告訴我,為什么一個兒子可以對自己的親生父母這么憎恨,對自己的保姆這么熱愛?也沒有人告訴我,我們?yōu)槭裁磿郏坑譃槭裁磿ズ蓿?/p>

      “我”不愛富有的家,愛貧窮的家;“我”不愛自己的父母,我愛保姆。這種愛,通過課堂教學(xué)的強迫性理解,讓我們都仿佛明白了,愛就是這樣表達的:一種正確的愛,就是對先進階級、正確人物的愛。愛“大堰河”,不僅情感正確,政治也正確。反之,恨一個落后階級,政治正確的同時情感也正確——即使這被憎恨者是你的親生父母。

      長期的課堂標(biāo)準(zhǔn)化灌輸,永遠千篇一律的強迫性理解,讓我們對這首詩充滿了濃厚的感情。我們愛著詩人的保姆,我們恨著詩人的父母。我們身體里,已經(jīng)被強行植入了一個隱秘的情感開關(guān)。在長期的訓(xùn)練之下,一旦被接通電源,我們立即就會感動莫名,淚流滿面。

      一個人,他在憎恨自己的親生父母,熱愛自己的保姆,這不是一種普通人的、正常的情感,而是一種令人震驚的、超現(xiàn)實的情感——婉轉(zhuǎn)一點,也可以說這是一種革命的情感,但絕不是正常的、合理的情感。詩歌這樣寫,有它自己的思想和時代背景,也有它的邏輯基礎(chǔ)。然而,我們作為具體的讀者,是不是需要按照標(biāo)準(zhǔn)的答案去理解?這也是一個問題。

      一個具有獨立思考能力和邏輯推理能力的現(xiàn)代人,面對這種超乎尋常的重大問題,首先要問一個為什么。

      為什么愛保姆?為什么恨父母?

      這種情感是合理的嗎?是真實的嗎?如果合理真實,又是為什么?

      我們不敢問,課堂上,老師也不給我們機會提問。

      在課堂上,語文老師喜歡掌控全局,就像全能的上帝一樣,把絕對真理灌輸給學(xué)生。他們會假裝反問,會提出對課文的質(zhì)疑,讓學(xué)生回答。作為學(xué)生,我們都知道,必需保持冷靜,不說不動,不要過分積極,以免自取其辱。我們知道,跟標(biāo)準(zhǔn)答案相沖突的問題,往往都會遭到老師的批評和冷遇。你就會在同學(xué)們嘲諷的目光中,惶惶然,訕訕然,站也不是,坐也不得,拼命想找條地縫鉆進去。語文老師掌握著終極真理,他的微笑和嚴肅涇渭分明,他的權(quán)威不容置疑。一個中學(xué)生只需要傾聽,不需要自己思考,也不可能掌握什么思考能力。他必須擺脫自己偶爾生出的一絲懷疑精神,虛心接受,讓自己成為一只肥肥美美的填鴨。

      寬容的老師,可能會有耐心傾聽不同的意見,然后會說,你的看法很新鮮,不過,這種看法是錯的??荚嚂r,你這樣回答,就會被打叉。在我們這個一考定終身的社會里,這種錯誤會讓你遺恨終生。標(biāo)準(zhǔn)答案,既限制了老師的思維,也打擊了學(xué)生的積極性。

      考試只要標(biāo)準(zhǔn)答案,不要個人理解。

      作為一個曾經(jīng)只懂得標(biāo)準(zhǔn)答案,對課文的理解如磕頭蟲般誠惶誠恐的前中學(xué)生,我在擁有長達二十年的專業(yè)閱讀經(jīng)驗后,每次回想起《大堰河,我的保姆》這首詩,內(nèi)心里總會涌起越來越強烈的疑問:一個正常人,會這樣強烈地憎恨自己的親生父母嗎?會這樣全身心地?zé)釔垡粋€保姆嗎?詩人在牢獄里,看著雪花飄過窗口,想到了人世的艱難,首先回憶起的,是一個曾經(jīng)哺乳過自己的保姆,而不是從小供養(yǎng)他生活和教育資金的親生父母。這是極其不尋常的、不正常的、也是令人震驚的超級情感體驗。

      為什么沒有人對這種情感提出質(zhì)疑?詩人的情感為什么會這樣特別?他到底是從何種角度來愛一個保姆?又為什么如此憎恨自己的親生父母?這種愛與恨,是從具體的經(jīng)驗和情感出發(fā)的,還是從抽象的思想和觀念出發(fā)?

      在詩歌里,愛保姆的理由很簡單,也很明確。“我”是“吃了大堰河的乳汁長大的/大堰河的兒子”,我得到“大堰河”的關(guān)愛,她才是“我”真正的母親。傳統(tǒng)概念下的“母親”——血緣維系的唯一性的生母,她的豐富性特征,被詩人簡化為兩種物質(zhì):“乳汁”,“愛”。

      確實,“乳汁”和“愛”包含在“母親”的各種基本屬性里,然而卻不能替換其他所有的條件。因此,正推合乎邏輯,反推,卻不是充分必要條件。我們能說,凡是母親都有乳汁和愛;卻不能說,凡有乳汁和愛的人都是母親。作為一個真正的母親,一個生母,還有一個至關(guān)重要的、唯一性的條件:血緣關(guān)系。

