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愛民
我先前對南山里的樹印像模糊,但南山卻一直在記憶之中留存著。西安城若是沒有了南山作為依靠,怕是就沒有了歷史的輝煌和今天的興盛。我小時候常見到身背山柴的樵夫在街巷里游走,覺得城里人的生活離不開南山的供養(yǎng):炭市街上的山貨,木頭市里的板材,還有冬天里火盆中的炭木,也都是取自南山。
西安人把秦嶺經(jīng)過西安地段的一脈山巒叫作南山。我想不出其中的道理,就像是把羊稱作羊,而不叫成別的一樣,或許不在意其中有多少理由。我見過的第一座山也是南山。我懂得了向遠(yuǎn)處眺望以后,南山就成了我心的對應(yīng)物。坐在南城墻頭望著山在云層之中蜿蜒的走勢,我心里覺察到了舒坦和朗凈。
南山在我幼小心靈里的反射,也許就成為了我在世間受到的最初的啟蒙教育。我覺察到了我身體的感觸隨著對山的仰望而曲張著。我的想往也是由此所產(chǎn)生的。南山好像是我心和視野里的界限,山那面的東西,我無法看見,就像是遠(yuǎn)方,還帶給我了憂郁。我曾經(jīng)想過在這個世界上領(lǐng)受過的讓我受用的東西,我最先想到的是南山,而不是接受的學(xué)校教育。南山還讓我感到了一年當(dāng)中有不同的四季。
入冬上霜之后,板栗、核桃、火晶柿子應(yīng)市,西安城果攤上的生意,一點也不顯得淡涼。南院門五味街上的松籽店反倒更熱鬧,清炒的松籽,新鮮的氣息,淡樸的味道,趁著溫?zé)岬膭攀持?,簡直美不可言?/p>
要是我母親還在世,她會用我家的黑釉瓷罐早早圍攏一窩面蛋柿子,在柿子中心放一只蘋果,用木蓋封好,只待蘋果的香味溢滿我家,柿子便熟透了,像晶亮的琥珀。食火晶柿子,則要等游街串巷的果販上門,再說我母親也不懂得經(jīng)管火晶柿子的手藝。
我在明善哥的桌案上看見過一塊寫字用的老墨,據(jù)說是用南山的松炭制成的,瓷實板結(jié),沒有味道。西安城里早先有一家墨汁廠,“文革”時寫大字報,全用的是這家廠子產(chǎn)的墨汁,有一種特別的香氣,是不是添加了南山的松炭,就不得而知了。小時候隨父親去趙望云先生家,見過趙先生畫畫,畫的是寧西林場的松林,用淡墨起稿,層層積染,末了用火柴棍蘸焦墨畫人物或動物點景。那時候我還從未進(jìn)過南山,趙先生畫的松林、小鹿,卻帶給了我對于南山的許多想往。后來與趙振川多次去南山,每每經(jīng)過寧西林場,他都要說他父親當(dāng)年畫的那片老松林已經(jīng)不見了。
西安街道旁成氣候的樹是法國梧桐和德國槐。交大門口的路上、小寨西路、友誼路,要是沒有那些茂密的梧桐,夏天不知道會成什么樣子。法國梧桐在春天里生一種絨毛,被風(fēng)吹落在后背上非常煩人;德國槐夏天極易惹出叫作“吊死鬼”的長綿蟲,園林工得早早開上汽車,在有德國槐的路上一遍一遍給樹噴藥。盡管我對植物的了解非常淺顯,但我敢斷定,上述兩種樹肯定與南山無緣。
我們家最早住的院子,前院后院栽著不同的樹,有椿樹、槐樹(中國槐)、海棠、薔薇、梨樹、桐樹,每一棵大約有百年,同那座院子的時間一樣長,樹蔭將院子覆蓋的嚴(yán)嚴(yán)實實,非常幽靜宜人。我父親愛在院子的樹蔭下乘涼。我最怕的是椿樹在冬天交替時被西北風(fēng)吹響的聲音,像虎嘯。我小時候常被椿樹在風(fēng)中的吼聲弄醒,沒法入睡。
春天里將南山的樹苗移栽到自家的房前屋后是生活里的一項重要的事情。有了樹就有了生活的氣象。我弄不清楚這其中的原由,心里只是這么認(rèn)為著,也喜歡見到樹,在大樹底下玩耍。我大哥有一年拿回來了一棵香椿樹,種在我家門前,第二年生出的嫩芽就可炒著雞蛋吃,味道極好。樹一年年變粗長高,生得香椿多了,我母親便拿去與鄰居們分享。我長到一米的時候,用刀子在樹身上劃過一道印痕,想同那棵椿樹比劃著誰長得更快更高,后來我家搬出了那個地方,就再也沒有比試的機會了。
自小生長在西安的人,不會覺得這座城市有什么地方特殊,關(guān)于這座城市的歷史與文化,都是后來才知道的。我曾經(jīng)想過,有十三個朝代在西安建都,除了其他的原因之外,南山的樹和石材,也是一個朝代的興起所必須的,唐朝的叛將朱溫一把火燒了長安城,歷時三個多月,后來唐昭宗移都洛陽,重建一個新都城,所用的材料都是經(jīng)渭河轉(zhuǎn)運到洛陽的。這其中缺不了南山的樹。我原先在腦子里是極易將南山樹忽略掉的,現(xiàn)在回溯我們這座城市的歷史,我已不再這樣了。沒有南山樹,怕是也就沒了古代的長安或今天的西安。
我多年前開始進(jìn)南山,走的最遠(yuǎn)的一次是從豐峪口到陜南的西鄉(xiāng)縣,沿途要過分水嶺、月河梁、平河梁。我還去過牛脊梁和黃花嶺,但都沒有特別留意過所見的樹木,只是在四月天里過平河梁時,遇上大雪,才看到了杉樹林在漫天飛雪中的壯觀景象,而這些杉樹林早已在山中存活了不知多少年。
白楊在西安城是極易看見的樹。今年初冬我從太平峪進(jìn)南山,見到了青楊:葉辦小,有著繁茂的樹冠,但不像白楊那樣挺拔,那樣高。
南山中的榔榆也是我第一次所見,還有陜西槭樹、紫荊,遍布太平峪之中。我想應(yīng)該記住這些樹了,它們本來早已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因為自己的粗疏,忘掉了與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
我聽說過南山里還有一種樹,生得低矮,見人走近,便卷曲上葉子,無人時又將葉片張開。我沒有見過這種樹,也不知道它的名字。對我來講,這也是一種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