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克濤
當(dāng)代繪畫和教學(xué)中,常以形的準不準、像不像來評判畫的好壞,大不了再加上筆法老辣、力透紙背。這其中所注重的一個是“形”字,一個是“法”字,兩個字固然重要,但僅僅是繪畫的形式而已,而形式是與一定的內(nèi)容相對的,沒有內(nèi)容形式則空。
清代王國維曾寫過“詞以境界為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畫亦如此?!?/p>
遠看山有色,
近聽水無聲。
春去花還在,
人來烏不驚。
王維的這首《畫》所描繪的畫,并不曾寫畫得多么真實,多么像真的,形多么準確,線條多么有力度,技法多么高超。所以畫中體現(xiàn)的不是“象”而是“是”。而“象”也是水中月、鏡中花,不能只泥其跡來追求真實感。因為“景”不等于“境”?!跋瘛辈坏扔凇跋蟆?。并不只是要形有多么準確,而是完全入境。所以繪畫的形描繪的是景中的象,而象是水中月、鏡中花,不能只是靠照抄或比著葫蘆畫瓢就能解決的。因為“象”是人對事物的感受,跟照抄無關(guān)。畫中境界亦分三種,最上游神于庭,次之借形傳神,最下徒象其形而矣。
那如何入得意境?
第一,要找境入境。辛棄疾曾為賦新詞強作愁,就是找境八境,此時的境尚不完善與熟練,但日日磨練,便入得畫境,愈攻愈深。一旦能入得境,則不必找境入境,而是未畫之時先有境。如蘇軾畫竹,先有意中之竹,此時意中之竹形尚且模糊,然后有胸中之竹,竹形方顯得清楚,然后下筆,有了筆下之竹,而筆下之竹往往與胸中之竹不符,但只有筆下之竹與意中之竹相符,就可以了。因為“境”非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景真與境真不同,境靠的是人的人生觀、審美觀、哲學(xué)觀,靠的是人的學(xué)識和修養(yǎng),有學(xué)識方能看得真看得深。而情愈深,則境愈深愈真。意境是情與景相互交融的產(chǎn)物。
而意境與境界又不是一個概念?!赌弦羧[》之《凡例》第六條說:“曲分三籟,其古質(zhì)自然。行家本色者為‘天;其俊逸有思,時露質(zhì)地者為‘地;若但粉飾藻績,沿襲靡詞者,雖名重詞流,聲傳里耳,概謂之‘人籟而已?!?。繪畫中的三籟與此三籟略有不同。一境天籟。畫為自然而然,乃返樸歸真,達得禪境,俯拾皆是,不加偽飾;二境地籟,乃人之情與境合,此情多一份道理,多一份文采,是事物的提煉;三境為人籟,乃人之欲。此三籟雖有高低,但俱在境中,至于死涂硬填,只會技法,不通情理者則不在此列中。若得增益。當(dāng)進才學(xué),清代方亨成曾寫“總之,繪事,清事也,韻事也,胸中無幾卷書,筆下有一點塵,便窮年累歲,刻畫鏤研,終一匠作。了何用乎?此真賞者所以有雅俗之辨也?!彼未酢读秩咧隆分校荷砑瓷剿≈?,則山水之意度見矣。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凈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又如明沈顥《畫塵》亦曰:“山于春如慶,于夏如競,于秋如病。于冬如定?!边@些話中的山不僅是作者所看到的山,而是要畫出山的神、自己的情,包含了作者的修養(yǎng)、學(xué)識與個性,更重要的是畫出自己的感受。
所以中國畫重情與境的交融,要有情有境,要寫實則重景物,也即:情在心中,偶寄托于一物。顯現(xiàn)自然,把我之情與物相融,見物不見我,而我在物中,表現(xiàn)為寫實,畫中以景物為主。
而情在心中,無所發(fā),借物抒情,我情與物相合,以我情為主,物之形隨我情走。表現(xiàn)為寫意,所以繪畫不存在變形之說,不過是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而已。
所以無論何種境界,皆有我之才情在。所謂狗吠怎有猛虎之勢,雞叫又怎有鳳鳴之聲。不在于怎么叫而在于是什么在叫。大師之筆不止在于技法,繪事要修己,增內(nèi)功,習(xí)文事,求畫外之功方得大境界。如若不然,即不修內(nèi)。又想入得大境界,只停留在技法上。不免邯鄲學(xué)步、東施效顰,只見形態(tài)。而無內(nèi)韻。環(huán)肥燕瘦。美在內(nèi)在,不在形體胖瘦,形態(tài)是工具,而主宰是神韻。
古詩無法,古畫無法。古歌無法,無法時代。雖然因質(zhì)勝而顯得野,但藝術(shù)作品充滿了樸,是由內(nèi)心發(fā)出,身心形皆一致。而法度一立,則攻于技立于技巧心意不合,功夫用于技上而不是用于意上。佛陀住世時,不念經(jīng)也不拜佛,因為無經(jīng)可念,無佛可拜。佛陀是從自己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人生哲理的,所以學(xué)的是道不是法,法是入門的手段。所謂千江月照只此一輪,萬般法門只此一步。繪畫求的是情的真與形的真,而不是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