      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里,“血緣”這個最重要的問題詩人沒有特別提及,因為這是不可替代、不能推翻的唯一性關(guān)系。詩人聰明地避開了對“血緣”的討論,把親情限定在“乳汁”這個次要條件下,從而把“母親”的概念擠壓并且縮小了,削足適靴,硬把“母親”塞進保姆的套子里去。這樣,“大堰河”就有了做“母親”的充分必要條件:哺乳者即母親。從而,本來是具體的“母親”的概念,被抽象化了。在“母親”這個字符(能指,Signifiers)底下的這個生母本人(所指,Referent),成為一個可以滑動的、可以被抽取的、能夠被替代的對象物?!澳赣H”這個字符是一個紙盒,里面可以裝不同的東西。可以是水果、蔬菜,也可以是餐巾紙和雜物。“我”的“生母”可以被“大堰河”替換,也可以被“大葉荷”替換,極端情況下,甚至可以被一頭奶牛和一頭母狼替代——童話里的狼孩的故事,就是生動的例子。日本動畫大師宮崎駿的作品《幽靈公主》里,行走如飛的公主,也跟狼建立了親密母女關(guān)系。為了母狼的安全,在跟人類戰(zhàn)斗時,幽靈公主隨時做好了為了保護母狼而犧牲自己生命的準(zhǔn)備。這種關(guān)系,建立的紐帶,都是“乳汁”和“撫養(yǎng)”。這個邏輯,證明了“有奶便是娘”的說法,并不是一種打趣,而是一種思想和現(xiàn)實。

      抽象的養(yǎng)母替換具體的生母,是這個時代最重要的文學(xué)修辭手法,也是革命現(xiàn)實主義和革命浪漫主義文學(xué)的終極秘密之一。通過這種替換,生母的血緣關(guān)系不再居主導(dǎo)地位,一個人就可以隨意更換自己的血親,為一個抽象的母親概念奠定了基礎(chǔ)?!叭橹弊鳛檫@個“母親”概念的唯一尺度,繼續(xù)進行替換,還可以變成其他有趣的東西。例如一碗水(典型的隱喻:喝水不忘挖井人)、一個饅頭等,這些物件,一旦被實施,都可以把陌生人成功地變成“母親”。這樣一來,養(yǎng)育之恩,就凌駕于一切之上。社會上有一種罪惡的乞丐團伙,會把盜來的兒童,殘忍地弄殘廢,然后把他們派出去乞討。這些殘廢的孩子,雖然挨罵挨打,而且乞討來的所有錢糧都要上交給乞丐頭目,只能得到一點點果腹的食物,但是他們在長期的訓(xùn)練下,接受和默認了這種現(xiàn)實和名義上的“父母”關(guān)系。這種長期的脅迫之下而產(chǎn)生的依戀和愛慕心理,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癥”——綁匪在綁架人質(zhì),威脅他們的生命并且折磨他們之后,達到了目的后把這些人質(zhì)釋放。心理學(xué)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人質(zhì)不僅沒有憎恨綁匪,反而對他們充滿了感激之情:因為綁匪不僅沒有殺害他們,還給他們喝水和吃面包。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乳汁”作為一種糧食,可以輕松地替換成面包、開水等食物,而且照樣可以達到“乳汁”的功效,從而把一個人犯,變成自己的“孩子”。可以想象,這個被乞丐犯罪團伙的頭目傷害致殘的孩子如果會寫詩,他們也會歌頌自己的“父親”——罪惡的頭目。

      而在一個封建國家里,臣民和帝王的關(guān)系,也一樣可以如法炮制地進行替換,長期訓(xùn)練之下的臣民,會把皇帝尊為父親,把皇后尊為母親。他們是萬民的父母。延伸開來,地方的官僚,例如清朝的知府、縣令等,會被稱為“父母官”。因為皇帝和父母官,都會賜予臣民們“糧食”——臣民們自己已經(jīng)忘記了,這些糧食是他們生產(chǎn)的,而不是皇帝和父母官生產(chǎn)的。皇帝和父母官只不過把這些糧食剝奪了,占有了大部分之后,再分發(fā)一小部分給臣民們。這些糧食,也就是“乳汁”,有效地把皇帝、父母官和臣民的關(guān)系,改造成“父子”關(guān)系。

      這種邏輯繼續(xù)推演,把“母親”升華為“大地”、“民族”、“國家”,這兩個概念可以在方便時有機互換。這樣,更加抽象的“母親”,就躍升為一種國家意志,而使得所有的人,都變成“子民”?!澳赣H”具有了居高臨下的地位,既可以降福、關(guān)懷“子民”,也可以按照實際的需要收回“一碗水”、“一個面包”和“一口乳汁”,剝奪后者的“子民”資格。進一步地說,一旦有誰跟國家的“母親”聯(lián)姻,就順理成章地變成了全體“子民”的父親了。

      父親,在這個意義上,變成了至高無上的“祭司”,從而擁有了隨意行使暴力的權(quán)力。從具體的家庭而向抽象的國家引申,是幾乎所有中央集權(quán)國家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也是統(tǒng)治階級的核心秘密。時至今日,北朝鮮仍然把金正日比作太陽,把他的夫人比作月亮。這是具體的個人,通過意識形態(tài)的有效轉(zhuǎn)化,升華為抽象權(quán)力象征的典型例子。這種“母親”與“國家”的復(fù)雜轉(zhuǎn)喻,具有無窮的魅力。很多人可以不愛自己的生母,卻會為一個抽象的“母親”所激動,讀詩而涕下,為了這個“母親”而產(chǎn)生獻身的沖動——像《幽靈公主》里的那個狼女為了保護母狼而隨時準(zhǔn)備犧牲一樣。這些,都是文學(xué)/政治學(xué)新修辭長期訓(xùn)練的結(jié)果。

      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里,“我”即使是在牢獄里,睹雪思親時,想到的也不是自己的血緣上的親生母親,而是曾經(jīng)哺乳過“我”的保姆——大堰河。這種情感非常特別,仔細分析起來,不僅僅是一種親情,還有一種犧牲的壯烈情懷。

