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嬋 李姜江
摘 要:張愛玲對色彩具有高度的把握能力,在她的作品中,色彩描繪對主題烘托起了很大作用?!妒舜骸肥菑垚哿衢L篇創(chuàng)作的頂峰。本文以《十八春》為例,從小說中人物的衣著以及周圍環(huán)境色彩運用的角度分析曼楨、曼璐這對姐妹的女性形象,進而透視那個時代女性的悲劇命運。
關鍵詞:《十八春》 色彩運用 女性形象
《十八春》是海派女作家張愛玲的代表作之一。秉承她作品的一貫風格,《十八春》同樣是一部以平淡敘事為基調(diào)的小說。然而《十八春》不同于張愛玲其他小說的特征在于,在平淡敘事的背后,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悲涼。
在《十八春》里,女主人公顧曼楨是上海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兒。她努力工作,在這樣忙碌而平淡的生活中,她和世鈞的愛戀來得自然而平淡:同一工作環(huán)境里兩個青年男女的相識、好感到戀愛。本是一段平常的愛情故事在命運的擺布和一個個的陰差陽錯的捉弄下,結(jié)果帶給這對戀人的無限遺憾,同時也給讀者帶來遺憾和思索。
在張愛玲的藝術(shù)品位中,色彩起了異常強大的作用。她曾用顏色作比喻來說明自己的寫作觀,“我是喜歡悲壯,更喜歡蒼涼。壯烈只有力,沒有美,似乎缺少人性。悲劇則如大紅大綠的配角,是一種強烈的對照。但它的刺激性還是大于啟發(fā)性。蒼涼之所以有更深長的回味,就因為它像蔥綠配桃紅,是一種參差的對照。”[1]所以,雖然色彩是畫家的敘述語言,文字是作家的敘述方式,但是張愛玲這種對色彩的直覺在她的作品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妒舜骸分校诳坍嬄鼧E、曼璐這對姐妹時,張愛玲將色彩運用得出神入化,對人物形象的刻畫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一、曼楨:抵抗命運的人
小說主角曼楨是作者要極力著色的對象,她沒有高傲的身世背景,也沒有絢爛輝煌的過去。從她出場到結(jié)尾,她的服飾主要是以灰色為主。曼楨第一次出現(xiàn)是“穿著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灰色是一種缺少表演性和裝飾性的顏色,通常是寂寞心情的寫照。灰色無論從內(nèi)在還是外在都與曼楨這個人物相吻合。它暗示了曼楨的社會地位并表現(xiàn)了曼楨的性格。她是一個獨立的職業(yè)女性,個性堅強,為了家庭,為了幸福,她一直在努力。
同時,曼楨也是個身份歸屬感很強的新女性、她非常明確自己與周圍的人的區(qū)別。在她的眼里,樓上樓下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刻意地與姐姐曼璐區(qū)別開來。為了不重蹈姐姐曼璐的覆轍,她選擇做一個獨立的職業(yè)女性,這就是一種身份意識。
曼楨和沈世鈞的戀愛是很自主的。在這個過程中,色彩對情節(jié)的推動也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隨著曼楨和世鈞感情的逐漸升溫,曼楨身上的顏色越來越亮,色性也越來越溫暖。作者在敘述視角上還特意選取了世鈞的角度,以他的眼睛來看曼禎身上所折射出的光華。在曼楨與世鈞彼此有意之后,她的服飾是“一件短袖夾綢旗袍,粉紅底上印著綠豆大的深藍色圓點子,……世鈞覺得她好像陡然脫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2]。隨著兩人關系的進一步發(fā)展,曼楨服飾的顏色越來越往甜美浪漫的顏色過渡。在世鈞向她表白后,她是“穿著一件淺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2]。我們知道,在所有顏色里面,粉色是最有女人味的顏色,千種風情、萬種嬌媚盡在其中。這也體現(xiàn)出沉浸在甜美戀愛中的曼楨正被巨大的幸福感所包圍,而那也是她最美麗的時候,連叔惠都說:“曼楨今天怎么這樣漂亮?”[2]
可是,生活卻并沒有按照他們預設的劇本走下去,曼楨被自己喪失了親情、良知和理性的姐姐囚禁,并在曼璐的策劃下被祝鴻才強奸,最終與沈世鈞無緣。后來,為了孩子,曼楨嫁給了自己痛恨的祝鴻才。在那樣一個“亂世”,發(fā)生在曼楨身上的一切,顯得那么荒誕不經(jīng)卻又仿佛合乎情理,她那么認真地去追求屬于自己的幸福,可是似乎永遠都擺脫不了無邊的黑暗。在隨后的十幾年中,作者的筆墨再沒有涉及曼楨身上呈現(xiàn)的顏色。只有在她與世鈞相遇時:“她穿著一件青底小白格子的衣服,頭發(fā)梳得很伏貼?!盵2]勿需多言,寥寥幾句就交待得清清楚楚,曼楨這些年的生活是窘迫而心酸的。
即便命運如此坎坷,曼楨依然在努力,在抗爭。解放后,她在社會大變革的洪流中,萌發(fā)出了投入到新生活中的渴望,對學習和工作都非常投入,最終獲得了精神和生活上的獨立。