      “大堰河”就不僅僅是保姆的名字,而變成了大地的象征。

      詩人在這首詩里,通過反復(fù)詠嘆,其最后的情感仍然是歸于“大堰河”,歸于大雪飄揚的“苦難”大地。在詩歌的最后,“大堰河”與“大地”完整地融合在一起。詩人歌頌苦難的“大堰河”,就是歌頌苦難的“大地”。從詞語學(xué)的角度來看,大地→母親→祖國的多重轉(zhuǎn)換,暗示著一個超越具體情感的象征,已經(jīng)凌駕于我們之上。這個巨大的象征,就是祖國→母親。

      “大堰河”是詩人小時候一個保姆的名字“大葉荷”的諧音,而不是一條具體的河。這個農(nóng)婦沒有自己的名字,詩人就用她出生的村莊“大葉荷”作為她的名字。

      這個知識,語文老師都知道。

      然而,為什么詩人不用真實的村莊名“大葉荷”,而改成了“大堰河”呢?

      詩人這么做,肯定是反復(fù)斟酌之后的選擇。

      從追求真實情感的角度來看,“大葉荷”不僅真實,而且質(zhì)樸。一個樸素的詩人,可能直接采用“大葉荷”這個名字來作為詠嘆的對象。一首詩歌,要歌頌特殊的“保姆”,為什么不把她的真實名字——取自她所生長的村莊——說出來,而是要借用諧音,寫成“大堰河”呢?詩人的詠嘆對象,到底是“大葉荷”,還是“大堰河”?

      作為一名讀者,我很難測度詩人的初衷。他不用“大葉荷”而改用修飾過的“大堰河”,定然有他的特別想法。

      從詞義角度來看,“大葉荷”這個名字不僅樸實,而且土氣,帶有濃重的江南小鄉(xiāng)村的地方色彩。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這首詩里,詩人胸懷很大,他想必不愿意自己的蓬勃詩情被一個小鄉(xiāng)村所束縛。他不能讓人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個地方色彩濃郁的浙南小鄉(xiāng)村。這樣,作為局部的具體現(xiàn)實,“大葉荷”這個名字就不能繼續(xù)升華了。詠嘆完的“大葉荷”仍然是一個“大葉荷”,她也勤勞慈愛,她也默默地干活,但是她不能升華為“大地”,也不能抽象為“母親”。

      “大葉荷”是一個不能升華的詞,這個詞,令人想到的是微薄的情感,簡單樸素的景色。從字面上推測,這個浙南小鄉(xiāng)村可能盛產(chǎn)大葉種荷花。荷塘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荷葉,大片的荷葉。浙南和贛東地方,也是水鄉(xiāng)景色,河汊縱橫,蓮塘密布?!敖峡刹缮?,蓮葉何田田”的柔美和素樸,從每一片葉子上飄起,春風(fēng)浩蕩,柳絮輕舞飛揚。這不是苦難的感受,而是一種詩畫江南的美好圖景:晚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仲夏——葉上初陽干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fēng)荷舉。初秋——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fēng)愁起綠波間。

      荷塘盛事,這種清婉的景象,給人帶來的感受,是勞動的愉悅和歡快,是“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的美好。從這些轉(zhuǎn)引的詞句中,讀者不難感受到,朱自清在寫《荷塘月色》這篇略帶苦悶象征的散文時,想到江南的美好景象,仍然有淡淡的欣悅,惆悵的向往。美好的蓮子和采蓮女,可以進行美好的相互比喻。如蘇軾詩句: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詩畫江南,在傳統(tǒng)的審美里,在詞賦和書畫里,都是美好生活的象征,美好的景色讓詩人快樂歡欣得就要心碎了。這些美好欣悅的情感,在選入中小學(xué)教材的一些古代詩歌里,也能明顯地感受得到。對江南美好景色的吟誦和描畫,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值得驕傲的精華所在。

      然而,從“五四”新文化運動和民族國家形成的劇烈思想嬗變中,從現(xiàn)代性的角度來審視,這種美好的詩畫江南景象,對“舊世界”不是有效的描述?!芭f世界”怎么能有美好的事物和幸福的生活呢?人民群眾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嗎?勞苦大眾不是掙扎在死亡線上嗎?“江南采蓮”的美好景象,從修辭學(xué)的角度,不適合描述“舊世界”,這會帶來錯誤的引導(dǎo)。采蓮少女的倩影和婉轉(zhuǎn)歌聲,曲院風(fēng)荷的婉約景致,都會沖淡我們對這個應(yīng)該被鄙視、應(yīng)該受譴責(zé)的“舊世界”的憎惡程度。江南的美好景象,從審美角度,也破壞了《大堰河,我的保姆》的悲劇情懷。

      把少女的形象改成老嫗?zāi)??這些難題就會迎刃而解。老嫗是苦難的象征,老嫗的臉上是密布的滄桑,老嫗的佝背,是苦難生活的折磨。這種意象,在丟勒的《拾穗者》里,有著精確的描繪。曾遠赴歐洲游學(xué)的詩人,對歐洲的燦爛文化有切身的感受,也曾在巴黎博物館和圖書館留連和詠嘆過?!按笱吆印边@個老保姆的中國形象,同樣,也是一個類似《拾穗者》的苦難的象征?!按笱吆印本褪恰妒八胝摺防锶齻€勞動的老婦人中的一個。

      為了顯示苦難的土地,詩人必需對江南的景色進行徹底的置換。少女換成老嫗,蓮塘換成河流,圍堤換成大堰。經(jīng)過推倒重建之后,一個典型的江南小鄉(xiāng)村,在詩歌里具有了中原大地的肅殺和悲涼。

      江南的河流大多切入地表,很少高出地面,只有千百年來奔流不息,又漫漶不息的黃河,——這個傳統(tǒng)意象中被徹底強化了的“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才會筑有高大巍峨的巨堰。黃河是典型的地上河。黃河懸在中原大地的上空,成為一條從空中流過的詭異的河流。泥沙的不斷沉積,抬高了河床,千百年來兩岸百姓的堆高堤堰,造就了一條恍如“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獨特景觀。這種與黃河泛濫作斗爭的經(jīng)驗,使早期生成的中原文化,彌漫了黃河泥沙一樣的渾濁和悲愴。這種干涸、傷感和混沌的中原文化跟以長江為根基的楚文化,有著本質(zhì)上的差別:楚文化是水文化,中原文化是土文化。很不幸,水文化總是遭到土文化的侵略?!八畞硗裂汀边@個成語,生動地訴說著土文化對水文化的巨大傷害和摧殘。

      土文化的核心,是對黃河的恐懼和崇拜?!昂訄D洛書”的文化傳說,也暗示著中原文明起源于黃河。長期以來,因為治理黃河的需要,中原各個諸侯國戰(zhàn)伐不休。因為黃河的漫長和龐大,小國的力量微不足道,這就慢慢地形成了強調(diào)群體協(xié)作和集體力量的認識。中原的各諸侯國,有著長期組織治河的經(jīng)驗和心理積淀,如秦國、晉國、鄭國、齊國等,在人力物力和兵員的組織上,比長江流域的水文化諸國都要強。冷兵器時代,土文化一邊倒地戰(zhàn)勝了水文化。

      楚文化并沒有因此消亡,而是轉(zhuǎn)入了內(nèi)心。水文化的根本精神,是歌頌個人的情致,追求人生和宇宙萬物的和諧對接。兩千年前屈原所作的《天問》,至今都是楚文化的最偉大象征。水文化的子民,連歌聲都是明快的,干凈的。江南的“竹枝詞”、“子夜吳歌”,無不抒發(fā)著淋漓暢達的人生快樂。李白寫《長干行》,那獨守空房的女子,雖然期盼著下三峽的夫君早日回家,然而她不是渾濁的哀怨,而是淡淡的憂愁——八月蝴蝶黃,雙飛西園草。感此傷妾心,坐愁紅顏老。她也不是悲憤欲絕的斥責(zé)和痛訴,而是期盼的歡欣——早晚下三巴,預(yù)將書報家。相迎不道遠,直至長風(fēng)沙。

      唐宋以來,美好的詩詞,大多是詩人們描寫的江南景色。千百年來,無數(shù)的詩篇,構(gòu)成了詩畫江南的核心文化意象。

      在土文化占據(jù)了絕對主導(dǎo)地位的時代,這種對于水文化的美好感受,一直被有意識地毀滅和掩蓋。

      一旦進入文學(xué)修辭,這種巨大的差別就變成了抒情的障礙。

      一個美好的地方,一種誕生美好生活的土地,怎么去控訴呢?

      根據(jù)這種修辭邏輯,對地名和人名有意識地進行修改和替換,就順理成章了?!按笱摺边@個概念,不會讓人想起江南的河流,而更多地指向了“黃河”,這個中華文化的核心意象——如上所述,只有年年泛濫的黃河,才需要修筑巍峨高聳的大堰,并因這種高強度的勞動和人生渺小無常的對比,產(chǎn)生了悲壯的情懷。

      “河“這個字,字源上指黃河。學(xué)界對這個詞的本義和引申義的區(qū)分,傳統(tǒng)上以隋唐前后為時間的界限,但是這種分析并不可靠。這種判斷認為,隋唐以后的詩歌詞賦里寫到的“河”,有可能不是黃河,此前的“河”,大多是特指黃河。

      “江”“河”的本義和引申義,實際上從春秋戰(zhàn)國時就開始有所分化。這個結(jié)論,是我在大學(xué)時期做《古代漢語》課作業(yè)時,仔細地檢查了《四書五經(jīng)》里的三十多處“河”與“江”的出處,并且加以分析后得出的。而“水”、“川”、“溪”、“流”、“渠”等詞,則豐富了“江”與“河”的外延,成為漢文化博大精妙的有機組成部分之一。

      傳統(tǒng)意義上的“江”“河”本義的穩(wěn)定性,是土文化所特有的頑固黏性。這種土文化具有深刻的保守性和排他性,很容易引發(fā)大規(guī)模的暴力事件。唐朝末年,山東落第秀才黃巢帶領(lǐng)他的十萬亂軍,南北竄殺,在廣州屠殺和平經(jīng)商的數(shù)萬回人,竄回中原途中又在揚州“洗城”,使得千年繁華的揚州,哀鴻遍野,白骨塞墻。清末發(fā)于山東的義和團,同樣是排他主義的運動,不僅屠殺傳教士,同時屠殺中國教民和平民百姓。明末最可怕的屠夫張獻忠是陜西籍人,以撰寫“七殺碑”和嗜好殘酷殺人而載入千年惡人史——他在四川殘暴地虐殺平民百姓,使得千年繁華,人煙稠密、人口達四百多萬戶的四川,只剩下不到十萬戶。清朝穩(wěn)定局勢之后,不得不“移湖廣流民以填四川”。傳統(tǒng)的四川人,已經(jīng)被張獻忠這個罪惡的屠夫殺光了?,F(xiàn)在的四川人,祖輩大多是湖北、湖南、江西、浙江、福建等地,家族歷史很少有超過三百年。

      中國近兩千年來的民亂,大都起源于黃河流域,而且具有毀滅性的破壞。黃巢、張獻忠等暴民集團橫行到處,一片血流成河,人間頓時變成地獄?!把鞒珊印边@個成語,令人戰(zhàn)栗地想到了黃河這條中原文明的母親河,以及其渾濁如淤血的河水的輝煌意象。