曼楨是作者想要極力去構(gòu)建的擁有女性完整人格的形象,在她的身上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堅韌品格。同時,她也擁有一個獨立新女性向社會拷問和抗擊的精神。她的那句“我不知道嫖客和妓女是誰更不道德”的質(zhì)問更是堅強有力。這話追問了關于歷史、道德和文化的問題,讓那些道貌岸然的君子們無從解答。雖然在那樣的一個時代,她的悲劇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她依然是一個富有光輝的女性形象:獨立、堅強地在布滿荊棘的人生道路上勇敢前行。
二、曼璐:身份危機與尋求的焦慮、悲哀的自救
不管是從形象定位還是從性格發(fā)展上,作者都把姐姐曼璐置于曼楨的反面進行塑造。縱觀全篇,曼楨的服飾顏色是比較素雅的。而她的姐姐曼璐則與之相反。曼璐的整個色彩是非常濃艷的,從衣服到飾品,到房間內(nèi)的地毯、窗簾,作者讓各種顏色湊在一起,相互沖撞。這種異色相把她人性中的貪婪與欲望,無助與孤獨,善良與丑惡,各自擴張而又扭纏在一起的復雜情況表露無遺。
在曼璐還是清純少女的時候,她曾偏好紫色。紫色是甜蜜、夢幻的,通常代表著“高雅”,而這正是純情時代的曼璐的寫照。在嫁給祝鴻才之后,曼璐已經(jīng)變得多疑、自私。然而,在一次買衣服的時候,她看中了一件紫紅色的。這個細節(jié)的描寫看似閑來一筆,實則大有深意。紫紅色是高貴典雅的顏色,帶著夢幻色彩。曼璐選擇紫紅色,表示她還對生活抱有期盼,對逝去的青春和愛情還有不舍。后來的事實證明,她是不適合穿紫紅色的。在她與慕瑾相見時,慕瑾“一抬頭,卻看見一個穿著紫紅色絲絨旗袍的瘦削的婦人,……倚在床欄桿上微笑地望著他”[2]。對曼璐來說,她穿著這身衣服與他相見是為了追憶甚至喚回慕瑾對她的感情,可是慕瑾卻是“一顆心只往下沉”,并進而否認了過去的一切。曼璐最美好的回憶被撕碎了,于是她遷怒于妹妹曼楨,認為是曼楨奪走了她的情人,這為她日后設計陷害曼楨設下了伏筆。
在曼璐的生活中,她把一生的價值定位在對男人的依附上。同時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婚姻是充滿著危機的,她做過舞女的事實使她永遠都有一種源于骨子的自卑感。這樣的危機感和自卑感讓她惶惶不可終日,迫使她去尋找出路。為了拴住祝鴻才的心,她不惜讓他去強奸自己的親妹妹,從而親手毀掉了自己妹妹的幸福和生活。
在曼璐設計陷害曼楨之后,世鈞到她家中打聽曼楨的消息,張愛玲著意刻畫了曼璐的衣著。“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里又露出水鉆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兩個眼眶都深深地陷了進去,在燈影中看去,兩只眼睛簡直陷成兩個窟窿。臉上經(jīng)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卻使世鈞想起‘紅粉骷髏四個字?!盵2]黑色是一種神秘的顏色,在此處卻帶來了一種冷酷陰險的氣息。她這樣著裝更像一個殺手,正是她——親手砍斷了世鈞與曼楨的關系,把曼楨的未來推向一片無邊的黑暗中。
簡言之,曼璐自己制造了禁錮自己的牢籠,她的悲劇也是永恒的。作者最后一次寫曼璐的服飾是在她去世前,曼璐帶了曼楨的孩子求曼楨回去,“外面罩著一件駱駝毛大衣,頭上包著羊毛圍巾”[2],在這里作者沒有給曼璐的衣服著色。顏色的空白意味著曼璐生命也即將空白,因為在作者看來,顏色的缺失只有一個答案,那就是死亡,當無色把紅塵中的繁華的表象全部消解掉的時候,只剩下最觸目驚心的生命和生存本質(zhì)。正如張愛玲所說,“顏色這樣東西,只有沒顏落色的時候是凄慘的;但凡讓人注意到,總是可喜的,使這世界顯得更真實。”[1]
總的來說,曼楨、曼璐的生命軌跡集中體現(xiàn)了那個時代女性的兩難處境。如果說曼楨代表的是接受了新的時代思想熏陶的女性,她的悲劇就在于她的行為只能歸于她的個體性格因素,她在反抗的過程中不得不背負著極大的物質(zhì)負累和精神重荷,她的獨立和反抗所付出的代價是異常沉重的;曼璐則是夾在這兩種類型之間,既接受了新的時代和新的思想的浸淫,又因為環(huán)境所迫而被逼無奈走向了傳統(tǒng)的懷抱成了傳統(tǒng)的祭品,在她的身上,通過對親情的玷污和扼殺,凸顯出了任性自私冷酷的根底,她是個徹頭徹尾的悲劇人物。
而她們在心里,或多或少存在一種對自己身份的自覺,比如曼楨的獨立和反抗,曼璐喪盡天良的“自救”。正因為這種認識與周圍環(huán)境的矛盾,最終都變成促成她們的悲劇的原因。生命因這種身份自覺而充滿希望,又因為這種身份意識而導致自己的悲劇,其結(jié)果是生命遂成為一個沒有結(jié)果和原因的循環(huán),永遠沒有答案。
注釋:
[1]張愛玲:《張愛玲文集》,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2]張愛玲:《半生緣》,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
(黃子嬋,李姜江 南昌大學人文學院 330031)
現(xiàn)代語文(學術(shù)綜合) 2009年5期