      美國華裔史學(xué)家黃仁宇在《中國大歷史》里說:“易于耕種的纖細的黃土、能帶來豐沛雨量的季候風(fēng)、時而潤澤大地時而泛濫成災(zāi)的黃河,是影響中國命運的三大因素。它們直接或間接地促使中國要采取中央集權(quán)式的、農(nóng)業(yè)形態(tài)的官僚體系。”[2]

      黃河文明、也即土文化的外向沖擊力,就是要把整個中國大陸的文化時空,納入土文化的宏大視野之中。歷朝以來,土文化在朝著水文化的疆域拼力擴張。秦統(tǒng)六國、西晉吞滅西蜀和東吳、隋朝攻占南朝、蒙元毀滅南宋等,都是順著季候風(fēng)的方向發(fā)散著暴力文化的傳統(tǒng)意象。而經(jīng)過長期奴化教育的民眾和士大夫知識分子,也漸漸地認同了這個基本的意象:黃河文明是所有中華文明形態(tài)的核心,其他文明都是次要的,其他的大部分的地方性文明都被毀滅了。

      詩人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里引入“河”的意象,抹殺江南獨特柔美的文化氣氛,引入悲壯的、貧窮的、落后的土文化概念。不管“河”的概念是從隋唐以后還是從春秋戰(zhàn)國以后得到了引申義的運用,其核心一直都是遙遙地指向土文化的母親——“黃河”。黃仁宇在他的著作里,也揭示了這種文明對整個中國大陸及其周邊的深遠影響?!包S河”的通常比喻就是“母親河”,因此在詞性上,“河”天然地擁有了“母親”的特性。

      詩人用“大堰河”來替換“大葉荷”,其情感指向非常明確:大堰河→黃河→母親。這是一片多災(zāi)多難的土地,這片土地是我們的母親。以黃河流域、土文化為核心的價值取向,在這里得到了穩(wěn)固。

      人們之所以用“河”來比喻母親,是因為河水和乳汁的流體共通特性。因“乳汁”的哺乳而結(jié)成的親緣關(guān)系,通過“母親河”這個雙重的隱喻,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

      在詩歌里,“我”的血緣“母親”沒有“乳汁”,因此她不是“我”的“母親”。在詩歌里,把“乳汁”單獨地抽象出來,從而把它作為“母親”的基礎(chǔ)象征物,是這個時代最巧妙最有意味的技巧之一?!叭橹本哂衅毡樾裕彩遣溉槠诘膵D女都會有乳汁。通過這種普遍性的強化,乳汁的特殊功能,把母親和兒子的血緣關(guān)系,這種唯一性給普遍化了。

      這樣一來,血緣關(guān)系就不構(gòu)成親情維系的最重要基礎(chǔ),甚至可以忽略不計。而把“乳汁”這個不是必然有血緣關(guān)系的物件當(dāng)做基礎(chǔ)條件,就意味著,不管是誰,只要她給予了乳汁,她就是“母親”??梢允恰按笱吆印?,也可以是“長江”、“黃河”。就像“江河”是“母親”的最典型象征一樣,“大堰河”在這里,也是一個生動的象征:母親→河。

      我們說長江黃河是母親河,詩人把“大堰河”當(dāng)做母親,這不僅是一個比喻的說法,而且是一個具體的象征?!按笱吆印辈粌H僅是一個具體的農(nóng)婦,在詩歌里升華為我們(讀者)共同的母親了。

      在這首詩里,詩人要謳歌的終極目標(biāo),不是具體的“大堰河”,而是“母親”這個抽象的概念,從而指向一個唯一性的抽象的物,一個抽象的母親的概念,一個意識形態(tài)的詞匯:祖國。

      就這樣,一個普通的農(nóng)婦“大葉荷”,必然地,轉(zhuǎn)化、升華為大地母親的具體象征“大堰河”。

      許多年過去了,我現(xiàn)在不能完整地背誦,但是這首詩的基本詞匯和它所表現(xiàn)出來的龐大格調(diào),已經(jīng)牢牢地沉淀在記憶里。

      幾個月前,我在查找資料時,把“大堰河,我的保姆”誤寫成了“大堰河,我的母親”。我在網(wǎng)絡(luò)的搜索引擎里,輸入關(guān)鍵詞“大堰河,我的母親”,竟然有上萬條的搜索結(jié)果。

      很多人都像我一樣,不小心把“我的保姆”記成了“我的母親”。

      這種訛誤,有趣地指向了一個詩歌所表達的情感:通過反復(fù)的詠嘆,詩人成功地轉(zhuǎn)換了“保姆”的形象,而把她塑造成了一個“母親”。在詩歌里,“保姆”才是“我”真正的“母親”。詩人在詩歌的第一段,就給這種情感關(guān)系定下了基調(diào):

      ……

      我是地主的兒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

      大堰河的兒子。

      ……

      既是地主階級的兒子,又是貧下中農(nóng)的兒子。這是詩人一開始就給讀者展示出來的矛盾結(jié)合體。這位深情款款的敘事者,他有兩位母親。

      這首詩的兩種基本情感:愛—大堰河(勞動人民),恨—地主階級(我父母)。用兩種情感分別施加于兩個不同類型的母親,這是同一個詩歌敘事者所給出的語調(diào)分裂,同時也暗示著文化精神價值的分裂。這種分裂暗示讀者,血親不是母親,養(yǎng)母才是母親。這樣,通過詩歌反復(fù)的詠嘆和巧妙的情感轉(zhuǎn)換,乳汁的價值超過了血緣的價值,生母讓位于養(yǎng)母,并且徹底地切斷了“我”和這個生母發(fā)生親緣關(guān)系的可能性。

      我看到一份教案里解釋說:大堰河雖然貧窮但是有愛,地主父母雖然富有但是冷漠。

      在這首詩里,世界上分為兩個世界:愛的世界,恨的世界。愛的世界最后抽象為博大的愛,對土地的深摯的愛,并且“保姆”由“保姆”本身,轉(zhuǎn)化為對母親→大地→祖國的愛。

      “母親”形象經(jīng)過長期的轉(zhuǎn)化,變成了“我們共同的母親”[3]?!澳赣H”不再是一個單獨的、某個人特定的具體的母親,而是整體性的抽象的母親,是民族性、國家意志的象征。從“大堰河”這個具體的農(nóng)村婦女的角色,擴展到她所代表的土地,進而升華為意識形態(tài)的國家,是艾青及其同時代革命詩人的共同敘事模式和倫理主題。

      在這種敘事邏輯下,人們可以隨意侮辱自己的親生的、血緣上的母親,卻絕對不能侵犯神圣不可近褻的抽象的母親。抽象的母親具有道德上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絕對價值高度,可以蔑視一切人世間的親情。為了這個絕對化的抽象概念,人們被要求、被呼喚,放棄一切其他的利益和價值——如果這兩種價值相沖突的話。

      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里,詩人同樣隨意地貶抑自己的親生父母,而對乳母“大堰河”予以深刻的情感認同,就是這種抽象的母親價值超越了親生母親價值的體現(xiàn)。對于詩人來說,血緣是無關(guān)重要的東西,重要的是得到“乳汁”和“關(guān)愛”,而無論這種“乳汁”和“關(guān)愛”來自何方。

      然而,詩人在描述這種關(guān)系時,卻為了凸現(xiàn)這種不正常的、特殊的母愛,而有意地隱藏了很多必要的線索。

      其一,大堰河和“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詩歌透露說:

      ……

      大堰河以養(yǎng)育我而養(yǎng)育她的家,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養(yǎng)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

      “大堰河以養(yǎng)育我而養(yǎng)育她的家”,這句詩透露了這樣一個重要的信息,“大堰河”撫養(yǎng)“我”是有酬勞動,她以養(yǎng)育“我”得到的報酬——金錢或者谷物糧食——來養(yǎng)育她自己的家。

      這是“大堰河”和“我”之間的真實關(guān)系,即雇主和傭人的關(guān)系。大堰河以勞動(哺乳,帶養(yǎng)),獲得了她的勞動報酬。她所做的首先是一種用工的勞動,以此賺取一定數(shù)量的報酬,是取酬勞動——詩歌歌頌的“大堰河”的關(guān)愛,則是這種取酬勞動的附屬物,是情感的冗余——這能表明“大堰河”的善良和樸實,但追加更多的道德增值效應(yīng),無疑出于意識形態(tài)和階級情感的需要。

      “大堰河”自己也養(yǎng)有五個孩子,她的母愛再博大,能夠無差別地平均分配給這些孩子和寄養(yǎng)的“我”,已經(jīng)是很了不起了。她為什么單單要特別關(guān)愛作為地主兒子的“我”?如果她自己的親生兒女,這些家庭成分為貧下中農(nóng)的孩子,卻得不到像“我”得到的這種愛,那么這種愛是否合理?“大堰河”如果在情感上更愛地主的兒子而相對疏遠自己的親生兒女,那么她的階級先進性、她的貧下中農(nóng)的先進覺悟,又體現(xiàn)在哪里呢?

      如果詩人因“乳汁”和“關(guān)愛”非常感激“大堰河”,深愛著“大堰河”,進而要把她當(dāng)做自己的親生母親,那么這就意味著“大堰河”在這件養(yǎng)育的勞動中,對“我”施加了不適當(dāng)?shù)?、逾矩的情感。這樣一來,她就違背了誠實勞動的基本道德,越過了一個乳母的底線:不僅從情感上,而且從事實關(guān)系上占有他人的孩子。這種占有欲,并非本文的杜撰,而是詩人在詩歌里寫出來的:

      ……

      大堰河,深愛著她的乳兒;

      在年節(jié)里,為了他,忙著切那冬米的糖,

      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里去,

      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里,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jié)彩的堂上,

      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

      詩人在詩歌里,通過反復(fù)的苦難控訴和親情切換,以換取讀者閱讀時產(chǎn)生非理性的同情心,從而掩蓋了一個乳母的極端不合理的侵犯性要求:養(yǎng)子叫她一聲“媽”,養(yǎng)子未來的媳婦叫她“婆婆”。

      在詩歌的邏輯里,這一切都似乎合情合理。

      如果放到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每個曾雇傭過保姆的人,都會為自己的孩子將會遭到保姆的徹底占有而恐懼,戰(zhàn)栗。在當(dāng)下這個時代,一個保姆要占有一個孩子,并且還渴望這個孩子叫她母親,孩子的媳婦叫她婆婆,那么,她不僅逾越了道德底線,也是一種違法行為。

      我們且不去爭辯詩歌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放在現(xiàn)實生活中考量,而是我們通過這種對比,來思考詩歌所表達的情感是不是真實合理。如果不合理,我們同樣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為什么我們的教材里,總是有這種跟現(xiàn)實情感和具體生活邏輯完全不同的思想?在當(dāng)下生活現(xiàn)實中,我們幾乎無法想象一個像詩歌里的“我”那樣的兒子存在。這樣的兒子被發(fā)現(xiàn),不僅會被曝光,而且是會引起眾怒的不孝子孫。

      要么是詩歌錯了,要么是現(xiàn)實錯了。

      一個當(dāng)代的中學(xué)生,必須學(xué)會容納現(xiàn)實情感和教材情感,他們不得不把自己的腦袋劈成兩半,一半是教材里的情感邏輯,一半是生活現(xiàn)實的情感邏輯。這兩者,水火不相容,簡直要把我們分裂成兩半。所以,受過良好中小學(xué)教育的人,幾乎都存在著文化精神分裂癥。

      很多人讀到上述這段引詩,可能已經(jīng)要“熱淚滿眶”了。他們被這位“保姆”的愛所打動,于是開始站在她的一邊,支持她對這個他人孩子的情感侵占和血緣剝離。根據(jù)這種邏輯,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因為“乳汁”和“愛”,就具有了充分必要的條件,來占有“地主階級”的一切,包括他的兒子。在一個“舊世界”的命名下,“地主”是罪惡的象征,“地主”里面都是壞人。因此,對罪惡的人進行權(quán)利剝奪,就具有了道義上的充分合理性。

      這種邏輯,其后形成可怕的暴力美學(xué)。超越了人性的階級劃分,使得十年浩劫時期,兒子可以為了一個更高的利益,隨意出賣自己的母親,一個女兒為了自己的政治未來,可以無情舉報自己的父親。承認和接受一種超越了家庭和親緣的愛,一種超越了世俗和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理想和價值,使得長時期以來相對穩(wěn)固的家庭紐帶,在這個可怕的血腥動蕩時期,徹底崩潰。三十年代的熱血青年走出家庭,拋棄家庭時,是為了一個崇高的理想。六十年代的革命紅衛(wèi)兵,揭發(fā)自己的親生父母,與自己的親生父母斷絕關(guān)系,也是為了一個正確的階級理想。階級才是絕對正確的,只有站對了階級立場的親生父母,才具有通常意義上的父母的價值。不然,這父母可以簡單地割舍,而把自己轉(zhuǎn)入一個博大的母親懷抱里。

      同樣被選入中學(xué)教材的郭沫若詩歌《地球,我的母親》,更是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Α澳赣H”形象進行排他性升華。

      ……

      地球,我的母親!

      我想除了農(nóng)工而外,

      一切的人都是不肖的兒孫,

      我也是你不肖的子孫。

      ……

      作者在這里,有意地選擇“農(nóng)工”階級作為“母親”的合格兒子,其他的兒子(地主、富農(nóng)、資產(chǎn)階級、“我”等),都是“不肖的兒孫”。在革命敘事抒情詩里,“母親”是一個被反復(fù)詠嘆的意象,而父親,面目則常常模糊不清。《大堰河,我的保姆》里,父親的形象基本上是一張影像模糊的剪紙,到了《地球,我的母親》里,詩人膨脹到了分裂的程度:

      ……

      地球,我的母親!

      我們都是空桑中生出的伊尹,

      我不相信那縹緲的天上,

      還有位什么父親。

      ……

      詩人在這里強調(diào)說他不相信父親,他暗示著一種無性繁殖的可能性。

      在一種強烈的宗教情感里,圣賢基本上都是無性而成孕的。中國的古代圣賢,無非就是履巨人的足跡、感神人之夢幻以及有神龍繚繞,西方希臘源頭的圣賢略有不同,奧林匹亞克斯山上諸神,倒是七情六欲俱全的仙輩,不僅嫉妒心重,而且動不動大起殺伐之心?;浇汤?,圣母瑪利亞也是由感而孕的。年輕詩人的艾青,和著名詩人郭沫若一樣,在詩歌里強烈地排斥血緣上和精神上的“父親”?,F(xiàn)實中的艾青,也跟自己的父親決裂,毅然決然地來到了延安,成為歌頌精神父親毛主席的延安著名歌手。

      “殺死父親”,沖破家庭的束縛,這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激進文學(xué)青年的強烈愿望。

      “父親”意味著穩(wěn)固的家庭秩序,意味著過去的束縛,把“父親”打到,才能沖破家庭的桎梏。在那個時代的文學(xué)作品里,“父親”形象很少,進入文學(xué)作品里的父親形象,一般也很糟糕。只有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里,父親才被表現(xiàn)出了一種遮遮掩掩的父愛。

      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里,父親的形象跟“天倫敘樂”的“虛空”形象結(jié)合到一起,顯得滑稽且虛假。他不過是一個空洞的人形,是一個虛假的父親,而不具有血肉,一陣風(fēng)就能將他吹上半空。

      對于急于要改變社會,療救國家的熱血青年來說,他們革命行動的主要絆腳石之一,就是“父親”。父親,在文學(xué)意義上,就是茅盾《子夜》里的“吳老太爺”,就是巴金《家》里的“高老太爺”。這些僵尸般的“封建代表”,如果不打倒,年輕人就沒有出路。這種“打倒父親”的精神源頭,在辛亥革命之前,就已經(jīng)在激進青年中傳播了。思想巨擘章太炎在《明獨》一文里說,“夫大獨必群,不群非獨也?!边@里,“獨”本來是指個人性,內(nèi)心,《禮記·中庸》所謂,“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彼未笕逯祆渥ⅰ洞髮W(xué)》,把“慎獨”理解為個人的操守,章太炎析為個人的人格獨立和走出家庭。這種獨立,就是以對父親造反為標(biāo)志。在傳統(tǒng)的文化中,青年人以“安分守己”為本,以“孝敬父母”為要,“克己復(fù)禮”,才是上層文化社會文化人的核心標(biāo)志。而只有沖破家庭的束縛,青年人才能成為一種顛覆性的力量。章太炎的理論,“大獨大群”,為辛亥革命推翻清朝的統(tǒng)治而召喚了大量熱血青年參加了革命軍。只有沖破家庭,走出家庭的青年,才是革命領(lǐng)袖所急切盼望得到的革命力量。

      走出家庭,對于革命青年如此重要,以至于在文學(xué)作品里,激進的詩人對父親進行了最大限度的打擊。“父親”的形象,例如“高老太爺”和“吳老太爺”們,不僅“頑固”、“僵化”、“冷漠”,還沒有人情味,把他拋棄也不可惜。對于情感極其渴望的年輕人,從保姆和使女中——如《雷雨》里的周沖和四鳳的關(guān)系一樣,和使女戀愛、偷情,是現(xiàn)代文學(xué)的一種經(jīng)典結(jié)構(gòu)——才能獲得正常的熱烈的情感,這包括親情與愛情,以及對這兩種基本情感的再度闡釋:

      ……

      我摸著新?lián)Q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紐扣,

      我看著母親懷里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

      我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

      ……

      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我”的父母并不是拋棄“我”,因為某種遵從傳統(tǒng)辟邪的習(xí)慣性原因,他們把孩子送出去寄養(yǎng),用以辟邪。這只能說是一種傳統(tǒng)避諱的習(xí)慣,也不能為現(xiàn)代青年所理解和接受。但是,不管好壞的評價如何,他們對自己的孩子還是照顧的,關(guān)愛的,他們支付勞動報酬給“大堰河”,請她來哺乳這個孩子,并不等于說他們就要把這個孩子扔掉,而是企圖保全艾青和她的母親兩個人,并不是必須選擇一個,扔掉一個。從這里看,反而能看到做父母的苦心。詩歌里的“我”,到了五歲該上學(xué)受教育了,父母就把他接回家,供養(yǎng)他一直到上大學(xué),甚至供養(yǎng)他去歐洲留學(xué)。他們因為某種傳統(tǒng)觀念而把不吉利的孩子送出去寄養(yǎng),就是“虛偽”的地主父母親對這位兒子做出的所有“惡行”了。他們肯定不會想到自己這樣做會犯下了滔天的罪惡,遭到兒子日后在詩歌里進行的幾乎是無法翻身的譴責(zé)。

      詩歌里,“我”被親生父母從乳母家里正式地接回來,給穿上了新衣服,吃上了碾了三番的白米后,卻看著母親懷里的不認識的妹妹,而產(chǎn)生了疏離的感情和厭惡的態(tài)度。從五歲小孩子的角度,一下子從熟悉的環(huán)境進入一個陌生的家庭,在情感上對這個家庭產(chǎn)生了排斥感,并非不可能。從五歲到成年,詩人一直得到“地主父母”的負責(zé)任的撫養(yǎng),這點,詩人不可能不明白。他在詩歌里對親生父母的抨擊,情感出發(fā)點,可能更多的是出于先決性的階級立場和國家母親的情感。

      前文分析,從經(jīng)濟關(guān)系和情感紐帶來說,真正撫養(yǎng)“我”的,仍然是親生父母。而善良、純樸、給予“我”過多的愛和占有欲的“大堰河”,自己有五個孩子:

      ……

      大兒做了土匪,

      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里,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師傅和地主的叱罵聲里過著日子。

      ……

      一個負責(zé)任的母親,她對自己親生兒女的關(guān)愛,理應(yīng)超過對別人孩子的愛。在這首詩里,“大堰河”卻愛“我”勝于自己的親生兒子。這種愛,通常的教案解釋,可能歌頌為博大的愛,然而,從文化病理學(xué)角度講,卻是一種精神的分裂。

      具體的愛,還算真實,抽象的愛,就變成了一種精神自大狂了?!洞笱吆樱业谋D贰愤@首詩,不僅顯示了詩人的冷酷無情,而且顯示了他的無法彌合的文化精神分裂癥狀。

      顧彬教授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里寫道:“以拯救社會或拯救個人為己任的文學(xué)的兩個極端是妄想狂和憂郁癥?!盵4]

      “療救國家”與“療救自己”,是兩個極端,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這兩種態(tài)度,決定了文學(xué)的具體走向。人不能僅僅用徹底的“愛”與徹底的“恨”來生活,這兩個極端,都是瘋狂。這種瘋狂,最終導(dǎo)致了死難與折騰。

      《大堰河,我的保姆》這首詩,通過排比鏗鏘有力的詞句,在歌頌和拔高一種不真實的情感,而這種情感,又通過課堂教育,灌輸給無數(shù)的學(xué)生。愛與恨的如此簡單,好與壞的如此粗暴,對親生父母這種可怕的指責(zé),對一個侵占性極強的乳母的熱情歌頌,都在營造一種可怕的情感暴力,這同時也是這個社會迷惘和動蕩不安的思想根源。

      一個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可以隨意指責(zé),隨意辱罵的人,他的愛是可疑的。他的恨,卻是可怕的。能夠輕易摧毀家庭感情的力量,也可以把整個社會連根拔起。

      這種從根子上摧毀中國文化優(yōu)良傳統(tǒng)的暴力詩篇,仍然在課堂上正式地教育學(xué)生不適當(dāng)?shù)厝郏逃龑W(xué)生沒有理由地恨,不能說不讓人感到絕望。

      注釋:

      [1]一份網(wǎng)絡(luò)下載教案的開頭內(nèi)容。

      [2]《中國大歷史》第三章引言,黃仁宇著,三聯(lián)書店1997年5月出版。

      [3]作家余華寫過一篇文章,《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專門談到莫言小說《歡樂》里母親形象轉(zhuǎn)變的問題,并對讀者和評論家為《歡樂》里母親的卑微和臟亂的形象的抽象憤怒進行了精妙的分析。本文借用這個題目。

      [4]《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德)顧彬著,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9月出版,P62。

      葉開,著名作家,現(xiàn)居上海。本文編校:曉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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